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注史记》·卷一百八 韩长孺列传第四十八
御史大夫韩安国者,梁成安人也,【集解】:徐广曰:“在汝颍之间也。”【索隐】:按:徐广云“在汝颍之间”。汉书地理志县名,属陈留。【正义】:括地志云:“成安故城在汝州梁县东二十三里。”地理志云成安属颍川郡。陈留郡又有成安县,亦属梁,未知孰是也。後徙睢阳。【正义】:今宋州宋城。尝受韩子、杂家说於驺田生所。【索隐】:案:安国学韩子及杂家说於驺县田生之所。事梁孝王为中大夫。吴楚反时,孝王使安国及张羽为将,扞【索隐】:上音酱,下音汗。吴兵於东界。张羽力战,安国持重,以故吴不能过梁。吴楚已破,安国、张羽名由此显。
梁孝王,景帝母弟,窦太后爱之,令得自请置相、二千石,出入游戏,僭於天子。天子闻之,心弗善也。太后知帝不善,乃怒梁使者,弗见,案责王所为。韩安国为梁使,见大长公主【集解】:徐广曰:“景帝姊。”【索隐】:案:即馆陶公主。【正义】:如淳云:“景帝妹也。”而泣曰:“何梁王为人子之孝,为人臣之忠,太后曾弗省也?【索隐】:省音仙井反。省者,察也。夫前日吴、楚、齐、赵七国反时,自关以东皆合从西乡,惟梁最亲为艰难。梁王念太后、帝在中,【正义】:谓关中也。又云京师在天下之中。而诸侯扰乱,一言泣数行下,跪送臣等六人,将兵击卻吴楚,吴楚以故兵不敢西,而卒破亡,梁王之力也。今太后以小节苛礼索隐案:谓苛细小礼以责之。责望梁王。梁王父兄皆帝王,所见者大,故出称跸,入言警,车旗皆帝所赐也,即欲以侘鄙县,【集解】:徐广曰:“侘,一作‘绗’也。”骃案:侘音丑亚反,夸也。索隐仛音丑亚反,字如“姹”。仛者,夸也。汉书作“嫮”,音火亚反。绗音寒孟反。驱驰国中,以夸诸侯,令天下尽知太后、帝爱之也。今梁使来,辄案责之。梁王恐,日夜涕泣思慕,不知所为。何梁王之为子孝,为臣忠,而太后弗恤也?”大长公主具以告太后,太后喜曰:“为言之帝。”言之,帝心乃解,而免冠谢太后曰:“兄弟不能相教,乃为太后遗忧。”悉见梁使,厚赐之。其後梁王益亲驩。太后、长公主更赐安国可直千馀金。名由此显,结於汉。
其後安国坐法抵罪,蒙【集解】:蒙,县名。【索隐】:抵音丁礼反。蒙,县名,属梁国也。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田甲曰:“然即溺之。”居无何,梁内史缺,汉使使者拜安国为梁内史,起徒中为二千石。田甲亡走。安国曰:“甲不就官,我灭而宗。”甲因肉袒谢。安国笑曰:“可溺矣!公等足与治乎?”【索隐】:案:谓不足与绳之。治音持也。卒善遇之。
梁内史之缺也,孝王新得齐人公孙诡,说之,欲请以为内史。窦太后闻,乃诏王以安国为内史。
公孙诡、羊胜说孝王求为帝太子及益地事,恐汉大臣不听,乃阴使人刺汉用事谋臣。及杀故吴相袁盎,景帝遂闻诡、胜等计画,乃遣使捕诡、胜,必得。汉使十辈至梁,相以下举国大索,月馀不得。内史安国闻诡、胜匿孝王所,安国入见王而泣曰:“主辱臣死。【索隐】:此语见国语。大王无良臣,故事纷纷至此。今诡、胜不得,请辞赐死。”王曰:“何至此?”安国泣数行下,曰:“大王自度於皇帝,孰与太上皇之与高皇帝及皇帝之与临江王亲?”孝王曰:“弗如也。”安国曰:“夫太上、临江亲父子之间,然而高帝曰‘提三尺剑取天下者朕也’,故太上皇终不得制事,居于栎阳。临江王,適长太子也,以一言过,废王临江;【集解】:如淳曰:“景帝尝属诸姬,太子母栗姬言不逊,由是废太子,栗姬忧死。”