《漢書 顏師古注》·漢書卷九十 酷吏傳第六十
孔子曰:「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一〕老氏稱:「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法令滋章,盜賊多有。」〔二〕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濁之原也。〔三〕昔天下之罔嘗密矣,〔四〕然(不)〔姦〕軌愈起,其極也,上下相遁,至於不振。〔五〕當是之時,吏治若救火揚沸,〔六〕非武健嚴酷,惡能勝其任而媮快乎?〔七〕言道德者,溺於職矣。〔八〕故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九〕「下士聞道大笑之。」〔一0〕非虛言也。
〔一〕 師古曰:「論語載孔子之言也。格,至也。謂御以政刑,則人思苟免,不恥於惡;化以德禮,則下知愧辱,而至於治也。」
〔二〕 師古曰:「老子德經之言也。上德體合自然,是以為德;下德務於修建,更以喪之。法令繁則巧詐益起,故多盜賊也。」
〔三〕 師古曰:「言為治之體,亦須法令,而法令非治之本。」
〔四〕 師古曰:「謂秦時。」
〔五〕 師古曰:「遁,避也。言吏避於君,民避於吏,至乎喪敗,不可振救也。」
〔六〕 師古曰:「言迫急也。本敝不除,則其末難正。」
〔七〕 師古曰:「惡讀曰烏。烏,於何也。媮,苟且也。」
〔八〕 師古曰:「溺謂沉滯而不舉也。」
〔九〕 師古曰:「論語載孔子之辭也。言使我聽獄訟,猶凡人耳,然而立政施德,則能使其絕於爭訟。」
〔一0〕師古曰:「老子道經之言也。大道玄深,非其所及,故致笑也。」
漢興,破觚而為圜,斲琱而為樸,〔一〕號為罔漏吞舟之魚〔二〕。而吏治蒸蒸,不至於姦,〔三〕黎民艾安。〔四〕由是觀之,在彼不在此。〔五〕高后時,酷吏獨有侯封,刻轢宗室,侵辱功臣〔六〕。呂氏已敗,遂夷侯封之家。〔七〕孝景時,晁錯以刻深頗用術輔其資,〔八〕而七國之亂發怒於錯,錯卒被戮。〔九〕其後有郅都、甯成之倫。〔一0〕
〔一〕 孟康曰:「觚,方也。」師古曰:「去嚴刑而從簡易,抑巧偽而務敦厚也。琱謂刻鏤也,字與彫同。」
〔二〕 師古曰:「言其疏也。」
〔三〕 師古曰:「蒸蒸,純一之貌也。」
〔四〕 師古曰:「黎,庶也。艾讀曰乂。乂,治也。」
〔五〕 師古曰:「言不在於嚴酷也。」
〔六〕 師古曰:「轢謂陵踐也,音來的反。」
〔七〕 師古曰:「誅除也。」
〔八〕 師古曰:「資,材也。」
〔九〕 師古曰:「卒,終也。」
〔一0〕師古曰:「郅音之日反。」
郅都,河東大陽人也。以郎事文帝。景帝時為中郎將,敢直諫,面折大臣於朝。嘗從入上林,賈姬在廁,〔一〕野彘入廁,上目都,〔二〕都不行。上欲自持兵救賈姬,都伏上前曰:「亡一姬復一姬進,天下所少寧姬等邪?陛下縱自輕,奈宗廟太后何?」上還,彘亦不傷賈姬。太后聞之,賜都金百斤,上亦賜金百斤,由此重都。
〔一〕 師古曰:「賈姬即賈夫人,生趙敬肅王彭祖、中山靖王勝者。」
〔二〕 師古曰:「動目以使也。」
濟南瞷氏宗人三百餘家,豪猾,〔一〕二千石莫能制,於是景帝拜都為濟南守。至則誅瞷氏首惡,餘皆股栗。〔二〕居歲餘,郡中不拾遺,旁十餘郡守畏都如大府。〔三〕
〔一〕 應劭曰:「瞷音馬瞷眼之瞷。」師古曰:「音閑。」
〔二〕 師古曰:「言懼之甚,至於股腳戰栗也。」
〔三〕 師古曰:「言猶如統屬之也。」
都為人,勇有氣,公廉,不發私書,問遺無所受,請寄無所聽。常稱曰:「己背親而出,身固當奉職死節官下,終不顧妻子矣。」
都遷為中尉,丞相條侯至貴居也,〔一〕而都揖丞相。是時民樸,畏罪自重,而都獨先嚴酷,致行法不避貴戚,列侯宗室見都側目而視,號曰「蒼鷹」。〔二〕
〔一〕 師古曰:「居,怠傲,讀與倨同。」
〔二〕 師古曰:「言其鷙擊之甚。」
