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上·以下门人薛侃录

【95】侃问:「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说闲语,管闲事」?先生曰:「初学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工夫方有着落。若只死死守着着,恐于工夫上又发病」。

【96】侃问:「专涵养而不务讲求,将认欲作理。则如之何」?先生曰:「人须是知学讲求,亦只是涵养。不讲求只是涵养之志不切」。曰:「何谓知学」?曰:「且道为何而学?学个甚」?曰:「尝闻先生教。学是学存天理。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体认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曰:「如此则只须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曰:「正恐这些私意认不真」?曰:「总是志未切。志切,目视耳听皆在此。安有认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讲求亦只是体当自心所见。不成去心外别有个见」。

【97】先生问在坐之友,此来工夫何似?一友举虚明意思。先生曰:「此是说光景」。一友叙今昔异同。先生曰:「此是说效验」。二友惘然,请是。先生曰:「吾翡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说效验,却是助长外驰病痛,不是工夫」。

【98】朋友观书,多有摘议晦庵者。先生曰:「是有心求异即不是。吾说与晦庵时有不同者,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辩。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若其余文羲解得明当处,如何动得一字」?

【99】希渊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人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角,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此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煅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煅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看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此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煅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无复有金矣」。时曰仁在傍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先生又曰:「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100】士德问曰:「‘格物’之说,如先生所教,明白简易,人人见得。文公聪明绝世,于此反有未审。何也」?先生曰:「文公精神气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后,果忧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删繁就简,开示来学,亦大段不费甚考索。文公早岁便着许多书。晚年方悔,是倒做了」。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谓『向来定本之悟』。又谓『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又谓『此与守书籍,泥言语全无交涉』,是他到此方悔从前用功之错,方去切己自修矣」。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处。他力量大,一悔便转。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许多错处皆不及改正」。

【101】侃去花问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侃未达。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曰:「然则无善无恶乎」?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曰:「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是碍,何妨汝去」?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埋,不看意思」?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曰:「毕竟物无善恶」。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绛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着,习不察」。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伯生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甚么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甚么心」?

【102】先生谓学者曰:「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看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著,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又曰:「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于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

【103】或问为学以亲故,不免业举之累。先生曰:「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则治田以养其亲者,亦有累于学乎?先正云,『惟患夺志』。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

【104】崇一问:「寻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无事亦忙。何也」?先生曰:「天地气机,元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

【105】先生曰:「为学大病在好名」。侃曰:「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此来精察,乃知全未。岂必务外为人?只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曰:「最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又曰:「『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去声读。亦『声闻过情,君子耻之』之意。实不称名,生犹可补。没则无及矣。『四十、五十而无闻』,是不闻道,非无声闻也。孔子云:『是闻也,非达也』。安肯以此望人」?

【106】侃多悔。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药。以改之为贵。若留滞于中,则又因药发病」。

【107】德章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煅炼喻学者之工夫。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先生曰:「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郋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此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甚么。可哀也已」。

【108】侃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如何」?先生曰:「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

【109】问:「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110】问「子夏门人问交」章。先生曰:「子夏星言小子之交,子张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

【111】子仁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先儒以学为效先觉之所为。如何」?先生曰:「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自下许多间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觉之所为,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亦似专求诸外了。『时习』者,『坐如尸』,非专习坐也。坐时习此心也。『立如斋』,非专习立也。立时习此心也。『说』是『理义之说我心』之『说』。人心本自说理义。如目本说色,耳本说声。惟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说。今人欲日去,则理义日洽浃。安得不说」?

【112】国英问:「曾子三省虽切。恐是未闻一贯时工夫」。先生曰:「一贯是夫子见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学者果能‘忠’‘恕’上用功,岂不是一贯?‘一’如树之根本,‘贯’如树之枝叶。未种根,何枝叶之可得?体用一慷,体未立,用安从生!谓『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此恐未尽」。

【113】黄诚甫问:「汝与回也,孰愈」章。先生曰:「子贡多学而识,在闻见上用力。颜子在心地上用功。故圣人间以启之。而子贡所对又只在知见上。故圣人叹惜之。非许之也」。

【114】颜子不迁怒,不贰过,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

【115】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又曰:「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116】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先生曰:「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专识见者日见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117】梁日孚问:「居敬、穷理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何如」?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曰:「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曰:「存养个甚」?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曰:「只是‘主一’」。「如何是‘主一’」?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日孚请问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璧说,工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工夫都无下落」。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便是穷理工夫」。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先生曰:「夫我则不暇。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日孚悚然有悟。

【118】惟干问:「知如何是心之本体」?先生曰:「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完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

【119】守衡问:「《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发之中’矣」。守衡再三请。曰:「为学工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这便是‘未发之中’」。

【120】正之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此说如何」?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工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便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聩,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121】志道问:「荀子云:『养心莫善于诚』。先儒非之,何也」?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为非。『诚』字有以工夫说者。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诚的工夫。明道说『以诚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语,若先有个意见,便有过当处。『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阳虎。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

【122】萧惠问:「己私难克。奈何」?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东」。又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囗、鼻、四肢」?惠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囗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囗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这都是害汝耳、目、囗、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囗、鼻、四肢?若为看耳、目、囗、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囗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方才成得个耳、目、囗、鼻、四肢。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囗、鼻、四肢。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汝若为着耳、目、囗、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囗、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须由汝心。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视,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囗。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囗、鼻。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囗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123】有一学者病目。戚戚甚忧。先生曰:尔乃贵目贱心」。

【124】萧惠好仙、释。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耳」。惠请问二氏之妙。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惠惭谢,请问圣人之学。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问。待汝办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惠再三请。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

【125】刘观时问:「未发之中是如何」?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养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观时请略示气象。先生曰:「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时曰仁在傍,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一时在座诸友皆有省。

【126】萧惠问死生之道。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问昼夜之道。曰:「知昼则知夜」。曰:「昼亦有所不知乎」?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著,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养,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更有甚么死生」?

【127】马子莘问:「修道之教,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以为法于天下,若礼、乐、刑、政之属。此意如何」?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须要圣人品节?却是不完全的物件。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谓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说,下面由教入道的,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教,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工夫,却是圣人之教为虚设矣」。子莘请问。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从本原上说。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肯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教。此『教』字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之『教』同。『修道』字与『修道以仁』同。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如《易》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便是尽性至命」。

【128】黄诚甫问:「先儒以孔子告颜渊为邦之问,是立万世常行之道。如何」?先生曰:「颜子具体圣人。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为上说。此等处亦不可忽略。须要是如此方尽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便于防范上疏阔。须是要『放郑声,远佞人』盖颜子是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节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处帮补说。若在他人,须告以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许多工夫,方始做得,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时,乘了殷辂,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后人但见颜子是孔门第一人,又问个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129】蔡希渊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先生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原。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紧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于此不察,真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缪。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工夫总是一般。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昼蛇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