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载集摘》·附录
○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
先生讳载,字子厚,世大梁人。曾祖某,生唐末,历五代不仕,以子贵赠礼部侍郎。祖复,仕真宗朝,为给事中、集贤院学士,赠司空。父迪,仕仁宗朝,终于殿中丞、知涪州事,赠尚书都官郎中。涪州卒于西官,诸孤皆幼,不克归,侨寓于凤翔晋阝县横渠镇之南大振谷口,因徙而家焉。
先生嘉二年登进士第,始仕祁州司法参军,迁丹州云严县令,又迁著作佐郎,签书渭州军事判官公事。熙宁二年冬被召入对,除崇文院校书。明年移疾。十年春复召还馆,同知太常礼院。是年冬谒告西归。十有二月乙亥,行次临潼,卒于馆舍,享年五十有八。是月以其丧归殡于家,卜以元丰元年八月癸酉葬于涪州墓南之兆。先生娶南阳郭氏,有子曰因,尚幼。
先生始就外傅,志气不群,知虔奉父命,守不可夺,涪州器之。少孤自立,无所不学。与人焦寅游,寅喜谈兵,先生说其言。当康定用兵时,年十八,慨然以功名自许,上书谒范文正公。公一见知其远器,欲成就之,乃责之曰:“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因劝读中庸。先生读其书,虽爱之,犹未以为足也,于是又访诸释老之书,累年尽究其说,知无所得,反而求之六经。嘉佑初,见洛阳程伯淳、正叔昆弟于京师,共语道学之要,先生涣然自信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乃尽弃异学,淳如也。间起从仕,日益久,学益明。
方未第时,文潞公以故相判长安,闻先生名行之美,聘以束帛,延之学宫,异其礼际,士子矜式焉。其在云岩,政事大抵以敦本善俗为先,每以月吉具酒食,召乡人高年会于县庭,亲为劝酬,使人知养老事长之义,因问民疾苦及告所以训戒子弟之意。有所教告,常患文檄之出不能尽达于民,每召乡长于庭,谆谆口谕,使往告其里闾。间有民因事至庭或行遇于道,必问“某时命某告某事闻否”,闻即已,否则罪其受命者。故一言之出,虽愚夫孺子无不预闻知。京兆王公乐道尝延致郡学,先生多教人以德,从容语学者曰:“孰能少置意科举,相从于尧舜之域否?”学者闻法语,亦多有从之者。在渭,渭帅蔡公子正特所尊礼,军府之政,小大咨之,先生夙夜从事,所以赞助之力为多。并塞之民常苦乏食而贷于官,帑不能足,又属霜旱,先生力言于府,取军储数十万以救之。又言戍兵徒往来,不可为用,不若损数以募土人为便。
上嗣位之二年,登用大臣,思有变更,御史中丞吕晦叔荐先生于朝曰:“张载学有本原,四方之学者皆宗之,可以召对访问。”上即命召。既入见,上问治道,皆以渐复三代为对。上悦之,曰:“卿宜日见二府议事,朕且将大用卿。”先生谢曰:“臣自外官赴召,未测朝廷新政所安,愿徐观旬月,继有所献。”上然之。他日见执政,执政尝语曰:“新政之更,惧不能任事,求助于子何如?”先生对曰:“朝廷将大有为,天下之士愿与下风。若与人为善,则孰敢不尽!如教玉人追琢,则人亦故有不能。”执政默然,所语多不合,浸不悦。既命校书崇文,先生辞,未得谢,复命案狱浙东。或有为之言曰:“张载以道德进,不能使之治狱。”执政曰:“淑问如皋陶,犹且献囚,此庸何伤!”狱成,还朝。会弟天祺以言得罪,先生益不安,乃谒告西归,居于横渠故居,遂移疾不起。
横渠至僻陋,有田数百亩以供岁计,约而能足,人不堪其忧,而先生处之益安。终日危坐一室,左右简编,俯而读,仰而思,有得则识之,或中夜起坐,取烛以书,其志道精思,未始须臾息,亦未尝须臾忘也。学者有问,多告以知礼成性变化气质之道,学必如圣人而后已,闻者莫不动心有进。又以为教之必能养之然后信,故虽贫不能自给,苟门人之无赀者,虽粝蔬亦共之。其自得之者,穷神化,一天人,立大本,斥异学,自孟子以来,未之有也。尝谓门人曰:“吾学既得于心,则修其辞命,辞无差,然后断事,断事无失,吾乃沛然。精义入神者,豫而已矣。”
近世丧祭无法,丧惟致隆三年,自期以下,未始有衰麻之变;祭先之礼,一用流俗节序,燕亵不严。先生继遭期功之丧,始治丧服,轻重如礼;家祭始行四时之荐,曲尽诚洁。闻者始或疑笑,终乃信而从之,一变从古者甚众,皆生先倡之。
先生气质刚毅,德盛貌严,然与人居,久而日亲。其治家接物,大要正己以感人,人未之信,反躬自治,不以语人,虽有未喻,安行而无悔,故识与不识,闻风而畏,非其义也,不敢以一毫及之。其家童子,必使洒扫应对,给侍长者;女子之未嫁者,必使亲祭祀,纳酒浆,皆所以养孙弟,就成德。尝曰事亲奉祭,岂可使人为之!”闻人之善,喜见颜色。答问学者,虽多不倦,有不能者,未尝不开其端。其所至必访人才,有可语者,必丁宁以诲之,惟恐其成就之晚。岁值大歉,至人相食,家人恶米不凿,将春之,先生亟止之曰:“饿殍满野,虽蔬食且自愧,又安忍有择乎!”甚或咨嗟对案不食者数四。
熙宁九年秋,先生感异梦,忽以书属门人,乃集所立言,谓之正蒙,出示门人曰:“此书予历年致思之所得,其言殆于前圣合与!大要发端示人而已,其触类广之,则吾将有待于学者。正如老木之株,枝别固多,所少者润泽华叶尔。”又尝谓:“春秋之为书,在古无有,乃圣人所自作,惟孟子为能知之,非理明义精殆未可学。先儒未及此而治之,故其说多穿凿,及诗书礼乐之言,多不能平易其心,以意逆志。”方且条举大例,考察文理,与学者绪正其说。
