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俚曲集》·第五回 私行主投宿问更 打柴儿杀鸡换妻

话说万岁过了梅岭山,山下有个周家庄,庄里曾有个周员外,仗义疏财,极其好善。他的夫人姓刘,生下一个儿子,名唤周元,字宗宝。自从员外故去,家业飘零,终日靠儿子打柴度日。也是天向好人,合该他时来运转。这日天色将晚,周元不见归家,刘夫人放心不下,巴着板门凝睛悬望。恰好万岁来到近前,抬头见个老婆婆,便说:"夫人,你家有闲房,借宿一晚何如?"那妇人道:"俺不是开坊子的人家,我是幼儿寡妇,自己吃的没有,怎留下你?"一言未了,天降大雨。皇爷说:"你不留我,如何避的这雨?"妇人道:"不嫌我家里寒苦,就请进来罢。"

  牵着马进门来,睁龙睛把头抬,屋墙倒塌门窗坏,炕上少席三寸土,炉内无烟又无柴。万岁一见没计奈,乍离了三宫六院,这去处叫人怎捱!

  万岁看罢,无计所奈。夫人把马拴下,万岁只得在那土炕上就坐。不一时,刘氏提了一壶茶来,说道:"长官,你吃了一杯茶,暂且解乏。等俺那儿来,买些什么来你吃。"皇爷说:"你那儿那里去了?"刘氏说:"山上打柴去了。"这也是君臣该会的日子,道犹未了,这周元担着担子,就闯进门来。

  放下担往里瞧,见个人甚蹊跷,头上带着个搪毡帽。撒脚不敢回头看,口中只说不好了,要军钱的汉子又到了。扯腿走像个乌鸦闪蛋,回头看似鲤鱼打漂。

  这周元喘息未定,正撞着母亲刘氏道:"周元,你来了么?前头有客哩。"周元道:"唬杀我!我只当是要军钱的。是那里的客?"刘氏道:"是过路的长官,被雨截在咱家里。你去会他一会。"周元来到前头,说道:"长官,作揖了。"万岁说:"免礼罢。"周元说:"长官,天黑了,你走不的了。宿是小事,只是我可给你什么吃呢?俺逐日打一担柴来,籴一升米,俺母子共用。夜来打的那担柴误了赶集,还没有后晌饭哩。"皇爷说:"随便罢了。"周元说:"还有一担柴钱哩,我去买几个馍馍来你吃罢。"皇爷说:"正好。"周元听说,回家拿钱,到了街上,买了几个馍馍,见了万岁说道:"长官,有了馍馍还没有就菜,我有一个媳妇,杀给你吃了罢。"

  万岁说:"诌我,怎么忍的杀人吃?"周元说:"是媳妇,可还没变过来哩。"皇爷说:"怎么没变过来?"周元说:"是我喂的一个母鸡,下了蛋来抱一窝小鸡,出息着拶个私囊,寻个媳妇。今日杀给你吃了,可不是杀了媳妇你吃了么?"皇爷说:"你杀了给我吃了,我还你个媳妇不难。"那周元疾忙来到后房,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刘氏把鸡做了,周元送至前头。万岁用饭已毕,就说:"我乏了,收拾我睡觉罢。"炕上没有芦席,周元拿了个杆草来铺上,那万岁浑衣欹倒。不觉的夜静更深,恰才合眼,忽听的那梆铃一派响亮,万岁醒来,顿足捶胸。恐君不信,后有小词为证:

  一更里月朦胧,合煞眼睡正浓,梆铃惊醒了南柯梦。没有宫娥来打扇,小屋无风热似笼,扇儿摇着似千斤重。也是我为君的不正,原不该私出了北京。

  二更里月儿高,合煞眼睡不着,虼蚤咬的心焦燥。乍离龙床鸳鸯枕,土炕上无席铺杆草,半头砖又垫上搪毡帽。这是我为君的不正,寻思起自己错了。

  三更里月正圆,在外人好孤单,虫声叫的人心乱。刚才梦在龙床上,佳人倒凤又颠鸾,醒来却在荒村店。也是我为君的不正,原不该私出了顺天。

  四更里月儿歪,听据前铁马筛,声声聒的魂不在。白日里奔波还好受,黑夜凄凉好难捱,前生少下孤单债。这是我为君的不正,失主意走出京来。

  五更里鸡报晓,星儿稀天明了。周元起来把爷叫:我今要上长街去,不得送你休计较,老客请起登古道。想是你军情紧急,你的事休要误了。

  周元自思:"今日给那长官什么吃?不如我早着些叫他走了,我好上山打柴。"周元说:"长官,你起来罢。天明了,你还不走,等什么哩?误了我早去打柴。"那万岁起的身来,取出一锭银子来,说道:"周元,你拿去当饭钱罢。"周元道:"长官差了。俺不是做买卖的人家,不要银子。"皇爷说:"我自来不好干吃人的东西,你既不要,我有道理。你这里隔着什么城近?"周元说:"没有城。"皇爷说:"今夜怎么梆铃几乎聒杀人?"周元说:"你不知道,那是后庄里曹老爷家打更。"皇爷说:"那个曹老爷?"周元说:"就是那做三边总督的。"皇爷说:"哦!是曹重么?"周元说:"你风么!曹老爷知道,拿了你去,豁口子加墙板。"皇爷说:"怎么讲?"周元说:"可就打杀了!"

  曹老爷还体情,那别爷更不通,县官拿着当奴才用。耳软光听下人的话,真是一个糊突虫。管家还比主人胜,一个鹰头鳖耳,酷像是做了朝廷。

  皇爷说:"这厮恁么利害!我且问你:他家有多少人口?"周元说:"曹老爷,曹奶奶,曹小姑。"皇爷说:"那曹小姑不知多大年纪?出了阁不曾?"周元说:"还没哩。"皇爷说:"我把曹小姑来给你做个媳妇,何如?"周元说:"不敢,不敢!曹老爷利害,昨日上山打了一担柴来,他说是割了他的山场了,把我拿去吊了一夜,亏了俺娘跪前跪后的,才饶了我,谁敢惹他!"皇爷说:"有我不妨,那是我家支使的小厮。"周元说:"我不信,我不信,他是一个大官,倒给你这长官支使?"皇爷说:"我哄你呀,我合他是个朋友。我写个帖子给你,拿去给他,量他几石粮食来给你娘们吃,好呀不好?"周元道:"只怕你那帖子不准呀。"皇爷说:"你拿笔砚来使使。"周元听说,把笔砚墨纸拿来。万岁自思:我写书给他什么是显验?万岁脱了那鞴鞋,把那裹脚裂下一幅来。周元看见,吃了一惊。周元说:"长官,你这裹脚上不是蛇么?"万岁说:"这是故事。"把书来写的停当,遂说道:"我若去了,你可送给曹重,他自然看顾你。"周元说:"他发作了着呢?"皇爷说:"我教你两句话给你,到他门上,你可吆喝着说。你就说:我有一封信,晓谕曹重知:北京一长官,宿在我家里,吃了一顿饭,用了一只鸡。你家曹金定,配与我为妻。你若不依允,就是造化低;你若从下了,赏你一领大大的面皮。"

  万岁爷把话教,小周元唬挣了,三魂七魄出了窍。面工土色瞪着眼,手脚猖狂身子摇,声声只把长官叫,是俺达复生跳起,活活的把我送了!

