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 顏師古注》·漢書卷八十一 匡張孔馬傳第五十一

匡衡字稚圭,東海承人也。〔一〕父世農夫,至衡好學,家貧,庸作以供資用,〔二〕尤精力過絕人。諸儒為之語曰:「無說詩,匡鼎來;〔三〕匡說詩,解人頤。」〔四〕

  〔一〕 師古曰:「承音證。」

  〔二〕 師古曰:「庸作,言賣功庸為人作役而受顧也。」

  〔三〕 服虔曰:「鼎猶言當也,若言匡且來也。」應劭曰:「鼎,方也。」張晏曰:「匡衡少時字鼎,長乃易字稚圭。世所傳衡與貢禹書,上言『衡敬報』,下言『匡鼎白』,知是字也。」師古曰:「服、應二說是也。賈誼曰『天子春秋鼎盛』,其義亦同,而張氏之說蓋穿鑿矣。假有其書,乃是後人見此傳云『匡鼎來』,不曉其意,妄作衡書云『鼎白』耳。字以表德,豈人之所自稱乎?今有西京雜記者,其書淺俗,出於里巷,多有妄說,乃云匡衡小名鼎,蓋絕知者之聽。」

  〔四〕 如淳曰:「使人笑不能止也。」

  衡射策甲科,以不應令除為太常掌故,〔一〕調補平原文學〔二〕。學者多上書薦衡經明,當世少雙,令為文學就官京師;後進皆欲從衡平原,衡不宜在遠方。事下太子太傅蕭望之、少府梁丘賀問,衡對詩諸大義,其對深美。望之奏衡經學精習,說有師道,可觀覽。宣帝不甚用儒,遣衡歸官。而皇太子見衡對,私善之。

  〔一〕 師古曰:「投射得甲科之策,而所對文指不應令條也。儒林傳說歲課甲科為郎中,乙科為太子舍人,景科補文學掌故。今不應令,是不中甲科之令,所以止為掌故。」

  〔二〕 師古曰:「調,選也,音徒釣反。」

  會宣帝崩,元帝初即位,樂陵侯史高以外屬為大司馬車騎將軍,領尚書事,前將軍蕭望之為副。望之名儒,有師傅舊恩,天子任之,多所貢薦。高充位而已,〔一〕與望之有隙。長安令楊興說高曰:「將軍以親戚輔政,貴重於天下無二,然眾庶論議令問休譽不專在將軍者何也?〔二〕彼誠有所聞也。〔三〕以將軍之莫府,海內莫不卬望,〔四〕而所舉不過私門賓客,乳母子弟,人情(以)〔忽〕不自知,〔五〕然一夫竊議,語流天下。夫富貴在身而列士不譽,是有狐白之裘而反衣之也。〔六〕古人病其若此,故卑體勞心,以求賢為務。傳曰:以賢難得之故因曰事不待賢,以食難得之故而曰飽不待食,或之甚者也。平原文學匡衡材智有餘,經學絕倫,但以無階朝廷,故隨牒在遠方。〔七〕將軍誠召置莫府,學士歙然歸仁,〔八〕與參事議,觀其所有,貢之朝廷,必為國器,〔九〕以此顯示眾庶,名流於世。」高然其言,辟衡為議曹史,薦衡於上,上以為郎中,遷博士,給事中。

  〔一〕 師古曰:「言凡事不在也。」

  〔二〕 師古曰:「令,善;問,名;休,美也。」

  〔三〕 師古曰:「以其不能進賢也。」

  〔四〕 師古曰:「卬讀曰仰。」

  〔五〕 師古曰:「言高輕忽此事,不自知其非。」

  〔六〕 師古曰:「狐白,謂狐掖下之皮,其色純白,集以為裘,輕柔難得,故貴也。反衣之者,以其毛在內也,今人則以背毛為裘而棄其白,蓋取厚而溫也。衣音於既反。」

  〔七〕 師古曰:「階謂升次也。隨牒,謂隨選補之恆牒,不被超擢者。」

  〔八〕 師古曰:「誠謂實行之也。歙音翕。」

  〔九〕 師古曰:「所有,謂材藝所長。」

  是時,有日蝕地震之變,上問以政治得失,衡上疏曰:

