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俚曲集》·第七回 泼妇骂门
按下两个解子逃命而去,却说舜华带着张鸿渐,一霎时到了一个所在,说:"你可下去罢。"张官人下的骡来,才待问他,已是没了影了。
[干西歌]多情人送到我黄郊路,回了回头那俏影儿全无,闪杀人那泪点儿留不住。看了看星儿密密,那树色儿还乌。听了听谯楼上的鼓声,冬呀冬呀的又是一声冬冬,已是三更有余。走了些高高下下,一片模糊。端相了树木庄村,从来未见,自小儿不熟,不熟。半夜里凄凄慌慌投何处?
坐了坐,那天才明了,看了看有个庄村,便走进。这家还无开门,身上乏了,就在一个屋檐下歪了歪。
想念你那娇模样俊,感念杀我那好心的人。不着你,我披枷带锁何时尽?但只是你既疼我,就该给我一个安身,可怎么半路里丢下,全无有丝毫的情,半点的恩?不知是走了多少路程,困乏的我难禁。又不知是那省里的地面,那县里的庄村,庄村。俺如今流落他乡将谁投奔?
想念了一回,睡着了。也是一夜没眠,乏极了,直睡到大饭时以后,醒来一问,才知是山西太原地方,叫做牛梦里。
一夜走了一千半,一觉醒来舌涩口干,肚里饥饿,想那酒合饭。看了看四面皆山,那是个卖饭的望布,卖酒的青帘?问着人离城不远,那满心里火灼,又怕见动弹,动弹。俺如今举眼无亲,有谁见怜?
正愁着没处买饭吃,忽见从里边出来一位老者,便问:"客是那里来的?"
老人家你放下竹杖,你坐下听着我说说家乡:俺姓宫名升字子迁,也有点小名望。家住在大名府张家庄。十四岁上进学,考了两遭第一,下了两遍大场。实指望一举成名,谁想那时运不济,看不中我那文章。来到贵省扳了扳汾州的正堂,倒不想路上被盗,弄了一个精光,精光。俺这里肚里饥了,脚儿乏了,闷恹恹正愁难把府城门上。
却说这人姓徐,号北岗,是个布衣秀才,又是这庄里的首家,人俱称徐员外,--两个儿子,--都是秀才。极重友爱文人。见张鸿渐仪表非俗,心中大喜。
老员外听的说慌忙起敬,把鸿渐让进了门庭,一霎时东西酒菜极丰盛。吃了饭,领到书房见他那学生。正遇着七八个人会课,做的是"必也正名"。员外说客肯赐教,求做一篇拟程。鸿渐说我荒疏久了,怕写出来见不的亲朋,亲朋;若不嫌,学生敢不领尊命!员外吩咐人拿过文房四宝来,送至面前。才打了稿就完了一篇的账,第二题是"悠久无疆",略费点心思就把笔儿放。人做完了一篇,他才思量;人做完了两篇,他也成了两块文章。人见他完了,都来争着端相,都说道这个文章,咱就该拜他的门墙,门墙。张官人像是登坛拜了将。
员外大喜,就留下官人,合他儿子读书,又外边来了两个学生受教。每岁束脩九十两。张鸿渐也就住下了。那时还正是春里。
春来到魂也不在,一树树榆钱绽树外,桃李花好像是笑我住在他乡外。常想着花园里看花,我合你使一个酒杯。你那折花枝,翘起金莲褪去了绣鞋。做了千年夫妻,同床了四载,可不知道你愁我的心肠,比着我愁你心肠一样儿难捱,难捱!这也是没行好,前世结下的孤单债。
夏里来热实难.受,一点点汗珠儿直流,一霎时湿透了衣衫袖。家里那草亭上,树影儿还稠,想必你拿着梳儿在那里梳头。这一时往何处不热?到那里不愁?小保儿离了你的怀了,走走站站还得过自由。不知你淌泪来没呀,没呀?我赶几时到家,才看看你那罗衫袖?
秋里来才是活受罪,秋风儿飕飕,那落叶儿成堆。到晚来铁打的心肠,也叫人心碎。那铁马儿只在那肝肠上,一阵一阵的摧;砧声儿只在那心肠眼里,一上一下的捶。那孤雁儿哀哀切切,像是没奈何才远去,不得已才高飞。又听的雨点儿打的那芭蕉叶,乒乒呀,乓乓呀,点点儿伤悲,伤悲。我这里这等,不知你那里睡不睡?
