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俚曲集》·第六回 愤杀恶徒

却说舜华把鸿渐半推半就,半嗔半笑,作弄了一夜,以后也就没说甚么。又待了几日,忽然说道:"罢呀!我想痴心恋人,也是无趣。我今夜可就真实送你回去了罢。"

  [劈破玉]我合你做夫妻已四五年,你心里有个撅另把奴拴,为甚么还痴心还把人来留恋?你自有结发的恩合爱,这露水头的夫妻嘎相干?趁如今我就合你别了罢,省的你日后再把奴来闪。

  遂即拿过那竹夫人来,丢在地下,笑了一笑,说:"我那没良心的官人,你是爱在前头呀,是爱在后头呢?"官人又当是合他戏耍,便说:"我在后头搂着你罢。"

  张官人才坐下就晕了一阵,叫声起忽的声好似腾云,只唬的闭着眼不敢再问。此时才觉腰儿细,怀里总像是无人。就是那行床的时节,亲到那极处,也不曾搂的这样紧。

  只听的耳边风响,不多时,舜华说声住,就忽的声落将下来。便说:"官人哪官人,这可是你自家待回来。向后有好也不必想我,有歹也不必想我,咱可就从此别了罢。"张官人睁了睁眼,已不见了舜华。

  官人才待说几时相见,不知道从此时飞到半天,想又是眼障法把俺来诓骗。独自在明月下,定了定神思仔细观,景色如故,树木依然:你看那庄东头一个湾,庄西头一个滩,庄北里那座山,庄南里那段田,庄前头那楼三间,这是谁家那坟墓,那是谁家的花园,楼阁不曾减少,房户不曾增添。看了看历历分明,真真的隔着家门不大远。"呀,这真正是我那庄村了。无论是真是假,我且进去,看是如何。"

  进了庄直到大门以外,看了看一遭儿屋倒墙歪,合先那舜华来的那风景还在。爬过那破墙去,直到了宅门外,又见那窗儿里灯光,合那一夜光景点儿不曾改。

  "只怕又是那妮子弄法子唠我。我且进去叫叫门再讲。"

  轻敲绣房,门里边就问:半夜里漫过墙,你是何人?官人说是张逵,娘子不信。说你站在乜月光下,我认认模样真不真?那娘子手按着窗棂,端相个尽心:身上道袍,头上方巾,面庞嘴口,眼角耳轮,添上几根胡须,带着一点风尘。

  上下看了一遍,真真是我那官人。乒的声放下那手里的绣鞋,只听的步步金莲走的紧。

  娘子哭着,出来开了门,便问道:"你从那里来?"官人笑着说:"你还不知道么?"

  张官人又当是舜华作戏,便说道:小娘子会弄张致,平白里哄杀人光使你那诡计。看了看小保儿还在那床头睡,比着那夜并不差毫厘,笑着说:你又把竹夫人拿了来了?小娘子,我从今再不信你。方娘子见他冷打漫吹的,说的都是云里雾里的话,就拭了拭那泪,把脸放将下来恼了。

  张鸿渐这几年良心全坏。我为你人间罪尽数全捱,到如今那枕头上泪痕还在。五载别离一相会,一眼泪也流不下来。像奴家这一样没良心的痴人,该着他死在监里不要睬!

  官人见娘子恼了,才知道不是假的,便扑簌簌落下泪来,把舜华的缘故说了一遍。娘子才知道起根就里,也就全然不恼了。官人便问:"那官司是甚么着来?"

  这一案也经了三拷六问,县堂上出了票每日来拿人。说起来真正是一言难尽,娘子屈着指说了五六分。问了几个斩罪,问了几个充军;方仲起怎样的赌气,马知县怎么送出监门;斩了老马一个,弄翻了衙役一群。一行行,一字字,从头说来,合那一夜说话,半点不分。才知道仙家神灵见的准。

  夫妻正然说话,忽听的窗外有人走的响,两个都挣了一挣,只当是官府家又来拿张鸿渐来的。你道是谁呢?