  周元说:"不好不好!你这不送了我了么?"皇爷说:"有我哩。"周元说:"怕的有你没有我了!"皇爷说:"不妨,我有一点薄体面。"周元把书收了,皇爷就要起身。

  万岁爷要登程,子母们来送行,周元把马牢牵定。嘱咐那周元休当戏,千金难买书一封,小小体面颇堪用。早早的将书投上,子母们无限峥嵘。

  万岁爷催马去了,周元母子商议。刘氏道:"我/L你去,他若是朋友,他不打你,替他问安。"那周元果然依着那长官的话,拿着书战战兢兢的来到后庄,站在大门首便说:"门上的替我传传,有老爷的个朋友,留得一封书在此,还有许多面话要说的。"那看门的听的说是老爷的朋友,不敢怠慢,即忙禀于曹重。曹重说:"跷蹊!今夜梦见圣旨到来,这事有些古怪,快把屏门开了。"那周元见开了屏门,慌忙进去,见了曹重,磕了一个扁头。那万岁教他的话,也不敢说,只把书来递与曹重,心里战战兢兢。的,恐怕发作起来,那眼不住的*(左目右散)那路径,若有动静,好跑他娘的。只见那曹重急忙把书接下,仔细观看。有诗半篇:"闻的你家女儿好,提他嫁与周宗宝;若问月老是何人,北京皇帝朝廷老。"曹重看罢,将书悬起,倒身下拜。

  曹老爷拜圣言,喜坏了小周元,休说长官无体面,一块裹脚嗄要紧,见了磕头礼拜参,跪在地下如捣蒜。曹老爷官职不小,倒怕这一个军汉。

  曹重拜罢道:"你给谁下的书?"周元道:"是北京一个长官。"曹重道:"你认的他么?"周元说:"不认的。"曹重说:"那是北京皇帝。"周元说:"错了,早知他是个皇帝,我留他在俺家里,一辈子不怕人。"曹重说;"他封了你官了。我家曹金定与你为妻。"周元说:"不敢,不敢!给我二斗粮食吃着打柴罢。"曹重说:"你以后不用打柴了。"吩咐左右:"给他把衣裳换了罢。"

  还是那旧周元,换新衣另一看,村头穷脑登时变。乍穿着尺头不大紧,身上闷痒似虫钻,霎时拿把的通身汗。新学著作揖唱喏,好一似猢狲钻圈。

  周元前厅坐下,那曹重来到后堂,合马夫人商议。夫人道:"我这么一个女儿,就给了周元!"曹重说:"妇人家你晓的什么!违背圣旨,全家该斩!"那夫人听说,即速上了绣楼,将小姐打扮。曹重吩咐抬下香案。

  小周元起拜着,看小姐赛嫦娥,头晕似在船中坐。他是天上的神仙女,汤他一汤就造化多,头皮薄敢说将他摸?饿老鸥时来运转,一把儿抓住天鹅。

  二人拜完天地回房,曹重差了两个家人,去给刘氏道喜。却说刘氏在家,见他儿子去了,多时不回来,心中甚是挂念,说道:"想是俺那冤家不会说话,得罪着那曹老爷家。没影的下了一位客,宿了一宿,吃了一顿饭,见没问他要钱,他就没的揪作揪作,就写了个帖子,给那曹老爷,着他给俺两石粮食吃。我就短了一句话,没嘱咐他到那里略问他要要,他若不给,就流水回来罢;俺那冤家指着个帖子,合圣旨呀是的,仔管问他要,想是要的发作了,打他哩!我出去看看的。"刘氏正走到大门边,手扶着那门,叫了一声小周元,"这么晚还不来,必定是吃了亏了!"

  瓮里米没一升,打一顿来家中,吃着什么去养疼?心下踌躇还未了,来了二人跑的凶,倒把婆儿唬了一个挣。多管是打了儿子,拿我去还要找零。

  只见二人跑将进来,看见刘氏双膝跪下。刘氏慌忙拉起说:"大哥们折罪杀我了!"那人道:"奶奶喜事临门!你家里宿的是皇帝,封了你那儿一个官,合俺家小姑娘配为夫妇了。叫俺来报喜,还嘱咐不要走漏了消息。"刘氏听说,又惊又喜,又是着忙。二人去了。刘氏回家,满斗焚香,拜谢天地。

  谢天地满斗香,又是喜又是慌,浑身也不知是怎么样。我儿模样也不丑,只是手脚太村帮,咱合小姐配不上。叫姑娘还怕不理,做个梦敢着他叫娘。

  刘氏拜谢天地已毕,曹老爷差着小厮丫头,把刘夫人抬进府来,母子们享受荣华,不在话下。再说万岁登程,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