冬里来越是把家乡盼,门外的北风刮的我心酸。打窗纱又下了鹅毛一片。也是没心吃这酒,只觉筛来霎时就寒。守着一炉红火,只是觉着衣单。我想你浑身细弱,就是两个人睡觉,还要望怀里钻钻;到如今被窝里指头似的个人儿,也舒不开那金莲。到几时到了家里,见了你那容颜,容颜,我可问此时念不念?
不说张鸿渐在徐员外家设教,时时想家;且说这解子走了,待了一年多,那乡里才知道。
[倒扳桨]犯人解子一齐颠,一个回信没人传,官家知道有两月,乡里知道够一年,够一年,造讹言,都说官人久回还。
却说李鸭子他妈,是个极泼的个老婆,每日打门前里过,就骂几声,也没人理他。忽听的官人来了家,就扎了扎腰,拿着把切菜刀,跑了来骑门大骂。
骂只骂你不害羞,坐监坐了三四秋,作恶的心肠还不改,把俺那儿来割了头;割了头,成了仇,定要骂的你汗珠流!
骂只骂你逞英豪,既要杀人不要逃。卖马的汉子那里去,好似做贼脱了牢;脱了牢,窝藏着,定要骂的你起了毛!
骂只骂你主意差,把个强人藏在家。你妈有儿子望上进,弄的俺没儿嘴孤答;嘴孤答,咱休夸,把头伸上一处咋。
骂只骂你不成才,俺儿收看你那红绣鞋。忽见你那汉子到,便对着你那汉子卖你那乖;卖你那乖,休要歪,定要骂的你出头来!骂只骂你太欺心,俺儿也曾合你亲。今日虽然变了脸,再生个儿来是我的孙,我的孙,莫心昏,定要骂的你安不住身!
骂只骂你太无情,把我那娇儿超了生。今日虽然骂几句,我那娇儿也活不成;活不成,把气挣,也叫你难听难听又难听。
骂只骂你太不贤,倚着你哥哥做高官。任拘你势力多么大,我拚上一死不怕天;不怕天,嘎相干?还要骂到你明年明年又叨年。
方娘子见他无赖,把门关上。那旁人都替他不忿。有张鸿渐的个堂叔伯哥是张春,打靛的把子吊了柄,--是没把的个石头。见他骂的忒也不堪,便说:"我劝你省着些罢。"那老婆不识起倒,便说:"张春,你出来撑甚么山哩?"张春大怒,劈脸带腮只一拳,捣了个倒栽葱,拾起块石头来好打!一行打着,也就照样骂起来了。
打也打你不害羞,东头骂到街西头。科子科子休弄鬼,还要把你乜狗筋抽;狗筋抽,我报仇,打的你屁滚又尿流!
打也打你逞英豪,人不打你嫌你骚。骂了半日无人理,你就逞的炸了毛;炸了毛,我就掏,定要打的你起了毛!
打也打你主意差,平白的骂人做甚么?浑身上下撕你个净,拾起腿来拧一个花;拧一个花,还不的家,还要打的你高脚子爬!
打也打你不成才,一片贼毛半片鞋。你只说你骂手好,我这骂手也不Q赉;也不哜,我就揣,定要打的你不敢出头来!
打也打你无良心,劈着腿生出你乜杂毛根。生儿的所在就应该自家裂,腆着个狗脸还骂人;还骂人,莫心昏,定要打的你安不住身!打也打你太欺心,欺负俺家没有人。我若不看邻里面,还该镟了你乜双腚门;双腚门,杀你那孙,给你个断根断根又断根!
打也打你太不贤,打你用不着做高官。那里值当的方仲起,我就合你缠一缠;缠一缠,济着揎,打到你明年明年又明年!
起初打着还骂,到后来就告起饶来了。众人见他打的不像样,才扯开他了。那老婆漏着腚,光着脚,瘤呀点呀的家去了。
却说用着张大青,一锤也照样也骂一声。出上捱了一顿打,浑身转了个精打精;精打精,气难争,倒弄的难听难听又难听。
这一天老母鸭子来在家,便跑到县里告了状。方娘子听的说,便着方二爷用了用力,审了个平光扑。不争这回有分教:两家大恨从此结,万里孤踪依旧逃。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