先生慨然有意三代之治,望道而欲见。论治人先务,未始不以经界为急,讲求法制,粲然备具,要之可以行于今,如有用我者,举而措之尔。尝曰:“仁政必自经界始。贫富不均,教养无法,虽欲言治,皆苟而已。世之病难行者,未始不以亟夺富人之田为辞,然兹法之行,悦之者众,苟处之有术,期以数年,不刑一人而可复,所病者特上未之行尔。”乃言曰:“纵不能行之天下,犹可验之一乡。”方与学者议古之法,共买田一方,画为数井,上不失公家之赋役,退以其私正经界,分宅里,立敛法,广储蓄,兴学校,成礼俗,救恤患,敦本抑末,足以推先王之遗法,明当今之可行。此皆有志未就。
会秦凤帅吕公荐之曰:“张载之学,善法圣人之遗意,其术略可措之以复古,乞召还旧职,访以治体。”诏从之。先生曰:“吾是行也,不敢以疾辞,庶几有遇焉。”及至都,公卿闻风慕之,然未有深知先生者,以所欲言尝试于人,多未之信。会有言者欲请行冠婚丧祭之礼,诏下礼官。礼官安习故常,以古今异俗为说,先生独以为可行,且谓“称不可非儒生博士所宜”,众莫能夺,然议卒不决。郊庙之礼,礼官预焉。先生见礼不致严,亟欲正之,而众莫之助,先生益不悦。会有疾,谒告以归,知道之难行,欲与门人成其初志,不幸告终,不卒其愿。
殁之日,惟一甥在侧,囊中索然。明日,门人之在长安者,继来奔哭致赙衤遂,始克敛,遂奉柩归殡以葬。又卜以三月而葬,其治丧礼一用古,以终先生之志。
某惟先生之学之至,备存于书,略述于谥议矣,然欲求文以表其墓,必得行事之迹,敢次以书。
朱熹伊洛渊源录:“按行状今有两本,一云“尽弃其学而学焉”,一云“尽弃异学淳如也”。其他不同处亦多,要皆后本为胜。疑与叔后尝删改如此,今特据以为定。然龟山集中有跋横渠与伊川简云:“横渠之学,其源出于程氏,而关中诸生尊其书,欲自为一家。故予录此简以示学者,使知横渠虽细务必资于二程,则其他固可知已。”按横渠有一简与伊川,问其叔父葬事,末有“提耳悲激”之言,疑龟山所跋即此简也。然与伊川此言,盖退让不居之意。而横渠之学,实亦自成一家,但其源则自二先生发之耳。”
○宋史张载传
张载,字子厚,长安人。少喜谈兵,至欲结客取洮西之地。年二十一,以书谒范仲淹,一见知其远器,乃警之曰:“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一因劝读中庸。载读其书,犹以为未足,又访诸释老,累年究极其说,知无所得,反而求之六经。尝坐虎皮讲易京师,听从者甚众。一夕,二程至,与论易,次日语人曰:“比见二程深明易道,吾所弗及;汝辈可师之。”撤坐辍讲。与二程语道学之要,涣然自信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于是尽弃异学,淳如也。
举进士,为祁州司法参军,云岩令。政事以敦本善俗为先,每月吉,具酒食召乡人高年会县庭,亲为劝酬,使人知养老事长之义,因问民疾苦,及告所以训戒子弟之意。
熙宁初,御史中丞吕公著言其有古学,神宗方一新百度,思得才哲士谋之,召见,问治道。对曰:“为政不法三代者,终苟道也。”帝悦,以为崇文院校书。他日见王安石,安石问以新政,载曰:“公与人为善,则人以善归公;如教玉人琢玉,则宜有不受命者矣。”
明州苗振狱起,往治之,末杀其罪。还朝,即移疾屏居南山下,终日危坐一室,左右简编,俯而读,仰而思,有得则识之,或中夜起坐,取烛以书。其志道精思,未始须臾息,亦未尝须臾忘也。敝衣蔬食,与诸生讲学,每告以知礼成性变化气质之道,学必如圣人而后已。以为知人而不知天,求为贤人而不求为圣人,此秦汉以来学者大蔽也。故其学尊礼贵德,乐天安命,以易为宗,以中庸为体,以孔孟为法,黜怪妄,辨鬼神。其家昏丧葬祭,率用先王之意而传以今礼。又论定井田、宅里、发敛、学校之法,皆欲条理成书,使可举而措诸事业。
吕大防荐之曰:“载之始终,善发明圣人之遗旨,其论政治,略可复古,宜还其旧职以备咨访。”诏知太常礼院,与有司议礼不合,复以疾归。中道疾甚,沐浴更衣而寝,旦而卒。贫无以敛,门人共买棺奉其丧还。翰林学士许将等言其恬于进取,乞加赠恤,诏赐馆职半赙。
载学古力行,为关中士人宗师,世称为横渠先生。著书号正蒙,又作西铭。
程颐尝言:“西铭明理一而分殊,扩前圣所未发,与孟子性善养气之论同功,自孟子后盖未之见。”学者至今尊其书。
嘉定十三年,赐谥曰明公。淳熙元年,封伯,从祀孔子庙庭。
○司马光论谥书
光启:昨日承问张子厚谥,仓卒奉对,以“汉魏以来此例甚多,无不可者”。退而思之,有所未尽。
窃惟子厚平生用心,欲率今世之人,复三代之礼者也,汉魏以下盖不足法。郊特牲曰:“古者生无爵,死无谥”,爵,谓大夫以上也。檀弓记礼所由失,以为士之有诔自县贲父始。子厚官比诸侯之大夫则已贵,宜有谥矣。然曾子问曰:“贱不诔贵,幼不诔长,礼也。惟天子称天以诔之。诸侯相诔,非礼也。”诸侯相诔,犹为非礼,况弟子而诔其师乎!孔子之没,哀公诔之,不闻弟子复为之谥也。子路欲使门人为臣,孔子以为欺天;门人厚葬颜渊,孔子叹不得视犹子也。
君子爱人以礼,今关中诸君欲谥子厚而不合于古礼,非子厚之志。与其以东文范、陶情节、王文中、孟贞曜为比,其尊之也。曷若以孔子为比乎?承关中诸君决疑于伯淳,而伯淳谦逊,博谋及于浅陋,不敢不尽所闻而献之以备万一,惟伯淳择而折衷之!光再拜。横渠之没,门人欲谥为“明诚夫子”,质于明道先生。先生疑之,访于温公,以为不可。此帖不见于文集,令藏龟山杨公家。
○又哀横渠诗
先生负才气,弱冠游穷边;麻衣揖巨公,决策期万全,谓言叛羌辈,坐可执而鞭。意趣少参差,万金莫留连。中年更折节,六籍事钻研;义农及周孔,上下皆贯穿。造次循绳墨,儒行无少愆。师道久废阙,模范几无传;先生力振起,不绝尚联绵。教人学虽博,要以礼为先;庶几百世后,复睹百王前。释老比尤炽,群伦将荡然;先生论性命,指示令知天。声光动京师,名卿争荐延;之石渠阁,岂徒修简编!丞相正自用,立有荣枯权;先生不可屈,去之归卧坚。孤嫠聚满室,糊口耕无田;欣欣茹藜藿,皆不思肥鲜。近应诏书起,寻取病告旋;旧卢不能到,丹风翩翩。人生会归尽,但问愚与贤;借令阳虎寿,讵足骄颜渊!况于朱紫贵,飘忽如云烟;岂若有清名,高出太白巅!门人俱带,雪涕会松阡。厚终信为美,继志仍须专。读经守旧学,勿为利禄迁;好礼效古人,勿为时俗牵;修内勿修外,执中勿执偏。当令洙泗风,郁郁满秦川。先生倘有知,无憾归重泉。
