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版《晋书》正文·阮籍传
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父亲阮王禹,魏国的丞相掾,在当世知名。阮籍容貌俊美奇伟,志气开阔奔放,傲然独立,任性不受羁绊,喜怒不露于表情。有时闭门读书,长年累月不出门;有时登临山水,整天忘记回家。博览群书,尤其喜好《老子》、《庄子》。嗜酒并能长啸,又很会弹琴。当他得意时,竟忘记了自己的形骸举止。当时人多说他痴呆,只有他同族兄长阮文业每每赞扬佩服他,认为他超过自己,因此大家都一齐称赞他奇异的才能。
阮籍曾经跟随叔父到东郡,兖州刺史王昶和他相见,阮籍整天不说一句话,王昶以为他深不可测。太尉蒋济听说他有俊才而征召他,阮籍到都亭用书信陈述意见道:“明公你纯一至德,据有宰辅之位,英雄豪杰翘首以待,俊才贤士举足前往。开建府署的时候,人人都以为自己是掾属,而征召的文书下达时,我排在最前头。往昔子夏居在西河之上,文侯为他执帚洒扫清道;邹衍住在黍谷之北,而燕昭王为他陪乘。那些布衣贫贱的士人,孤居独立,而王公大人却礼遇他们的原因,正是因为大道在他们那儿。如今我阮籍没有邹衍子夏的道德,只有他们的卑微出身,被错误地选拔上,没有什么能力与之相称。我正打算在东皋之南耕作,交纳农耕的赋税。我又有疾病在身,脚力不足,补选官吏的任命,不是我所能承担的。请求您收回错误的恩宠,以光大清明公正的举荐。”当初,蒋济担心阮籍不到任,得到书信很高兴。便派遣吏卒前往迎接,可是阮籍已经离去,蒋济大怒。于是阮籍的同乡亲属都劝说他,他才就任官吏。后来称说有病辞谢回家。又任尚书郎,不久,又因病免职。至曹爽辅佐朝政时,召他为参军。阮籍便推辞说有病,退居田里。一年多以后曹爽被诛,时人佩服他的远见卓识。宣帝司马懿当太傅时,任阮籍为从事中郎。司马懿死后,又当景帝司马师的大司马从事中郎。高贵乡公曹髦即位,封他为关内侯,迁任散骑常侍。
阮籍本有济世之志,值魏晋之际,天下多有变故,名士很少有能保全自己的,阮籍为此不参与世事,便常常饮酒至醉。文帝司马昭想让阮籍为武帝司马炎求婚,阮籍醉了六十天,没有说话的机会才中止。钟会多次问他一些时事问题,想趁机找出差错来治他的罪,阮籍都以大醉幸免。至文帝司马昭辅政时,阮籍曾从容不迫地对他说:“阮籍平时曾经游历过东平,喜欢那里的风土人情。”司马昭很高兴,便授予他东平相之职。阮籍骑着毛驴到任,拆毁原来的府宅屏障,以致内外相望,法令清平简约,十来天便回京。司马昭推荐他为大将军从事中郎。有司说有个当儿子的杀了他母亲,阮籍说:“唉!杀了父亲还可以,竟然杀了母亲啊!”同坐的人都怪他失言。文帝司马昭说:“杀父亲,是天下最大的罪恶,你怎么认为可以呢?”阮籍说:“禽兽知道母亲不知道父亲,杀了父亲,还算是禽兽之类。而连母亲都杀了,这连禽兽都不如啊!”大家才心悦诚服。
阮籍听说步兵营的厨师很会酿酒,贮藏了三百斛酒,便要求当步兵校尉。抛弃世事,虽然辞退了佐助之职,但常常游于府内,每次朝宴必定参加。到司马昭辞让九锡之封时,公卿要辅助他登帝位,让阮籍起草劝进书,阮籍喝得大醉忘了起草,临要到公府时,让人来取,见阮籍正伏案醉眠。使者把此事告诉他,阮籍便写在案上,让人抄写,没什么改动。言辞十分清正雄壮,为时人所推重。
