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書 顏師古注》·漢書卷三十四 韓彭英盧吳傳第四
韓信,淮陰人也。家貧無行,不得推擇為吏,〔一〕又不能治生為商賈,〔二〕常從人寄食。其母死無以葬,乃行營高燥地,令傍可置萬家者。〔三〕信從下鄉南昌亭長食,〔四〕亭長妻苦之,〔五〕乃晨炊蓐食。〔六〕食時信往,不為具食。信亦知其意,自絕去。至城下釣,有一漂母哀之,飯信,〔七〕竟漂數十日。信謂漂母曰:「吾必重報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孫而進食,〔八〕豈望報乎!」淮陰少年又侮信曰:「雖長大,好帶刀劍,怯耳。」眾辱信曰:「能死,刺我;不能,出跨下。」〔九〕於是信孰視,俛出跨下。〔一0〕一巿皆笑信,以為怯。
〔一〕 李奇曰:「無善行可推舉選擇也。」
〔二〕 師古曰:「行賣曰商。坐販曰賈。」
〔三〕 師古曰:「言其有大志也。行音下更反。燥音先老反。」
〔四〕 張晏曰:「下鄉,屬淮陰。」
〔五〕 師古曰:「苦,厭也。」
〔六〕 張晏曰:「未起而床蓐中食。」
〔七〕 韋昭曰:「以水擊絮曰漂。」師古曰:「哀憐而飯之。漂音匹妙反。飯音扶晚反。」
〔八〕 蘇林曰:「王孫,如言公子也。」
〔九〕 師古曰:「眾辱,於眾中辱之。跨下,兩股之間也。」
〔一0〕師古曰:「俛亦俯字。」
及項梁度淮,信乃杖劍從之,〔一〕居戲下,無所知名。〔二〕梁敗,又屬項羽,為郎中。信數以策干項羽,羽弗用。漢王之入蜀,信亡楚歸漢,未得知名,為連敖。〔三〕坐法當斬,其疇十三人皆已斬,〔四〕至信,信乃仰視,適見滕公,〔五〕曰:「上不欲就天(子)〔下〕乎?而斬壯士!」滕公奇其言,壯其貌,釋弗斬。〔六〕與語,大說之,言於漢王。漢王以為治粟都尉,上未奇之也。
〔一〕 師古曰:「言直帶一劍,更無餘資。」
〔二〕 師古曰:「汎在旌戲之下也。戲讀曰麾,又音許宜反。」
〔三〕 李奇曰:「楚官名。」
〔四〕 師古曰:「疇,類名。」
〔五〕 師古曰:「夏侯嬰。」
〔六〕 師古曰:「釋,放也,置也。」
數與蕭何語,何奇之。至南鄭,諸將道亡者數十人。信度何等已數言上,〔一〕不我用,即亡。何聞信亡,不及以聞,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來謁。上且怒且喜,罵何曰:「若亡,何也?」〔二〕何曰:「臣非敢亡,追亡者耳。」上曰:「所追者誰也?」曰:「韓信。」上復罵曰:「諸將亡者已數十,公無所追;追信,詐也。」何曰:「諸將易得,至如信,國士無雙。〔三〕王必欲長王漢中,無所事信;〔四〕必欲爭天下,非信無可與計事者。顧王策安決。」〔五〕王曰:「吾亦欲東耳,安能鬱鬱久居此乎?」何曰:「王計必東,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信終亡耳。」王曰:「吾為公以為將。」何曰:「雖為將,信不留。」王曰:「以為大將。」何曰:「幸甚。」於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嫚無禮,〔六〕今拜大將如召小兒,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擇日齋戒,設壇場具禮,乃可。」王許之。諸將皆喜,人人各自以為得大將。至拜,乃韓信也,一軍皆驚。
〔一〕 師古曰:「度,計量也,音大各反。」
〔二〕 師古曰:「若,汝也。」
〔三〕 師古曰:「為國家之奇士。」
〔四〕 張晏曰:「無事用信。」
〔五〕 師古曰:「顧,思念也。」
〔六〕 師古曰:「嫚與慢同。」
信(以)〔已〕拜,上坐。王曰:「丞相數言將軍,將軍何以教寡人計策?」信謝,因問王曰:「今東鄉爭權天下,豈非項王邪?」〔一〕上曰:「然。」信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彊孰與項王?」〔二〕漢王默然良久,曰:「弗如也。」信再拜賀曰:「唯〔三〕信亦以為大王弗如也。然臣嘗事項王,請言項王為人也。項王意烏猝嗟,千人皆廢,〔四〕然不能任屬賢將,〔五〕此特匹夫之勇也。〔六〕項王見人恭謹,言語姁姁,〔七〕人有病疾,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刻印刓,忍不能予,〔八〕此所謂婦人之仁也。項王雖霸天下而臣諸侯,不居關中而都彭城;又背義帝約,而以親愛王,諸侯不平。諸侯之見項王逐義帝江南,亦皆歸逐其主,自王善地。項王所過亡不殘滅,多怨百姓,〔九〕百姓不附,特劫於威,彊服耳。〔一0〕名雖為霸,實失天下心,〔一一〕故曰其彊易弱。〔一二〕今大王誠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不誅!〔一三〕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不服!