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 顏師古注》·漢書卷三十六 楚元王傳第六

楚元王交字游,高祖同父少弟也。〔一〕好書,多材藝。少時嘗與魯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詩於浮丘伯。〔二〕伯者,孫卿門人也。〔三〕及秦焚書,各別去。

  〔一〕 師古曰:「言同父,知其異母。」

  〔二〕 服虔曰:「白生,魯國奄里人。浮丘伯,秦時儒生。」

  〔三〕 師古曰:「孫卿姓荀名況,為楚蘭陵令,漢以避宣帝諱,改之曰孫。」

  高祖兄弟四人,長兄伯,次仲,伯蚤卒。〔一〕高祖既為沛公,景駒自立為楚王。高祖使仲與審食其留侍太上皇,〔二〕交與蕭、曹等俱從高祖見景駒,遇項梁,共立楚懷王。因西攻南陽,入武關,與秦戰於藍田。至霸上,封交為文信君,從入蜀漢,還定三秦,誅項籍。即帝位,交與盧綰常侍上,出入臥內,傳言語諸內事隱謀。而上從父兄劉賈數別將。

  〔一〕 師古曰:「蚤,古早字也。」

  〔二〕 師古曰:「食音異。其音基。」

  漢六年,既廢楚王信,分其地為二國,立賈為荊王,交為楚王,王薛郡、東海、彭城三十六縣,先有功也。後封次兄仲為代王,長子肥為齊王。

  初,高祖微時,常避事,時時與賓客過其丘嫂食。〔一〕嫂厭叔與客來,陽為羹盡,轑釜,〔二〕客以故去。已而視釜中有羹,繇是怨嫂。〔三〕及立齊、代王,而伯子獨不得侯。太上皇以為言,高祖曰:「某非敢忘封之也,為其母不長者。」七年十月,封其子信為羹頡侯。〔四〕

  〔一〕 應劭曰:「丘,姓也。」孟康曰:「西方謂亡女婿為丘婿。丘,空也,兄亡空有嫂也。」張晏曰:「丘,大也,長嫂稱也。」晉灼曰:「禮謂大婦為冢婦。」師古曰:「史記丘字作巨。丘、巨皆大也。張、晉二說,其義得之。」

  〔二〕 服虔曰:「音勞。轑,轢也。」師古曰:「以勺轢釜,令為聲也。轢音洛,又音歷。」

  〔三〕 師古曰:「繇與由同。」

  〔四〕 師古曰:「頡音戛。言其母戛羹釜也。」

  元王既至楚,以穆生、白生、申公為中大夫。高后時,浮丘伯在長安,元王遣子郢客與申公俱卒業。〔一〕文帝時,聞申公為詩最精,以為博士。元王好詩,諸子皆讀詩,申公始為詩傳,號魯詩。〔二〕元王亦次之詩傳,號曰元王詩,〔三〕世或有之。

  〔一〕 師古曰:「卒,終也。」

  〔二〕 師古曰:「凡言傳者,謂為之解說,若今詩毛氏傳也。」

  〔三〕 師古曰:「次謂綴集之。」

  高后時,以元王子郢客為宗正,封上邳侯。元王立二十三年薨,太子辟非先卒,〔一〕文帝乃以宗正上邳侯郢客嗣,是為夷王。申公為博士,失官,隨郢客歸,復以為中大夫。立四年薨,子戊嗣。文帝尊寵元王,子生,爵比皇子。〔二〕景帝即位,以親親封元王寵子五人:子禮為平陸侯,富為休侯,歲為沈猶侯,〔三〕埶為宛朐侯〔四〕,調為棘樂侯。

  〔一〕 師古曰:「辟非者,猶辟邪辟兵之類也。先卒者,元王未薨之時已卒也。辟音壁。」

  〔二〕 師古曰:「元王生子,封爵皆與皇子同,所以尊寵元王也。」

  〔三〕 晉灼曰:「沈音審。王子侯表屬千乘高宛。」

  〔四〕 師古曰:「埶,古藝字。」

  初,元王敬禮申公等,穆生不耆酒,〔一〕元王每置酒,常為穆生設醴。〔二〕及王戊即位,常設,後忘設焉。穆生退曰:「可以逝矣!醴酒不設,王之意怠,不去,楚人將鉗我於市。」〔三〕稱疾臥。申公、白生強起之曰:「獨不念先王之德與?〔四〕今王一旦失小禮,何足至此!」穆生曰:「易稱『知幾其神乎!〔五〕幾者動之微,吉凶之先見者也。〔六〕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先王之所以禮吾三人者,為道之存故也;今而忽之,是忘道也。〔七〕忘道之人,胡可與久處!豈為區區之禮哉?」〔八〕遂謝病去。申公、白生獨留。

