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续》·卷六

第五十一回

恶僧行刺两地空劳大盗拜师二欧济美

话说这铁头陀打点行囊包裹,带了戒刀,辞别张七,又吩咐他的众徒弟小心看守山寨,并严防山后小路。那张七殷勤相送,与他几个徒弟到山下,大家辞别。那铁头陀乘着高兴,且与张七夸下大口,独自下山,一想只好先投环道村而来。

此时安大人已走了好几天了。顾朗山于钦差走后,即命人排下各样物件,密布天罗地网,按奇门遁甲之法,自家人俱先有话告知躲避的道理,且按生门而入,决无差错,早巳排定。

至于双流村,是派赵鹏带领兵丁四十名,把总二员,去打公馆。

殷家堡是知会沂州参将徐惠办理,又于省城内备下公馆,无须派人,就近写了密信给卫中丞,也叫他严防。至田大人处,也有密信,并嘱旧日慕友赵静峰,也赴省城公馆照料。那赵先生名俊,年纪虽老,颇有智谋。此时顾师爷留下冯小江保护自己,并派田大人处巡捕一同管理印信、旗牌、紧要之物,按下不表。

再说铁头陀下得山来,直奔环道村。找下旅店,天已不早,打脸水洗脸,烹茶吃茶,诸事一完,即忙着出外面打听钦差大人在此下马不在,公馆座落何处。店家与街上纷纷言讲,有说钦差公馆虽然在此,却是钦差已往别处去了。原来安大人走后,那赵鹏往双流村起身之时,反热闹人多,且有四十名兵,两员

官,倒像钦差起身了。这俱是顾师爷调度有方。又有说钦差未走的。

铁头陀听了半信半疑,只得打听明白公馆座落,自己亲去询问钦差在与不在。晚间饱餐了晚饭,却是大酒大肉,那行法却不忌晕酒。待至三更,换了夜行衣,带了戒刀,佩了锦囊等物,按着白天问明白的方向,直奔公馆。进了东口,一看路北大门悬挂彩绸,甚是威严,门户早巳关闭。虽然摇铃喝号人不多,等着打更过去,他蹿进墙去,见房不甚多,不过三层房。

顺着墙头疾走如飞,蹿上南房,扒着前坡一看,冷冷清清,面前只有四扇屏门,左右两段卡子墙。纵在西卡子墙上一看,只见三间上房,出廊两边有耳房,各有厢房三间。往上房一看,灯烛辉煌,尚然点得大亮。上垂首坐着一人,年纪有四十上下,白净面皮,一切看不清楚。下首的人是个武将模样,有玻璃窗户,故由外面可以看见,总不能真切,俱不像钦差。那铁头陀也听见张七说过,那安钦差不过二十多岁,看起来钦差果然没在此间。又听上首那人与下首那人说道:“想大人此时许到了天目山了。”下首之人说了一句话,听不真。又听上首人说了一句,越说声儿越小。

铁头陀急于要听,自己一想,非到窗棂之下方能听得明白,跃身下墙,往上房就走。只顾心神念净惦记到那里听话,不料有一宗物件挂在脚面上,往前一走,绳子兜住脚面,身不由自主,扑的栽倒在地,往起一趴,连手都教绳子绕住。这一摔倒,把铁头陀吓得胆裂魂飞,只听见四面都是小铃铛乱响,一抬腿哗啷啷铃铛乱响,又一抬那腿,也是哗啷啷乱响。手一指,也是哗啷啷乱响,手脚都教绳子拴住,铁头陀也不敢动转。四面八方,墙头底下,房檐底下,前后院铃铛乱响。并且更有奇事:先前下来之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此时往四下一看,不知

道有多少高墙。那头陀到了此时,心中慌忙,不但武艺不甚高,就是武艺高,也难施展,只好用法术逃命。况且已知钦差不在此处,恋恋无益,于是口诵灵文,将手脚上绳子脱落。惟有高墙阻路,法术不灵。铁头陀急得无计可施,忽然想起奇门一事。

他也略知生克之理,再济以法术。虽如此,仍碰了个头晕,方能脱身上墙。得到房上,方看见东西南北,认明方向,尚喜无人追赶。想了半晌,只好暂行回店,再作打算。回到店中,出店时从墙头而过,回去时仍越墙而过。睡下甚是烦闷,想钦差既不在此,只好明日起身,再向别处公馆打听,务要刺杀钦差。

想毕,不觉一直睡到日出,起来打了早尖,动身奔双流村而来。

沿路就有人传说,安钦差在双流村中间路北公馆歇马已经数日。不料那双流村并无许多大店,只有两个大店,一个永升店,被安大人打了公馆;尚有隆茂店一个,安寓客商房子也不甚多。此赵鹏在双流村公馆带同两个把总居住,其余四十名兵分散在大店小店各处。那是顾师爷的主意,以便打听恶僧的消息。其中就有朱善保朱三与徐三这二人,是前番破青云山有功之人。朱三能说会道,尤其伶俐。他与徐三带了六名兵住在隆茂店西厢房。那日吃了早饭,睡了半晌。天交申末之时,他二人同在店门口闲看来往之人。只见外面走进一个僧人,身高八尺以外,头大项短脖粗,面似锅底,黑中透亮。两道重眉,一双大环眼,白眼珠努着,黑眼珠奕奕放光;准头端正,四字海口,披散头发,打着金箍一道。身穿半截青僧衣,青中衣,高腰袜子,青僧鞋。肩上有行李一卷不大,并捆着戒刀两把,亮光之甚。徐三拉了朱三一把,二人跟他进来。见他问有单间屋子没有,并问钦差在此不在。朱、徐更为疑心,又细细看他所说之言,所行之事,十有八九是铁头陀来了。连忙叫徐三到公馆,给赵鹏送信。

赵鹏正与两员把总,一名魏永福,一名孙祥安,三人晚饭后就在一处闲谈。见徐三来了,问他有何事。他将在店中看见一个头陀,身量高大,面貌凶恶;恐系铁头陀前来行刺。赵鹏道:“既然有这个人,宁信其有,不可不大加小心。”孙祥安道:“论武艺,倒不怕他;惟法术可怕。师爷的水简与箭俱未做成寄来,大人那边又没有音信,不知请的高僧怎么样了?”

魏永福向徐三道:“你今晚不必回店,帮我们一夜如何?”徐三应了。说着天已初更。赵鹏就向两把总说道:“咱们今晚上分前后弯,你们二位带二十名兵丁分前后夜,我与徐三分前后夜。”两把总应了。魏永福道:“孙大哥,你后夜,你去睡觉,我与赵老爷醒着。徐三也是后夜,没事你就去睡觉。”孙祥安与徐三去后,魏永福说道:“赵老爷,咱们勤出去绕个弯。”

赵鹏道:“魏大哥,我劝你明儿别这么赵老爷、赵老爷的叫,咱们哥俩这样交情,一处当差,从今你我弟兄相称为是。”魏永福道:“恭敬不如从命,以后我就叫你赵贤弟就是了。”说着外面梆子响打了二更,有本地城守营兵巡更守夜。赵鹏出去到院中,一瞧满天星斗,微有月亮,有几块遮着。随即蹿上房去,站在房上,四下一瞧,静悄悄四顾无人,这才蹿下房来,进了上房,西里间是徐三睡觉,他在东里间住。

那魏、孙二人,一个住东厢房,一个住西厢房。此时孙祥安已到西厢去睡去了。魏永福本来胆小,他的能为浅薄,又怕贼僧邪术,一心只祷告和尚别来,才是万幸。那孙祥安那里睡得着,就隔着屋子叫:“魏大哥,我睡不安稳,不如不睡。咱们要点酒,莫若与赵老爷喝酒。”魏永福正在那目瞪痴呆,心血来潮之际,似乎要困,听孙祥安叫他,忙答应道:“正好,正好。”就传话厨房要酒。须臾,厨房拿了三壶酒,四碟菜。三人坐在上房外间,开着屋门,当中放着八仙桌,赵鹏坐在正面,

魏永福坐在东边,孙祥安坐在西边。三人正吃得高兴,魏永福一瞧西房来了一个人,趴在后房坡,借着朦朦的月色,看不甚真,像是俗家打扮,后背着似乎是刀。孙祥安一瞧东边也来了一个,这个人可像是头陀,背着似乎是三节棍。孙祥安向他二人努嘴。魏永福一想,孙爷真机灵,他会有后眼,怎么打西边来的人他会瞧见?遂低声说道:“来了,小心着。”孙爷也纳闷,怎么东边来的人,他会知道?二人彼此一回头,见东西房上都有个人,大约像一僧一俗,来了两个刺客。二人吓得浑身立抖,体似筛糠,身不摇而自颤,体不热而汗流。想那铁头陀一人就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来了两个!惟赵鹏见过大阵仗,尚不至于害怕,低头想主意。

三人正在发愣,只见一人飞身下来,就往房里迈腿要进来。

三人一急,正要找兵器迎敌,不想西里间哗啷啷哗啦大响,飞出一件物器,正打在那贼人身上。登时贼人满身湿了,旋即飞身上房,竟自逃走,不知何故,满屋骚气难闻。及至再往外一看,那一个刺客也不知何时去了。只听外面扑咚哗啦扒哒一响,三人出去到院一瞧,只见房上瓦掉下四五块来。那二十名兵也来了,有一个兵手中拿着一根三楞钢锥,交与赵鹏,说是在西后院拾的。赵鹏接过来,借灯光一看,尖上有点血,闻了闻,有点臭味,像是打在屁眼里了。

赵鹏又查问西里间打出物件原故。那徐三又是害怕,又是发笑。

原来徐三自到西里间,放倒头就睡。到三更以后,叫尿憋醒了。

屋中没有夜壶,摸了半天,伸手摸着赵鹏的洗脸手镟,溺了满满一盆。刚要放下,恰是三人说“有刺客”、外面一人要进屋来之时。他见赵鹏三人都无兵刃,须现找,又都没大本领。他一急,谁想急中生智,将手中铜链子打出,竟将贼人打走。大家喜出望外,又是讲论,又是欢笑。只有徐三说:“赵老爷、

众位别喜欢了。我想那头陀是有邪术之人,他焉能叫铜镟打走?