  这庄里有一个无赖的光棍,小名叫季鸭子绰号破军。久礁着方娘子风流聪俊,二十四岁长守寡,难道说全然不动春心?院墙又矮小,一直到了门。但只是这个主子利害,不可轻易近身;把县官骂了个闭气,把衙役打了个断筋;又搭上方仲起,忒也尊重,弄发了岂能饶人?重则掉了脑袋,轻则打个发昏!老子生儿一个,死了无人上坟。只因着寻思到这里,狗心肠方才忍了好几忍。

  也合该有事,这一夜,李鸭子从东庄吃了酒来家,远远的望见一个人,跳过墙去。心里寻思:"这一定是方娘子的厚人。妙哉!我也跳过墙去,踏个狗尾,有何不可?"

  李鸭子跳过墙一直竟进,门外头足听了一个时辰,空说话也听不出姓谁名甚。安心听出个主,吆喝一声堵住门,一把儿拴住他那脖子,那时节方娘子,我这不怕你不肯。

  张官人看了看,是个小伙子,搐回头来,不敢做声。方娘子便问:"是甚么人来俺家里?"李鸭子说:"是我。我是来捉奸的。"叫一声方娘子你不必弄像,我李鸭子合你就是同床,你合我犯相与全无妨帐。难道说人家合你有来往,就不该许我汤一汤?你若是依了我这样事儿,咱可就千万的事儿都不讲。

  李鸭子说出那极无赖的话来,两口子在屋里几乎气杀!没奈何只得实说,"是我张鸿渐来了家了。"那行子听说,才越发歪起来了。

  张鸿渐到如今歇着大案,就是他可也该拿去送官,我看他还有怎么分辨?若是娘子依了我,万事皆休都不言;若不然,咱就叫起那邻右,叫起那地方,都来看一看,你两个在房中做的甚么茧?张鸿渐屋中气的暴跳。抬头看见墙上原有挂着一口刀,一伸手把刀抽出来,说:"罢呀!我再犯了杀人的罪罢!"

  扑冷的声开了门往外就跳,照着那鸭子头就是一刀。那鸭子可也是出于不料,你看马尾套蜻蜒,就把腚挣了。吊了一只鞋,光着脚拾了命的往外跑。

  张鸿渐一刀没砍着他,他跳过墙去颠了。官人亦赶过墙去。也是那行子天理不容,合该命尽,跳过墙去,又是醉,又是慌,就绊了个跟头。

  又是醉又是慌魂也不在,跳过墙一骨碌跌在当街。张官人只一刀就砍下一块;爬了爬还待走,复又一刀砍下来。他可才四牙子朝上,两腿儿蹬开;死了那股气,傻了脖子捱;剖开那肚子,割了他脑袋。那一把无名孽火,这一时才略略的解一解。

  张鸿渐杀了李鸭子回来,便说:"那行子被我杀了!我虽然是犯了大罪,我这心里却极好快活。"娘子吃了一惊,哭着说:"你这是罪上加罪了!这却怎么了呢!"

  歇着案要拿你不能得勾,你如今又从新割下人头。这死罪真真是无法可救!颠险曾捱过,我可也顾不的羞。我替你寻思了,三十六个计策,好法儿到底还是一个走。

  方娘子说:"他二舅自从拿了老马,报了仇,救回当日那些问罪的秀才们来,就选了淮安府的刑厅;待了三年,就升了巡按使,到了京里,伺候着点差。他又不去见那严阁老,又不奉承那严东楼,被他恼了,弄了个冠带闲住回家。他如今闭了门,养老清高,一星闲事不管,到养成了一个大体面的;况且这新县官,又是他的同年,相与的极好。只是他目下南京看他房师去了,这可怎么处呢?"