  〔一〕 師古曰:「耆讀曰嗜。」

  〔二〕 師古曰:「醴,甘酒也。少麴多米,一宿而熟,不齊之。」

  〔三〕 師古曰:「鉗,以鐵束頸也,音其炎反。」

  〔四〕 師古曰:「與讀曰歟。」

  〔五〕 師古曰:「下繫之辭也。」

  〔六〕 師古曰:「見音胡電反。」

  〔七〕 師古曰:「忽,怠也。」

  〔八〕 師古曰:「區區,謂小也。」

  王戊稍淫暴,二十年,為薄太后服私姦,削東海、薛郡,乃與吳通謀。二人諫,不聽,胥靡之,〔一〕衣之赭衣,使杵臼雅舂於市。〔二〕休侯使人諫王,王曰:「季父不吾與,我起,先取季父矣。」〔三〕休侯懼,乃與母太夫人奔京師。〔四〕二十一年春,景帝之三年也,削書到,遂應吳王反。其相張尚、太傅趙夷吾諫,不聽。遂殺尚、夷吾,起兵會吳西攻梁,破棘壁,至昌邑南,與漢將周亞夫戰。漢絕吳楚糧道,士饑,吳王走,戊自殺,軍遂降漢。

  〔一〕 應劭曰:「詩云『若此無罪,淪胥以鋪』。胥靡,刑名也。」晉灼曰:「胥,相也。靡,隨也。古者相隨坐輕刑之名。」師古曰:「聯繫使相隨而服役之,故謂之胥靡,猶今之役囚徒以鎖聯綴耳。晉說近之,而云隨坐輕刑,非也。」

  〔二〕 晉灼曰:「高肱舉杵,正身而舂之。」師古曰:「為木杵而手舂,即今所謂步臼者耳,非碓臼也。」

  〔三〕 師古曰;「不吾與,言不與我同心。」

  〔四〕 臣瓚曰:「侯母號太夫人。」

  漢已平吳楚,景帝乃立宗正平陸侯禮為楚王,奉元王後,是為文王。四年薨,子安王道嗣。二十二年薨,子襄王注嗣。十四年薨,子節王純嗣。十六年薨,子延壽嗣。宣帝即位,延壽以為廣陵王胥武帝子,天下有變必得立,陰欲附倚輔助之,〔一〕故為其(後)〔后〕母弟趙何齊取廣陵王女為妻。與何齊謀曰:「我與廣陵王相結,天下不安,發兵助之,使廣陵王立,何齊尚公主,列侯可得也。」因使何齊奉書遺廣陵王曰:「願長耳目,〔二〕毋後人有天下。」〔三〕何齊父長年上書告之。事下有司,考驗辭服,延壽自殺。立三十二年,國除。

  〔一〕 師古曰:「倚,依也。音於綺反。」

  〔二〕 師古曰:「言常伺聽,勿失機也。」

  〔三〕 師古曰:「方爭天下,勿使在人後。」

  初,休侯富既奔京師,而王戊反,富等皆坐免侯,削屬籍。後聞其數諫戊,乃更封為紅侯。太夫人與竇太后有親,懲山東之寇,〔一〕求留京師,詔許之。富子辟彊等四人〔二〕供養,仕於朝。〔三〕太夫人薨,賜塋,〔四〕葬靈戶。〔五〕富傳國至曾孫,無子,絕。

  〔一〕 師古曰:「懲,創也。」

  〔二〕 師古曰:「辟音必亦反。彊音居良反。又辟讀曰闢,彊讀曰疆。解在文紀。」

  〔三〕 師古曰:「四子以在京師供養其祖母,故仕於漢朝也。」

  〔四〕 師古曰:「塋,冢地,謂為界域。塋音營。」

  〔五〕 師古曰:「地名也。」

  辟彊字少卿,亦好讀詩,能屬文。〔一〕武帝時,以宗室子隨二千石論議,冠諸宗室。〔二〕清靜少欲,常以書自娛,不肯仕。昭帝即位,或說大將軍霍光曰:「將軍不見諸呂之事乎?處伊尹、周公之位,攝政擅權,而背宗室,不與共職,是以天下不信,卒至於滅亡。今將軍當盛位,帝春秋富,宜納宗室,又多與大臣共事,〔三〕反諸呂道,如是則可以免患。」〔四〕光然之,乃擇宗室可用者。辟彊子德待詔丞相府,〔五〕年三十餘,欲用之。或言父見在,亦先帝之所寵也。遂拜辟彊為光祿大夫,守長樂衛尉,時年已八十矣。徙為宗正,數月卒。