况且还有一个刺客。来者不善,想必另有别情,仍须加意小心为要,且须赶紧给顾师爷那里送信。”这且按下不表。

且说那一个是铁头陀不用说了,那个刺客又是谁呢?因何又容容易易就走了呢?书中交代,原来那一个刺客不是刺客,是个高来高去的贼,姓欧叫欧鹤,乃东昌府人。父母双亡,只兄弟二人,自幼在北京,跟随他叔父在碓房学徒。他弟名欧鹏,尚在年幼,跟他婶母在家。那碓房在安定门内。他十四五岁时偷空就往地坛闲逛。一日在地坛墙根遇见两个老者,上首这位老者白面长髯,身穿蓝洋绉大衫,足下白袜云鞋。虽然年迈,精神足满。下首那位有六旬以外,身穿青绸大褂,足下缎子快靴,面皮微黑,重眉阔目,鼻如梁柱,花白胡子。欧鹤小时就有人缘,两老头把他叫住,说:“小孩,你姓什么,在那里住?

我看你颇机灵。你家还有什么人?”欧鹤把他姓名一切对两老者说了一遍。两老头说:“我们时常在此闲游,常见你打此经过。你很灵便,我们教给你点武艺,收你作个徒弟,你愿意不愿意?”欧鹤本来好武,听说喜欢不尽,说道:“二位老爷子收我作徒弟,我是求之不得。请问尊姓大名,教我在那里练?”

那白面老者道:“我姓李名德芳,绰号人称飞天虎。”那位道:“我姓陈叫德明,人称海底龙。你愿意,我们天天带你在地坛里,有清净地方。”欧鹤一听,连忙趴地下就磕头,道:“二位师父在上,徒儿行礼。”两个老者于是把他带进地坛一个清净之所,教给他拳脚,一教就会。从此天天午后就来学艺。两老者嘱咐他,不教他与外人提练把式,并且天天给他零钱花用。

学了整三年,练得长拳短打十八般兵刃,件件精通,且习会水性。

一日,两老者一个给他五十两银子,一个给他一口腰刀,

道:“我二人要上江西访友,你我师徒后会有期。”二老者走后,他将腰刀、银子拿回碓房。谁知他叔叔本不疼他,又见他天天出去,总疑他不学好,又在他包裹内搜出银子、腰刀,又见天天有钱使,竟疑他作贼,就把他赶出碓房,把银子留下。

他无处存身,一想只好讨要吃,回山东老家看兄弟。走了一个多月,本不用许多日子,因他会武艺,不免到处卖艺,也渐渐偷盗。及至回家看他兄弟,那欧鹏又受婶娘气,因此与他婶娘闹了一场,将他兄弟带出来,哥儿俩度日。就教给他兄弟欧鹏练武,那欧鹏又是一教就会。后来有个碧桐,也是东昌人,只有两个女儿:碧翠莲、碧翠兰,招他兄弟二人为婿。欧鹏跟人作小工去了。他出来云游,意欲偷富济贫,作些侠义之事,又不得法门,总是未经好人指教。如是过了十几年,诸事不甚懂。

一日到了双流村,见有人在永升店打了公馆,看见势派不小,以为必有银钱,故此立意来偷。不想上得西房,他早就来了,听见赵鹏三人饮酒中间说的都是官事,并非过往阔外官,乃是钦差下处,而且本官不在此间,只有手下之人,无甚可偷,就要走了。他多顾上房听话,未见铁头陀在东边。及至他来到后院,见后面追来一人,他一忙,恐人追上,就用三楞铜锥打来。

那追来之人不知打名否,且听下回分解。

《侠女奇缘》完(清)文康著

第五十二回

毕归元献图定策周得胜打店逢凶

话说这追来之人并非追欧鹤,乃是铁头陀被徐三铜镟打了一身骚尿,其味难当,邪法也不灵了,只得回身就跑。来到后院,遇见欧鹤,转身上房。不料欧鹤用铜锥打来,正值他回身上房之时,竟打在粪门之内,连忙拔出,扔了,遂蹿到外墙。

他又知钦差仍不在此,且受了伤,又淋漓一身尿,只得忙忙回店。仍是高来高去,到自己屋中,悄悄脱下湿衣,换了身上衣裤,躺在床上,打算主意想着对张七夸下海口,怎好空回?只好再往殷家堡走一趟。且按下铁头陀欲再往殷家堡行刺不表。

再说那欧鹤用铜锥打了铁头陀,他也不知铁头陀为何如人也,不知来公馆何事,只当他是追他,忙忙出了公馆墙,回他原住之处,另作事业,下文再表。

话分两处。再接说安大人在白鹤山住了两天,每日客堂用斋,甚是洁净。所住之屋,松篁交翠,轩宇清幽,到此尘念都消。安公子虽是少年富贵,也几欲乐而忘返。

第三日清晨,静一上人取出五封简帖,上面都写着开封的年月日时,密密固封,说道:“破贼之法,都在此几个简帖上,也不怕他邪术。大人须要好好收藏,就如老僧亲自临敌一般。”

安大人忙站起身来,双手接过简帖,谨慎收好,遂即深深下拜,

并告辞要即时下山。静一上人也不深留,说道:“怨我不远送了,后会有日。”安大人也不敢再行烦渎,只得辞出,仍是两个侍者送到山门而别。安大人带了从人,匆匆下山,回到邓家庄。邓九公忙出来接着,问了备细,大家惊异,俱说高僧,赞叹不绝。

安大人当日就与邓九公商议说:“仙简已得,必有奇验,早为定策。攻破羊角岭,须趁恶僧出来行刺,不在山中,破他的案巢要紧。”又求邓老翁转请谢标、郝武、韩忠与周得胜共四人,同往军营立功。邓老忙差褚一官骑马,于次日清早往各家聘请,大家都欣然愿往。并闻得安大人亲见高僧,得了仙简,不怕他邪术,都纷纷打点行装,并嘱咐各人妻子,好好管理庄田,以待他日功成名就。那谢琼花又替四人占了大六壬,是个大吉之象。四人与褚一官约定,明早到邓家庄面见钦差,听候行期,留褚一官吃了饭。褚一官饭毕回来,告知他们明早就来。

正说着,庄丁来报,有冯小江亲来下书。安大人吩咐命进见。不一时,冯小江进来,给安大人、邓九公都请了安,又见了褚一官,即忙呈上顾师爷的书信。那信上说的不过是铁头陀环道村公馆行刺之事,并说他走了,必往双流村、殷家堡各处行刺。双流村虽有赵鹏,不是他的对手;殷家堡已命人有了预备。那省城公馆须亲去走遭,趁他不在羊角岭,须早早攻他山寨。若容他回山,就费手了。信上大概言之如此。冯小江又面察师爷,说:“大人必然见着静一上人,若得了他的指教,赶紧攻取羊角岭为妙。若攻羊角岭,必先出告示,使他疑虑不定。

现有底稿在此。”说着,由怀中掏出一纸递上来。安大人接来一看,见上面写着:

钦差大臣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山东观风整俗使、内

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安为招抚羊角岭贼寇事:窃闻圣世有自

新之法,王者无不戒之诛。尔羊角岭一带,为患久矣!本钦差奉上命,以彰天讨,本宜督兵荡平巢穴,但思生吾土者,皆吾赤子,不教而杀,恐伤天和。故特告尔等:夫为贼必不能昌,作乱终须受祸,尔宜速为洗心革面,束缚军前,以求恩抚。釜底之鱼,可免生烹;笼中之乌,得保死命。倘或执迷不悟,仍肆梗顽,自当尽戮不贷。今与汝约:初限半月,次限十日,三限五日,共限一月之久,相率至辕门受抚。如过期不至,便当亲提大兵,直临岭下,先擒渠魁,次翦羽翼。然后扫荡各穴,孑遗不留。尔其勿悔。

为此特示。

安大人看毕,道:“告示固好,但俟一月,则铁头陀必回山矣。”冯小江道:“师爷说过,一月的限本是诳他,想那贼人有心归降;主就前来了,不等一月。那一月的话,本是缓他,教他松懈,好从小路而入,作捣巢之计。”安大人点头佩服。冯小江又拿出一个封筒,包裹严密,说道:“此是师爷临行时给的,请大人密启。”安大人收了,即叫冯小江外面歇息。那冯爷出来,与褚一官、陆葆安一同坐了,谈些别后事情。那陆葆安告来了,又各带了几个庄丁。饭后禀见大人。天到巳正,恰值开头封柬帖之时。安大人冠带齐备,焚香下拜,方拆开一看,见柬上写着八句词是解:“若问扎营,阳谷县东;若问战期,明月正中;若问计策,须用火攻;若问道路,山后窟窿。”安大人看了,心中大喜,即叫过毕归元来,说道:“你在羊角岭多年,必知山中道路。”毕归元不慌不忙,将一个纸卷呈上。

