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 顏師古注》·漢書卷七十五 眭兩夏侯京翼李傳第四十五
眭弘字孟,魯國蕃人也。〔一〕少時好俠,鬥雞走馬,長乃變節,從嬴公受春秋。〔二〕以明經為議郎,至符節令。
〔一〕 師古曰:「眭音息隨反。今河朔尚有此姓,音字皆然。而韋昭、應劭並云音桂,非也。今有炅姓,乃音桂耳。漢之(決錄)〔炔欽〕又不作眭字,寧可混糅將為一族?又近代學者旁引炅氏譜以相附著。私譜之文出於閭巷,家自為說,事非經典,苟引先賢,妄相假託,無所取信,寧足據乎?蕃音皮。」
〔二〕 師古曰:「嬴,姓也。公,長老之號耳。」
孝昭元鳳三年正月,泰山萊蕪山南匈匈有數千人聲,民視之,有大石自立,高丈五尺,大四十八圍,入地深八尺,三石為足。石立後有白烏數千下集其旁。是時昌邑有枯社木臥復生,〔一〕又上林苑中大柳樹斷枯臥地,亦自立生,有蟲食樹葉成文字,曰「公孫病已立」,孟推春秋之意,以為「石柳皆陰類,下民之象,(而)泰山者岱宗之嶽,王者易姓告代之處。今大石自立,僵柳復起,〔二〕非人力所為,此當有從匹夫為天子者。枯社木復生,故廢之家公孫氏當復興者也。」孟意亦不知其所在,即說曰:「先師董仲舒有言,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聖人之受命。漢家堯後,有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三〕襢以帝位,〔四〕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後,以承順天命。」孟使友人內官長賜上此書。〔五〕時,昭帝幼,大將軍霍光秉政,惡之,下其書廷尉。奏賜、孟妄設祅言惑眾,大逆不道,皆伏誅。後五年,孝宣帝興於民間,即位,徵孟子為郎。
〔一〕 師古曰:「社木,社主之樹也。」
〔二〕 師古曰:「僵,偃也,偃臥於地,音居羊反。」
〔三〕 師古曰:「誰,問;差,擇也。問擇天下賢人。」
〔四〕 師古曰:「襢,古禪字也。」
〔五〕 師古曰:「內官,署名。百官表云:『內官長丞,初屬少府,中屬主爵,後屬宗正。』賜者,其長之名。」
夏侯始昌,魯人也。通五經,以齊詩、尚書教授。自董仲舒、韓嬰死後,武帝得始昌,甚重之。始昌明於陰陽,先言柏梁臺災日,至期日果災。時昌邑王以少子愛,上為選師,始昌為太傅。年老,以壽終。族子勝亦以儒顯名。
夏侯勝字長公。初,魯共王分魯西寧鄉〔一〕以封子節侯,別屬大河,大河後更名東平,故勝為東平人。勝少孤,好學,從始昌受尚書及洪範五行傳,說災異。後事蕑卿,〔二〕又從歐陽氏問。為學精孰,所問非一師也。善說禮服。〔三〕徵為博士、光祿大夫。會昭帝崩,昌邑王嗣立,數出。〔四〕勝當乘輿前諫曰:「天久陰而不雨,臣下有謀上者,陛下出欲何之?」〔五〕王怒,謂勝為祅言,縛以屬吏。〔六〕吏白大將軍霍光,光不舉法。是時,光與車騎將軍張安世謀欲廢昌邑王。光讓安世以為泄語,安世實不言。乃召問勝,勝對言:「在洪範傳曰『皇之不極,厥罰常陰,時則下人有伐上者』,惡察察言,〔七〕故云臣下有謀。」光、安世大驚,以此益重經術士。後十餘日,光卒與安世(共)白太后,〔八〕廢昌邑王,尊立宣帝。光以為群臣奏事東宮,太后省政,〔九〕宜知經術,白令勝用尚書授太后。遷長信少府,賜爵關內侯,以與謀廢立,〔一0〕定策安宗廟,益千戶。
〔一〕 師古曰:「共讀如恭。恭王名餘,景帝之子也。」
〔二〕 師古曰:「姓蕑名卿。蕑音姦。」
〔三〕 師古曰:「禮之喪服也。」
〔四〕 師古曰:「每出游戲也。」
〔五〕 師古曰:「之,往也。」
〔六〕 師古曰:「屬,委也。音之欲反。」
〔七〕 師古曰:「惡謂忌諱也。察(謂)〔為〕計謀不敢明顯言之也。五行志曰『不敢察察言』也。」
〔八〕 師古曰:「卒,終也。」
〔九〕 師古曰:「省,視也。」
