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下·以下门人黄修易录
【237】黄勉叔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先生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238】问:「近来用功,亦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浊水,才贮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矣澄定既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入,黑窣窣自能光明矣。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工夫。」
【239】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修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240】问「志于道」一章。先生曰:「只『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数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于道』是念念要去择地鸠材,经营成个区宅。『据德』却是经画已成,有可据矣。『依仁』却是常常住在区宅内,更不离去。『游艺』却是加些画采,美此区宅。艺者、义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皆所以调习此心,使之熟于道也。苟不‘志道’而‘游艺’,却如无状小子,不先去置造区宅,只管要去买画挂做门面。不知将挂在何处?」
【241】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不可缺的。但读之之时,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不知何以免此?」先主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虽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曰:「虽蒙开示,奈资质庸下,实难免累。窃闻穷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为声利牵纤,甘心为此,徙自苦耳。欲屏弃之,又制于亲,不能舍去,奈何?」先生曰:「此事归辞于亲者多矣,其实只是无志。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事只是一事。读书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因叹曰:「此学不明,不知此处耽搁了几多英雄汉!」
【242】问:「『生之谓性』,告子亦说得是,孟子如何非之?」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这也是指气说。」又曰﹕「凡人信口说,任意行,皆说此是依我心性出来,此是所谓‘生之谓性’,然却要有过差。若晓得头脑,依吾良知上说出来,行将去,便自是停当。然良知亦只是这口说,这身行,岂能外得气,别有个去行去说?故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气亦性也,性亦气也,但须认得头脑是当。」
【243】又曰:「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此非小过。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又曰:「人若着实用功,随人毁谤,随人欺慢,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终被累倒。」
【244】先生一日出游禹穴,顾田间禾曰:「能几同时,又如此长了!」范兆期在旁曰:「此只是有根。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先生曰:「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恨戕贼蔽寒,不得发生耳。」
【245】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瑕责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同感化得他?」是友感悔。曰:「你今后只不要去论人之是非,当责辨人时,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246】先生曰:「凡朋友问难,纵有浅近粗疏,或露才扬己,皆是病发。当因其病而药之可也,不可便怀鄙薄之心,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
【247】问:「《易》,朱子主卜筮,程《传》主理,何如?」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皆是卜筮。卜筮者,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间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谓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伪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