  〔一〕 師古曰:「屬文,謂會綴文辭也,音之欲反。後皆類此。」

  〔二〕 師古曰:「論議每出宗室之上也。」

  〔三〕 服虔曰:「共議事也。」師古曰:「每事皆與參共知之。」

  〔四〕 師古曰:「言諸呂專權,所以滅亡,今納宗室,是反其道,乃可免患也。」

  〔五〕 師古曰:「於丞相府聽詔命也。」

  德字路叔(少),修黃老術,有智略。少時數言事,召見甘泉宮,武帝謂之「千里駒」。〔一〕昭帝初,為宗正丞,雜治劉澤詔獄。〔二〕父為宗正,徙大鴻臚丞,遷太中大夫,後復為宗正,雜案上官氏、蓋主事。德常持老子知足之計。〔三〕妻死,大將軍光欲以女妻之,德不敢取,畏盛滿也。蓋長公主孫譚遮德自言,〔四〕德數責以公主起居無狀。〔五〕侍御史以為光望不受女,〔六〕承指劾德誹謗詔獄,〔七〕免為庶人,屏居山田。光聞而恨之,〔八〕復白召德守青州刺史。歲餘,復為宗正,與立宣帝,〔九〕以定策賜爵關內侯。地節中,以親親行謹厚封為陽城侯。子安民為郎中右曹,宗家以德得官宿衛者二十餘人。

  〔一〕 師古曰:「言若駿馬可致千里也。年齒幼少,故謂之駒。」

  〔二〕 師古曰:「雜謂以他官共治之也。劉澤,齊孝王之孫,謀反欲殺青州刺史者。」

  〔三〕 師古曰:「老子德經云『知足不辱』。」

  〔四〕 師古曰:「公主之孫名譚,自言者,申理公主所坐。」

  〔五〕 師古曰:「無狀,無善狀也。數音所具反。」

  〔六〕 師古曰:「望,怨望也。」

  〔七〕 師古曰:「承指,謂取霍光之意指,德實責數公主,而御史乃以為受譚冤訴,故云誹謗詔獄。」

  〔八〕 師古曰:「以御史不知己意。」

  〔九〕 師古曰:「與讀曰豫。豫其謀議也。」

  德寬厚,好施生,〔一〕每行京兆尹事,多所平反罪人。〔二〕家產過百萬,則以振昆弟〔三〕賓客食飲,〔四〕曰:「富,民之怨也。」立十一年,子向坐鑄偽黃金,當伏法,〔五〕德上書訟罪。會薨,大鴻臚奏德訟子罪,失大臣體,不宜賜諡置嗣。制曰:「賜諡繆侯,〔六〕為置嗣。」傳至孫慶忌,復為宗正太常。薨,子岑嗣,為諸曹中郎將,列校尉,至太常。薨,傳子,至王莽敗,乃絕。

  〔一〕 師古曰:「言好施恩惠於人,而生全之。」

  〔二〕 蘇林曰:「反音幡,幡罪人辭使從輕也。」

  〔三〕 師古曰:「振,舉救之。」

  〔四〕 師古曰:「既以救貧昆弟,又散供食飲之費。」

  〔五〕 如淳曰:「律,鑄偽黃金棄市也。」

  〔六〕 師古曰:「繆,惡諡也,以其妄訟子。」

  向字子政,〔一〕本名更生。年十二,以父德任為輦郎。〔二〕既冠,以行修飭擢為諫大夫。〔三〕是時,宣帝循武帝故事,招選名儒俊材置左右。更生以通達能屬文辭,與王褒、張子僑等並進對〔四〕,獻賦頌凡數十篇。上復興神僊方術之事,而淮南有枕中鴻寶苑秘書。〔五〕書言神僊使鬼物為金之術,及鄒衍重道延命方,世人莫見,而更生父德武帝時治淮南獄得其書。更生幼而讀誦,以為奇,獻之,言黃金可成。上令典尚方鑄作事,〔六〕費甚多,方不驗。上乃下更生吏,吏劾更生鑄偽黃金,繫當死。更生兄陽城侯安民上書,入國戶半,贖更生罪。上亦奇其材,得踰冬減死論。〔七〕會初立穀梁春秋,徵更生受穀梁,講論五經於石渠。〔八〕復拜為郎中給事黃門,遷散騎諫大夫給事中。