用宫垣事,卒自杀中尉府。何者?治天下终不以私乱公。语曰:‘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虽有亲兄,安知其不为狼?’今大王列在诸侯,悦一邪臣【索隐】:悦,汉书作“訹”。说文云“訹,诱也”。浮说,犯上禁,桡明法。天子以太后故,不忍致法於王。太后日夜涕泣,幸大王自改,而大王终不觉寤。有如太后宫车即晏驾,大王尚谁攀乎?”语未卒,孝王泣数行下,谢安国曰:“吾今出诡、胜。”诡、胜自杀。汉使还报,梁事皆得释,安国之力也。於是景帝、太后益重安国。孝王卒,共王即位,安国坐法失官,居家。
建元中,武安侯田蚡为汉太尉,亲贵用事,安国以五百金物遗蚡。蚡言安国太后,天子亦素闻其贤,即召以为北地都尉,迁为大司农。闽越、东越相攻,安国及大行王恢将。未至越,越杀其王降,汉兵亦罢。建元六年,武安侯为丞相,安国为御史大夫。
匈奴来请和亲,天子下议。大行王恢,燕人也,数为边吏,习知胡事。议曰:“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复倍约。不如勿许,兴兵击之。”安国曰:“千里而战,兵不获利。今匈奴负戎马之足,怀禽兽之心,迁徙鸟举,难得而制也。得其地不足以为广,有其众不足以为彊,自上古不属为人。【索隐】:案:晋灼云“不内属於汉为人”。汉数千里争利,则人马罢,虏以全制其敝。且彊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集解】:许慎曰:“鲁之缟尤薄。”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非初不劲,末力衰也。击之不便,不如和亲。”群臣议者多附安国,於是上许和亲。
其明年,则元光元年,雁门马邑豪聂翁壹【集解】:张晏曰:“豪犹帅也。”【索隐】:聂,姓也;翁壹,名也。汉书云“聂壹”。因大行王恢言上曰:“匈奴初和亲,亲信边,可诱以利。”阴使聂翁壹为间,亡入匈奴,谓单于曰:“吾能斩马邑令丞吏,以城降,财物可尽得。”单于爱信之,以为然,许聂翁壹。聂翁壹乃还,诈斩死罪囚,县其头马邑城,示单于使者为信。曰:“马邑长吏已死,可急来。”於是单于穿塞将十馀万骑,入武州塞。【集解】:徐广曰:“在雁门。”【索隐】:地理志县名,属雁门。又崔浩云“今平城直西百里有武州城”是也。
当是时,汉伏兵车骑材官二十馀万,匿马邑旁谷中。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集解】:汉书曰:“北貉燕人来致骁骑。”应劭曰:“骁,健也。”张晏曰:“骁,勇也,若六博之枭矣。”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正义】:司马续汉书云:“轻车,古之战车。”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正义】:李奇云:“监主诸屯。”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正义】:臣瓚云:“材官,骑射之官。”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诸将皆属护军。约单于入马邑而汉兵纵发。