以義兵從思東歸之士,何不散!〔一四〕且三秦王為秦將,〔一五〕將秦子弟數歲,而所殺亡不可勝計,又欺其眾降諸侯。至新安,項王詐阬秦降卒二十餘萬人,唯獨邯、欣、翳脫。〔一六〕秦父兄怨此三人,痛於骨髓。今楚強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愛也。大王之入武關,秋豪亡所害,〔一七〕除秦苛法,與民約,法三章耳,秦民亡不欲得大王王秦者。於諸侯之約,大王當王關中,關中民戶知之。〔一八〕王失職之蜀,民亡不恨者。〔一九〕今王舉而東,三秦可傳檄而定也。」〔二0〕於是漢王大喜,自以為得信晚。遂聽信計,部署諸將所擊。〔二一〕
〔一〕 師古曰:「鄉讀曰嚮。」
〔二〕 師古曰:「料,量也。與,如也。」
〔三〕 師古曰:「唯,應辭,音弋癸反。」
〔四〕 李奇曰:「猝嗟猶咄嗟也。言羽一咄嗟,千人皆失氣也。」晉灼曰:「意烏,恚怒聲也。猝嗟,形發動也。廢,不收也。」師古曰:「意烏,晉說是也。猝嗟,暴猝嗟歎也。猝音千忽反。」
〔五〕 師古曰:「屬,委也,音之欲反。」
〔六〕 師古曰:「特,但也。」
〔七〕 師古曰:「姁姁,和好貌也,音許于反。」
〔八〕 蘇林曰:「刓音刓角之刓,刓與摶同。手弄角訛,不忍授也。」師古曰:「刓音五丸反。摶音大官反。又音專。」
〔九〕 師古曰:「結怨於百姓。」
〔一0〕師古曰:「彊音其兩反。其下『強以威王』亦同。」
〔一一〕師古曰:「羽自號西楚霸王,故云名為霸也。」
〔一二〕師古曰:「易使弱也。」
〔一三〕師古曰:「言何所不誅也。下皆類此。」
〔一四〕師古曰:「散謂四散而立功。」
〔一五〕師古曰:「章邯、司馬欣、董翳。」
〔一六〕師古曰:「脫,免也,音土活反。」
〔一七〕師古曰:「秋豪,喻細微之物。」
〔一八〕師古曰;「言家家皆知。」
〔一九〕師古曰:「之,往也。」
〔二0〕師古曰:「檄謂檄書也。傳檄可定,言不足用兵也。檄,解在高紀。」
〔二一〕師古曰:「部分而署置之。」
漢王舉兵東出陳倉,定三秦。二年,出關,收魏、河南,韓、殷王皆降。令齊、趙共擊楚彭城,漢兵敗散而還。信復發兵與漢王會滎陽,復擊破楚京、索間,〔一〕以故楚兵不能西。
〔一〕 師古曰:「索音山客反。」
漢之敗卻彭城,〔一〕塞王欣、翟王翳亡漢降楚,齊、趙、魏亦皆反,與楚和。漢王使酈生往說魏王豹,豹不聽,乃以信為左丞相擊魏。信問酈生:「魏得毋用周叔為大將乎?」曰:「栢直也。」信曰:「豎子耳。」遂進兵擊魏。魏盛兵蒲阪,塞臨晉。信乃益為疑兵,〔二〕陳船欲度臨晉,而伏兵從夏陽以木罌缶度軍,襲安邑。〔三〕魏王豹驚,引兵迎信。信遂虜豹,定河東,使人請漢王:「願益兵三萬人,臣請以北舉燕、趙,東擊齊,南絕楚之糧道,西與大王會於滎陽。」漢王與兵三萬人,遣張耳與俱,進擊趙、代。破代,禽夏說閼與。〔四〕信之下魏、代,漢輒使人收其精兵,詣滎陽以距楚。
〔一〕 師古曰:「兵敗於彭城而卻退也。卻音丘略反。」
〔二〕 師古曰:「多張兵形,令敵人疑也。」
〔三〕 服虔曰:「以木柙縳罌缶以度也。」韋昭曰:「以木為器,如罌缶也。」師古曰:「服說是也。罌缶謂瓶之大腹小口者也,音一政反。臨晉在今同州朝邑縣界。夏陽在韓城縣界。」
〔四〕 李奇曰:「夏說,代相也。」孟康曰:「閼與是邑名也,在上黨隰縣。」師古曰:「說讀曰悅。閼音一曷反。與音豫。」
信、耳以兵數萬,欲東下井陘擊趙。趙王、成安君陳餘聞漢且襲之,聚兵井陘口,號稱二十萬。廣武君李左車說成安君曰:「聞漢將韓信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新喋血閼與。〔一〕今乃輔以張耳,議欲以下趙,〔二〕此乘勝而去國遠鬥,其鋒不可當。臣聞『千里餽糧,士有飢色;〔三〕樵蘇後爨,師不宿飽。』〔四〕今井陘之道,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五〕行數百里,其勢糧食必在後。願足下假臣奇兵三萬人,從間(道)〔路〕絕其輜重;〔六〕足下深溝高壘勿與戰。彼前不得鬥,退不得還,吾奇兵絕其後,野無所掠鹵,不至十日,兩將之頭可致戲下。〔七〕願君留意臣之計,必不為二子所禽矣。」成安君,儒者,常稱義兵不用詐謀奇計,謂曰:「吾聞兵法『什則圍之,倍則戰。』〔八〕今韓信兵號數萬,其實不能,千里襲我,亦以罷矣。〔九〕今如此避弗擊,後有大者,何以距之?諸侯謂吾怯,而輕來伐我。」不聽廣武君策。
〔一〕 師古曰:「喋音牒。喋血,解在文紀。」
〔二〕 師古曰:「言其立計議如此。」
〔三〕 師古曰:「言難繼也。餽字與饋同。」
〔四〕 師古曰:「樵,取薪也。蘇,取草也。小雅白華之詩曰『樵彼桑薪』。樵音在消反。」
〔五〕 師古曰:「方軌,謂併行也。列,行列。」
〔六〕 師古曰:「間路,微路也。重音直用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