安大人打开一看,大喜:乃羊角岭前后左右全图也。图中所载,详细已极。那羊角岭之山川形势,与贼人之名字形状、道途之远近曲折,注得分明,画得细致,无所不有。因向众人说道:“毕归元真有心人也。”即命随缘秤出二十两银子赏他。毕归

元忙谢了赏。

原来毕归元自有心投降之后,即偷着画一图样,后面注明方向,费了好几天的工夫,方才画成写好,今日果然用着了。

归元遂禀道:“羊角岭地虽不大,却险峻;人虽不多,却精壮。

非有善功之策不行。况摆渡口有法水拦阻要路,那羊眼渡下水就沉,更不易破,又有两处作眼的小店。那捣巢之计,恐难万全。小的有一策,未免涉险:小的在羊角岭时,无事即向山后闲游。见一小路,系无心而得,实崎岖不易行走,比大路近十几里。那一条路名羊肠谷,无跬步可容,无只身可过,贼不能守,而我等亦不能人。小的有一日在山后游玩晚了,急欲回寺,想起那小路,非缘绳而上不可。寻了半天,才得了一个山洞,曲曲折折,转了好几个弯,忽然一派亮光透入,方出洞口,就到青莲寺后,然已走得力尽筋疲矣。后来又词人说,中间还有一处,通着山外,在羊角岭后下坎,离秦封山不远。小的素来好奇,破了一日工夫,带了两个老道,并带了绳子与钩翻枪,实不容易。及至出山,已经日落,是由山里往山外去的。如今是由山外往山里去,大人派人,那时小的可作领路之人。”

安大人点头称是,遂命人把周得胜、郝武、谢标、韩忠四人叫来。四人闻听大人叫,忙一齐进来,垂手侍立两旁。

安大人向他四人道:“现时趁铁头陀不在青莲寺,必须赶紧破山寨。若要快快成功,非捣巢之计不可,尤非行险不可。

你四人敢领兵深入么?现在毕归元献计呈图,有一条小路,他情愿带领你四人前去。”周三道:“我等既投在大人标下,生死听命。倘蒙大人不弃,肯指使我等,虽赴汤蹈火,捐弃顶踵,亦当甘受,以报大恩。况此计出之顾师爷,定之静一上人,千稳万妥,百发百中,安有不肯深入之理!望大人委用勿疑。”

安大人道:“你等既敢深入,须听毕归元指示道路,要依他言

语,还须打仗之时以一当百,方可成功。”四人得令,退在两旁。

安大人早将褚一官、陆葆安叫来,命他二人带兵五百,虚张声势,假作攻羊角岭,千万不可轻易过他的摆渡口。他虽恃有法水阻住,也不能不派兵防守,此调虎离山计也。哄他在前面张罗,好教他后面中计。二人也领令退下。又教周三等四人也带兵五百,仍命冯小江赴营,一面知会徐参将、田总兵二处,那屠寿年老无用,不必派差。又教随缘传话,明日悄悄动身,大家陆续而行,不必同走,恐露形迹。于是分了三起:大人仍带褚、陆二人与随缘等五六个人一起,冯小江与鲍国恩一起,周三等四人与毕归元一起,次日各走各的。

周三与谢标等五人同出了邓家庄,五人五匹马,庄丁在步下,直奔泰安府阳谷县而来。走了两日,毕归元道:“我有个主意。我虽还俗,面貌不能大改。咱们一同走着,恐其遇着羊角岭的人,倒要误事。不如我一人单走,咱们营中见面。听说咱们山后单立一营,不在大人营里。”周三等点头称是。于是打完尖,出店分手。

单说周三等四人上路,他们只带了两个庄丁,只为沿途服侍,其余都叫他们奔后营单走。那周三等四人走着道儿,说说笑笑,甚是高兴。谢标道:“三哥,你看今天路上为何有这些男男女女?”周三一看果然,并且都捧着香烛,仿佛要去烧香的样儿。韩七过去问一位老者说:“请问今天是庙里有善会么?

在什么地方?”那人道:“离这块不远三四里之遥,有一座承福寺,那里有一位肉胎活佛显圣,舍药救人,故此我们都上那里去烧香还愿。”韩七一想,世上那有肉胎活佛,这明明是谣言惑众。周三与郝武听了,尤其不信。那郝金刚就要去看,倒是周三、谢标忙拦他,道:“咱们有公事在身,并且有限期,若作出事来,误了大事,吃罪不小,总以不去为妙。”韩七道:

“庙是必由之路,去只管去,外面看看,不必进去即是了。”

大家点头,说着往前走了一会,方才走到庙前,只见人山人海。这座庙并不靠着村庄,一带密密松林,座北向南。庙门口有两根旗杆,三个山门。正山门关闭,走东角门。若依郝武、韩七,就进去瞧瞧。那周三知道其中有异怪,不肯进去,催着郝武大家离了庙前,仍往前行。这庙中之事,后文再表。

且说周三等四人走到天气将晚,面前一条大岭,上得岭来刚一半,看看日已衔山。岭半边有几个小店。周三道:“众位看天已不早,我前几年走过这条路,往前没有店,就是这岭上的店也是新开的,咱们住下罢!”韩七道:“三哥,既然这么说,只好在这里安歇。”又上了几步,有两个客店,小二来兜揽道:“六位客官,往那边宿头远哩,就我家安歇罢,有好房间,有好槽道。”一面说着,就去庄丁手里夺了包裹,一个便来拢头口。周三等跳下马来,谢标道:“且硼我先自己看看。”

那小二道:“不必看了,只有我家的房屋好。”说着大家同进店来。只见店中院子宽敞,有一棵大槐树。那树下坐着一个黑胖汉子,袒着胸肚,腿上生着老大一个烂疮,敷些药,流脓妇血的难看。他叫道:“客官请进。我起立不便,休罪。”说着,便叫月小二扶着进来,到柜台里。那柜台边有一个妇人在那里做生活,见他们来,便起身接应,道:“客官随我来。”四人看那上面高坡上三阔正房,旁边右首一带厢房,左边好几间槽道,还有一条胡同通后面,那两个店小二牵着四匹马到槽上去,那妇人便引他四人到高坡正房上来,道:“右边这间明亮。”进去看时,上面一张正床,侧素一个小铺,一张柳木桌子,几把椅子。众人看这妇人有三十多岁,生得鼻高颧大,穿一件毛蓝布短衫。此时,庄丁二人已把周三等,刃包裹,都送到房里放了方出去,又见店

小二提了一桶面汤进来,问道:“四位客官吃什么?”周三道:“酒肉我们自己有,你去做四众饭来,多打些饼。”韩七道:“你那新出笼馒头先拿些来,一发算钱还你,我只要白面的。

店小二应了。四人洗完了,都把大衣脱去,又泡得了茶,大家喝茶。

须臾,小二把一盘馒头包子端进来,放在桌上,道:“白面黄牛肉的,共四十个。”谢标拿起就吃,那韩七与谢胖子低着头,只顾吃馒头。

二人吃了大半盘,谢标忽然皱了眉头,口里一面嚼着;一面把那馒头拍开,看那里面的馅子。拍了一个,又去拍一个。

郝武看见,问道:“怎么了?莫非有什么缘故?”谢标道:“为何只是肝涅涅的?”郝武终不放心,忙起身进那里面去。只见那间空屋阴阴惨偿的,没有一物。那个土墙门也无门扇,堆些柴草。再看那侧首墙壁上安着木栅,木栅下面有一块木板,阔有尺半,长约丈余,横卧在墙角边。外面一块青石,挨着那板。

郝武看在眼里,他们本是绿林出身,焉有不懂绿林之事?郝武看那石头约有百余斤重,便把这石块搬开,揭起那板来,只听“刮喇”一声响亮,一阵阴风卷起,透进亮光来。原来板的尽头,遮着一个圆溜溜的窟窿,有索头拴着,通出墙那面。郝武低头往洞里一张,大嚷道:“你们快来瞧!”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四客人除奸奋勇两女子摆擂扬威

说到周得胜四人单走,先遇着承福寺,几乎惹出事来。幸而周三有见识,不教进庙,落得平平安安过去。不想住在这个店里,翔武因谢标吃馒头疑心馅子内有毛病,故此搜察屋里。

看到那边屋里墙边有一块板,那板里面两根索头拴着,通出墙那面,有个关扳子,把索子往里拉,板便让开;露出窟窿来,往外拉板,仍盖上。进面全看不出,被郝武这一掇,两根索子都带进来,露出洞来。不看万事全休,一看时好不惨人!只看那面低坡下正是个人肉作坊,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挂着人头许多,腿数条,两三个人正在那望切一只人腿。洞边靠着一张短梯子。那几个人听见刮喇喇滑车儿响,回头早看见有人张望,他叫声:“阿也!”一个喝道:“什么人敢张望?”郝武大叫:“你们快来,这是黑店。”谢标忙跳出去,拔腰刀就寻人厮杀,周三也拿起钢鞭。那时外面店小二进房来,听得一声,回身便走。郝武抓他不及,吃他走了,便抡那口朴刀,追出上房,庄丁撞了满怀,道:“怎么是黑店?”周三挥手道:“你们两人快顾自己性命去罢!打得脱,前面等我们。”庄丁忙抡刀往外就走。门前有几个火家,知道走了风,齐拿家伙打进来。