  〔一〕 師古曰:「名向,字子政。義則相配,而近代學者讀向音餉,既無別釋,靡所據憑,當依本字為勝也。」

  〔二〕 服虔曰:「父保任其子為郎也。輦郎,如今引御輦郎也。」

  〔三〕 師古曰:「飭,整也,讀與敕同,其字從力。」

  〔四〕 師古曰:「子僑官至光祿大夫,見藝文志。進對,謂進見而對詔命也。僑字或作蟜,或作喬,皆音鉅驕反。」

  〔五〕 師古曰:「鴻寶苑祕書,並道術篇名。臧在枕中,言常存錄之不漏泄也。」

  〔六〕 師古曰:「尚方,主巧作金銀之所。若今之中尚署。」

  〔七〕 服虔曰:「踰冬,至春行寬大而減死罪。」如淳曰:「獄冬盡當決竟,而得踰冬,復至後冬,故或逢赦,或得減死也。」師古曰:「服說是也。」

  〔八〕 師古曰:「三輔舊事云石渠閣在未央大殿北,以藏祕書。」

  元帝初即位,太傅蕭望之為前將軍,少傅周堪為諸吏光祿大夫,〔一〕皆領尚書事,甚見尊任。更生年少於望之、堪,然二人重之,薦更生宗室忠直,明經有行,擢為散騎宗正給事中,與侍中金敞拾遺於左右。四人同心輔政,患苦外戚許、史在位放縱,而中書宦官弘恭、石顯弄權。望之、堪、更生議,欲白罷退之。未白而語泄,遂為許、史及恭、顯所譖愬,堪、更生下獄,及望之皆免官。語在望之傳。其春地震,夏,客星見昴、卷舌間。〔二〕上感悟,下詔賜望之爵關內侯,奉朝請。秋,徵堪、向,欲以為諫大夫,恭、顯白皆為中郎。冬,地復震。時恭、顯、許、史子弟侍中諸曹,皆側目於望之等,更生懼焉,乃使其外親上變事,〔三〕言:

  〔一〕 師古曰:「加官也。百官公卿表云諸吏所加或列侯、將軍、卿大夫,得舉不法也。」

  〔二〕 師古曰:「見於昴與卷舌之間也。卷音俱免反。」

  〔三〕 師古曰:「非常之事,故謂之變也。」

  竊聞故前將軍蕭望之等,皆忠正無私,欲致大治,忤於貴戚尚書。〔一〕今道路人聞望之等復進,以為且復見毀讒,必曰嘗有過之臣不宜復用,是大不然。〔二〕臣聞春秋地震,為在位執政太盛也,不為三獨夫動,亦已明矣。〔三〕且往者高皇帝時,季布有罪,至於夷滅,後赦以為將軍,高后、孝文之間卒為名臣。〔四〕孝武帝時兒寬有重罪繫,按道侯韓說諫曰:〔五〕「前吾丘壽王死,陛下至今恨之;〔六〕今殺寬,後將復大恨矣!」上感其言,遂貰寬,〔七〕復用之,位至御史大夫,御史大夫未有及寬者也。又董仲舒坐私為災異書,主父偃取奏之,下吏,罪至不道,幸蒙不誅,復為太中大夫,膠西相,以老病免歸。漢有所欲興,常有詔問。〔八〕仲舒為世儒宗,定議有益天下。孝宣皇帝時,夏侯勝坐誹謗繫獄,三年免為庶人。宣帝復用勝,至長信少府,太子太傅,名敢直言,天下美之。若乃群臣,多此比類,難一二記。〔九〕有過之臣,無負國家,有益天下,此四臣者,足以觀矣。

  〔一〕 師古曰:「忤猶逆也,音五故反。他皆類此。」

  〔二〕 師古曰:「言不宜用有過之臣者,此議非也。」

  〔三〕 應劭曰:「謂蕭望之、周堪及向。」師古曰:「獨夫猶言匹夫也。」

  〔四〕 師古曰:「卒,終也。」

  〔五〕 師古曰:「說讀曰悅。」

  〔六〕 師古曰:「恨猶悔也。」

  〔七〕 師古曰:「貰謂緩恕其罪也。」

  〔八〕 師古曰:「興謂改作(慮)〔憲〕章。」

  〔九〕 師古曰:「比音必寐反。」

  前弘恭奏望之等獄決,三月,地大震。恭移病出,〔一〕後復視事,天陰雨雪。〔二〕由是言之,地動殆為恭等。〔三〕

  〔一〕 師古曰:「移病者,移書言病也,一曰言以病移出,不居官府。」

  〔二〕 師古曰:「雨音于具反。」

  〔三〕 師古曰:「殆,近也。」

  臣愚以為宜退恭、顯以章蔽善之罰,〔一〕進望之等以通賢者之路。如此,太平之門開,災異之原塞矣。

  〔一〕 師古曰:「章,明也。」

  書奏,恭、顯疑其更生所為,白請考姦詐。辭果服,遂逮更生繫獄,下太傅韋玄成、諫大夫貢禹,與廷尉雜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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