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 顏師古注》·漢書卷六十八 霍光金日磾傳第三十八
霍光字子孟,票騎將軍去病弟也。 父中孺,河東平陽人也〔一〕,以縣吏給事平陽侯家,〔二〕與侍者衛少兒私通而生去病。中孺吏畢歸家,娶婦生光,因絕不相聞。久之,少兒女弟子夫得幸於武帝,立為皇后,去病以皇后姊子貴幸。既壯大,乃自知父為霍中孺,未及求問。會為票騎將軍擊匈奴,道出河東,何東太守郊迎,負弩矢先驅,〔三〕至平陽傳舍,遣吏迎霍中孺。中孺趨入拜謁,將軍迎拜,因跪曰:「去病不早自知為大人遺體也。」中孺扶服叩頭,〔四〕曰:「老臣得託命將軍,此天力也。」去病大為中孺買田宅奴婢而去。還,復過焉,乃將光西至長安,時年十餘歲,任光為郎,稍遷諸曹侍中。去病死後,光為奉(常)〔車〕都尉光祿大夫,出則奉車,入侍左右,出入禁闥二十餘年,〔五〕小心謹慎,未嘗有過,甚見親信。
〔一〕 師古曰:「中讀曰仲。」
〔二〕 師古曰:「縣遣吏於侯家供事也。」
〔三〕 師古曰:「郊迎,迎於郊界之上也。先驅者,導其路也。」
〔四〕 師古曰:「服音蒲北反。」
〔五〕 師古曰:「宮中小門謂之闥。」
征和二年,衛太子為江充所敗,而燕王旦、廣陵王胥皆多過失。是時上年老,寵姬鉤弋趙婕妤有男,〔一〕上心欲以為嗣,命大臣輔之。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屬社稷。〔二〕上乃使黃門畫者畫周公負成王朝諸侯以賜光。〔三〕後元二年春,上游五柞宮,病篤,光涕泣問曰:「如有不諱,誰當嗣者?」〔四〕上曰:「君未諭前畫意邪?〔五〕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光頓首讓曰:「臣不如金日磾。」日磾亦曰:「臣外國人,不如光。」上以光為大司馬大將軍,日磾為車騎將軍,及太僕上官桀為左將軍,搜粟都尉桑弘羊為御史大夫,皆拜臥內床下,〔六〕受遺詔輔少主。明日,武帝崩,太子襲尊號,是為孝昭皇帝。帝年八歲,政事壹決於光。
〔一〕 師古曰:「婕妤居鉤弋宮,故稱之。」
〔二〕 師古曰:「任,堪也。屬,委也。任音壬。屬音之欲反。」
〔三〕 師古曰:「黃門之署,職任親近,以供天子,百物在焉,故亦有畫工。」
〔四〕 師古曰:「不諱,言不可諱也。」
〔五〕 師古曰:「諭,曉也。」
〔六〕 師古曰:「於天子所臥床前拜職。」
先是,後元年,侍中僕射莽何羅與弟重合侯通謀為逆,〔一〕時光與金日磾、上官桀等共誅之,功未錄。武帝病,封璽書曰:「帝崩發書以從事。」遺詔封金日磾為秺侯,上官桀為安陽侯,光為博陸侯,〔二〕皆以前捕反者功封。時衛尉王莽子男忽侍中,〔三〕揚語曰:〔四〕「帝(病)〔崩〕,忽常在左右,安得遺詔封三子事!〔五〕群兒自相貴耳。」光聞之,切讓王莽,〔六〕莽酖殺忽。
〔一〕 師古曰:「莽音莫戶反。」
〔二〕 文穎曰:「博,大。陸,平。取其嘉名,無此縣也,食邑北海、河〔間〕、東(城)〔郡〕。」師古曰:「蓋亦取鄉聚之名以為國號,非必縣也,公孫弘平津鄉則是矣。」
〔三〕 師古曰:「即右將軍王莽也。其子名忽。」
〔四〕 師古曰:「揚謂宣唱之。」
〔五〕 師古曰:「安猶焉。」
〔六〕 師古曰:「切,深也。讓,責也。」
光為人沈靜詳審,長財七尺三寸,〔一〕白皙,疏眉目,美須敘。〔二〕每出入下殿門,止進有常處,郎僕射竊識視之,不失尺寸,〔三〕其資性端正如此。初輔幼主,政自己出,〔四〕天下想聞其風采。〔五〕殿中嘗有怪,一夜群臣相驚,光召尚符璽郎,〔六〕郎不肯授光。光欲奪之,郎按劍曰:「臣頭可得,璽不可得也!」光甚誼之。明日,詔增此郎秩二等。眾庶莫不多光。〔七〕
