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 顏師古注》·漢書卷一上 高帝紀第一上
師古曰:「紀,理也,統理眾事而繫之於年月者也。」
高祖,〔一〕沛豐邑中陽里人也,〔二〕姓劉氏。〔三〕母媼〔四〕嘗息大澤之陂,〔五〕夢與神遇。〔六〕是時雷電晦冥,〔七〕父太公往視,則見交龍於上。已而有娠,〔八〕遂產高祖。
〔一〕 荀悅曰:「諱邦,字季。邦之字曰國。」張晏曰:「禮諡法無『高』,以為功最高而為漢帝之太祖,故特起名焉。」師古曰:「邦之字曰國者,臣下所避以相代也。」
〔二〕 應劭曰:「沛,縣也。豐,其鄉也。」孟康曰:「後沛為郡而豐為縣。」師古曰:「沛者,本秦泗水郡之屬縣。豐者,沛之聚邑耳。方言高祖所生,故舉其本稱以說之也。此下言『縣鄉邑告喻之』,故知邑繫於縣也。」
〔三〕 師古曰:「本出劉累,而范氏在秦者又為劉,因以為姓。」
〔四〕 文穎曰:「幽州及漢中皆謂老嫗為媼。」孟康曰:「媼,母別名,音烏老反。」師古曰:「媼,女老稱也,孟音是矣。史家不詳著高祖母之姓氏,無得記之,故取當時相呼稱號而言也。其下王媼之屬,意義皆同。至如皇甫謐等妄引讖記,好奇騁博,強為高祖父母名字,皆非正史所說,蓋無取焉。寧有劉媼本姓實存,史遷肯不詳載?即理而言,斷可知矣。他皆類此。」
〔五〕 師古曰:「蓄水曰陂。蓋於澤陂隄塘之上休息而寢寐也。陂音彼皮反。」
〔六〕 師古曰:「遇,會也。不期而會曰遇。」
〔七〕 師古曰:「晦冥皆謂暗也。言大雷電而雲霧晝暗。」
〔八〕 應劭曰:「娠,動,懷任之意。左傳曰邑姜方娠。」孟康曰:「娠音身,漢史身多作娠,古今字也。」師古曰:「孟說是也。漢書皆以娠為任身字。『邑姜方震』,自為震動之字,不作娠。」
高祖為人,隆準而龍顏,〔一〕美須髯,〔二〕左股有七十二黑子。〔三〕寬仁愛人,意豁如也。〔四〕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產作業。及壯,試吏,〔五〕為泗上亭長,〔六〕廷中吏無所不狎侮〔七〕。好酒及色。常從王媼、武負貰酒,〔八〕時飲醉臥,武負、王媼見其上常有怪。高祖每酤留飲,酒讎數倍。〔九〕及見怪,歲竟,此兩家常折券棄責。〔一0〕
〔一〕 服虔曰:「準音拙。」應劭曰:「隆,高也。準,頰權準也。顏,頟顙也。」李斐曰:「準,鼻也。」文穎曰:「音準的之準。」晉灼曰:「戰國策云『眉目準(頰)〔頞〕權衡』,史記秦始皇蜂目長準。李說文音是也。」師古曰:「頰權〈出頁〉字,豈當借準為之?服音應說皆失之。」
〔二〕 師古曰:「在頤曰須,在頰曰髯。髯音人占反。」
〔三〕 師古曰:「今中國通呼為黶子,吳楚俗謂之誌。誌者,記也。」
〔四〕 師古曰:「豁然開大之貌,音呼活反。」
〔五〕 應劭曰:「試用補吏。」
〔六〕 師古曰:「秦法十里一亭。亭長者,主亭之吏也。亭謂停留行旅宿食之館。」
〔七〕 師古曰:「廷中,郡府廷之中。廷音定。他皆類此。」
〔八〕 如淳曰:「武,姓也。俗謂老大母為阿負。」師古曰:「劉向列女傳云『魏曲沃負者,魏大夫如耳之母也』。此則古語謂老母為負耳。王媼,王家之媼也。武負,武家之母也。貰,賒也,李登、呂忱並音式制反,而今之讀者謂與射同,乃引地名射陽其字作貰以為證驗,此說非也。假令地名為射,自是假借,亦猶鮦陽音紂,蓮勺音酌,當時所呼,別有意義,豈得即定其字以為正音乎?」