那庄丁二人不要性命,一路刀直砍出去,倒也吃他砍翻了两个,

挣脱身,一溜烟逃走了。随后周三杀出。

这时谢标也杀出了上房去,郝武已跳出空房去。韩七还在屋里收拾行囊,捆好拴在腰里,恐地窄不好使枪,抽出一口宝剑,提在手里,出院来却不见多人,只听那黑胖汉子在柜里高叫道:“四位好汉息怒,且慢动手,请里面有话说。”那韩七粗卤,那里会江湖上结纳的勾当,听了柜里叫唤,提着剑大踏步过去,隔柜就一剑剁去。那黑汉见不是头,又走不脱,忙抢一条门闩来格。怎抵得韩七力猛剑快,砍下去,门闩齐断,那一只左臂连肩不见了,倒在柜里。郝武赶上去,那几个火家被他赶跑。韩七见大汉倒了,正要结果他,只听背后脚步响,忙回身见一妇人,拈一把五股钢叉搠来。韩七挺剑来斗那妇人。

那妇人纵人院子里中间,韩七横刺着剑,直追人去。那妇人却不是韩七对手,只见店后面七八个火家一齐扎抹停当,拿了家伙杀出来,团团把周三、谢标围住。无如那些火家都是外行,只杀得那些人头颅乱滚,被伤的叫苦连天,各逃性命。那妇人正想走,被韩七用剑削去右手,连钢叉扔了,仰面就倒。又见那黑汉尚未曾死,倒在柜里,挣扎不得。周三赶上,揪起来喝问道:“你那厮开了几年黑店?是谁教你做眼?”那黑汉睁起眼道:“你要杀便杀,不必多问!”周三、韩七俱大怒,一顿钢鞭宝剑,将黑汉与妇人结果了。四人去前前后后搜寻一回,不见一人。又去将那被伤倒地的,找补了几下刀剑,杀得尸首满地,血污狼藉。

周三道:“眼见这厮们还有后门,吃他逃了些个,我们快走罢,恐他勾了兵来。”连忙去槽上牵了马,好在鞍子都未揭去,忙忙打好两个包袱,又去替那庄丁拿了包裹一切行李,拴在马上,又去提了各兵器,四人各上了马,走下岭来,却不见两庄丁踪迹。郝武道:“他二人不知怎样了,是咱们害了他们了。”

走下平地,不敢多待,恐有人追。又走了里余,只见前面林子里两庄丁在那里探头探脑。大家见了欢喜。周三问道:“你们两不曾伤损么?”有一个庄丁道:“左边臂上着打了一下,吃我们走得快,还不怎的。”谢标道:“我们须快走,防着后面追来。你们可跟不上我们的马。”两庄丁道:“不妨,四位只顾走,我们加紧赶就是了。”六人紧走了二十余里,方缓缓而行。周三道:“我们倒不是怕人追,只是有正事在身,晚饭也无处吃,只好连夜走罢。

四人马不停蹄,走了一夜,渐渐天明。恐怕亮了,有人瞧见他们身上脸上血迹,可巧道旁有一道小河,四人洗了脸上手上的血。又打开包袱,换了衣服,这才遇见镇市,已到阳谷县关厢。四人商品议道:“我们不如找店大大歇息,饱餐一顿,睡他半日,再奔后营。”四人都欣然愿意。此时已是辰初时分,寻了个大客店,四人下马。店小二接了头口,进去找个干洁房屋,大家洗脸吃茶。周三就叫朋家做饭。谢标道:“我先不吃饭了。”便去包袱里抽出薄被来便睡。韩七等饭未来,也就睡着。须臾,饭来了,周三将他二人叫起来,说道:“我有个主意,咱们闹了一夜,也真乏了,不如命庄丁一人到大营问问大人来了无有,通个信息。咱们在此住一天,也放心安稳。”谢标一听先愿意,连声称好。大家依了。

且不言周三等四人住在阳谷县关厢店中,命庄丁往大营报信;且说安大人命冯小江、鲍国恩走后,又住了一日,这才起身,带了褚、陆二人与随缘及一个马夫,仍乔妆改扮而行。过了崇武驿,第二天早行,路上行人甚多,到杨柳店打尖,随缘服侍用了早饭。向来是安大人与褚、陆一同吃饭。这天用毕饭,吃着茶,店小二过来问道:“三位客官不是来瞧大言牌的么?

若瞧大言牌,好给爷预备晚饭。”陆葆安道:“什么叫作大言

牌?”褚一官忙拦道:“我们有正事,管他什么叫大言牌,我们瞧它作什么?”店小二道:“这大言牌是百年难遇的事。”

褚一官笑道:“别像前番老爷子上我们那里去,路过涿州,也是打尖,叫店小二蛊惑的住了一天,往天齐庙瞧凤凰,小程师爷也说要去。到了庙里,凤凰也没瞧见,倒把暖壶马褥子都丢了,把他华太舅气得了不得。”说得大家笑了。又喝了会子茶,随缘伺候动身。一出店门,只见男妇老幼挨肩擦背,都是看大言牌的,一路随行。

陆葆安到底把大言牌打听来了,原来是打擂。好在是顺路,走出三里多远,早望见一座大庙。庙前一座高台,台前两根旗竿,竿上扯起黄布长旗。堪堪走近,只见旗上现出斗大的黑字,一边是“任四海狠男儿争夸大口”,一边是“遇两个弱女子只索低头”。陆葆安道:“不想是两个女的,这也奇怪。”安大人道:“休看轻了女人。”葆安想起十三妹前事,自悔失言。安大人也没理会。及至走近台前,只见东首台柱边放一只朱红木斗,斗里插着一根红竹竿,竿上五色彩线,穿着一扇锦边绫面的竖头牌,随风飘扬,上写“大言牌”三个字。褚一官笑向陆葆安道:“你若肯出场,便可先打碎此牌,后上台比较了。”

陆葆安笑道:“若非有正事,真要上去试试。”说着,抬头又见台上一个大匾,上头罩着大红全幅彩绸,底下露出四个大金字,是“天下无双”。安大人也笑道:“这真是大言不惭了。”台柱上又挂着一副板对,上写着“踢倒南山擒白虎,踏翻北海捉苍龙”。台上设着三副座头,正中一张交椅高高架起,在一个盘龙座上披着绣金红缎椅披,坐垫两旁两张交椅,后面一字排着四枝豹尾枪。东边斜摆一张红柜,上有天平、戥子、笔砚等物。

柜边又是一字排着四张椅子,西边斜摆一座架子,插着各件兵器。飞角四柱俱有彩绸,台顶不露日色,下面铺着绒毯。四面

游人拥挤,语言嘈杂。远远搭着篷帐,卖茶卖酒的不少。又有撑着伞、摆着摊的,各样买卖,酸梅汤的铜瓯儿响成一片。那庙里不知如何,也没有工夫去看。

不一时,人声鼎沸,远远的彩旗摇曳,鼓乐喧哗,两枝号筒吹得高一声低一声,又排着几对枪棍。只见前面两个女子俱骑着细鬃白马,后面一人有四十上下,骑着黄马。到了台前,各自上台。那四十多岁的居中高坐,两女子列坐两旁。看那居中的白面长髯,是个英雄模样。两女子也有六七分姿色。三人上坐,那两枝号掌了三声,便发起鼓来,也擂了三通。台上的人喊一声,把台下的众人嘈杂都禁住了,静悄悄的没些声音。

只听那居中的人道:“在下姓欧,名叫欧鹏,东昌人氏,常好交天下侠义。今特带着两个亲侄女,一来访我亲兄,二来借此结交朋友。如有精熟技艺、练习拳脚之人,不妨上台领教。”

说完,台上的人又齐齐发一声喊,只见人丛里早挤出一条大汉,跳上台来。那居中座的人立起身来,把手一拱道:“请坐了。”

那大汉便向柜边坐下。那柜上的人敲着天平,那大汉身边摸出四五锭小银。那柜上人撩下天平,提出戥子,称了一称。在柜内也取出一封银子,问了大汉,拿了纸笔,不知写了些什么,叫大汉画了押。

便听见起号连掌三声,许多人喝一声:“放打!”就那喊声,右边坐的女子把身上衫裙脱去,露出短打扮。大汉也剥去身上布衫,露出一身黑肉。两人各立门户,走到中间。那女子两手紧护小腹,卖个上身破绽。这大汉就使乌龙探爪去抓他杏脸桃腮。女子忽地一闪,蹲着身子,使了喜鹊登枝,把小脚尖跷起,觑定大汉肾囊,假意虚挑。这大汉忙使金鸡劈腿势,把右脚尽力一撩。那女子霍然仰卧,两腿放开,使一个玉蟹舒箝势,猛向大汉裆中一脚,把大汉踢得蹲在地下,扎挣不得。那

女子笑吟吟的站起来,慢慢穿了裙衫坐下。这大汉苦淹淹挣下场去,堪堪待死。台下众人齐声喝彩道:“这女子好手段!”