〔一〕 師古曰:「財與纔同。」
〔二〕 師古曰:「皙,潔白也。敘,頰毛也。皙音先歷反。敘音人占反。」
〔三〕 師古曰:「識,記也,音式志反。」
〔四〕 師古曰:「自,從也。」
〔五〕 師古曰:「采,文采。」
〔六〕 師古曰:「恐有變難,故欲收(其)〔取〕璽。」
〔七〕 師古曰:「多猶重也。以此事為多足重也。」
光與左將軍桀結婚相親,光長女為桀子安妻。有女年與帝相配,〔一〕桀因帝姊鄂邑蓋主內安女後宮為婕妤,〔二〕數月立為皇后。父安為票騎將軍,封桑樂侯。光時休沐出,桀輒入代光決事。桀父子既尊盛,而德長公主。〔三〕公主內行不修,近幸河間丁外人。桀、安欲為外人求封,幸依國家故事以列侯尚公主者,光不許。又為外人求光祿大夫,欲令得召見,又不許。長主大以是怨光。而桀、安數為外人求官爵弗能得,亦慚。自先帝時,桀已為九卿,位在光右。〔四〕及父子並為將軍,有椒房中宮之重,〔五〕皇后親安女,光乃其外祖,而顧專制朝事,〔六〕繇是與光爭權。〔七〕
〔一〕 晉灼曰:「漢語光嫡妻東閭氏生安夫人,昭后之母也。」
〔二〕 師古曰:「鄂邑,所食邑,為蓋侯所尚,故云蓋主也。」
〔三〕 師古曰:「懷其恩德也。」
〔四〕 師古曰:「右,上也。」
〔五〕 師古曰:「椒房殿,皇后所居。」
〔六〕 師古曰:「顧猶反也。」
〔七〕 師古曰:「繇讀與由同。」
燕王旦自以昭帝兄,常懷怨望。及御史大夫桑弘羊建造酒榷鹽鐵,為國興利,伐其功,〔一〕欲為子弟得官,亦怨恨光。於是蓋主、上官桀、安及弘羊皆與燕王旦通謀,詐令人為燕王上書,言「光出都肄郎羽林,道上稱〈走畢〉,〔二〕太官先置。〔三〕又引蘇武前使匈奴,拘留二十年不降,還乃為典屬國,而大將軍長史敞亡功為搜粟都尉。〔四〕又擅調益莫府校尉。〔五〕光專權自恣,疑有非常。臣旦願歸符璽,入宿衛,察姦臣變。」候司光出沐日奏之。桀欲從中下其事,〔六〕桑弘羊當與諸大臣共執退光。書奏,帝不肯下。
〔一〕 師古曰:「伐,矜也。」
〔二〕 孟康曰:「都,試也。肄,習也。」師古曰:「謂總閱試習武備也。」
〔三〕 師古曰:「供飲食之具。」
〔四〕 師古曰:「楊敞也。」
〔五〕 師古曰:「調,選也。莫府,大將軍府也。調音徒釣反。」
〔六〕 師古曰:「下謂下有司也,音胡稼反。」
明旦,光聞之,止畫室中不入。〔一〕上問「大將軍安在?」左將軍桀對曰:「以燕王告其罪,故不敢入。」有詔召大將軍。光入,免冠頓首謝,上曰:「將軍冠。〔二〕朕知是書詐也,將軍亡罪。」光曰:「陛下何以知之?」上曰:「將軍之廣明,都郎屬耳。〔三〕調校尉以來未能十日,燕王何以得知之?且將軍為非,不須校尉。」〔四〕是時帝年十四,尚書左右皆驚,而上書者果亡,捕之甚急。桀等懼,白上小事不足遂,〔五〕上不聽。
〔一〕 如淳曰:「近臣所止計畫之室也,或曰彫畫之室。」師古曰:「彫畫是也。」
〔二〕 師古曰:「令復著冠也。」
〔三〕 師古曰:「之,往也。廣明,亭名也。屬耳,近耳也。屬音之欲反。」
〔四〕 文穎曰:「帝云將軍欲反,不由一校尉。」
〔五〕 師古曰:「遂猶竟也。不須窮竟也。」
後桀黨與有譖光者,上輒怒曰:「大將軍忠臣,先帝所屬以輔朕身,〔一〕敢有毀者坐之。」自是桀等不敢復言,乃謀令長公主置酒請光,伏兵格殺之,因廢帝,迎立燕王為天子。事發覺,光盡誅桀、安、弘羊、外人宗族。燕王、蓋主皆自殺。光威震海內。昭帝既冠,遂委任光,訖十三年,百姓充實,四夷賓服。
〔一〕 師古曰:「屬,委也,音之欲反。其下亦同。」