〔一0〕師古曰:「與讀曰豫。」
宣帝初即位,欲褒先帝,詔丞相御史曰:「朕以眇身,蒙遺德,承聖業,奉宗廟,夙夜惟念。〔一〕孝武皇帝躬仁誼,厲威武,北征匈奴,單于遠遁,南平氐羌、昆明、甌駱兩越,〔二〕東定薉、貉、朝鮮,〔三〕廓地斥境,立郡縣,百蠻率服,款塞自至,珍貢陳於宗廟;協音律,造樂歌,薦上帝,封太山,立明堂,改正朔,易服色;明開聖緒,尊賢顯功,興滅繼絕,褒周之後;備天地之禮,廣道術之路。上天報況,〔四〕符瑞並應,寶鼎出,白麟獲,海效鉅魚,〔五〕神人並見,山稱萬歲。功德茂盛,不能盡宣,而廟樂未稱,〔六〕朕甚悼焉。其與列侯、二千石、博士議。」於是群臣大議廷中,皆曰:「宜如詔書。」長信少府勝獨曰:「武帝雖有攘四夷廣土斥境之功,然多殺士眾,竭民財力,奢泰亡度,天下虛耗,〔七〕百姓流離,物故者(過)半。〔八〕蝗蟲大起,赤地數千里,〔九〕或人民相食,畜積至今未復。〔一0〕亡德澤於民,不宜為立廟樂。」公卿共難勝曰:「此詔書也。」勝曰:「詔書不可用也。人臣之誼,宜直言正論,非苟阿意順指。議已出口,雖死不悔。」於是丞相義、御史大夫廣明〔二〕劾奏勝非議詔書,毀先帝,不道,及丞相長史黃霸阿縱勝,不舉劾,俱下獄。有司遂請尊孝武帝廟為世宗廟,奏盛德、文始、五行之舞,天下世世獻納,以明盛德。武帝巡狩所幸郡國凡四十九,皆立廟,如高祖、太宗焉。
〔一〕 師古曰:「惟,思也。」
〔二〕 師古曰:「甌駱皆越號。」
〔三〕 張晏曰:「薉也,貉也,在遼東之東。」師古曰:「薉字與穢字同。貉音莫客反。」
〔四〕 師古曰:「況,賜也。」
〔五〕 師古曰:「效,致也。鉅,大也。」
〔六〕 師古曰:「稱,副也。」
〔七〕 師古曰:「耗,減也。音呼到反。」
〔八〕 師古曰:「物故謂死也。」
〔九〕 師古曰:「言無五穀之苗。」
〔一0〕師古曰:「畜讀曰蓄。」
〔一一〕師古曰:「蔡義、田廣明。」
勝、霸既久繫,霸欲從勝受經,勝辭以罪死。霸曰:「『朝聞道,夕死可矣』。」〔一〕勝賢其言,遂授之。繫再更冬,講論不怠。〔二〕
〔一〕 師古曰:「論語稱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故霸引之。」
〔二〕 師古曰:「更,歷也,音工衡反。」
至四年夏,關東四十九郡同日地動,或山崩,壞城郭室屋,殺六千餘人。上乃素服,避正殿,遣使者弔問吏民,賜死者棺錢。下詔曰:「蓋災異者,天地之戒也。朕承洪業,託士民之上,未能和群生。曩者地震北海、琅邪,壞祖宗廟,朕甚懼焉。其與列侯、中二千石博問術士,有以應變,補朕之闕,毋有所諱。」因大赦,勝出為諫大夫給事中,霸為揚州刺史。
勝為人質樸守正,簡易亡威儀。見時謂上為君,〔一〕誤相字於前,〔二〕上亦以是親信之。〔三〕嘗見,出道上語,〔四〕上聞而讓勝,〔五〕勝曰:「陛下所言善,臣故揚之。堯言布於天下,至今見誦。臣以為可傳,故傳耳。」朝廷每有大議,上知勝素直,謂曰:「先生通正言,無懲前事。」〔六〕
〔一〕 師古曰:「見,見於天子。」
〔二〕 師古曰:「前,天子之前也。君前臣名不當相呼字也。」
〔三〕 師古曰:「知其質樸也。」
〔四〕 師古曰:「入見天子而以其言為外人道之。」
〔五〕 師古曰:「讓,責也。」
〔六〕 師古曰:「通謂陳道之也。懲,創也。前事謂坐議廟樂事。」
勝復為長信少府,遷太子太傅。受詔撰尚書、論語說,〔一〕賜黃金百斤。年九十卒官,賜冢塋,葬平陵。太后賜錢二百萬,為勝素服五日,以報師傅之恩,儒者以為榮。
〔一〕 師古曰:「解說其意,若今義疏也。」
始,勝每講授,常謂諸生曰:「士病不明經術;經術苟明,其取青紫如俛拾地芥耳。〔一〕學經不明,不如歸耕。」
〔一〕 師古曰:「地芥謂草芥之橫在地上者。俛而拾之,言其易而必得也。青紫,卿大夫之服也。俛即俯字也。」