○吕冉张子抄释序
横渠张子书甚多,今其存者止二铭、正蒙、理窟、语录及文集;而文集又未完,止得二卷于三原马伯循氏。然诸书皆言简意实,出于精思力行之后。至论仁孝、神化、政教、礼乐,盖自孔孟后未有能如是切者也。顾其书散见漫行,涣无统纪,而一义重出,亦容有之。暇尝卒抄成帙,注释数言,略发大旨,以便初学者之观省。谪解之第三年,巡按潜江初公,恐四方无是本也,命刻诸解梁书院以广布云。
嘉靖五年,三月,辛丑,后学高陵吕冉序。
○袁应泰万历戊午本张子全书序
斯道自孔孟而后,得其传者莫盛于周、程、张、朱,其所论著与四书埒,有补于学者大矣。郡伯沈公表章理学,刻行周子全书矣;复念张子郡产也,为建横渠书院,肖像以祀之,并刻其全书而属序于余。
张子立言,精深浩渺,岂余不佞所能窥测!请序其略。如曰“孙其志于仁则得仁,孙其志于义则得义”;“志大则才大事业大,志久则气久德性久一,“发意便要至圣人犹不得,况便自谓不能,人若志趣不远,虽学无成”,欲学者之立志也。曰“天下之富贵,在外者皆有穷已,惟道义则无爵而贵,取之无穷”;“学者舍礼义,则饱食终日,无所猷为,与下民一致”;“仁之难成久矣,人人失其所好,盖人人有利欲之心,与学正相背驰,故学者要寡欲”;“当生则生,当死则死,今日万钟,明日弃之,今日富贵,明日饥饿亦不恤,惟义所在”,欲学者之寡欲也。曰“学者中道而立,则有位以弘之,无中道而弘,则穷大而失其居,失其居则无地以崇其德”;“大中至正之极,文必能致其用,约必能感其通”,“博文以集义,集义以正经,正经然后一以贯天下之道”,欲学者之立本也。曰“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太和所谓道”,“至当之谓德”,“推行有渐为化,合一不测为神”;气有无形、客形,性有无感、客感;欲学者之识道体也。曰“德不胜气,性命于气,德胜其气,性命于德”;“天本参和不偏,养其气,反之本而不偏,则性尽”;“气与志,天与人,有交胜之理,必学至于如天则成性,成性则气无由胜”,欲学者之变气质也。曰“仁体事无不在,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无一物而非仁也”;“礼之原在心,礼所以持性,凡未成性,须礼以持之,能守礼已不畔道矣,礼即天地之德,圣人之成法,进人之速,无如礼学”,欲学者之崇礼也。曰“敬斯有立,有立斯有为,不诚不庄,不可谓之尽性穷理”;“静者善之本,虚者静之本,学者静以入德,至成德亦只是静”,欲学者之主敬而主静也。曰“和乐道之端,和则可大,乐则可久”;“有无一,内外合,此人心之所自来也”;“精义入神,事豫吾内以利吾外,利用安身,素利吾外以养吾内”;“言有教,动有法,昼有为,宵有得,息有养,瞬有存”;欲学者之密涵养也。曰“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见闻牿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天大无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见闻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心苟不忘,则虽接人事即是实行,莫非道也,心若忘之,则终身由之只是俗事,学者存意之不忘,庶游心浸熟,有一日脱然如大寐之得醒”;欲学者之默体认也。曰“未知立心,恶思多之致疑,既知所立,恶讲治之不精”;“阳明胜则德性用,阴浊胜则物欲行”;“纤恶必除,善斯成性矣,察恶未尽,虽善必粗矣”;欲学者之常省察也。曰“人私意以求是未必是,虚心以求是方为是,责己者当知天下国家无皆非之理,人之耻于就问,便谓我胜于人,只是病在不知求是为心。故学者当无我”,“无我而后大,大成性而后圣”;欲学者之克己也。
其极功在于穷神化,一天人,尽性以至命。其说曰:“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故以乾坤称父母,民物为胞与,“立必俱立,知必周知,爱必兼爱,成不独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而后已。其尤所者,在于穷理率性,辨诸子之浅妄,辟释氏之讠皮淫以卫道。故其说曰:“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聚亦吾体,散亦吾体,知死之不亡者,可与言性”,“诸子浅妄,有有无之分”,“释氏不知天命,而以心法起灭天地”,比之凝冰;谓儒者“天人合一,致学而可以成圣,得天而未始遗人”;“自释氏之说炽传中国,使英才间气,生则溺耳目恬习之事,长则师世儒宗尚之言,冥然被驱,因谓圣人可不而至,大道可不学而知,故未识圣人心,巳谓不必求其迹,未见君子志,已谓不必事其文,此人伦所以不察,庶物所以不明,治所以忽,德所以乱”;以不知穷理蔽浮鄙之失,以闻知便了为学者深戒。此其大略也。
今学者大患,患其志之不立。志立矣而功或不继,功勤矣乃复沦胥空寂,变于夷而不自觉,悠悠,斯道何赖焉!倘读是书者,爽然悟,慨然有立志,进进不已,而不为异学所惑,非苟知之,亦允蹈之,发张子之蕴以发孔孟之蕴,而衍斯道之传于不坠,斯固张子立言之旨,沈公表章之意乎!
