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注史记》·太史公书名考
陈 直 撰
我少时读汉执金吾丞武荣碑有云:“传讲《孝经》、《论语》、《汉书》、《史记》”,知西汉的《太史公书》,在东汉末已改称《史记》,与今名符合,及读王静安先生《太史公行年考》,根据《三国·魏志·王肃传》,谓《史记》名称,始于王肃,心窃以为不然,忆余一九四一年春间,旅客昆明,候车赴渝,日多闲暇,辄至翠湖公园温理旧书,偶读杨守敬《望堂金石记》,见摹刻东海庙残碑碑阴,有秦东门阙事在《史记》一语,知《史记》名称,在东汉桓帝永寿元年已经开始。年来阅杨明照先生《太史公书称史记考》(见《燕京学报》第二十六卷),指出《史记》名称,开始于东汉灵献之世,列举五证,确有独到之见解,但杨氏所考,尚未具体,因搜罗材料共列九证,兼采杨氏之说,俾成定讞,其武荣碑一证,为余与杨氏及其师陈李皋先生所共知,其东海庙碑碑阴,延笃《史记音义》、《风俗通义》、高诱《战国策注》四种,则余所发现,他如蔡邕《独断》、荀悦《汉纪》、颖容《春秋例序》、高诱《吕氏春秋训解》等四证,则节采杨氏之原说;至于《太史公书》以前古史中早已有史记的名称,与本篇无涉,不再商讨。兹先论由《太史公书》转变为《史记》名称的过程。
《史记·太史公自序》;“几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是司马迁自定原名为《太史公书》,嗣后西汉诸儒多沿用此名称,故《汉书·艺文志》列《太史公书》于春秋类。一变为《太史公记》,《汉书·杨恽传》云“恽母,司马迁女也,恽始读外祖《太史公记》”是也。再变为《太史记》,《风俗通义·正失篇》云“谨案《太史记》,燕太子丹留秦,始皇遇之益不善,燕亦遂灭”是也。三变为今称《史记》。其他有称《太史公传》者(见《史记·龟策列传》褚先生补)及《太史公》者(见《扬子法言·问神篇》),均属在演变中多种之名称。
《史记》在东汉和帝永元以前,仍普遍称为《太史公书》,王充《论衡》卷二十九《述作篇》云:“《太史公书》,刘子改序班叔皮传,可谓述矣。”王充以章帝章和中卒;又《后汉书》卷四十八《杨终传》云,“后受诏删《太史公书》为十余万言”,杨终以永元十二年卒(公元l00年),是其明证。
《史记》名称,有介于拟似之间,而后人为从东汉初年即开始者,如《后汉书》卷四十《班彪传》云“彪既才高而好述作,遂专心史籍之间,武帝时司马迁著史记,自太初以后,阙而不录,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后引班彪《后传》略论曰:“夫百家之书,犹可法也,若《左氏》、《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太史公书》,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由观前,圣人之耳目也’,《班彪传》文所谓司马迁著史记者,为范蔚宗当时叙事之文,《后传》系班彪原文,仍称为《太史公书》,可以证明。又《列仙传》老子传引《史记》云,“老子之子名宗,仕魏为将军,封于段干”;《西京杂记》云,“司马迁发愤作《史记》、百三十篇”,两书经魏晋人附益者多,不能据为定论。
《史记》名称,有谓始于班彪父子者,有谓始于王肃者,有谓始于两晋者,有谓始于《隋书·经籍志》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今据东汉的碑刻,及其他可靠文献材料,互参考证,决定开始于东汉桓帝之时,前后共罗列九证,分举于下。
(一证)汉东海庙碑阴