勝從父子建字長卿,〔一〕自師事勝及歐陽高,左右采獲,〔二〕又從五經諸儒問與尚書相出入者,牽引以次章句,具文飾說。勝非之曰:「建所謂章句小儒,破碎大道。」建亦非勝為學疏略,難以應敵。建卒自顓門名經,〔三〕為議郎博士,至太子少傅。勝子兼為左曹太中大夫,孫堯至長信少府、司農、鴻臚,曾孫蕃郡守、州牧、長樂少府。勝同產弟子賞為梁內史,梁內史子定國為豫章太守。而建子千秋亦為少府、太子少傅。
〔一〕 師古曰:「從父昆弟之子,名建字長卿。」
〔二〕 師古曰:「言於勝及高兩處采問疑義而得(之)。」
〔三〕 師古曰:「顓與專同。專門者,自別為一家之學。」
京房字君明,東郡頓丘人也。治易,事梁人焦延壽。延壽字贛。〔一〕贛貧賤,以好學得幸梁王,王共其資用,〔二〕令極意學。既成,為郡史,察舉補小黃令。以候司先知姦邪,盜賊不得發。〔三〕愛養吏民,化行縣中。舉最當遷,〔四〕三老官屬上書願留贛,有詔許增秩留,〔五〕卒於小黃。贛常曰:「得我道以亡身者,必京生也。」其說長於災變,分六十四卦,更直日用事,以風雨寒溫為候〔六〕:各有占驗。房用之尤精。好鍾律,知音聲。初元四年以孝廉為郎。
〔一〕 師古曰:「贛音貢。」
〔二〕 師古曰:「共讀曰恭。」
〔三〕 師古曰:「以其常先知姦邪,故欲為盜賊者,不敢起發。」
〔四〕 師古曰:「以課最而被舉,故欲遷為他官也。」
〔五〕 師古曰:「依許留而增其秩。」
〔六〕 孟康曰:「分卦直日之法,一爻主一日,六十四卦為三百六十日。餘四卦,震、離、兌、坎,為方伯監司之官。所以用震、離、兌、坎者,是二至二分用事之日,又是四時各專王之氣。各卦主時,其占法各以日觀其善惡也。」師古曰:「更音工衡反。」
永光、建昭間,西羌反,日蝕,又久青亡光,陰霧不精。〔一〕房數上疏,先言其將然,〔二〕近數月,遠一歲,所言屢中,天子說之。〔三〕數召見問,房對曰:「古帝王以功舉賢,則萬化成,瑞應著,〔四〕末世以毀譽取人,故功業廢而致災異。宜令百官各試其功,災異可息。」詔使房作其事,房奏考功課吏法。〔五〕上令公卿朝臣與房會議溫室,〔六〕皆以房言煩碎,令上下相司,不可許。上意鄉之。〔七〕時部刺史奏事京師,上召見諸刺史,令房曉以課事,刺史復以為不可行。唯御史大夫鄭弘、光祿大夫周堪初言不可,後善之。
〔一〕 師古曰:「精謂日光清明也。」
〔二〕 師古曰:「言且欲有此事。」
〔三〕 師古曰:「說讀曰悅。」
〔四〕 師古曰:「萬化,萬機之事,施教化者也。一曰萬物之類也。」
〔五〕 晉灼曰:「令丞尉治一縣,崇教化亡犯法者輒遷。有盜賊,滿三日不覺者則尉事也。令覺之,自除,二尉負其(二)〔罪〕。率相准如此法。」
〔六〕 師古曰:「溫室,殿名也。」
〔七〕 師古曰:「鄉讀曰嚮。」
是時中書令石顯顓權,〔一〕顯友人五鹿充宗為尚書令,與房同經,論議相非。二人用事,房嘗宴見,〔二〕問上曰:「幽厲之君何以危?所任者何人也?」上曰:「君不明,而所任者巧佞。」房曰:「知其巧佞而用之邪,將以為賢也?」上曰:「賢之。」房曰:「然則今何以知其不賢也?」上曰:「以其時亂而君危知之。」房曰:「若是,任賢必治,任不肖必亂,必然之道也。幽厲何不覺寤而更求賢,曷為卒任不肖以至於是?」〔三〕上曰:「臨亂之君各賢其臣,令皆覺寤,天下安得危亡之君?」房曰:「齊桓公、秦二世亦嘗聞此君而非笑之,然則任豎刁、趙高,政治日亂,盜賊滿山,何不以幽厲卜之而覺寤乎?」上曰:「唯有道者能以往知來耳。」房因免冠頓首,曰:「春秋紀二百四十二年災異,以視萬世之君。〔四〕今陛下即位已來,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隕,夏霜冬雷,〔五〕春凋秋榮,隕霜不殺,水旱螟蟲,民人飢疫,盜賊不禁,刑人滿市,春秋所記災異盡備。〔六〕陸下視今為治邪,亂邪?」上曰:「亦極亂耳。尚何道!」房曰:「今所任用者誰與?」〔七〕上曰:「然幸其瘉於彼,又以為不在此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