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 顏師古注》·漢書卷六十三 武五子傳第三十三
師古曰:「諸帝子傳皆言王,而此獨云子者,以戾太子在其中也。」
孝武皇帝六男。衛皇后生戾太子,趙婕妤生孝昭帝,王夫人生齊懷王閎,〔一〕李姬生燕剌王旦、廣陵厲王胥,〔二〕李夫人生昌邑哀王髆。〔三〕
〔一〕 師古曰:「閎音宏。」
〔二〕 師古曰:「不知官秩,故云李姬。諡法『暴戾無親曰剌』。剌音來葛反。」
〔三〕 師古曰:「髆音博。」
戾太子據,元狩元年立為皇太子,年七歲矣。初,上年二十九乃得太子,甚喜,為立禖,〔一〕使東方朔、枚皋作禖祝。〔二〕少壯,詔受公羊春秋,〔三〕又從瑕丘江公受穀梁。及冠就宮,上為立博望苑,〔四〕使通賓客,從其所好,故多以異端進者。元鼎四年,納史良娣,〔五〕產子男進,號曰史皇孫。〔六〕
〔一〕 師古曰:「禖,求子之神也,解在枚皋傳。」
〔二〕 師古曰:「祝,禖之祝辭。」
〔三〕 師古曰:「少壯者,言漸長大也。少讀如本字。」
〔四〕 師古曰:「取其廣博觀望也。」
〔五〕 韋昭曰:「良娣,太子之內官也。太子有妃,有良娣,有孺子,凡三等。」師古曰:「娣音弟。」
〔六〕 張晏曰:「皆以舅氏姓為氏,以相別也。」師古曰:「進者,皇孫名。」
武帝末,衛后寵衰,江充用事。充與太子及衛氏有隙,〔一〕恐上晏駕後為太子所誅,會巫蠱事起,充因此為姦。是時,上春秋高,意多所惡,以為左右皆為蠱道祝詛,窮治其事。丞相公孫賀父子,陽石、諸邑公主,〔二〕及皇后弟子長平侯衛伉皆坐誅。〔三〕語在公孫賀、江充傳。
〔一〕 師古曰:「充為直指使者,劾太子家車行馳道上,沒入車馬,太子求充,充不聽也。」
〔二〕 師古曰:「兩公主。」
〔三〕 師古曰:「伉音抗,又音剛。」
充典治巫蠱,既知上意,白言宮中有蠱氣,入宮至省中,壞御座掘地。上使按道侯韓說、御史章贛、黃門蘇文等助充。〔一〕充遂至太子宮掘蠱,得桐木人。時上疾,辟暑甘泉宮,〔二〕獨皇后、太子在。〔三〕太子召問少傅石德,〔四〕德懼為師傅并誅,因謂太子曰:「前丞相父子、兩公主及衛氏皆坐此,今巫與使者掘地得徵驗,不知巫置之邪,將實有也,無以自明,可矯以節收捕充等繫獄,〔五〕窮治其姦詐。且上疾在甘泉,皇后及家吏請問皆不報,〔六〕上存亡未可知,而姦臣如此,太子將不念秦扶蘇事耶?」〔七〕太子急,然德言。
〔一〕 師古曰:「說讀曰悅。贛音貢。」
〔二〕 師古曰:「辟讀曰避。」
〔三〕 師古曰:「在京師。」
〔四〕 師古曰:「石慶子。」
〔五〕 師古曰:「矯,託也,託詔命也。」
〔六〕 蘇林曰:「家吏,皇后吏也。」臣瓚曰:「太子稱家,家吏是太子吏也。」師古曰:「既言皇后及家吏,此為皇后吏及太子吏耳。瓚說是也。」
〔七〕 韋昭曰:「始皇死,趙高詐殺扶蘇而立胡亥也。」
征和二年七月壬午,乃使客為使者收捕充等。按道侯說疑使者有(詔)〔詐〕,不肯受詔,客格殺說。御史章贛被創突亡,自歸甘泉。太子使舍人無且〔一〕持節夜入未央宮殿長秋門,因長御倚華〔二〕具白皇后,發中廄車載射士,〔三〕出武庫兵,發長樂宮衛,告令百官曰江充反。乃斬充以徇,炙胡巫上林中。〔四〕遂部賓客為將率,與丞相劉屈氂等戰。長安中擾亂,言太子反,以故眾不肯附。太子兵敗,亡,不得。〔五〕
〔一〕 師古曰:「且音子閭反。」
〔二〕 鄭氏曰:「長音長者。」如淳曰:「漢儀注女長御比侍中,皇后見娙娥以下,長御稱謝。倚華,字也。」師古曰:「倚音於綺反。」
〔三〕 師古曰:「中廄,皇后車馬所在也。」
〔四〕 服虔曰:「作巫蠱之胡人也。炙,燒也。」師古曰:「胡巫受充意指,妄作蠱狀,太子特忿,且欲得其情實,故以火炙之,令毒痛耳。」
〔五〕 師古曰:「太子出亡,而吏追捕不得也。」