《隶释》卷二东海庙碑阴云,“阙者秦始皇所立名之秦东门阙事在《史记》”。案《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五年,“于是立石东海上朐界中以为秦东门”,碑文所谓“事在《史记》”,即指此事,东海庙碑为桓帝永寿元年立(公元159年),《史记》之名称,当以此为最早,合下文武荣碑观之,皆石刻中两铁证,故决定《史记》名称的开始,在东汉桓帝之时。
(二证)汉执金吾丞武荣碑
《金石萃编》卷十二,汉执金吾丞武荣碑云,“阙帻传讲《孝经》、《论语》、《汉书》、《史记》、《左氏》、《国语》,广学甄微,靡不贯综”。又云,道“孝桓大忧,屯守玄武,戚哀悲切,加遇害气,遭疾陨灵,君即吴郡府卿之中子,敦煌长史之次弟也”。碑无年月,以碑文辞考之,武荣之卒,当在灵帝初年,武荣年三十六,举孝廉,研究《史记》、《汉书》,当在桓帝初年可知。另以武氏石阙铭其敦蝗长史武斑碑互考之,武荣为武开明之子,武斑之弟,武斑以永嘉元年死(公元105年),年二十五,碑以建和元年立(公元147年),武荣碑虽无年月,立在灵帝初年可知。
(三证)延笃《史记音义》
司马贞《史记索隐·后序》云,“古今为注解者绝鲜,音义亦希,始后汉延笃乃有《音义》一卷,又别有《音隐》五卷,不记作者何人,近代鲜有二家之本”。案《后汉书》卷五十四《延笃传》,笃以桓帝永康元年卒(公元167年),不言著有《史记音义》,《隋书·经籍志》史部,亦不载此书,知在隋以前即已亡佚,章宗源《隋书经籍志考证》云,裴骃《集解》中引有《史记音义》,司马贞两书并举,足证延笃之书,标题可确定为《史记音义》,证之《隋书·经籍志》,著录有宋徐广《史记音义》十二卷,《索隐·后序》亦云,裴骃又有《史记音义》,可知徐、裴两书的命名,皆摹仿延笃《史记音义》而来。又《颜氏家训·书证篇》,引延笃《战国策音义》,其命名与《史证音义》正同。
(四证)蔡邕《独断》
荡舀《独断》卷上“四代狱之别名唐虞曰士官,《史记》曰皋陶为理”,按《史记·五帝本纪》云,皋陶为大理,蔡吕所引,殆此文也。又按《后汉书·蔡邕传》云,“及董卓被诛,邕在司徒王允坐,言之而叹,允勃然叱之,即付廷尉治罪,邕遂死狱中”,卓之被诛,在献帝初平三年四月(公元192年),蔡邕之死当略后数月,邕传死时六十一岁,《独断》成书,当在灵帝末年。
(五证)荀悦《汉纪》
荀说《汉纪》卷三十云,“班彪举茂才为徐今,彪子固字孟坚,明帝时为郎,据太史公司马迁《史记》,自高祖至于孝武,大功臣绍其后事,迄于孝平王莽之际,著帝纪表志传以为《汉书》凡百篇”。荀说又有时兼称为《太史公记》,《汉纪》卷四十云,“司马子长既道李陵之锅,喟然而叹,幽而发愤,遂著史记,始自黄帝,以及秦汉,为《太史公记》”,其体例与应劭《风俗通义》相同,又按《汉纪·序》云“建安三年(公元198年)诏给事中秘书监荀悦,钞撰汉书,略举其要,其五年书成”,是荀悦此书,成于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比较《独断》为后。
(六证)应劭《风俗通义》
应劭《风俗通义》佚文(严可均辑《全后汉文》卷三十七)云,“宫车晏驾,谨案《史记》曰王稽谓范睢曰,夫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奈何者,一旦官车晏驾,是事不可知也”。严氏本条佚文是从《文选》卷六十《竟陵王行状》李善注辑出,案应劭系节用《史记·范睢传》文。
《风俗通义》佚文(卢文强《群书拾补》第二十八种)云,“由余秦相也,见《史记》,汉有由章至长沙太傅。”(引宋景文公笔记),由余秦相见《史记·秦本纪》,当为本书《姓氏篇》佚文。
