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 顏師古注》·漢書卷七十二 王貢兩龔鮑傳第四十二

昔武王伐紂,遷九鼎於雒邑,〔一〕伯夷、叔齊薄之,〔二〕餓〔死〕于首陽,不食其祿,〔三〕周猶稱盛德焉。然孔子賢此二人,以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也。〔四〕而孟子亦云:「聞伯夷之風者,貪夫廉,懦夫有立志;」〔五〕「奮乎百世之上,(行乎)百世之下莫不興起,非賢人而能若是乎!」

  〔一〕 師古曰:「九鼎,即夏禹所鑄者也。遷謂從紂都遷之以來。春秋左氏傳曰:『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以鑄鼎象物。桀有昏德,鼎遷于商,載祀六百。商紂暴虐,鼎遷于周。』」

  〔二〕 師古曰:「夷、齊以武王父死不葬而用干戈為不孝,以臣伐君為不忠。」

  〔三〕 師古曰:「馬融云首陽山在河東蒲阪華山之北,河曲之中。高誘則云在雒陽東北。阮籍詠懷詩亦以為然。今此二山並有夷齊祠耳。而曹大家注幽通賦云隴西首陽縣是也。今隴西亦有首陽山。許慎又云首陽山在遼西。諸說不同,致有疑惑,而伯夷歌云『登彼西山』,則當隴西者近為是也。」

  〔四〕 師古曰:「事見論語。」

  〔五〕 師古曰:「懦,柔弱也,音乃喚反,又音儒。」

  漢興有園公、綺里季、夏黃公、甪里先生,〔一〕此四人者,當秦之世,避而入商雒深山,〔二〕以待天下之定也。自高祖聞而召之,不至。其後呂后用留侯計,使皇太子卑辭束帛致禮,安車迎而致之。四人既至,從太子見,高祖客而敬焉,太子得以為重,遂用自安。語在留侯傳。

  〔一〕 師古曰:「四皓稱號,本起於此,更無姓名可稱知。此蓋隱居之人,匿跡遠害,不自標顯,祕其氏族,故史傳無得而詳。至於後代皇甫謐、圈稱之徒,及諸地理書說,競為四人施安姓字,自相錯互,語又不經,班氏不載於書。諸家皆臆說,今並棄略,一無取焉。」

  〔二〕 師古曰:「即今之商州商雒縣山也。」

  其後谷口有鄭子真,蜀有嚴君平,〔一〕皆修身自保,非其服弗服,非其食弗食。成帝時,元舅大將軍王鳳以禮聘子真,子真遂不詘而終。君平卜筮於成都巿,以為「卜筮者賤業,而可以惠眾人。有邪惡非正之問,則依蓍龜為言利害。與人子言依於孝,與人弟言依於順,與人臣言依於忠,各因勢導之以善,從吾言者,已過半矣。」裁日閱數人,〔二〕得百錢足自養,則閉肆下簾而授老子。〔三〕博覽亡不通,依老子、嚴周之指著書十餘萬言。〔四〕楊雄少時從遊學,以而仕京師顯名,數為朝廷在位賢者稱君平德。杜陵李彊素善雄,久之為益州牧,喜謂雄曰:「吾真得嚴君平矣。」雄曰:「君備禮以待之,彼人可見而不可得詘也。」彊心以為不然。及至蜀,致禮與相見,卒不敢言以為從事,乃歎曰:「楊子雲誠知人!」君平年九十餘,遂以其業終,蜀人愛敬,至今稱焉。及雄著書言當世士,稱此二人。其論曰:「或問: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五〕盍勢諸?名,卿可幾。曰:君子德名為幾。〔六〕梁、齊、楚、趙之君非不富且貴也,〔七〕惡虖成其名!〔八〕谷口鄭子真不詘其志,耕於巖石之下,名震於京師,豈其卿?豈其卿?楚兩龔之絜,其清矣乎!蜀嚴湛冥,〔九〕不作苟見,不治苟得,〔一0〕久幽而不改其操,雖隨、和何以加諸?〔一一〕舉茲以旃,不亦寶乎!」〔一二〕

  〔一〕 師古曰:「地理志謂君平為嚴遵。三輔決錄云子真名樸,君平名尊,則君平、子真皆其字也。」

  〔二〕 師古曰:「裁與才同。閱,歷也。」

  〔三〕 師古曰:「肆者,巿也,列所坐之處也。」

  〔四〕 師古曰:「嚴周即莊周。」

  〔五〕 師古曰:「以身沒而無名為病。」

  〔六〕 孟康曰:「盍,何不也,言何不因名卿之勢以求名。」韋昭曰:「言有勢之名卿,庶幾可不朽。楊子以為不然,唯有德者可以有名。」師古曰:「或人以事有權力之卿,用自表顯,則其名可庶幾而立。楊雄以為自蓄其德,則有名也。」