万历戊午九月朔,岐阳后学袁应泰序。
○喻三畏顺治癸巳本张子全书序
予髫年于芸窗之下披阅图史,每值横渠先生撰著,初读一过,取目爽心豁,及再四吟咏,不觉意旷神怡,徘徊击节,不能去怀,知先生之羽翼道统,宗盟斯文,系匪浅鲜也,但以不获先生全集之为歉耳。后得筮仕关中,叨佐岐阳,知关中为先生故里,岂意先生竟凤之坞人也,大快予数年来景仰之至意矣。甫下车,即展拜祠下,先生仪像俨然,令人起敬起肃,恍如受先生耳提面命焉。
遂求先生全集于文献之家,而乡先达果进予而言曰:“先生著作,虽传今古,遍天下,惟吾郡实为大备。前都门芳扬沈太公祖尊先生教,搜索殆偏,寿之木以广其传,至今家弦户诵,衍先生泽使之灵长者,沈公力也。惜兵火频仍,灾及枣梨,致残其半矣。”予聆之,恻然心惕,随命取旧刻而序次之,果落遗者不仅数十叶也。予叹曰:“予幼而学先生学,佩服先生有年矣,至今日而忍令先生之文章道德沦为断简残编耶!”敬捐薄俸,爰命梓人补为完璧,敢曰媲前贤沈大人之有功文教乎?特快予夙心云尔,并亦使后起者继先生为有据也。敬序。
顺治癸巳之吉,三韩后学喻三畏序。
○李月桂康熙壬寅本张子全书序
粤考雍州之域,土厚风朴,故其间多淳庞博雅,或以理学鸣,或以词翰显,论列非不烂然盈帙,裒然为一代文章宗匠,至究其实,则支离衍蔓,无裨世教,君子奚取乎!今观于横渠先生所著而有感焉。
先生性嗜诵习,初上书谒见范文正公,因劝读中庸,先生犹以为未足,又访诸释老之旨,知无所得,反而求之经学。故乃静座一室,右左简编,仰而读,俯而思,将以顺性命之理,合阴与阳而立天之道,合柔与刚而立地之道,合仁与义而立人之道。不尚释氏,不崇虚无,上接羲文之奥义,下承周孔之薪传;表章绝学,阐发微言,深得河洛之密旨,浑然太极之纯粹。千秋百代之后,读先生书,想见先生之为人,俎豆尸祝,直更仆难数,其与程朱诸贤共为宗盟道统,非浅鲜也。
余弱冠时,披诵历代名籍,夙闻先生载籍,学有本源,景仰遐芳,有求未获,每一念及,徘徊太息。余今分藩关西,亲炙里居,得全集而置之案头,政事暇而讲求吟咏,纟由绎领略,心旷神怡,严如师保在前,不啻耳提面命。先生之有功数圣,有补世教,殆非饰章绘句炫人观美者所可拟也。先生序中有确论矣,奚俟余言!余得受读抚卷,窥著作之奥而不扬先生之休,有弗忍也,谨漫为序,亦以少慰仰企之心云耳。
时康熙壬寅仲秋,钦差分守关西道兼管粮饷驿传陕西布政司右参政后学李月桂谨撰。
○张伯行康熙四十七年本张横渠集序
道以居正为大,学以尽心为要,此古今不易之理也。然不极于知性知天,则心无由尽,正大之情无从可见,而道于是乎晦矣。
溯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以道相承,为万世立极,而子思孟子从而发明之,斯道始大著。孟子没而微言绝,历千余载,濂、洛、关、闽诸君子又起而修明之,今其书俱在,可考而知也。
横渠张先生著西铭、正蒙、经学诸书,吕与叔撰行状,以为“穷神化,一天人,立大本,斥异学,自孟子以来未之有也”;明道亦言”西铭道理,孟子以后无人及此”,是岂虚称也哉!其学当时盛传于关中,虽自成一家之言,然与二程昆弟首推气质之说,以明性善之本然,而汉唐以下诸儒纷议之惑泯焉。其有功性教,夫岂浅小哉!
闲尝窃读先生之书,其高极乎干父坤母之大,而实不离乎吾体吾性之常;其诣必造于穷神知化之妙,而实不外乎存心养性以为功;其旨归在乎有无合一以为常,而动静虚实之机灼然不爽;其致用务为化裁推行以尽利,而隐微幽独之际防亦不懈。大中至正之道毕具乎此,而巨细精粗亦莫不贯,其正且大为何如哉!
夫大亦吾心所自有,何待他求?但不能穷理好学,则无以知夫吾性之所固有而自尽其心,或牿于见闻之狭,或惊为高远之论,其于道也何有!
余窃惧焉,故编辑是集,以破庸浅之见,以祛习俗之陋,俾学者有所操持存养以趋向于本原之地,而因以自尽其心焉。虽然,其未易言也。
张子之于道,盖自谓“俯读仰思,求之六经而后得”者也。今学者于六经、孔、孟之言不日浸灌于胸中,而骤而语之,未有不河汉其言而逡巡退却也;且无张子昼为宵得、息养瞬存功夫,亦无以识其用意之所存,而能反覆究研,庶几有得也。噫!学者于此不一尽其心,而徒汲汲于华靡之词以博世资,吾知其渺乎小矣,是何足以语道也哉!