又《风俗通义》有称《太史公记》者,如卷一“谨案《战国策》、《太史公记》,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戮力,以窥周室”云云。按所引为《史记·秦始皇本纪賛》,太史公又用贾谊《过秦论》上篇原文。又《风俗通义》有称《太史记》备如卷二“谨案《太史记》燕太子丹与秦始皇,遇之益不善,丹恐而亡归,归求勇土荆轲秦武阳函樊于期之首,贡督亢之地团,秦王大悦,礼而见之,变起两楹之间,事败而荆轲立死”,按本条盖节引《史记·刺客荆轲传》文。又卷二“谨案《太史记》,秦始皇欺于徐市之属,求三山于海中,而不免沙丘之祸”,本条节引《史记·泰始皇本纪》文。应劭对《史记》又兼称《太史公记》及《太史记》者,盖《史记》之名初经改变,故随手漫书,并不一致。又案应劭当卒于建安九年(公元204年),见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汉书集解条,《风俗通义》成书,当在灵帝时代。
(七证)颖容《春秋例序》
颜容《春秋例序》云(《太平御览》卷六百二引)“汉兴,博物洽闻著述之士,有司马迁、扬雄,其所著作违义正者尤多阙略,举一两事以言之,迁《史记》不识毕公文王之子,而言与周同姓;扬雄《法言》不识六十四卦之所从来尚矣”。按《史记·魏世家》云,“魏之先毕公高之后也,毕公高与周同姓”,颖容所讥,当即此文。又《后汉书·儒林颍容传》云,“容字子严,陈国长平人,博学多通,善《左氏春秋》,初平中避乱荆州,刘表以为武陵太守,不肯起,著《春秋左氏条例》五万余言,建安中卒。”
(八证)高诱《吕氏春秋训解》
《吕氏春秋》卷十六《先识览》云,“晋太史屠黍,见晋之乱也,以其图法归周”,高诱训解云,“屠黍,晋出公之太史也;出公,顷公之孙、定公之子也,《史记》曰智伯攻出公,出公奔齐而道死焉”。按《史记·晋世家》云,‘智伯与韩、翅、赵共分范中行地,以为邑,出公怒告齐、鲁欲以伐四卿,四卿怒,遂反攻出公,出公奔齐,道死”,高诱盖节引此文。又按高诱,《后汉书》无传,诱所撰《淮南子注》,自序谓成书于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吕氏春秋训解》成书,当亦在建安十七年前后。
(九证)高诱《战国策注》
高诱《战国策注》卷二《西周策》云,“秦召周君,周君难往,或为周君谓魏王曰,秦召周君,将以使攻魏之南阳,王何不出于河南”,诱注“魏王,《史记》作韩王。,河南“《史记》作南阳”。
卷三《秦策》云,“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而昼伏,至于蔆水”,高诱注“蔆水,《史记》作陵水”。
卷八《齐策》云“盼子有功于国百姓为之用,婴子不善,而用申缚”,高诱注,“申缚,《史记》作申纪”。
高诱《战国策注》,据士礼居影宋剡川姚氏刊本写录,按《隋书·经籍志》高诱注《战国策》二十一篇,《崇文总目》高诱注八篇,今存十篇(《四库全书提要》云,高诱注二至四卷,六至十卷,共存八卷,方符合《崇文总目》之数),经宋人又加续注及枝语,芜杂不清,故有疑为依托者,其实决非伪书,上述三条,经审慎甄别,确为高氏之遗说,试举《秦策》卷四,高诱注咸阳云,“咸阳秦都也,今长安都渭桥西北咸阳城也”,自是汉人语气。又卷九《齐策》,高诱所引《孟子》子哙不得与人燕一节,与今本亦异,高另著《孟子章句》,搜罗必有多本,其非伪托可知。
上述各证始于东汉桓帝永寿元年,终于献帝建安十七年,武荣当卒于灵帝初年,传习《史记》,必在早岁,桓帝初年即有《史记》名称,灼然可信。其他如延笃之《史记音义》、应劭之《风俗通义》、颍容之《春秋例》,著者旨无成书年月可考,不得已只引用可考的卒年,是从最低的年限来估计的,他们著书引用《史记》,在桓、灵、献三世,是毫无疑问的。东汉以后,《史记》名称,即已普遍流传,不再研究,唐颜真卿《东方朔画像赞》,仍称《史记》为《太史公书》,是鲁公援用古称,并非唐代的通称。
(原载《文史哲》195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