  官人说我实心要自己出见,我撞祸怎教你吊出出官?我听说那一回还浑身出汗。你领着咱小保儿过,我的事你就不必挂牵。种乜几亩荒田,料想也不至饥寒。但望孩儿无病,只求娘子平安。况且他二舅体面全,些许小事不相干,济着我去撞。待几年,朝廷放大赦得回还;若不然;既杀人破上充军绞脖子,钻了顶是个砍头,娘子呀,还有甚么大凶险?

  那天有三更天了,娘子还拉着哭。官人捽开手,提着刀,竟自进了城,投见那新知县老程去了。

  这几年张鸿渐游学远去,大案里牵连我一字不知。昨夜晚才还家弄了件奇事,从头说一遍,告诉老父师。我既然杀了人,不敢瞒情愿来受死。

  老程因他自己投首,到底为他是方仲起的妹夫,也不曾难为他,遂即吩咐钉扭入监。第三日解府,府又解院。

  张官人起了身解了部院,要打点那解子腰中无钱,方二爷差人来使了个虚体面。差人见他不能走,后头路待使巴棍揎。不住的口里粘:你作弄一番又一番。既然有本领要告官,觉著不好一溜烟。今日杀了人杂不颠?你一回一回的作弄的那精儿,张相公,翻来覆去;作弄的是俺。

  张鸿渐不能走路,又带着扭锁,那解子粘身牙嘴口的,张鸿渐极:有性气,那里容的这个,也就恼了。

  你不过是要钱不能得勾,弄臊子我就给你一兜,我不曾请你来陪我去受。我就犯了该死的罪,你两个可也还割不了我的这头。任拘你弄出甚么像来,我可就是这么走。

  "我这腰里到有二两盘缠银子,你可就夺不了去。你汤我一汤,咱再另说。"差人横眉竖眼的,却也无敢打他。

  那解子到晚来大弄歪像,便说道张相公你惯好颠枪,今夜晚断然是不敢松放。两个齐动手,把绳子拴在床。实话说得罪你些罢么,张相公,咱还须得索是绑一绑。

  把张鸿渐两根腿绑成一堆。张官人只是恨骂。

  骂狠贼我合你何愁何怨?任拘噪我能受就是无钱,完了事我定然杀你个稀糊烂!挺挺的待了一夜,手脚的没曾动弹。虽然是勉强说话,张官人既至到了天明,就窝抠了眼。

  天明了,放起来又走。自己寻思:夜晚好难受,再这么一夜,一定就死了!早知道这等,待来家做甚么来?忽然那心里又想起舜华来了。

  那一日得罪他他着实不忿,想是他知道我大祸临身,故意的送我来解他那仇恨。不过是为着一句话,怎么就全然忘了旧日恩?叫一声我那舜华妻呀,你那心儿忒也狠!

  走了勾三十里,天就晌午了。又想着晚间的罪,实在难受,暗暗的把舜华来念了一回,怨了一回,又想了一回。

  那舜华他合我异常的恩爱,我怎么蒙上心定要归来?可着他赌气把我来坑害。因是他心肠狠,也是我自己该。到如今不得见我那人了,舜华呀舜华,叫我待从那里改!

  正自愁叹,忽见从那里来了一个妇人,骑着一个骡子,一个老婆子跟着。来到近前,忽然揭起眼罩说:"这不是二姑家里大哥么?你为甚么带着刑具?"官人抬头一看,却原来是满心想的那舜华,那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了。

  见舜华好一似大赦来到,叫一声我妹妹两泪直浇,一句话就得了这个狠报。明知我来家必定死,竟送了我来把命交。还望想一想,那一年,那二年,三年,四年,五年的恩情,妹子呀,咋就没有一点儿好?