余固非知道者也,然不敢谓无志于尽心之学,略附管见于正蒙,余俟同志君子其为讨论焉。铢铢而较之,寸寸而度之,深造而有得焉,是亦张子而已矣。
康熙四十七年戊子孟秋月,仪封后学张伯行书于榕城之正谊堂。
○朱轼康熙五十八年本张子全书序
岁己丑,余奉命巡学陕右,莅扶风,率诸生谒横渠张子庙,虽车服礼器鲜有存者,然登其堂,不觉敛容屏息,肃然起敬焉。
既而博士绳武示余横渠全集,且曰:“是书多错简,欲重刻未逮也。”余自幼读西铭正蒙,虽未窥见奥蕴,然每一展卷,取胸臆爽豁,既得读全书,益有鼓舞不尽之致焉。大抵言性言命,使人心玩之而如其所欲言者,必身体之而适得其力之能至者也。
集中经学理窟诸篇,于礼乐、诗书、井田、学校、宗法、丧祭,讨论精确,实有可见之施行。薛思曰:“张子以礼为教。”不言理而言礼,理虚而礼实也。儒道宗旨,就世间纲纪伦物上着脚,故由礼入最为切要,即约礼复礼的传也。西铭言仁,大而非夸,盖太极明此性之全体,西铭状此性之大用,体虚而微,用弘而实焉。正蒙论天地太和,风雨霜雪,万品之流形,山川之融结,即器即道,皆前人之所未发,朱子所谓“亲切严密”是也。
史称横渠以易为宗,以中庸为体,以孔孟为法。与诸生言学,每告以知礼成性、变化气质之道,学必为圣人而后已。以为“知人而不知天,求为贤人而不求为圣人,此学者大蔽也”;又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卓哉张子,其诸光辉而近于化者欤!若其所从入,则循循下学,正蒙所谓“言有教,动有法,息有养,瞬有存”,数语尽之矣。
是故学张子之学而实践其事者,斯不愧读张子之书而洞晰其理。余也不敏,何足以言学!然窃喜读张子书而有鼓舞不尽之致,用校正而梓之,以成博士志焉。
时康熙五十八年冬至月,高安后学朱轼序。
○叶世倬嘉庆丙寅本张子全书序
张横渠先生后裔,世居县之槐芽镇,有全集木刻藏于贡生景留家。嘉庆三年二月十八日,白莲贼焚掠镇上,家人惊避,痉版地下,贼掘视之,且詈且掷,凡碎四十余片,景留家赤贫,无力补刻,自是集非完书,流传益鲜。今年三月四日,余代守岐阳,郡城东街旧有先生祠,下车次日往谒,询得其情,随检所缺,亟付剞劂补之。工竣,爰识颠末于后,以授景留,俾知版之厄于贼,而犹幸未毁于火也,世世子孙其善藏之!
时嘉庆十一年,岁次丙寅六月下浣,知凤翔府事西安清军同知上元叶世倬谨识。
○武澄道光壬寅本张子全书序
太守豫星阶先生自丙申来典郡,尊儒重道,广立义学以端风化之原。一日,过横渠祠,见其废圮,慨焉伤之,乃延郑冶亭士范、李静算正诸名士建议重修,且又捐廉以为绅士倡,至庚子功竣,盖欲以乡之前贤勉来学也。
越壬寅春,澄假馆祠内,贤裔张君连科谓澄曰:“祠宇者,所以妥横渠之神;全书者,所以载横渠之道也。今将杀青重刊,子盍为我校之。”澄譬犹撼树蚍蜉,不自量力,因竭数月之功,与李静{艹}同年雠校商订,讫九月告成,时冶亭远仕贵阳,以不获就正为憾。
吁!全书成矣,读全书者,空读其书无益也。横渠生于千载之上,人也;吾侪生于千载之下,亦人也。然横渠之心,能视天地万物为吾父母同胞,而吾侪肝胆间,顾格格焉判若楚越,此何故哉?
道光二十二年,岁在壬寅,秋九月谷旦,岐山后学武澄谨序。
○李慎同治九年本张子全书序
孔子之道,坠绪就湮,微言中绝者屡矣。何以至有宋濂、洛、关、闽诸贤出而圣人之道大明,既明而遂不复晦?岂非由于诸贤之扶正教,辟邪说,同时奋起,百折不回,而又各有著述,其择也精,其语也详,足以抉奥阐微,羽翼斯道于千载也哉!
余束发受书,溺于俗学,以记诵词章为务,于道毫无所窥。继与友人崇文山游,见其持论行事一轨于正,因尽弃所学而学焉,始解读小学、近思录与诸先儒之书以发明经旨。因文山而获见倭艮峰先生,得读所著为学大旨,始知圣人之道如日用饮食之不可一日或离,而从事之久,则趣益深,理益明,又不容以一蹴而至也。无如力学不勇,悠忽终无所得。
同治六年,出守凤翔,固横渠夫子之乡也。拜谒祠下,肃然仰前哲之遗徽,徘徊久之不能去,从守祠张生述铭求全书之所在。张生曰:“是书旧刻之在邑者,板多残阙,临潼本,则不知藏于谁氏。道光初,郡中有新锓本,第不敢出以示人。”余讶其言,固诘之,则曰:“是书之刊也,彼时岐邑明经武子鲜名澄者,实任校雠事,于语录、附录诸卷多所移置,且补著张子年谱而参以己议,谓井田不可复行,于是是书出而读者讠华然,是以不敢复示人。”余亟索观,知武生亦汲古好学士,第其所著井田论,未能窥先贤之深意,无足存者。乃属张生,将所移易者重辑如旧,商之罗诚兹明府骧,共捐资而补刻之。以武生所编年谱,删其繁冗附于后,以不没其勤。
编既定,张生固乞序于余,邑贤裔张书云亦以为请。余曰:“子误矣。夫子之书,广大精微,程子、朱子及诸儒论之详矣,余涉道浅,乌足以赞一词哉!且值正学倡明之会,是书之传,久已如日月之经天,江河之行地,又乌待乎序耶!”张生则曰:“人之读是书者,往往静言而庸违。自罹兵革后,读之者益鲜,其不可以无言也。”
余悚然曰:“是守土者之责也。夫天下之祸乱不遽作,实人心风俗有以酿成之;人心风俗之坏,由于教化之不行;教化之不行,由于学术之不讲。凤郡民俗,夙称敦朴,今则学校久废,诗书之道不闻,人知趋利而不知向义,较之往昔,其风亦稍漓矣。果能取夫子之书读之,而身体力行,观摩而善焉;其君子知励存养之修,宏胞与之量,循其性而无违;其小人亦知笃尊高年、慈孤弱之义,尽其职而无愧;皋皋熙熙,祸乱其庶几息乎!第古学校之制未能遽复,而今之从事学校者,又往往以操觚吮墨、媒爵秩而贸冠裳为毕乃事也,是岂张子著书卫道垂教后世与余所以期望郡人士之本心哉!”爰书之以告读夫子之书者。
时在同治九年,岁次庚午仲秋之吉,赐进士出身知凤翔府事后学李慎谨序。
○叶适因范育序正蒙遂总述讲学大指
道始于尧,“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