元平元年,昭帝崩,亡嗣。武帝六男獨有廣陵王胥在,群臣議所立,咸持廣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內不自安。郎有上書言「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一〕雖廢長立少可也。廣陵王不可以承宗廟。」言合光意。光以其書視丞相敞等,〔二〕擢郎為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太后詔,遣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將利漢迎昌邑王賀。
〔一〕 師古曰:「太伯者,王季之兄。伯邑考,文王長子也。」
〔二〕 師古曰:「視讀曰示。敞即楊敞也。」
賀者,武帝孫,昌邑哀王子也。既至,即位,行淫亂。光憂懣,〔一〕獨以問所親故吏大司農田延年。延年曰:「將軍為國柱石〔二〕,審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三〕更選賢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於古嘗有此否?」〔四〕延年曰:「伊尹相殷,廢太甲以安宗廟,後世稱其忠。〔五〕將軍若能行此,亦漢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給事中,陰與車騎將軍張安世圖計,〔六〕遂召丞相、御史、將軍、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會議未央宮。光曰:「昌邑王行昏亂,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驚鄂失色,〔七〕莫敢發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離席按劍,曰:「先帝屬將軍以幼孤,寄將軍以天下,以將軍忠賢能安劉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將傾,且漢之傳諡常為孝者,以長有天下,令宗廟血食也。如令漢家絕祀,〔八〕將軍雖死,何面目見先帝於地下乎?今日之議,不得旋踵。〔九〕群臣後應者,臣請劍斬之。」光謝曰:「九卿責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當受難。」〔一0〕於是議者皆叩頭,曰:「萬姓之命在於將軍,唯大將軍令。」〔一一〕
〔一〕 師古曰:「懣音滿,又音悶。」
〔二〕 師古曰:「柱者,梁下之柱;石者,承柱之礎也。言大臣負國重任,如屋之柱及其石也。」
〔三〕 師古曰:「立議而白之。」
〔四〕 師古曰:「光不涉學,故有此問也。」
〔五〕 師古曰:「商書太甲篇曰『太甲既立,弗明,伊尹放諸桐』是也。」
〔六〕 師古曰:「圖,謀也。」
〔七〕 師古曰:「凡言鄂者,皆謂阻礙不依順也,後字作愕,其義亦同。」
〔八〕 師古曰:「如,若也。」
〔九〕 師古曰:「宜速決。」
〔一0〕師古曰:「受其憂責也。」
〔一一〕師古曰:「言一聽之也。」
光即與群臣俱見白太后,具陳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廟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