阮籍虽然不拘泥于礼教,然而讲话言辞深远,不评论别人好坏。天性特别孝顺,母亲死时,他正同别人下围棋,对弈者请求中止,阮籍留对方一定下完这一局。事后饮酒二斗,大哭一声,吐血好几升。母亲下葬时,他吃了一只蒸猪腿,喝了两斗酒,然后与灵柩诀别,话说罢了,又一声恸哭,于是又吐血几升。伤害了身体,骨瘦如柴,几乎丧了性命。裴楷前往凭吊,阮籍披头散发,箕踞而坐,醉眼直视,裴楷吊唁完毕便离去。有人问裴楷:“大凡吊丧的人,主人哭了客人才哭着成礼。现在阮籍既然不哭,你为什么要哭呢?”裴楷说:“阮籍已经是世俗以外的人,所以不崇尚礼法。我是世俗之内的人,所以要以法度和仪制自居。”时人感叹他们是两全其美。阮籍又会作青白眼,见到崇尚礼义的世俗之士,就用白眼相对。嵇喜前来吊丧时,阮籍便用白眼看他,嵇喜很不高兴地退了出去。嵇喜的弟弟嵇康听说之后,便带着酒挟着琴造访了他,阮籍很高兴,便见到青眼。因此礼义世俗之士嫉恨他如同仇人,而文帝司马昭每每保护了他。
阮籍的嫂子曾经回娘家,阮籍与她相见并告别。有人为此讥讽他,他说:“礼义难道是为我而设的吗?”邻居家年少的妇人有美色,在酒炉旁卖酒。阮籍曾到她家喝酒,喝醉以后,便躺在妇人旁边。阮籍自己也不避嫌,妇人的丈夫发觉后也不怀疑。有个军人家的姑娘有才华和姿色,没出嫁就死了。阮籍不认识她的父亲和哥哥,便径自前往哭丧,竭尽悲哀才回去。他外表坦荡而内心至诚,大都是这样。有时随意独自驾车,不走大道,车子行不通了,便恸哭一场而回。曾经登上广武山,观看项羽与刘邦作战的地方,感慨地说:“当时没有英雄,便让小子成了名!”登上武牢山,远望京城而叹息,于是赋《豪杰诗》。景元四年(263)冬死去。时年五十四岁。
阮籍能写文章,当初不留心。作《咏怀诗》八十多篇,为世人所推重。著有《达庄论》,叙述无为的可贵。文字多不收录。
阮籍曾经在苏门山遇到孙登,同他一起讨论往古以及神仙导引气功的方术,孙登都不回答,于是阮籍长啸而退。走到半山上,听到像鸾凤的声音,回响在岩谷,正是孙登在长啸。阮籍回去后便著《大人先生传》,其大略是:“世人所说的君子,只修法度,只行礼义。手上拿着圭璧,脚下踩在绳墨规矩内。行为要成为当今的模式,言论要成为后世的法则。年幼时在乡党中称颂,长大后声闻于邻国。在朝廷要做三公,在郊野也不失为九州牧。偏偏没见一群虱子钻在裤裆缝隙里,逃到深缝中,藏在破棉絮内,自以为那就是最好的住宅了。行动不敢离开衣缝的边缘,活动不敢离开裤裆的空间,自以为完全合乎规矩绳墨。然而炎夏热浪如火,烤焦了它的城邑毁灭了它的都市,而这群虱子还住在裤裆中不能出来。现在的君子处于规定的区域之内,与那裤裆中的虱子有什么两样呢?”这也是阮籍的胸怀和本旨的表露。
阮籍的儿子阮浑,字长成,有父亲的风范。年幼时就羡慕旷达之人,不注重小节。阮籍对他说:“阮咸已经步入我这一流,你不能再这样了!”太康年间(280~289),阮浑当了太子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