正喝彩未绝,台东边早飞上一个人来,手捻一锭大银,“镗”

的一声响;望天平里掷去,把大衣一脱,就去与那女子放对。

左边女子也忙脱了衣裙,便大打起来。安大人与褚、陆一看,一齐大惊。安大人便悄悄拉了褚一官一把,三人忙忙上马,望下路而行。不知那台上之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二欧创业太平滨四将偷渡羊肠谷

话说安大人拉了褚一官一把,悄悄说道:“咱们走罢!”

陆葆安也会意。于是三人匆匆上马而行,只有随缘正看得高兴,不知因何三人都要走,无奈也跟着走罢。安大人走出多远方道:“我看上台的那个和尚,好像是铁头陀,万一他是追咱们来,若叫他看见,许多不便。”陆葆安道:“若论动武,我也不怕。

只是他有邪术,就不容易防备了。”原来他三人见东边飞上台去的是个头陀,甚是凶恶,疑心是铁头陀前来访钦差,故此忙忙走了。

看官,要知道那上台的果是铁头陀。他倒不知安大人在此,他由双流村行刺无成,又要往殷家堡,一路款款而来,在崇武驿住店,就听见纷纷言讲杨柳店西边立了擂台,有两个女子,人才出众,武艺又高,摆了四五天,并无对手。他心中想要结识他们,作个膀臂,因此以打擂为名,有心交好。及至上台动起手来,果然他不是那女子的对手,只得念咒,将女子咒倒,晕迷不醒。那居中坐的男子正要动手,他摇手说:“不必。”两人三言两语,讲得投机。他将女子救醒,擂也收了,彼此同到那大庙中去了。

从此铁头陀与欧鹏订交,一连住了两天,不过讲些江湖上

义气。两人就联盟,铁头陀为兄,欧鹤不在场,也算上,那水仙、海蟾也拜见了伯父。正要分手,不料欧鹤找来,因他爷儿三个打擂扬名,故欧鹤容易描了来。欧鹏给他兄长与铁僧相见,说起联盟,二人更异常亲热。欧鹏就叫水仙、海蟾去做晚饭,打酒买肉给他哥哥接风。三人喝酒谈心,说得投机。欧鹤就问铁头陀从前作何事业那铁头陀说起羊角岭如何占山,两处如何行刺。欧鹤想起双流村晚上之事,说明了,三人大笑。欧鹤也说起兄弟.二人空有本事,三十多岁未立事业。欧鹏告诉他兄长:“前些日子二位师父由江西找到东昌,命我找寻哥哥,替你我占了奇门,说叫你我一齐投奔西南太平滨清水寨,就有立身根本之地。从此可遇机缘、得好事,千万不可否信,吩咐了又吩咐。水仙他二人又急于寻你,我故此带了他二人。才出来,无奈那太平滨不知在何处。”铁头陀道:“太平滨我却知道,那里有个清水寨,寨主名叫侯蒙,武艺甚低,与我认识。他那里是个水寨,一片水有五十里。靠北有座大山,外头有竹城,天生的竹子围护,里面堆积粮米甚多,还有果木,又有水稻,极好的产业。二位贤弟若得了这个地方,颇可终身受用。那侯蒙决不是二位的对手。只有愚兄万不可去,有我在内,倒不好与他翻脸。明日,咱们就走。我上我的殷家堡,你二人奔清水寨,改日再去贺喜。”二欧喜之不尽,三人一宿无话。次日清早,三人分手。

且说二欧带了水仙、海蟾直奔清水寨,依着铁头陀告诉他们的方向走去。第二日正往前走,眼前一带密树林,远远有河一片。刚走到树林,只听里面一棒锣声,出来无数的人,把他们去路挡住,各执刀枪棍棒。为首有一大汉,身高八尺,粗眉大眼。手使一条枪,一声喊嚷说:“对面小辈,趁早留下买路金银,饶尔不死!”欧鹏上前,用单刀指着说道:“小子们,

好生大胆!快快通上名来,我刀下不死无名之辈。”大汉道:“你家寨主姓唐,名叫振声。”欧鹏道:“钧过来,若赢得了我的刀,我就给你留下买路金银;若赢不了,我就结果你的性命。”唐振声并不答话,用枪就刺。欧鹏举刀相迎。二人来往五十余合,不分胜负。旁边恼了水仙、海蟾二人,一齐上前助战。唐振声虽然武艺不错,敌不了他三人,败下阵去。回到水寨,告知侯蒙,旁边坐着,许奋、蒋和、袁声万、齐明,一齐大怒,都要下山。侯蒙道:“四位贤弟须要小心,来者不善。”

四人答应,各拿了兵刃,气昂昂的下山去了。不多时刻,俱败上山来,并且齐明、许奋皆受重伤。侯蒙大惊,说:“山下来的是何等之人,连败五位兄弟?”袁声万、齐明道:“山下来的是兄弟二人,又有两个女子,武艺都十分了得。我四人竟自不是他四人的敌手,看来有些费手。”正说着,小卒报上山来,说山下四人在那里辱骂不休,话实难听,请寨主定夺。

侯蒙一想,四人去了都不行,我一人更不是他的敌手,开言向众人道:“五位贤弟呀,愚兄非是胆小,我看他四人本领高强,我们既打不过他,莫若讲和。现在山中正短帮手,何不去请他们入伙。如果人材好,武艺高,愚兄情愿让位。你等意下如何?”

五人想了半天,也别无善策,只好依着此计而行。

于是侯蒙独自带了三四十人,下得山来,只见对面为首二人威风凛凛,连忙躬身道:“二位好汉,由何处而来?不嫌荒山狭窄,乞请众位到山上一叙,尚有商议之事。”欧鹏先原不肯,欧鹤向欧鹏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依师父奇门所说,凶少吉多,必有意外之喜。”因转向侯蒙道:“你我萍水相逢,能有何事商议?莫若当下言讲。”侯蒙道:“无可商,我们这水寨现有五六十顷水田,又有果木,且有历年积下粮米,这些人吃不了的。如二位英雄不愿意走,时,寨中正短帮手,

我等情愿让二位为一寨之主。”二欧大喜道:“既蒙众位抬爱,无不遵命。”侯蒙连忙下马,纳头便拜。二欧也一齐下马,彼此对拜。欧鹏道:“你今年多大年岁?”侯蒙道:“我虽比你二位略大几年,咱们不论年岁,我认你做师兄,你是小哥哥,我是大兄弟。咱们就此上山。”二欧见他十分诚实,就依了,大众一同上山。来到山上,小卒们都过来参见新寨主,又与袁、唐、许、蒋、齐五位,一齐相见。又引着水仙姊妹到后寨。那侯蒙二人并无妻小,草草收拾屋子,让与水仙等住下,欧鹤就作了寨主,从此又招募些个小卒。欧鹏过了几天,偷着将碧氏妯娌接来,在后寨居住。二欧于是有了安身之处,暂且不表。

再说安大人到了阳谷县,早有顾师爷带领田总兵的兵马,与冯小江等立下营寨,当下迎接安大人人座。守备两员、千总四员、把总四员参见过,然后顾师爷二位在后营相见。顾朗山道:“今日大人到来,且先不必说别的事,只有急急攻取羊角岭,是要紧之事。想来静一山人必然见过了?”安大人将白鹤山之事细说一遍,顾朗山不胜佩服。又把得信派将之事告知朗山,朗山也将周三之庄丁来送信,周三等已经来到,现住阳谷县关厢的事告知。赵鹏是途中相遇,那毕归元也在途中遇着,说明由后山小路进兵甚好会合周三等四人。就此命他起身,派精壮兵五百名,一员守备,带着速速前往,举火为号。又命冯小江、赵鹏各领兵一百,小江由东上山,赵鹏由西上山,各带两员把总,并火箭及引火之物,两边放火,千万别走羊眼渡。

将毕归元的地图给他二人看了,须至初更天气即放火呐喊,好惊动贼人只往前面来。又派陆葆安带着两员千总,假作攻山之状,只在羊眼渡这边呐喊,千万不许过去,以防他邪术。分派已定,命褚一官与一员守备跟着安大人与顾师爷都退后,另立营寨。此处只扎空营,让贼人来探。这才有工夫用晚饭,彼此

说说各家之事。

再说周得胜四人得了回信,连忙由关厢起身,半路会合毕归元及守备与五百精兵,草草安营。天已日落,饱餐战饭后,毕归元叫多带钩镰枪及绳索等登山的行头。他当先带路,周三等随后,来到山脚下。四围一看,果然奇蜂峭壁,并无走道。

但见半山上枯松倒挂,藤萝纠蔓而已。毕归元吩咐取几把钩镰枪来,取条长绳系在枪底,把枪向半山直标上去。只见那枪冲上三四丈,枪钩恰恰搭在一株老松根上,便叫兵卒中身躯轻小的缘绳先上。那个兵上了半山,便将枪钩拔出了松根,下面之人便将一条巨绠系在绳端。那半山上的兵收上这根巨绠,把他紧紧牢系在松树上。毕归元便带周三等缘绠而上。及至上了半山,天已大黑。各人身上都带着火把、灯笼等物,大家点了亮儿,顷刻到了山上,反倒宽绰了。毕归元带着众人,寻到一座危崖,下有一个大洞,里面黑沉沉,其深无底。大家秉炬而人,曲曲折折,转了好几个弯。忽然一派亮光透人,果然通下面的。