  〔七〕 師古曰:「謂當時諸侯王也。」

  〔八〕 師古曰:「惡,於何也。惡音烏。」

  〔九〕 孟康曰:「蜀郡嚴君平湛深玄默無欲也。」師古曰:「湛讀曰沈。」

  〔一0〕師古曰:「不為苟顯之行,不事苟得之業。」

  〔一一〕師古曰:「隨,隨侯珠也。和,和氏璧也。諸,之也。」

  〔一二〕師古曰:「旃亦之也。言舉此人而用之,不亦國之寶乎!自此以上皆楊雄之言也。」

  自園公、綺里季、夏黃公、甪里先生、鄭子真、嚴君平皆未嘗仕,然其風聲足以激貪厲俗,近古之逸民也。若王吉、貢禹、兩龔之屬,皆以禮讓進退云。

  王吉字子陽,琅玡皋虞人也。少(時)〔好〕學明經,以郡吏舉孝廉為郎,補若盧右丞,〔一〕遷雲陽令。舉賢良為昌邑中尉,而王好遊獵,驅馳國中,動作亡節,吉上疏諫,曰:

  〔一〕 師古曰:「少府之屬官有若盧令丞。漢書儀以為主治庫兵者。」

  臣聞古者師日行三十里,吉行五十里。詩云:「匪風發兮,匪車揭兮,顧瞻周道,中心怛兮。」〔一〕說曰:是非古之風也,發發者;是非古之車也,揭揭者。蓋傷之也。〔二〕今者大王幸方與,〔三〕曾不半日而馳二百里,百姓頗廢耕桑,治道牽馬,臣愚以為民不可數變也。〔四〕昔召公述職,〔五〕當民事時,舍於棠下而聽斷焉。〔六〕是時人皆得其所,後世思其仁恩,至虖不伐甘棠,甘棠之詩是也。〔七〕

  〔一〕 師古曰:「檜國匪風之篇。發發,飄風貌。揭揭,疾驅貌。{制心},古怛字,傷也。言見此飄風及疾驅,則顧念哀傷,思周道也。揭音丘列反。」

  〔二〕 師古曰:「今之發發然者非古有道之風也,今之揭揭然者非古有道之車也,故傷之。」

  〔三〕 師古曰:「縣名也,音房預。」

  〔四〕 師古曰:「數音所角反。」

  〔五〕 師古曰:「召讀曰邵。邵公名奭。自陝以西邵公主之。」

  〔六〕 師古曰:「舍,止息。」

  〔七〕 師古曰:「邵南之詩也,其詩曰:『蔽芾甘棠,勿翦勿伐,邵伯所茇。』蔽芾,小樹貌也。甘棠,杜也。茇,舍也。蔽音必二反。芾音方未反。茇音步末反。」

  大王不好書術而樂逸游,馮式撙銜,〔一〕馳騁不止,口倦乎叱吒,〔二〕手苦於箠轡,〔三〕身勞乎車輿;朝則冒霧露,晝則被塵埃,〔四〕夏則為大暑之所暴炙,冬則為風寒之所匽薄。〔五〕數以耎脆之玉體犯勤勞之煩毒,〔六〕非所以全壽命之宗也,〔七〕又非所以進仁義之隆也。〔八〕

  〔一〕 臣瓚曰:「撙,促也。」師古曰:「撙,挫也,音子本反。」

  〔二〕 師古曰:「咤亦吒字也,音竹駕反。」

  〔三〕 師古曰:「箠,馬策,音止橤反。」

  〔四〕 師古曰:「冒,犯也,音莫克反。」

  〔五〕 師古曰:「匽與偃同,言遇疾風則偃靡也。薄,迫也。」

  〔六〕 師古曰:「耎,柔也,音而兗反。」

  〔七〕 師古曰:「宗,尊也。」

  〔八〕 師古曰:「隆,高也。」

  夫廣夏之下,細旃之上,〔一〕明師居前,勸誦在後,上論唐虞之際,下及殷周之盛,考仁聖之風,習治國之道,訢訢焉發憤忘食,日新厥德,〔二〕其樂豈徒銜橛之間哉!〔三〕休則俛仰詘信以利形,〔四〕進退步趨以實下,〔五〕吸新吐故以練臧,專意積精以適神,〔六〕於以養生,豈不長哉!大王誠留意如此,則心有堯舜之志,體有喬松之壽,〔七〕美聲廣譽登而上聞,則福祿其轃而社稷安矣。〔八〕