〔九〕 如淳曰:「讎,亦售也。」
〔一0〕師古曰:「以簡牘為契券,既不徵索,故折毀之,棄其所負。」
高祖常繇咸陽,〔一〕縱觀秦皇帝,〔二〕喟然大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矣!」〔三〕
〔一〕 應劭曰:「繇者,役也。」文穎曰:「咸陽,今渭北渭城是也。」師古曰:「咸陽,秦所都。繇讀曰傜,古通用字。」
〔二〕 師古曰:「縱,放也。天子出行,放人令觀。觀音工喚反。」
〔三〕 師古曰:「喟,歎息貌。大息言其歎息之大。喟音丘位反。」
單父人呂公〔一〕善沛令,辟仇,從之客,因家焉。〔二〕沛中豪傑吏聞令有重客,皆往賀。〔三〕蕭何為主吏,〔四〕主進,〔五〕令諸大夫曰:「進不滿千錢,坐之堂下。」〔六〕高祖為亭長,素易諸吏,〔七〕乃紿為謁曰「賀錢萬」,〔八〕實不持一錢。謁入,呂公大驚,起,迎之門。〔九〕呂公者,好相人,見高祖狀貌,因重敬之,引入坐上坐。〔一0〕蕭何曰:「劉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諸客,遂坐上坐,無所詘。〔一一〕酒闌,〔一二〕呂公因目固留高祖。〔一三〕竟酒,後。呂公曰:「臣少好相人,〔一四〕相人多矣,無如季相,願季自愛。臣有息女,願為箕帚妾。」〔一五〕酒罷,呂媼怒呂公曰:「公始常欲奇此女,與貴人。〔一六〕沛令善公,求之不與,何自妄許與劉季?」呂公曰:「此非兒女子所知。」卒與高祖。〔一七〕呂公女即呂后也,生孝惠帝、魯元公主〔一八〕。
〔一〕 孟康曰:「單音善。父音甫。」師古曰:「地理志山陽縣也。」
〔二〕 師古曰:「與沛令相善,因辟仇亡匿,初就為客,後遂家沛也。仇,讎也,音求。」
〔三〕 師古曰:「以禮物相慶曰賀。」
〔四〕 孟康曰:「主吏,功曹也。」
〔五〕 文穎曰:「主賦斂禮進,為之帥也。」鄭氏曰:「主賦斂禮錢也。」師古曰:「進者,會禮之財也。字本作賮,又作贐,音皆同耳。古字假借,故轉而為進。賮又音才忍反。陳遵傳云陳遂與宣帝博,數負進,帝後詔云可以償博進未。其進雖有別解,然而所賭者之財疑充會食,義又與此通。」
〔六〕 師古曰:「令,號令也。大夫,客之貴者總稱耳。」
〔七〕 師古曰:「素,故也,謂舊時也。易,輕也,音弋豉(也)〔反〕。」
〔八〕 應劭曰:「紿,欺也。」師古曰:「為謁者,書刺自言爵里,若今參見尊貴而通名也。蓋當時自陳姓名,并列賀錢數耳。紿音徒在反。」
〔九〕 師古曰:「以其錢多,故特禮之。」
〔一0〕師古曰:「上坐,尊處也。令於尊處坐。上坐音才臥反,次下亦同。」
〔一一〕師古曰:「詘,曲懾也,音丘勿反。」
〔一二〕文穎曰:「闌言希也。謂飲酒者半罷半在,謂之闌。」
〔一三〕師古曰:「不欲對坐者顯言,故動目而留之。」
〔一四〕張晏曰:「古人相與語多自稱臣,自卑下之道也,若今人相與言自稱僕也。」
〔一五〕師古曰:「息,生也。言己所生之女。」
〔一六〕師古曰:「奇,異也。謂顯而異之,而嫁於貴人。」
〔一七〕師古曰:「卒,終也。」
〔一八〕服虔曰:「元,長也。食邑於魯。」韋昭曰:「元,諡也。」師古曰:「公主,惠帝之姊也,以其最長,故號曰元。呂后謂高帝曰張王以魯元故不宜有謀,齊悼惠王尊魯元公主為太后,當時並已謂之元,不得為諡也。韋說失之。」