易传虽有包牺、神农、黄帝在尧之前,而书不载,称“若稽古帝尧”而已。“命羲和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
吕刑“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左氏载尤详。尧敬天至矣,历而象之,使人事与天行不差;若夫以术下神而欲穷天道之所难知,则不许也。次舜,“睿哲文明,温恭允塞”,“在玑玉衡以齐七政”。
舜之知天,不过以器求之,日月五星齐,则天道合矣。其微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人心至可见,执中至易知,至易行,不言性命。子思赞舜,始有大知、执两端、用中之论,孟子尤多,皆推称所及,非本文也。次禹,“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
洪范者,武王问以天,箕子亦对以天,故曰“不畀鲧洪范九畴”,“乃锡禹洪范九畴”,明水有逆顺也;孔子因箕子周公之言,故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欢治有兴废也。前世以为龙马负图自天而降,洛书九畴亦自然之文,其说怪诬,甚至有先天后天之说,今不取。次皋陶,训人德以补天德,观天道以开人治。能教天下之多材,自皋陶始。
禹以才难得、人难知为忧,皋陶言“亦行有九德,亦言其人有德”,卿大夫诸侯皆有可任,翕受敷施,九德咸事,以人代天,典礼赏罚,本诸天意,禹相与共行之,夏、商、周一遵之。次汤,“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克猷惟后”。其言性盖如此。次伊尹,言“德惟一”,又曰“终始惟一”又曰“善无常主,协于克一”。汤自言“聿求元圣,与之戮力,以与尔有众请命”,伊尹自言“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故以伊尹次之。鸣呼!尧、舜、禹、皋陶、汤、伊尹,于道德性命天人之交,君臣民庶均有之矣。次文王,“肆戎疾不殄,烈假不遐。不闻亦式,不谏亦入”。“雍雍在宫,肃肃在庙,不显亦临,无射亦保”。“无然畔援,无然歆羡,诞先登于岸”。“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文王备道尽理如此。岂特文王为然哉?固所以成天下之材;而使皆有以充乎性,全于命也。
案中庸言“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德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夫鸟至于高,鱼起于深,言文王作人之功也;德如毛,举轻以明重也;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言天不可即而文王可象也。古人患夫道德之难知而难求也,故自允恭克让以至主善协一,皆尽己而无所察于物也,皆有伦而非无声臭也。今颠倒文义,指其至妙以示人,后世冥惑于性命之理,盖自是始,不可谓文王之道固然也。
次周公,治教并行,礼刑兼举,百官众有司,虽名物卑琐,而道德义理皆具。自尧舜以来,圣贤继作,措于事物,其该括演畅,皆不得如周公。不惟周公,而召公与焉,遂成一代之治,道统历然如贯联,不可违越。
次孔子,周道既坏,上世所存皆放失,诸子辩士,人各为家,孔子补遗文坠典,诗、书、礼、乐、春秋,有述无作,惟易著彖象,
旧传删诗定书作春秋,予考详知明其不然。然后唐、虞、三代之道赖以有传。
案论语,“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而考孔子言仁多于他语,岂有不获闻者,故以为罕邪?孔子殁,或言传之曾子,曾子传子思,子思传孟子。
案孔子自言德行颜渊而下十人,无曾子,曰“参也鲁”。若孔子晚岁独进曾子,或曾子于孔子殁后,德加尊,行加修,独任孔子之道,然无明据。又案曾子之学,以身为本,容色辞气之外不暇问,于大道多遗略,未可谓至。又案孔子尝言“中庸之德民鲜能”,而子思作中庸,若以为遗言,则颜闵犹无足告而独其家,非是。若所自作,则高者极高,深者极深,非上世所传也。然则言孔子传曾子,曾子传子思,必有谬误。孟子亟称尧、舜、禹、汤、伊尹、文王、周公,所愿则学孔子,圣贤统纪,既得之矣;养气知言,外明内实,文献礼乐,各审所从矣。夫谓之传者,岂必曰授之亲而受之的哉?世以孟子传孔子,殆或庶几。然开德广,语治骤,处己过,涉世疏,学者趋新逐奇,忽亡本统,使道不完而有迹。
案孟子言性,言命,言仁,言天,皆古人所未及,故曰“开德广”;齐滕大小异,而言行王道皆若建瓴,以为汤、文、武固然,故曰“语治骤”;自谓“庶人不见诸侯”,然以彭更言考之,后车从者之盛,故
曰“处己过”;孔子亦与梁丘据语,孟子不与王欢言,故曰“涉世疏”。学者不足以知其统而袭其迹,
则以道为新说奇论矣。自是而往,争言千载绝学矣。易不知何人所作,虽曰伏羲画卦,文王重之,案周太卜掌三易,经卦皆八,别皆六十四,则画非伏羲,重非文王也。又周有司以先君所为书为筮占,而文王自言“王用享于岐山”乎?亦非也。有易以来,筮之辞义不胜多矣,周易者,知道者所为而有司所用也。孔子为之著彖象,盖惜其为他异说所乱,故约之中正,以明卦爻之指,黜异说之妄,以示道德之归。其余文言、上、下系、说卦诸篇,所著之人,或在孔子前,或在孔子后,或与孔子同时,习易者汇为一书。后世不深考,以为皆孔子作,故彖象拼郁未振,而十翼讲诵独多。魏晋而后,遂与老庄并行,号为孔老。佛学后出,其变为禅,喜其说者,以为与孔子不异,亦援十翼以自况,故又号为儒释。本朝承平时,禅说尤炽,豪杰之士,有欲修明吾说以胜之者,而周、张、二程出焉,自谓出入于老佛甚久,已而曰:“吾道固有之矣。”故无极太极,动静男女,太和参两,形气聚散,感通,有直内,无方外,不足以入尧舜之道,皆本于十翼,以为此吾所有之道,非彼之道也。及其启教后学,于子思孟子之新说奇论,皆特发明之,大抵欲抑浮屠之锋锐,而示吾所有之道若此。然不悟十翼非孔子作,则道之本统尚晦。不知夷狄之学本与中国异,