上怒甚,群下憂懼,不知所出。〔一〕壺關三老茂上書曰:〔二〕「臣聞父者猶天,母者猶地,子猶萬物也。故天平地安,陰陽和調,物乃茂成;父慈母愛室家之中,子乃孝順。陰陽不和則萬物夭傷,父子不和則室家(散)〔喪〕亡。故父不父則子不子,君不君則臣不臣,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三〕昔者虞舜,孝之至也,而不中於瞽叟;〔四〕孝己被謗,伯奇放流,〔五〕骨肉至親,父子相疑。何者?積毀之所生也。由是觀之,子無不孝,而父有不察。(令)〔今〕皇太子為漢適嗣,〔六〕承萬世之業,體祖宗之重,親則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閭閻之隸臣耳,〔七〕陛下顯而用之,銜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八〕造飾姦詐,群邪錯謬,是以親戚之路鬲塞而不通。〔九〕太子進則不得上見,退則困於亂臣,獨冤結而亡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殺充,恐懼逋逃,〔一0〕子盜父兵以救難自免耳,臣竊以為無邪心。詩云:『營營青蠅,止于藩;愷悌君子,無信讒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一一〕往者江充讒殺趙太子,天下莫不聞,其罪固宜。〔一二〕陛下不省察,深過太子,〔一三〕發盛怒,舉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將,智者不敢言,辯士不敢說,臣竊痛之。臣聞子胥盡忠而忘其號,〔一四〕比干盡仁而遺其身,〔一五〕忠臣竭誠不顧鈇鉞之誅〔一六〕以陳其愚,志在匡君安社稷也。〔一七〕詩云:『取彼譖人,投畀豺虎。』〔一八〕唯陛下寬心慰意,少察所親,〔一九〕毋患太子之非,亟罷甲兵,無令太子久亡。〔二0〕臣不勝惓惓,〔二一〕出一旦之命,待罪建章闕下。」書奏,天子感寤。
〔一〕 師古曰:「計無所出。」
〔二〕 師古曰:「壺關,上黨之縣也。荀悅漢紀云令狐茂,班史不載其姓,不知於何得也。」
〔三〕 師古曰:「論語云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言父子君臣之道不立,則國必危亡,倉廩雖多,吾不得食也。」
〔四〕 師古曰:「中,當也。瞽叟,舜父也。言不當其意也。中音竹仲反。」
〔五〕 師古曰:「孝己、伯奇並已解於上。」
〔六〕 師古曰:「適讀曰嫡。」
〔七〕 師古曰:「隸,賤也。」
〔八〕 師古曰:「蹴音千六反。」
〔九〕 師古曰:「鬲與隔同。」
〔一0〕師古曰:「逋,亡也。」
〔一一〕師古曰:「小雅青蠅之詩也。營營,往來之貌也。藩,籬也。愷,樂;悌,易也。言青蠅來往,止於藩籬,變白作黑,讒人搆毀,間親令疏,樂易之君子不當信用。若讒言無極,則四國亦以交亂,宜深察也。」
〔一二〕師古曰:「充宜得罪也。」
〔一三〕師古曰:「以太子為罪過而深責之。」
〔一四〕師古曰:「忘,亡也。吳王殺之,被以惡名,失其善稱號。」
〔一五〕師古曰:「比干,殷之賢臣,以道諫紂,紂怒殺之,而剖其心也。」
〔一六〕師古曰:「鈇,所以斫人,如今莝刃也,音膚。」
〔一七〕師古曰:「匡,正也。正其失也。」
〔一八〕師古曰:「小雅巷伯之詩。言譖讒之人,誠可疾惡,願投與猛獸食之。畀音必寐反。」
〔一九〕師古曰:「父子之道,天性之親也。」
〔二0〕師古曰:「亟,急也,音居力反。」
〔二一〕師古曰:「惓讀曰拳,解在劉向傳。」
太子之亡也,東至湖,〔一〕臧匿泉鳩里。〔二〕主人家貧,常賣屨以給太子。太子有故人在湖,聞其富贍,使人呼之〔三〕而發覺。吏圍捕太子,太子自度不得脫,〔四〕即入室距戶自經。山陽男子張富昌為卒,足蹋開戶,新安令史李壽趨抱解太子,主人公遂格鬥死,皇孫二人皆并遇害。上既傷太子,乃下詔曰:「蓋行疑賞,所以申信也。其封李壽為邘侯,〔五〕張富昌為題侯。」〔六〕
〔一〕 師古曰:「湖,縣名,今虢州闅鄉、湖城二縣皆其地也。」
〔二〕 師古曰:「泉鳩水今在闅鄉縣東南十五里,見有戾太子冢,冢在澗東也。」
〔三〕 師古曰:「贍,足也。」
〔四〕 師古曰:「度音大各反。」
〔五〕 韋昭曰:「邘在河內。」師古曰:「為其解救太子也。邘音于。」
〔六〕 孟康曰:「縣名也。」晉灼曰:「地理志無也。功臣表食邑鉅鹿。」師古曰:「晉說是也。」
久之,巫蠱事多不信。上知太子惶恐無他意,而車千秋復訟太子冤,上遂擢千秋為丞相,而族滅江充家,焚蘇文於橫橋上,〔一〕及泉鳩里加兵刃於太子者,初為北地太守,後族。上憐太子無辜,乃作思子宮,為歸來望思之臺於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