  臣聞五帝不同(樂)〔禮〕,三王各異教,民俗殊務,所遇之時異也。陛下躬聖德,開太平之路,閔愚吏民觸法抵禁,〔一〕比年大赦,〔二〕使百姓得改行自新,天下幸甚。臣竊見大赦之後,姦邪不為衰止,今日大赦,明日犯法,相隨入獄,此殆導之未得其務也。蓋保民者,「陳之以德義」,「示之以好惡」,〔三〕觀其失而制其宜,故動之而和,綏之而安。今天下俗貪財賤義,好聲色,上侈靡,廉恥之節薄,淫辟之意縱,〔四〕綱紀失序,疏者踰內,〔五〕親戚之恩薄;婚姻之黨隆,苟合徼幸,以身設利。不改其原,〔六〕雖歲赦之,刑猶難使錯而不用也。〔七〕

  〔一〕 師古曰:「抵,觸也。」

  〔二〕 師古曰:「比,頻也。」

  〔三〕 師古曰:「保,養也。陳,施也。孝經曰『陳之以德義而民莫遺其親』,『示之以好惡而民知禁』,故衡引以為言。」

  〔四〕 師古曰:「辟讀曰僻。」

  〔五〕 師古曰:「疏者,妻妾之家。內者,同姓骨肉也。踰謂過越也。」

  〔六〕 師古曰:「設,施也。原,本也。」

  〔七〕 師古曰:「歲赦,謂每歲一赦也。錯,置也,音千故反。」

  臣愚以為宜壹曠然大變其俗。孔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一〕朝廷者,天下之楨幹也。公卿大夫相與循禮恭讓,則民不爭;〔二〕好仁樂施,則下不暴;上義高節,則民興行;寬柔和惠,則眾相愛。四者,明王之所以不嚴而成化也。何者?朝有變色之言,則下有爭鬥之患;上有自專之士,則下有不讓之人;上有克勝之佐,則下有傷害之心;上有好利之臣,則下有盜竊之民:此其本也。〔三〕今俗吏之治,皆不本禮讓,而上克暴,或忮害好陷人於罪〔四〕,貪財而慕勢,故犯法者眾,姦邪不正,雖嚴刑峻法,猶不為變。此非其天性,有由然也。〔五〕

  〔一〕 師古曰:「論語載孔子之言。謂能以禮讓治國,則其事甚易。」

  〔二〕 師古曰:「循,順也。」

  〔三〕 師古曰:「言下之所行,皆取化於上也。」

  〔四〕 師古曰:「忮,堅也。謂酷害之心堅也。忮音之豉反。」

  〔五〕 師古曰:「非其天性自惡,由上失於教化耳。」

  臣竊考國風之詩,周南、召南被賢聖之化深,故篤於行而廉於色。〔一〕鄭伯好勇,而國人暴虎;〔二〕秦穆貴信,而士多從死;〔三〕陳夫人好巫,而民淫祀;〔四〕晉侯好儉,而民畜聚;〔五〕太王躬仁,邠國貴恕。〔六〕由此觀之,治天下者審所上而已〔七〕。今之偽薄忮害,不讓極矣。臣聞教化之流,非家至而人說之也。〔八〕賢者在位,能者布職,朝廷崇禮,百僚敬讓。道德之行,由內及外,自近者始,然後民知所法,遷善日進而不自知。是以百姓安,陰陽和,神靈應,而嘉祥見。詩曰:「商邑翼翼,四方之極;壽考且寧,以保我後生。」〔九〕此成湯所以建至治,保子孫,化異俗而懷鬼方也。〔一0〕今長安天子之都,親承聖化,然其習俗無以異於遠方,郡國來者無所法則,或見侈靡而放效之。〔一一〕此教化之原本,風俗之樞機,宜先正者也。