只是悬崖陡壁,非得细看,才找着一条石梁。又系了一条巨索,大众缘绠而下,定睛一看,毕归元指着与大家道:“不远黑密密的,就是青莲寺了。此处正是寺的西北,不过离此半里之遥。”

周三道:“大家把灯亮映灭,只留三两个灯笼,还都背着。”大家歇息了半天,已是二更有余,都把火枪亮出,呐一声喊,一拥往寺里杀来。

且说这青莲寺中铁头陀去后,周三等灭了作眼的黑店,也无人管。毕归元二人不回,也无人查询。至于报仇之事,惟有张七与孙海关切,别人都不在意。铁头陀只有两个徒弟:一个叫智源,一个叫慧源,二人都有武艺,是心腹人。余下四五十徒弟,皆是手下,又有二百多喽罗。当日听得山下来报,说:“安钦差带兵来取羊角岭。”智源等大笑,说:“羊眼渡他们

就过不来。”张七道:“羊眼渡本是大路,他们不知道有法水,自然中计。若是知道,就不由那里走了。我来,的时侯,看见两边都有小路,恐他们知道,须得有人把守才好。”智源、慧源两人商量,也怕小路有失。两人亲去把守,并且照顾山前,又托张七照料寺中。又有霍士道,自来了之后,铁头陀很重用他,也叫他在寺中看守。

智源二人分派已定,速速起身,往山前去了。来到山前,见羊眼渡那边兵马呐喊,可不肯过来,只得用心把守。又命人去探大营,仍然照旧,可不知是空营。至晚,羊眼渡那边兵马不退,望见山东边火起。正要去探听,又望见山西边火光也起。

智源往西,慧源往东。不一时,两边都有官兵杀来,顺风放火。

智源等怕羊眼渡有失,不敢远去。正在为难,忽然冯小江由东边杀到,赵鹏由西边杀到。智源二人只好分头迎敌。此时狂风大作,两边山上火势冲天价通红。两下混战,贼人奔走辛苦,怎敌官兵勇猛。慧源措手不及,被赵鹏一枪刺于步下。智源一见,魂飞魄散,只得弃了前山,往回败走。冯小江、赵鹏分两路追来。时已二更,智源败回,行至半路,忽望见本寺中火光冲天。须臾,数十个喽罗来报道:“不好了,官兵不知由何处来的,甚是勇猛。张七大王敌不住,落荒走了。孙海被杀,霍士通被擒。”智源听说大惊,忙催兵来救。无奈他一人独力难支,手下人又不多,前有敌兵,后有追兵。只闻得两下里喊杀之声振天,火把影里显出周得胜,单鞭跃马,拦住去路,后面冯小江、赵鹏已经赶到。智源惊慌无措,略一失神,被周得胜一鞭打倒,过来几个官兵,将他捆上。

周三见了冯小江、赵鹏,道:“你们看见张七没有?”冯小江道:“我们刚到,只杀了个和尚,名叫意源。既是张七不见,咱们赶紧搜山,千万别再放跑了他。”于是三人合兵一处。

正值十五,皓月当空,照如白昼,最易搜山,又遇见了韩七,对赵鹏说道:“我们由庙后猛然呐喊,杀进庙内。他们不知我等从何处而来,于是杀的杀,擒的擒,只不见了要紧的人犯。

如今谢二哥他们两人在庙内看守,叫我们迫寻张七来了。”赵鹏道:“我们也是找他。”大家各处找遍,又搜擒些个和尚与喽罗,单单不见了张七。周三顿足懊恨道:“怎么吃他走了!”

随后安大人闻信,知青莲寺已破,因智源等被擒被杀,无人拦阻,也命陆葆安绕道来探问信息。陆葆安到此,见着大众,知张七漏网,也甚着急。

于是大家商议,正在无法,忽见有一兵卒过来跪倒,口称:“小人晓得张七藏躲之处。”大家大喜,急问:“张七现在那里?”那兵道:“正是冤家路窄,刻下小人急欲出恭,因看见几棵树围着一个山涧,下面有洞。小人刚要下去,见一人在山洞内蹲着,身量高大,衣服华美,不是兵丁打扮。因见他手中拿着刀,所以不敢动他。”周三不等说完,大踏步便走。韩七忙叫那兵丁紧紧跟随去做眼。众人又派兵卒们急忙各带着麻绳,一同飞速追上。周三已扑到那兵丁指引之所,只听洞里叫声:“哎呀!”猛见那人圆睁怪眼,大喝道:“什么人敢来!”忙站起身,用刀向周三刺来。不知此人是张七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破妖法有意捉凶僧访潜踪无心遇杰士

话说周三到了山涧,见那人用刀砍来,周三用鞭急架,二人大战。陆葆安腿快起到,也来帮助。随后冯小江、赵鹏、韩七及两员把总、数百兵丁也都来了,四面一围。山涧狭小,那人一慌,被树根绊倒。陆葆安过来将他擒住。原来那人果是张七,因见青莲寺已破,孙海已被郝武杀死,大势已去,他又想逃走,来到山前,见四面都是火光,人马众多,恐人看见,走到此处,见有树围山涧,可以藏身,忙向涧下一个洞内躲避。

不料被那兵卒看见,也是该当如此,恶贯满盈。当下大家捆了张七,直往安大人营中而来。安大人破了羊角岭,擒了张七,十分欢喜。那铁头陀毫不知觉,尚在外面妄想行刺。

且说他与二欧分手之后,直奔殷家堡,也不管钦差在此不在,以为此番必然成功。到了殷家堡,见是东西一条长街,路北公馆,听说徐参将带二十名亲兵、十六名地方与衙役等在彼伺候。那铁头陀并未找店,就找了个饭店,吃了晚饭出来,自己各处云游。待到二更以后,始奔公馆,越墙而过。先到外面,远远摇铃呵号之声,听南房有人说:“今日大人歇觉甚早,咱们也歇着罢。”铁头陀一听大喜,说:“钦差果然在此,想他今夜逃不过去了。看这光景,也决无保护之能人,无非兵丁将

官,何足畏哉!”欣然望里走,有个月亮门,由墙上过去,有北上房五间,屋中有灯火,其光不亮。蹿将下来,悄悄上了台阶,赶奔前来。戳窗户纸一瞧,见钦差年纪不大,穿着便服,在后虎座半躺半坐,手中托着一本书,挡住面门,就露着一点脸。两个跟班面向里靠着,落地罩花牙子站着。铁头陀拿了堵鼻子的布卷,把鼻子堵上,把薰香掏出来,把香点着,将仙鹤嘴戳在窗户眼里,一拉仙鹤尾巴,紧一拉,屋中香烟都满了。

无奈两个跟班还不躺下,钦差大人还不扔书。又紧紧一拉,他性急,就掀帘子往里走,往前一扑,去抓大人。把大人抓住一看,才知是个假的,是个傀儡人头,衣帽靴子都是真的。再回头一看两个跟班,也是如此。原来是顾师爷的用意,知会徐参将,教给他安消息的地方。铁头陀说声不好,未曾说完,脚底下呼喇喇一响,赶着抽身回来,早就登到翻板上了,“卟嗵”

一声,坠落下去。那底下有人刚要抓他,未曾抓住。铁头陀急了,念动邪咒,往上一蹿,翻板自然开了,放开脚就跑。那底下的人也不敢追,恐他邪咒厉害。他就一直跑了多远,出了长街。在殷家堡街外有个小庙,只好今晚在此借宿。幸而庙中无人,有个供桌。他将破香炉挪开,就躺在供桌之上。已经闹了一夜,躺下就睡着了。次日清晨起来,又奔省城而来。他早打听得有四处公馆,已去过三处,只有省城一处,钦差必然在此,故不暇询问,忙忙来至省城,已走了两天,不用细为烦絮。

且说到了省城东关外,找了个店住下,歇了一夜。次日午后,先进城探了道,然后出城。直等到初更以后,换了夜行衣,带了用法锦囊及一切应使物件,背上戒刀,吹灭灯烛,将门倒带,蹿房越脊,出离店外,直奔城墙。且喜护城河里没水,直到城墙下边,趴上城去。那里面从马道下来,穿着小巷,直向公馆西墙而去。蹿进公馆,正遇见打更的。铁头陀过去一掐脖

子,把打更之人提到僻静所在,往地下一挥,把刀亮出来,在更夫眼前乱晃。那更夫苦苦哀求饶命,铁头陀问:“你们大人现在什么所在?只要对我说明,我就饶你性命。”更夫说:“我们大人在西花园子书房里安歇,那边有个垂花门,进去是抄手游廊,里面路西有一个瓶儿门,进瓶儿门,内有太湖石,就在太湖石后,有北上房五间,那就是西书房。”铁头陀听明,说道:“等我事完再来放你。”随手撕他衣襟,把他的嘴堵住。有一棵大槐树,将更夫捆在树后,自己便扑奔那边垂花门去了。

进门一看,果然是抄手游廊,东西两个瓶儿门,当中是过厅。

铁头陀一想,应该往西,遂即从正西瓶儿门上蹿将过去。一看,果然是花园,有许多太湖石,月牙河藤萝架北面五间书房,接着堂帘,里面尚有灯烛亮光。门外东西摆着四张椅子,上面坐着两个人。