王恢、李息、李广别从代主击其辎重。【正义】:释名云:“辎,厕也。所载衣服杂厕其中。”於是单于入汉长城武州塞。未至马邑百馀里,行掠卤,徒见畜牧於野,不见一人。单于怪之,攻烽燧,得武州尉史。欲刺问尉史。尉史曰:“汉兵数十万伏马邑下。”单于顾谓左右曰:“几为汉所卖!”【正义】:几音祈。乃引兵还。出塞,曰:“吾得尉史,乃天也。”命尉史为“天王”。塞下传言单于已引去。汉兵追至塞,度弗及,即罢。王恢等兵三万,闻单于不与汉合,度往击辎重,必与单于精兵战,汉兵势必败,则以便宜罢兵,皆无功。
天子怒王恢不出击单于辎重,擅引兵罢也。恢曰:“始约虏入马邑城,兵与单于接,而臣击其辎重,可得利。今单于闻,不至而还,臣以三万人众不敌,礻是取辱耳。【集解】:徐广曰:“禔,一作‘祇’也。”臣固知还而斩,然得完陛下士三万人。”於是下恢廷尉。廷尉当恢逗桡,当斩。【集解】:汉书音义曰:“逗,曲行避敌也;桡,顾望。军法语也。”【索隐】:案:劭云“逗,曲行而避敌,音豆”。又音住,住谓留止也。桡,屈弱也,女孝反。一云桡,顾望也。恢私行千金丞相蚡。蚡不敢言上,而言於太后曰:“王恢首造马邑事,今不成而诛恢,是为匈奴报仇也。”上朝太后,太后以丞相言告上。上曰:“首为马邑事者,恢也,故发天下兵数十万,从其言,为此。且纵单于不可得,恢所部击其辎重,犹颇可得,以慰士大夫心。今不诛恢,无以谢天下。”於是恢闻之,乃自杀。
安国为人多大略,智足以当世取合,而出於忠厚焉。【索隐】:案:出者,去也。言安国为人无忠厚之行。贪嗜於财。所推举皆廉士,贤於己者也。於梁举壶遂、臧固、郅他,【索隐】:上音质,下徒河反。谓三人姓名也,壶遂也,臧固也,郅他也。若汉书则云“至他”,言至於他处,亦举名士也。皆天下名士,士亦以此称慕之,唯天子以为国器。安国为御史大夫四岁馀,丞相田蚡死,安国行丞相事,奉引堕车蹇。【集解】:如淳曰:“为天子导引而堕车,跛足。”天子议置相,欲用安国,使使视之,蹇甚,乃更以平棘侯薛泽为丞相。安国病免数月,蹇愈,上复以安国为中尉。岁馀,徙为卫尉。
车骑将军卫青击匈奴,【集解】:徐广曰:“元光六年也。”出上谷,破胡茏城。【集解】:茏音龙。【索隐】:音龙。将军李广为匈奴所得,复失之;公孙敖大亡卒:皆当斩,赎为庶人。明年,匈奴大入边,杀辽西太守,及入雁门,所杀略数千人。车骑将军卫青击之,出雁门。卫尉安国为材官将军,屯於渔阳。【正义】:幽州县。安国捕生虏,言匈奴远去。即上书言方田作时,请且罢军屯。罢军屯月馀,匈奴大入上谷、渔阳。安国壁乃有七百馀人,出与战,不胜,复入壁。匈奴虏略千馀人及畜产而去。天子闻之,怒,使使责让安国。徒安国益东,屯右北平。【正义】:幽州渔阳县东南七十七里北平城,即汉右北平也。是时匈奴虏言当入东方。
安国始为御史大夫及护军,後稍斥疏,下迁;而新幸壮将军卫青等有功,益贵。安国既疏远,默默也;将屯又为匈奴所欺,失亡多,甚自愧。幸得罢归,乃益东徙屯,意忽忽不乐。数月,病欧血死。安国以元朔二年中卒。
太史公曰:余与壶遂定律历,观韩长孺之义,壶遂之深中隐厚。【集解】:徐广曰:“一云‘廉正忠厚’。”世之言梁多长者,不虚哉!壶遂官至詹事,天子方倚以为汉相,会遂卒。不然,壶遂之内廉行脩,斯鞠躬君子也。
【索隐述赞】安国忠厚,初为梁将。因事坐法,免徒起相。死灰更然,生虏失防。推贤见重,贿金贻谤。雪泣悟主,臣节可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