高祖嘗告歸之田。〔一〕呂后與兩子居田中,有一老父過請飲,呂后因餔之。〔二〕老父相后曰:「夫人天下貴人也。」令相兩子,見孝惠帝,曰:「夫人所以貴者,乃此男也。」〔三〕相魯元公主,亦皆貴。老父已去,高祖適從旁舍來,呂后具言客有過,相我子母皆大貴。高祖問,曰:「未遠。」乃追及,問老父。老父曰:「鄉者夫人兒子皆以君,〔四〕君相貴不可言。」高祖乃謝曰:「誠如父言,不敢忘德。」〔五〕及高祖貴,遂不知老父處。
〔一〕 服虔曰:「告音如嗥呼之嗥。」李斐曰:「休謁之名,吉曰告,凶曰寧。」孟康曰:「古者名吏休假曰告。告又音嚳。漢律,吏二千石有予告,有賜告。予告者,在官有功最,法所當得也。賜告者,病滿三月當免,天子優賜其告,使得帶印綬將官屬歸家治病。至成帝時,郡國二千石賜告不得歸家。至和帝時,予賜皆絕。」師古曰:「告者,請謁之言,謂請休耳。或謂之謝,謝亦告也。假為嗥嚳二音,並無別義,固當依本字以讀之。左氏傳曰『韓獻子告老』,禮記曰『若不得謝』。漢書諸云謝病皆同義。」
〔二〕 師古曰:「餔食之餔,屈原曰『餔其糟』是也。以食食人亦謂之餔,國語曰『國中童子無不餔也』,呂氏春秋曰『下壺飧以餔之』,是也。父本請飲,后因食之,故言餔也。餔音必胡反。」
〔三〕 師古曰:「言因有此男,故大貴。」
〔四〕 如淳曰:「言并得君之貴相也。以或作似。」師古曰:「如說非也。言夫人及兒子以君之故,因得貴耳,不當作似也。鄉讀曰嚮。」
〔五〕 師古曰:「誠,實也。」
高祖為亭長,乃〈古“以”字,形似吕〉竹皮為冠,令求盜之薛治,〔一〕時時冠之,〔二〕及貴常冠,所謂「劉氏冠」也。〔三〕
〔一〕 應劭曰:「以竹始生皮作冠,今鵲尾冠是也。求盜者,亭卒。舊時亭有兩卒,一為亭父,掌開閉埽除,一為求盜,掌逐捕盜賊。薛,魯國縣也,有作冠師,故往治之。」文穎曰:「高祖居貧志大,取其約省,與眾有異。」韋昭曰:「竹皮,竹筠也。今南夷取竹幼時績以為帳。」師古曰:「之,往也。竹皮,筍皮,謂筍上所解之籜耳,非竹筠也。今人亦往往為筍皮巾,古之遺制也。韋說失之。〈古“以”字,形似吕〉,古以字。籜音托。」
〔二〕 師古曰:「愛珍此冠,休息之暇則冠之。」
〔三〕 師古曰:「後遂號為『劉氏冠』者,即此冠也。後詔曰『爵非公乘以上不得冠劉氏冠』者。即此冠。」
高祖以亭長為縣送徒驪山,〔一〕徒多道亡。自度比至皆亡之,〔二〕到豐西澤中亭,止飲,〔三〕夜皆解縱所送徒。〔四〕曰:「公等皆去,吾亦從此逝矣!」〔五〕徒中壯士願從諸十餘人。高祖被酒,〔六〕夜徑澤中,〔七〕令一人行前。〔八〕行前者還報曰:「前有大蛇當徑,願還。」高祖醉,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斬蛇。蛇分為兩,道開。行數里,醉困臥。後人來至蛇所,有一老嫗夜哭。人問嫗何哭,嫗曰:「人殺吾子。」人曰:「嫗子何為見殺?」嫗曰:「吾子,白帝子也,化為蛇,當道,今者赤帝子斬之〔九〕,故哭。」人乃以嫗為不誠,〔一0〕欲苦之,〔一一〕嫗因忽不見。〔一二〕後人至,高祖覺。〔一三〕告高祖,高祖乃心獨喜,自負。〔一四〕諸從者日益畏之。
〔一〕 應劭曰:「秦始皇葬於驪山,故郡國送徒士往作。」文穎曰:「在新豐南。」項氏曰:「故驪戎國也。」
〔二〕 師古曰:「度音徒各反。比音必寐反。他皆類此。」
〔三〕 師古曰:「豐邑之西,其亭在澤中,因以為名。」
〔四〕 師古曰:「縱,放也。」
〔五〕 師古曰:「逝,往也。」
〔六〕 師古曰:「被,加也。被酒者,為酒所加。被音皮義反。」