  〔一〕 師古曰:「篤,厚也。謂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之類也。」

  〔二〕 師古曰:「詩鄭風太叔于田之篇曰:『襢裼暴虎,獻于公所。將叔無狃,戒其傷汝。』襢裼,肉袒也。暴虎,空手以搏之也。公,鄭莊公也。將,請也。叔,莊公之弟太叔也。狃,忕也。汝亦太叔也。言以莊公好勇之故,太叔肉袒空手搏虎,取而獻之。國人愛叔,故請之曰勿忕為之,恐傷汝也。襢音袒,裼音錫,字並從衣。將音千羊反。狃音女九反。」

  〔三〕 應劭曰:「秦穆公與群臣飲酒,酒酣,公曰:『生共此樂,死共此哀。』於是奄息、仲行、鍼虎許諾。及公薨,皆從死。黃鳥詩所為作也。」

  〔四〕 張晏曰:「胡公夫人,武王之女大姬,無子,好祭鬼神,鼓舞而祀,故其詩云:『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五〕 師古曰:「唐風山有樞之詩序云:『刺晉昭公也,不能修道以正其國,有財不能用,有鐘鼓不能以自樂。』其詩曰:『子有衣裳,弗曳弗婁。子有車馬,弗馳弗驅。宛其死矣,它人是愉。』故其俗皆吝嗇而積財也。畜讀曰蓄。」

  〔六〕 師古曰:「太王,周文王之祖,即古公亶父也。國於邠,修德行義。戎狄攻之,欲得地,與之。人人皆怒欲戰。古公曰:『以我故戰,殺人父子而居之,予不忍也。』乃與其私屬度漆沮,踰梁山,止於岐下。邠人舉國扶老攜弱,盡復歸古公於岐下。及它旁國聞古公仁,亦多歸之。邠即今豳州,是其地也。言化太王之仁,故其俗皆貴誠恕。」

  〔七〕 師古曰:「上謂崇尚也。」

  〔八〕 師古曰:「言非家家皆到,人人勸說也。」

  〔九〕 師古曰:「商頌殷武之詩也。商邑,京師也。極,中也。言商邑之禮俗翼翼然可則傚,乃四方之中正也。王則壽考且安,以此全守我子孫也。」

  〔一0〕應劭曰:「鬼方,遠方也。」

  〔一一〕師古曰:「放,依也,音甫往反。」

  臣聞天人之際,精祲有以相盪,〔一〕善惡有以相推,事作乎下者象動乎上,陰陽之理各應其感,陰變則靜者動,陽蔽則明者晻,〔二〕水旱之災隨類而至。今關東連年饑饉,百姓乏困,或至相食,此皆生於賦斂多,民所共者大,〔三〕而吏安集之不稱之效也。陛下祗畏天戒,哀閔元元,大自減損,省甘泉、建章宮衛,罷珠崖,偃武行文,將欲度唐虞之隆,絕殷周之衰也。〔四〕諸見罷珠崖詔書者,莫不欣欣,人自以將見太平也。宜遂減宮室之度,省靡麗之飾,考制度,修外內,近忠正,遠巧佞,放鄭衛,進雅頌,舉異材,開直言,任溫良之人,退刻薄之吏,顯絜白之士,昭無欲之路,〔五〕覽六藝之意,察上世之務,明自然之道,博和睦之化,以崇至仁,匡失俗,易民視,〔六〕令海內昭然咸見本朝之所貴,道德弘於京師,淑問揚乎疆外,〔七〕然後大化可成,禮讓可興也。

  〔一〕 李奇曰:「祲,氣也。言天人精氣相動也。」師古曰:「祲謂陰陽氣相浸漸以成災祥者也,音子鴆反。」

  〔二〕 鄧展曰:「靜者動,謂地震也。明者晻,謂日蝕也。」師古曰:「晻與暗同。」

  〔三〕 師古曰:「共讀曰供。」

  〔四〕 師古曰:「度,過也。絕謂除其惡政也。」

  〔五〕 師古曰:「昭亦明也。」

  〔六〕 師古曰:「匡,正也。易,變也。」

  〔七〕 師古曰:「淑,善也。問,名也。」

  上說其言,〔一〕遷衡為光祿大夫、太子少傅。

  〔一〕 師古曰:「說讀曰悅。」

  時,上好儒術文辭,頗改宣帝之政,言事者多進見,人人自以為得上意。又傅昭儀及子定陶王愛幸,寵於皇后、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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