  〔一〕 師古曰:「廣夏,大屋也。旃與氈同。」

  〔二〕 師古曰:「訢,古欣字。」

  〔三〕 師古曰:「銜,馬銜也。橛,車鉤心也。張揖以橛為馬之長銜,非也。橛音其月反。」

  〔四〕 師古曰:「形,體也。信讀曰伸。」

  〔五〕 如淳曰:「今人不行,則膝已下虛弱不實。」

  〔六〕 師古曰:「臧,五臧也。練,練其氣也。適,和也。」

  〔七〕 師古曰:「喬松,仙人伯喬及赤松子也。」

  〔八〕 師古曰:「轃與臻同。臻,至也。」

  皇帝仁聖,至今思慕未怠,〔一〕於宮館囿池弋獵之樂未有所幸,大王宜夙夜念此,以承聖意。諸侯骨肉,莫親大王,大王於屬則子也,於位則臣也,一身而二任之責加焉,恩愛行義孅介有不具者,於以上聞,非饗國之福也。臣吉愚戇,願大王察之。

  〔一〕 師古曰:「皇帝謂昭帝也。言武帝晏駕未久,故尚思慕。」

  王賀雖不遵道,然猶知敬禮吉,乃下令曰:「寡人造行不能無惰,中(慰)〔尉〕甚忠,數輔吾過。使謁者千秋賜中尉牛肉五百斤,酒五石,脯五束。」其後復放從自若。〔一〕吉輒諫爭,甚得輔弼之義,雖不治民,國中莫不敬重焉。

  〔一〕 師古曰:「從音子用反。」

  久之,昭帝崩,亡嗣,大將軍霍光秉政,遣大鴻臚宗正迎昌邑王。吉即奏書戒王曰:「臣聞高宗諒闇,三年不言。〔一〕今大王以喪事徵,宜日夜哭泣悲哀而已,慎毋有所發。〔二〕且何獨喪事,凡南面之君何言哉?天不言,四時行焉,百物生焉,〔三〕願大王察之。大將軍仁愛勇智,忠信之德天下莫不聞,事孝武皇帝二十餘年未嘗有過。先帝棄群臣,屬以天下,寄幼孤焉,〔四〕大將軍抱持幼君襁褓之中,布政施教,海內晏然,雖周公、伊尹亡以加也。今帝崩亡嗣,大將軍惟思可以奉宗廟者,攀援而立大王,〔五〕其仁厚豈有量哉!〔六〕臣願大王事之敬之,政事壹聽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願留意,(嘗)〔常〕以為念。」

  〔一〕 師古曰:「已解於上。」

  〔二〕 師古曰:「發謂興舉眾事。」

  〔三〕 師古曰:「論語稱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故吉引之。」

  〔四〕 師古曰:「屬音之欲反。」

  〔五〕 師古曰:「援,引也,音爰。」

  〔六〕 師古曰:「言其深多也。量音力向反。」

  王既到,即位二十餘日以行淫亂廢。昌邑群臣坐在國時不舉奏王罪過,令漢朝不聞知,又不能輔道,陷王大惡,〔一〕皆下獄誅。唯吉與郎中令龔遂以忠直數諫正得減死,髡為城旦。

  〔一〕 師古曰:「道讀曰導。」

  起家復為益州刺史,病去官,復徵為博士諫大夫。是時宣帝頗修武帝故事,宮室車服盛於昭帝。時外戚許、史、王氏貴寵,而上躬親政事,任用能吏。吉上疏言得失,曰:

  陛下躬聖質,總萬方,帝王圖籍日陳于前,惟思世務,將興太平。詔書每下,民欣然若更生。臣伏而思之,可謂至恩,未可謂本務也。〔一〕

  〔一〕 師古曰:「言天子如此,雖於百姓為至恩,然未盡政務之本也。」

  欲治之主不世出,〔一〕公卿幸得遭遇其時,言聽諫從,然未有建萬世之長策,舉明主於三代之隆者也。〔二〕其務在於期會簿書,斷獄聽訟而已,此非太平之基也。

  〔一〕 師古曰:「言有時遇之不常值。」

  〔二〕 師古曰:「三代,夏、殷、周。」

  臣聞聖王宣德流化,必自近始。朝廷不備,難以言治;左右不正,難以化遠。民者,弱而不可勝,愚而不可欺也。聖主獨行於深宮,得則天下稱誦之,失則天下咸言之。行發於近,必見於遠,故謹選左右,審擇所使;左右所以正身也,所使所以宣德也。詩云:「濟濟多士,文王以寧。」〔一〕此其本也。

  〔一〕 師古曰:「大雅文王之詩。」

  春秋所以大一統者,六合同風,九州共貫也。〔一〕今俗吏所以牧民者,非有禮義科指可世世通行者也,獨設刑法以守之。其欲治者,不知所繇,〔二〕以意穿鑿,各取一切,權譎自在,故一變之後不可復修也。〔三〕是以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戶異政,人殊服,詐偽萌生,刑罰亡極,〔四〕質樸日銷,恩愛寖薄。〔五〕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於禮」,〔六〕非空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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