案佛在西南数万里外,未尝以其学求胜于中国,其俗无君臣父子,安得以人伦义理责之!特中国好异者折而从彼,盖禁令不立而然。圣贤在上犹反手,恶在校是非、角胜负哉!而徒以新说奇论辟之,则子思孟子之失遂彰。范育序正蒙,谓此书以“六经所未载、圣人所不言”者,与浮屠老子辩,岂非以病为药,而与寇盗设郛郭,助之捍御乎?呜呼!道果止于孟子而遂绝耶?其果至是而复传邪?孔子曰:“学而时习之”,然则不习而已矣。
案浮屠书言识心,非曰识此心;言见性,非曰见此性;其灭非断灭,其觉非觉知;其所谓道,固非吾所有,而吾所谓道,亦非彼所知也。予每患自昔儒者与浮屠辩,不越此四端,不合之以自同,则离之以自异,然不知其所谓而疆言之,则其失愈大,其害愈深矣。予欲析言,则其词类浮屠,故略发之而已。昔列御寇自言忘其身而能御风,又言至诚者入火不燔,入水不溺,以是为道大,妄矣。若浮屠之妄,则又何止此!其言天地之表,六合之外,无际无极,皆其身所亲历,足所亲履,目习见而耳习闻也,以为世外环特广博之论置之可矣。今儒者乃援引大传“天地”,“通画夜之道而知”,“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子思“诚之不可掩”,孟子“大而化,圣而不可知”,而曰吾所有之道盖若是也。誉之者以自同,毁之者以自异,嘻,末矣!
○刘玑正蒙会稿序
易有“蒙以养正”之文,故张子取之以名书,篇内东铭西铭,初曰砭愚订顽,皆正蒙之谓也。
是书也,出入乎语、孟、六经及庄老诸书,凡造化人事,自始学以至成德,大学之所谓格物致知,孟子之所谓尽心知性,无不备于此矣。故朱子谓其“规模广大”,范氏称其“有六经之所未载,圣人之所未言”,而张子亦自谓“如ㄧ盘”示儿,百物俱在,顾取者如何耳”。惜乎先儒论注虽多,而或散见于各传。况张子多断章取义,又有与本注不同者,初学之士,未及旁搜,不能不开卷思睡也。
玑何人斯,乃敢窃议!顾自蚤岁得有所闻于介李先生及提学恭简戴先生之门,兹又承{艹逐}杨先生之命,因与同志诸友会讲成禀。中间所引经传,旧有注者,固不敢妄为之说。其有非本文所当注而注者,则欲学者因此识彼,而且易于考证也。虽尚多郢书燕说之误,而为高为下,则敢以此为措手之地云。
○王夫之张子正蒙注序论
谓之“正蒙”者,养蒙以圣功之正也。圣功久矣大矣,而正之惟其始,蒙者知之始也。孟子曰:“始条理者,智之事也。”其始不正,未有能成章而达者也。
或疑之曰:“古之大学,造之以诗书礼乐,迪之以三德六行,皆日用易知简能之理,而正蒙推极夫穷神知化,达天德之蕴,则疑与大学异。子夏曰:‘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今以是养蒙,恐未能猝喻而益其疑。”
则请释之曰:“大学之教,先王所以广教天下而纳之轨物,使贤者即以之上达而中人以之寡过。先王不能望天下以皆圣,故尧舜之仅有禹、皋陶,汤之仅有伊尹、莱朱,文王之仅有太公望、散宜生;其他则德其成人,造其小子,不强之以圣功而俟其自得,非有吝也。正蒙者,以奖大心者而使之希圣,所由不得不异也。
“抑古之为士者,秀而未离乎其朴,下之无记诵词章以取爵禄之科,次之无权谋功利苟且以就功名之术,其尤正者,无狂思陋测,荡天理,蔑彝伦,而自矜独悟,如老聃、浮屠之邪说,以诱聪明果毅之士而生其逸获神圣之心,则但习于人伦物理之当然,而性命之正自不言而喻。至于东周而邪慝作矣。故夫子赞易而阐形而上之道,以显诸仁而藏诸用;而孟子推生物一本之理,以极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所由生。大学之道,明德以修己,新民以治人,人道备矣,而必申之曰‘止于至善’。不知止至善,则不定、不静、不安,而虑非所虑,未有能得者也。故夫子曰:‘吾十有五志于学’,所志者知命、耳顺、不逾之矩也。知其然者,志不及之,则虽圣人未有得之于志外者也。故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宜若登天而不可使逸获于企及也。
“特在孟子之世,杨墨虽盈天下,而儒者犹不屑曲吾道以证其邪,故可引而不发以需其自得。而自汉魏以降,儒者无所不淫,苟不抉其跃如之藏,则志之摇摇者,差之黍米而已背之霄壤矣。此正蒙之所由不得不异也。
“宋自周子出,而始发明圣道之所由一出于太极阴阳人道生化之终始,二程子引而伸之,而实之以静一诚敬之功,然游谢之徒,且岐出以趋于浮屠之蹊径。故朱子以格物穷理为始教,而檠括学者于显道之中,乃其一再传而后,流为双峰、勿轩诸儒,逐迹蹑影,沈溺于训诂。故白沙起而厌弃之,然而遂启姚江王氏阳儒阴释诬圣之邪说,其究也,为刑戮之民,为阉贼之党,皆争附焉,而以充其无善无恶圆融理事之狂妄流害,以相激而相成,则中道不立,矫枉过正有以启之也。
“人之生也,君子而极乎圣,小人而极乎禽兽,然而吉凶穷达之数,于此于彼未有定焉。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则为善为恶,皆非性分之所固有,职分之所当为,下焉者何弗荡弃彝伦,以遂其苟且私利之欲!其稍有耻之心而厌焉者,则见为寄生两间,去来无准,恶为赘疣,善亦弁髦,生无所从,而名义皆属沤瀑,两灭无余,以求异于逐而不返之顽鄙。乃其究也不可以终日,则又必佚出猖狂,为无缚无碍之邪说,终归于无忌惮。自非究吾之所始与其所终,神之所化,鬼之所归,效天地之正而不容不惧以终始,恶能释其惑而使信于学!