原来此时已经平了羊角岭,褚、陆跟着大人并未在此,此间是顾师爷带着冯小江、赵鹏与郝、谢、韩、周六人先来公馆,专为捉拿铁头陀而来。那顾师爷早安排下法子要紧之物,已派人埋伏妥当。那椅上两边之人,一个是冯小江,一个是赵鹏。

两人今晚是前夜坐更,在书房外椅子上坐着。冯小江一眼看见由墙头上忽然过来一条黑影,冯小江假装着没看见,特意说:“赵太哥,你多留点神,先告告便。”赵鹏说:“老弟请便。”

冯小江就奔太湖石那里,假作告便,其实一回手,先把石子掬出来。小江善打石子,见有人还在那里趴着,那铁头陀打量着冯小江真没看见他呢。冯小江拿着石子,对着墙头上的人打将出去,“吧”的一声,正打在铁头陀腮颊之上。铁头陀一扭脸,从背后要拉刀,紧跟着又是一块石子,又打在肩头之上。这两块石头打的铁头陀疼痛难禁,连忙念咒止痛,又复拧身蹿上墙去。赵鹏就喊有贼,冯小江也忙拉刀要上墙。

铁头陀见有防备,打算进退之道。此时东角门出来一个人,一声怪叫,如霹雳相似,说“有贼了”,话将说完,只见东角门外一排水枪有二十余支,齐往墙上打来。铁头陀躲避不及,身上已被水湿,忙一面念咒退阻,一面下墙。不料墙边也有了准备,一排十人,都是汲筒,其味难闻,打出水来,满身腥臭。

铁头陀知是秽物,破他妖法的,恐法一不灵,被人拿住,性命难保,忙忙蹿在小墙,顺着游廊,过瓶儿门。那时冯小江随后追来,那喊的人是郝武,也追了来。铁头陀刚过了垂花门,就见“飕”的一声,上来了一支镖。低头一看,墙下面有个人,给了他一刀。铁头陀满身臭水,此时法已不灵,吓得不敢站住,忙出了公馆,直奔城墙,由马道跑上城去。后面是冯小江苦追不舍,郝武也追赶下来。小江追到城墙之下,也打算由马道追上城去。铁头陀恐他上城,这么一急,搬了一块城砖,对冯小江就砸。“吧嗒”一声,砸将下来,也亏冯小江的眼快,往旁一闪,躲过城砖,倒把小江吓了一跳。再往上一瞅,那个铁头陀踪影全无。

郝武随后也赶到了,连忙问说:“方才什么物件由城上投将下来?”冯小江说:“是一块城砖。”郝武问道:“没伤着你呀?”小江说:“伤倒未能伤着,若不是小弟躲得快,险些被他砸了。”冯小江还要追,郝武把他拦住,二人同回公馆。周三也追来问信,三人讲说了一番,忙忙回去,进里面禀知顾师爷。顾朗山向他三人道:“铁头陀已被臭水秽物所破,大约法不能灵。趁此时拿他,必然容易。你等六人于明早分头访查,若能得着他的下落,就好拿他了。我想他今夜决不敢再来,他们也没有余党,你们大家安歇罢,明旱还须辛苦呢。”大家告辞,各归各屋。

一夜无话,又到来朝。大家起身梳洗,用茶点已毕,周三

来见顾师爷,说道:“不知师爷今天派谁出去私访?请师爷谕下。”朗山道:“此事你们大家酌量,何人出去,不必问我,只要细心机灵的就行。”周三道:“我就卤莽,去做这事不行。若论机灵,赵大哥是第一,其余就属二爷。那韩七尚细心谨慎,就是他们三人罢。”朗山道:“还有一人,年纪虽老,颇有谋略。那孙静峰甚可去得,然非有会武艺的人同他出去不可,叫郝金刚同他出去,亦可作一路,就是四位罢。”周三答应出来,找着赵鹏、谢标、韩七三人,说明师爷分派你们三位出去访查铁头陀下落,各凭自己意见,或改装出去,或照常服色,喜欢走那条路,就走那条路。三位预先商定走的方向,免得三人碰在一处,只要访着些影响,必然有法拿他。当下三人议定了道路,各人自去理会。又命人知会了师爷,随后叫郝金刚过去,约他同行。大家分头出了公馆。

就中单说那赵鹏回到自己屋里,脱去官衣,换上湖色绸长衫,白袜云鞋,手拿柄摺扇,改扮了文人模样,腰内暗藏匕首。

出了公馆,望北而行。一路留神观看,不觉到了省城北门。步出城来,关厢甚为热闹,铺面不少,也有当铺,也有烧锅,也有客店,也有酒楼。正在观看,又见有男男女女无数,都往东北扑奔,不知所为何故,拥挤不动。赵爷上前问道:“众位上哪里去?有什么事?”内中有人说道:“今天二十八,药王圣诞,这北关东北上有座药王庙,年年唱野台子戏,我们都是去看戏的。”赵爷一想,那铁头陀或者爱往热闹处闲游,或者独回清净处躲避,都猜不透,且向这里看看再说。于是来到戏台底下,见人山人海,做小生意卖吃的不少,也有搭着布棚摆桌子长凳的,也有酒摊,也有点心摊,也有酸梅汤摊,又有打把式的,赌钱的,占卦的,还有无赖之徒,专做骗局赌的,东一堆,西一簇,十分热闹。四下一看,并无公馆之人。回身再往

庙内各处游逛。庙并不大,只有两层殿。庙内有些个卖首饰的,卖估衣的,挨喉挤挤,并不见什么踪迹,就出庙来了。

此时台上已歇晌,那台后有一个人圈子,挤进去一看,却是卖拳的,正在那里打对子。看的人齐声叫好。赵爷看那两个卖拳的,年纪都不上三十岁,上身都赤着膊,下面都是兜裆青布裤,足下穿着抓地虎靴。一个使一根三节连环镇铁棍,一个使两柄板斧,丁丁当当,打得十分好看。这使棍的中等身材,白净面皮,竖眉鹰目,露着杀气;那使斧的魁伟长大,面如锅底,粗眉大眼,阔口丰颐。二人俱无胡须,像一对好汉。只见二人把一趟斧棍打完,向众人拱手,借助盘费。不料看的人虽多,给钱的人却少,地下只有二三百钱。赵爷摸搭裢内,不过数百文钱,嫌少,又摸出一块银子,约有三两有余,说道:“二位朋友,这里有点茶资,望乞笑纳。”二人接过,作揖道过谢,把银收起来。又把散钱数了数,收拾完毕。赵爷又拱手道:“二位不弃,酒楼小饮三杯,闲叙一番,何如?”那白净面皮的道:“既承仁兄美意,弟等奉陪。”

于是三人一同到一酒楼,上楼找一副干净座儿坐下,彼此谦让。赵爷让二人上坐,二人不肯,赵爷一定要让,二人只得依了。赵爷告诉跑堂儿的,快些摆上一桌上等的酒菜。伙计满脸带笑,连声:“晓得,晓得!”回身去了。二人忙说:“尊兄何必过费,使弟等不安。”赵爷笑说:“粗酒一杯,藉此谈谈。

敢问二位兄长贵姓高名,仙乡何处?”白脸的笑道:“小弟姓唐名振声。”指着黑脸的道:“他是我盟弟,姓袁名声万,都是山东沂州府人。”也回问了赵爷名姓,大家又从新见礼。忽见伙计搬进酒菜来,一个人托着一个木盘,一个人提着酒壶,先把茶壶茶盘拿开,把盘内酒肴排列桌上。赵爷执壶,与二人斟了酒,然后畅谈些江湖上的事情,又讲究拳棒刀枪。三人说得

十分得意,真是相见恨晚。直吃到过午时候,赵爷问:“二兄意欲何往?”唐振声道:“我等有一知己弟兄,闻听说新近立了事业,意欲投奔他去,谋一安身所在。”赵爷道:“吾兄若得安身便罢,若有不得意之时,可到安大人衙门找小弟去。”

唐振声二人起身作谢道:“弟等萍水相逢,蒙吾兄另眼相看,感激不尽。俟异日回来,必然过去请安。我等就此告别了。”赵爷还礼道:“咱们日后有缘,再为畅叙,弟也不挽留了。”于是算还酒钱,一同下楼,各自分手。

再说赵爷独自一人,毫无定踪,任意闲游,又向戏台边来。

那时戏台上依然开戏,正要看戏,忽见从西来了一个道士打扮的老者,后面跟着一个道童,拿着算命占卦的招牌,看着眼熟,走近方知是孙师爷与郝金刚,彼此一笑过去。郝金刚忍不住问赵爷道:“访出点方向了么?”赵爷摇头,他二人就向东边去了。

原来孙静峰自见知会教他私访,他便教童儿开了箱子,找出他昔年私访的那副行头,有道衣、道冠、丝绦、鞋袜、招牌等类,孙俊通身换了。郝金刚过来,孙俊告诉他自己扮作算命先生,叫他扮作道童。郝金刚应了。孙师爷又替他打扮停当,二人从后门暗暗溜出,知道韩七出南关,谢标出西关,赵鹏出北关,自己带了郝金刚只好出东关了。那东关颇为热闹,这条街有二里路长,也似北关,样样铺子都有。孙师爷到了东关,走了两趟,不见一些踪迹。想起茶坊酒肆探访事情极其容易,看路北有个大茶馆,匾是“海隆轩”,遂向郝金刚道:“咱们在这里喝会子茶。”二人遂进来,走到后堂,找了两个座儿坐下,泡了一壶茶。二人慢慢的吃着茶。他二人倒无甚可谈,只听四下里各坐上谈谈讲讲,极其热闹。忽听旁边桌子上也有二人在那里吃茶,正然说得高兴。一个说:“你没听见说吗?咱