臨江王徵詣中尉府對簿,〔一〕臨江王欲得刀筆為書謝上,〔二〕而都禁吏弗與。魏其侯使人間予臨江王。〔三〕臨江王既得,為書謝上,因自殺。竇太后聞之,怒,以危法中都,〔四〕都免歸家。景帝乃使使即拜都為鴈門太守,〔五〕便道之官,〔六〕得以便宜從事。匈奴素聞郅都節,舉邊為引兵去,竟都死不近鴈門。匈奴至為偶人象都,〔七〕令騎馳射,莫能中,其見憚如此。匈奴患之。乃中都以漢法。景帝曰:「都忠臣。」欲釋之。〔八〕竇太后曰:「臨江王獨非忠臣乎?」於是斬都也。
〔一〕 師古曰:「簿者,獄辭之文書也,音步戶反。」
〔二〕 師古曰:「刀,所以削治書也。古者書於簡牘,故必用刀焉。」
〔三〕 師古曰:「伺間隙而私與也。」
〔四〕 師古曰:「謂搆成其罪也。中音竹仲反。次下亦同。」
〔五〕 師古曰:「就家拜。」
〔六〕 師古曰:「不令(致)〔至〕闕陳謝也。」
〔七〕 師古曰:「以木為人,象都之形也。偶,對也。」
〔八〕 師古曰:「釋,置也,解也。謂放免也。」
甯成,南陽穰人也。以郎謁者事景帝。好氣,為少吏,必陵其長吏;為人上,操下急如束溼。〔一〕猾賊任威。稍遷至濟南都尉,而郅都為守。始前數都尉步入府,因吏謁守如縣令,其畏都如此。及成往,直凌都出其上。都素聞其聲,善遇,與結驩。久之,都死,後長安左右宗室多犯法,〔二〕上召成為中尉。其治效郅都,其廉弗如,然宗室豪桀人皆惴恐。〔三〕
〔一〕 師古曰:「操,執持也。束溼,言其急之甚也。溼物則易束。操音千高反。」
〔二〕 師古曰:「長安左右,京邑之中也。」
〔三〕 師古曰:「惴,戰栗也。人人皆戰恐也。惴音之瑞反。」
武帝即位,徙為內史,外戚多毀成之短,抵罪髡鉗。是時九卿死即死,少被刑,而成刑極,自以為不復收,〔一〕乃解脫,詐刻傳出關歸家。〔二〕稱曰:「仕不至二千石,賈不至千萬,安可比人乎!」〔三〕乃貰貣陂田千餘頃,〔四〕假貧民,役使數千家。〔五〕數年,會赦,致產數千萬,為任俠,持吏長短,出從數十騎。其使民,威重於郡守。
〔一〕 如淳曰:「以被重刑,將不復見收用也。」師古曰:「刑極者,言殘毀之重也。」
〔二〕 師古曰:「輒解脫鉗釱而亡去也。傳,所以出關之符也,音張戀反。」
〔三〕 師古曰:「賈謂販賣之。」
〔四〕 師古曰:「貰貣,假取之也。貣音吐得反。」
〔五〕 師古曰:「假謂雇賃也。」
周陽由,其父趙兼以淮南王舅侯周陽,〔一〕故因氏焉。〔二〕由以宗家任為郎,事文帝。景帝時,由為郡守。武帝即位,吏治尚脩謹,然由居二千石中最為暴酷驕恣。所愛者,撓法活之;所憎者,曲法滅之。〔三〕所居郡,必夷其豪。〔四〕為守,視都尉如令;為都尉,陵太守,奪之治。汲黯為忮,〔五〕司馬安之文惡,〔六〕俱在二千石列,同車未嘗敢均茵馮。〔七〕後由為河東都尉,與其守勝屠公爭權,相告言,〔八〕勝屠公當抵罪,(議)〔義〕不受刑,自殺,而由棄市。
〔一〕 師古曰:「封為周陽侯。」
〔二〕 師古曰:「遂改趙姓而為周陽也。」
〔三〕 師古曰:「撓亦屈曲也,音女教反。」
〔四〕 師古曰:「平除之。」
〔五〕 師古曰:「忮,意堅也,音章豉反。」
〔六〕 孟康曰:「以文法傷害人也。」
〔七〕 師古曰:「茵,車中蓐也。馮,車中所馮者也。言此二人皆下讓由,故同車之時自處其偏側,不均敵也。馮讀曰凭。」
〔八〕 師古曰:「勝屠,姓也。」
自甯成、周陽由之後,事益多,民巧法,大抵吏治類多成、由等矣。〔一〕
〔一〕 師古曰:「大抵,大歸也,音丁禮反。」
趙禹,斄人也。〔一〕以佐史補中都官,〔二〕用廉為令史,事太尉周亞夫。亞夫為丞相,禹為丞相史,府中皆稱其廉平。然亞夫弗任,曰:「極知禹無害,〔三〕然文深,〔四〕不可以居大府。」武帝時,禹以刀筆吏積勞,遷為御史。上以為能,至中大夫。與張湯論定律令,作見知,吏傳相監司以法,盡自此始。
〔一〕 師古曰:「斄讀曰邰,扶風縣也,音胎。」
〔二〕 師古曰:「京師諸官為吏也。」
〔三〕 師古曰:「無害,言無人能勝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