“故正蒙特揭阴阳之固有,屈伸之必然,以立中道,而至当百顺之大经皆率此以成,故曰“率性之谓道”。天之外无道,气之外无神,神之外无化,死不足忧而生不可罔,一瞬一息,一宵一画,一言一动,赫然在出王游衍之中善吾伸者以善吾屈。然后知圣人之存神尽性,反经精义,皆性所必有之良能而为职分之所当修,非可以见闻所及而限为有,不见不闻而疑其无,偷用其蕞然之聪明,或穷大而失居,或卑近而自蔽之可以希觊圣功也。”
呜呼!张子之学,上承孔孟之志,下救来兹之失,如皎日丽天,无幽不烛,圣人复起,未有能易焉者也。
学之兴于宋也,周子得二程子而道著。程子之道广,而一时之英才辐辏于其门。张子学攵学于关中,其门人未有殆庶者。而当时钜公耆儒,如富、文、司马诸公,张子皆以素位隐居而末由相为羽翼。是以其道之行,曾不得与邵康节之数学相与颉颃,而世之信从者寡,故道之诚然者不著,贞邪相竞而互为畸胜。是以不百年而陆子静之异说兴,又二百年而王伯安之邪说喜,其以朱子格物道问学之教争贞胜者,犹水之胜火,一盈一虚而莫适有定。使张子之学晓然大明,以正童蒙之志于始,则浮屠生死之狂惑不折而自摧,陆子静王伯安之蕞然者亦恶能傲君子以所独知,而为浮屠作率兽食人之伥乎!
周易者,天道之显也,性之藏也,圣功之牖也,阴阳、动静、幽明、屈伸,诚有之而神行焉,礼乐之精微存焉,鬼神之化裁出焉,仁义之大用兴焉,治乱、吉凶、生死之数准焉,故夫子曰“弥纶天下之道”,以崇德而广业者也。张子之学,无非易也,即无非诗之志,书之事,礼之节,乐之和,春秋之大法也,论孟之要归也。自朱子虑学者之骛远而忘迩,测微而遗显,其教门人也,以易为占筮之书而不使之学,盖亦矫枉之过,几令伏羲、文王、周公、孔子继天立极扶正人心之大法,下同京房、管辂、郭璞、贾耽壬遁奇禽之小技。而张子言无非易,立天、立地、立人,反经研几,精义存神,以纲维三才,贞生而安死,则往圣之传,非张子其孰与归!
呜呼!孟子之功不在禹下,张子之功,又岂非疏洚水之岐流,引万派而归墟,使斯人去昏垫而履平康之坦道哉!是匠者之绳墨也,射者之彀率也,虽力之未逮,养之未熟,见为登天之难不可企及,而志于是则可至焉,不志于是未有能至者也。养蒙以是为圣功之所自定,而邪说之淫蛊不足以乱之矣,故曰正蒙也。
衡阳王夫之论。
○朱熹西铭论
天地之间,理一而已。然干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则其大小之分,亲疏之等,至于十百千万而不能齐也,不有圣贤者出,孰能合其异而反其同哉!西铭之作,意盖如此,程子以为“明理一而分殊”,可谓一言以蔽之矣。
盖以干为父,以坤为母,有生之类,无物不然,所谓理一也。而人物之生,血脉之属,各亲其亲,各子其子,则其分亦安得而不殊哉!一统而万殊,则虽天下一家,中国一人,而不流于兼爱之弊;万殊而一贯,则虽亲疏异情,贵贱异等,而不牿于为我之私。此西铭之大指也。
观其推亲亲之厚以大无我之公,用事亲之诚以明事天之道,盖无适而非所谓分殊而推理一也,夫岂专以民吾同胞,长长幼幼为理一,而必默识于言意之表,然后知其分之殊哉!
且所谓“称物平施”者,正谓称物之宜以平吾之施云尔,若无称物之义,则亦何以知夫所施之平哉!龟山第二书,盖欲发明此意,然言不尽而理有余也,故愚得因其说而遂言之如此,同志之士幸相与折衷焉。
熹既为此解,后得尹氏书,云杨中立答伊川先生论西铭书有“释然无惑”之语,先生读之曰:“杨时也未释然。”乃知此论所疑第二书之说,先生盖亦未之许也。然龟山语录有曰:“西铭理”而分殊,知其理一,所以为仁;知其分殊,所以为义。所谓分殊,犹孟子言“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其分不同,故所施不能无差等耳。或曰:“如是则体用果离而为二矣。”曰:“用未尝离体也。以人观之,四肢百骸具于一身者体也,至其用处,则首不可以加履,足不可以纳冠。盖即体而言,而分已在其中矣。”此论分别异同,各有归趣,大非答书之比,岂其年高德盛而所见始益精与?因复表而出之,以明答书之说诚有未释然者,而龟山所见盖不终于此而已也。
干道壬辰孟冬朔旦,熹谨书。
始余作太极西铭二解,未尝敢出以示人也。近见儒者多议两书之失,或乃未尝通其文义而妄肆诋诃。余窃悼焉,因出此解以示学徒,使广其传,庶几读者由辞以得意,而知其未可以轻议也。
淳熙戊申二月己巳,晦翁题。
○沈自彰张子二铭题辞
孔门之学,求仁而已。仁者人也;学不识仁,终非真悟。故孔子以民之于仁甚于水火,孟子于放心不求者哀之。后世关洛,实得其宗。而西铭数语,程门取取以教学者,虽其所指若不过君臣长幼贫富屋漏之近,然挹其规度,包三才之广大,充其精蕴,体天人为一源。学者所当默识而固有之也。东铭严毅,一时并出,兹用提挈,以示学者,庶几程门之遗意云。
敬义齐主人沈自彰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