〔七〕 師古曰:「徑,小道也。言從小道而行,於澤中過,故其下曰有大蛇當徑。」
〔八〕 師古曰:「行,案行也,音胡更反。」
〔九〕 應劭曰:「秦襄公自以居西,主少昊之神,作西畤,祠白帝。至獻公時櫟陽雨金,以為瑞,又作畦畤,祠白帝。少昊,金德也。赤帝堯後,謂漢也。殺之者,明漢當滅秦也。」
〔一0〕師古曰:「謂所言不實。」
〔一一〕蘇林曰:「欲困苦辱之。」師古曰:「今書苦字或作笞。笞,擊也,音丑之反。」
〔一二〕師古曰:「見音胡電反。他皆類此。」
〔一三〕師古曰:「覺謂寢寐而寤也,音功效反。」
〔一四〕應劭曰:「負,恃也。」
秦始皇帝嘗曰「東南有天子氣」,於是東游以猒當之。〔一〕高祖隱於芒、碭山澤間,〔二〕呂后與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問之。呂后曰:「季所居上常有雲氣,故從往常得季。」〔三〕高祖又喜。沛中子弟或聞之,多欲附者矣。
〔一〕 師古曰:「猒,塞也,音一涉反。」
〔二〕 應劭曰:「芒屬沛國,碭屬梁國,二縣之界有山澤之固,故隱其間。」蘇林曰:「芒音忙遽之忙。碭音唐。」師古曰:「碭亦音宕。所言屬沛國、梁國者,皆是注釋之人據見在所屬,非必本當時稱號境界。他皆類此。」
〔三〕 師古曰:「言隨雲氣所在而求得之。」
秦二世元年〔一〕秋七月,陳涉起蘄,〔二〕至陳,自立為楚王,〔三〕遣武臣、張耳、陳餘略趙地。〔四〕八月,武臣自立為趙王。郡縣多殺長吏以應涉。九月,沛令欲以沛應之。掾、主吏蕭何、曹參曰:〔五〕「君為秦吏,今欲背之,帥沛子弟,恐不聽。願君召諸亡在外者,〔六〕可得數百人,因以劫眾,〔七〕眾不敢不聽。」乃令樊噲召高祖。〔八〕高祖之眾已數百人矣。
〔一〕 應劭曰:「始皇欲以一至萬,示不相襲。始者一,故稱二世。」
〔二〕 蘇林曰:「蘄音機,縣名,屬沛國。」
〔三〕 李奇曰:「秦滅楚,楚人怨秦,故涉因民之欲,自稱楚王,從民望也。」
〔四〕 師古曰:「凡言略地者,皆謂行而取之,用功力少。」
〔五〕 師古曰:「曹參為掾,蕭何為主吏。」
〔六〕 師古曰:「時苦秦虐政,賦役煩多,故有逃亡辟吏。」
〔七〕 師古曰:「劫謂威脅之。」
〔八〕 師古曰:「噲音快。」
於是樊噲從高祖來。沛令後悔,恐其有變,乃閉城城守,〔一〕欲誅蕭、曹。蕭、曹恐,踰城保高祖。〔二〕高祖乃書帛射城上,與沛父老曰:「天下同苦秦久矣。今父老雖為沛令守,諸侯並起,今屠沛。〔三〕沛今共誅令,擇可立立之,以應諸侯,即室家完。〔四〕不然,父子俱屠,無為也。」父老乃帥子弟共殺沛令,開城門迎高祖,欲以為沛令。高祖曰:「天下方擾,諸侯並起,〔五〕(令)〔今〕置將不善,一敗塗地。〔六〕吾非敢自愛,恐能薄,〔七〕不能完父兄子弟。〔八〕此大事,願(吏)〔更〕擇可者。」蕭、曹(等)皆文吏,自愛,恐事不就,〔九〕後秦種族其家,〔一0〕盡讓高祖。諸父老皆曰:「平生所聞劉季奇怪,當貴,且卜筮之,莫如劉季最吉。」高祖數讓。眾莫肯為,〔一一〕高祖乃立為沛公。〔一二〕祠黃帝,祭蚩尤於沛廷,〔一三〕而釁鼓旗。〔一四〕幟皆赤,〔一五〕由所殺蛇白帝子,(所)殺者赤帝子故也。於是少年豪吏如蕭、曹、樊噲等皆為收沛子弟,得三千人。
〔一〕 師古曰:「城守者,守其城也。守音狩。他皆類此。」
〔二〕 師古曰:「保,安也,就高祖以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