  舜华说:"依起你来,就该瞟瞟脸,竟过去;但只是我可不肯。"论起来我就该低头竟过,但仔是亲戚们好处还多。,小荒庄不远,你就去坐一坐。我替你把公差酬一酬,还凑上几两银子给哥哥。你干日总有些儿差池,断不肯像了你持的那我。

  两个解子大喜,便说:"这待上你亲戚家去哩,带着扭锁也不大好看相。"便把扭锁开于。一行说着,转过山嘴,只见一片楼房。进了庄,舜华下了骡子,就那请进家去了。

  一行人进了门到了客位,看了看四下里楼阁成堆。才坐下端上佳肴美味,喷香的糯米酒,大大的建磁杯。那衙役长的人那大小,那里捞着这个东西!端起来骨都都好似灌凉水。

  自赶吃了酒足饭饱,那衙役就像那十月里的柿子,不漤也就烘上来了。里头又差人出来说:"使人去凑兑银子的了。姑奶奶说天晚了,你宿了去罢。"

  家里有几两银子可还不够,找个主又粜了十石黄豆,算一算好着他把银子折凑。张大叔的盘费是小事,还要把公差酬一酬。在这里住下待一夜,姑奶奶说来,咱家里有的是好黄酒。

  两个衙役,每日攮的是那臭烧酒,那里有这样酒,正无吃够,听了这话,又还不知是待给他多少银子,喜的那腚里都是笑眼们,那里肯走。

  进门来又着人把小菜端上,又是那开坛酒喷鼻清香,嘱咐那张官人把公差去让。两个砍头的死鬼,死恋着迷魂汤,醉的像王八家那家亲,也不说还该把官人来绑一绑。

  两个解子都醉翻了。他可还极有主意,临睡觉,把锁来一头子锁着官人,一头子锁着自己的胳膊,两个人把张官人夹起来了。

  两个解子放倒头就似泥块一样,臭杀人那一个*(左口右越)了一床。张官人睡不着滚下滚上,舜华既知道我受罪,料想也不能叫我上杀场。正在那里寻思,忽然听的门儿轻轻的一声响。

  桌子上那灯也没曾吹,看了看,是舜华进来了,也不敢做声。舜华到了近前,指着那锁,说声开开,果然那锁从脖子上就吊下来了。

  真神仙不费事把人来打救,伸过来一只妙手儿把官人抱档,就像是那二三岁的孩子,轻轻的一把儿抵溜。下床来出了大门,又有一个人牵着骡子在门前伺候。那娘子撩起裙子,翘起那小脚儿来跳着登儿,扳着鞍子先上去;才叫了一声受罪的官人,没良心的官人,你也上来就在我这后头;又叫人撮着官人,扶将上去。官人满心里欢喜,才悄悄的叫了一声:我那亲亲的姐姐,只说是今生可不能得你见了,到不想今夜又把你来搂。

  骑上骡子,就像腾云驾雾,一阵去了。那解子醒来,觉着冰凉。睁开眼看了看,并无庄村,只在那山坡里睡觉,那张鸿渐也不见。两个才挣了脑。

  两解子只吃的稀糊烂醉,睡醒了冻的像两个乌龟,睁开眼却在那山坡里睡。待说是个梦,又,越了一大堆。不见了睡觉的床铺,不见了。住坐的楼宅;找不着他那哥哥,也就无了他那妹妹。既然他能变,定然会能飞,果然他颠了道无处追。咱要还家,必定是吃横亏,夹棍夹,板子捶。咱不如也就仍了,咱不如也就崩了,也就仍崩拿了腿。

  一个说:"且住,这只怕是个梦。你拿过胳膊来我咬咬,看疼不疼。"那一个果然给他咬了咬,问:"疼不疼?"那个说:"不大疼。"这个说:"不大疼还好,或者是个梦。"那个说:"我咬咬你看疼不疼。"拿过胳膊来只着实的嘶了一口,这个大叫道:"疼疼!"那个说:"疼便不是梦了。咱这不快着颠罢,等嗄哩?"两个拉腿,杳无音信。有分教:书斋冷落无音信,闺阁喧嚷有是非。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