们这大关嘴上店里前夜晚上住了个头陀和尚,半夜大门已然锁好,都睡了,他也睡了,第二日清早不见和尚了,大门也没开,不知和尚从那里走的,行李可仍在房中。你说奇不奇呢?”那一个说道:“这还不算奇,必是和尚半夜越墙而过,作什么歹事去了。”正说之间,只听从旁有好几个人吵嚷,一阵大乱。不知为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空欢喜林内得薰香枉勤劳庙中擒巨寇

话说茶馆内有二人讲论前夜店内丢了住店的和尚,那边一阵吵嚷,就有人接声说道:“你说前夜丢了和尚,不足为奇。

昨晚北关店里住了两个财主,是一来为听戏还愿,二来代办点事,身边有百十两银子,被人偷去了。大概是和尚用薰香将人薰死过去偷的。今早和尚不见了,各处访查和尚,必就是这东关店里丢的那个和尚了。”大家议论纷纷。孙俊在旁一听,悄悄对郝金刚道:“你听他们所说之人,必是铁头陀无疑。咱们何不到北关打听打听?”郝金刚点头,二人给了茶钱,一同投北关而来。在戏台下略站片刻,遇见赵鹏他二人,惦记往北关厢探事,故急急而去。这且不表。

又说那往西关的谢标,来到西门以外,这关厢不及东关、北关热闹,铺面也少。大关嘴外有一带大柳林,此时正是四月底,天气甚热,赤日当空,恰似火炉一般。谢标外号叫一篓油,身子又胖,走得满头是汗,想要歇息歇息,凉快凉快,奔到林子里面,在一块卧牛青石上坐下。只见那边先有二人在彼乘凉,旁边树枝上搭着衣杉。谢标瞧这二人却是一僧一俗,都有三十多岁。那僧人生得十分凶恶,身量高大;这俗家是瘦小枯干,五短身材。谢标心中一动,疑是铁头陀。再一看,他不是头陀,

是个光头,并且在公馆谢标也于带领水枪之时,见过铁头陀了,虽没看真,却知道不是他,然也不免呆看。那边僧人见谢标呆呆看他,心中犯疑,就与这俗家使了个眼色。两人从树上拿下衣服来,穿在身上,往林子里去了。再看柳林那边,隐隐有一段庙墙。

正看之间,见有一个小和尚,年纪不过十一二岁,手中拿着一物,一面走,一面瞧,也向林子里走来,却从谢标面前走过。谢标细看小和尚手中之物,似乎是薰香盒子,越看越像,将小和尚一把拉住,说道:“小师傅,你手里拿着是个什么?”

小和尚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谢标又问道:“你从何处得的呢?”小和尚道:“我们庙里今早来了一个客,虽也是个和尚,他却有头发,可是披散着。他今早来在我们庙里,他就病了,就是我服侍他。我见他这个盒子有个仙鹤脖子,可以活动,是个玩意,我故此偷着拿他的。”谢标道:“你拿他的,他要是不依,你怎好?”小和尚道:“他现在病得厉害,顾不得了。”谢标道:“小师傅,你卖与我罢!我给你五两银子,你要这盒子也无用,不如银子好。”小和尚道:“五两银子是多少,你先给我瞧瞧。”谢标从搭链里拿五两一锭的锞子给小和尚瞧,小和尚瞧见一大块银子,甚是喜欢,即将盒子递与谢标,把银子收了。

谢标还要问他话,就看见从林子那边来了一个头陀,恍恍悠悠,像个有病的样儿。小和尚忙忙躲了。那谢标他是绿林出身,如何不认得薰香盒子,心中甚乐。今见来的头陀,正是那行刺的恶僧,此时趁他有病,恰好拿他,况且在林子乘凉,大衣是早就脱了。

说到此际,须再表铁头陀一番。那铁头陀被公馆追下来,幸而他身子灵便,步履飞快,又仗有城砖扔下来退了追兵,出

了大城。天已四更,不好再回店中,恐人知觉,于是就在北关一个店里扣门。恰好这个店里因药王庙有夜戏,听戏的将回来,还未睡呢,故而铁头陀进店容易,就住在西小厢房里。及至进来,店小二把后窗支开,十分凉爽。铁头陀吩咐:“先烹茶来,我是走渴了。”店小二答应,先把灯点上,然后打脸水烹茶,又说道:“大师傅还是用斋,还是随便?要打多少酒?”铁头陀道:“俺只随便,不论什么鱼肉、牛羊肉,你只拣好的拿来,与我先打二角酒,明日一并还钱。”店小二应了,出去不多时,摆上酒菜满桌。铁头陀自斟自饮,心中暗道:“我因行刺被追,未能回店,行李盘川都扔在原先店里,回来拿什么给店钱?”

为难了半天,忽然一笑说:“有了,你看这上房住着的像是两个财主,必有银钱,何不用薰香将上房之人都薰死过去,偷他个干净,一走儿?”主意已定,俟饮酒吃饭完毕,那时天已将亮,大家都睡熟了。他暗暗用薰香,鹭伏蛇行,在上房窗户外将烟引入。不多时,人俱受了薰香。那时慢慢进房,将被套内白银一百五十两,偷到手中,从后菜园越墙而出。自己一想,投何处方好,况此时心中烦闷,大似有病模样。忽然想起有承福寺的下院在西关口外,名承寿寺,法明和尚在那里住持,何不投奔他去?想那法明、法静、法通三人,俱与我是至交,万不能不收留我。忙忙来到西关口外承寿寺扣门,小和尚开了门。

说明来历,回亲进去。不多时,法明忙接出来,携手让进禅房,彼此诉说一番。

不料铁头陀近日劳碌太甚,又于前夜在公馆受了大惊,恐因此生病,法明留他住下。午饭后,病渐沉重,炕上睡了一觉,醒来收拾自己物件,薰香盒不见了。一想,许是那服侍的十一二岁小和尚偷去了,因此急急出来找他。找到柳林那边,见他与一个人说话,说的就是薰香盒子。铁头陀一着急,就嚷道:

“小和尚,你把我的盒子弄到那里去了?你快给我!”那小和尚开腿就跑。谢标不管好歹,奔过来随走随喊道:“好一个秃驴,你是严拿的行刺要犯,胆敢青天白日出来行走。今日你好好跟我到公馆投案,或者可以从轻治罪。如若拒捕,定不饶你!”

说着,拉出短刀就砍。铁头陀不防有人要拿他,又没带着兵器,又有重病,如何迎敌?就是一愣,然而到此时候也是无法,遂大着胆子道:“你是何人,敢来拦我?”谢标道:“你不认识你二太爷姓谢名标,外号人称一篓油,现在跟着安大人当差。

我们大人与你无冤无仇,你在你的羊角岭青莲寺当你的和尚也就完了,为何屡次三番前来行刺,是何道理?今日没你的走儿。”

铁头陀拨头就走,谢标急急追来。

铁头陀被迫急了,要用法术,已然不灵,实实无法可施。

忽想起腰里还带着装薰香盒子的搭裢,还有个盒子是盛药与堵鼻子的纸卷等物,连忙拿出来一抖手,一宗物件直奔咽喉。谢标不知果系何物,一闪身子,手急眼快,竟自躲开。谢标说:“好贼秃,你二太爷也有暗器,是你招出来的。你的暗器伤人不算英雄。明器伤人才是好汉。谢二爷的法宝这叫明器,你留神罢。”

铁头陀正往前跑,一听说“招打”,铁头陀一回头,什么也没有,拨头又跑。谢标又嚷,一连三次。铁头陀一想:“他必没有暗器,不过拿话唬人,我何用留神,只管跑罢。”二人追得嘴尾相连,已到承寿寺门口。铁头陀要往庙里跑,一想:“我要进庙,他必追进去。这庙是法明的庙,我承他好意,留我住下,惹出这样祸来,别连累朋友,莫若与他一死相拚,就是死了,也落个名在人不在。”想罢,止住脚步,大骂:“姓谢的,你莫赶尽杀绝!我与你誓不两立,拚个你死我活。”说话之间,谢标已到面前,举刀就剁。铁头陀究竟赤手空拳,难

以抵敌,只好绕着庙跑。谢标仍然不舍,紧紧追来。将要追上,只听那边嚷道:“师兄莫慌,阿弥陀佛,我来也。”谢标一惊,见迎面来了一僧一俗,让过铁头陀,将谢标挡住。二人非别人,即柳林乘凉之人。

原来先在柳林的和尚就是法明,带着香火老道齐明往大关南边村子里找人不遇赶忙回来,见铁头陀被人追下来,忙迎上去,拉出短刀一把,二人动手。那齐明也会武艺,也来相帮,三个人杀在一处。谢标武艺不及周三诸人,况又天热身胖,他本敌不住法明,又来了帮手,更难招架。只是堪堪要拿住铁头陀了,忽然来了两个救星,眼见得救了去,并且自己还得逃命。

又勉强战了几合,虚晃一刀,往柳林而逃。法明要追,倒是铁头陀在庙门口探头把法明喊住。三人进庙,关了庙门。谢标见他们不追,虽然不舍,无奈不是他们的对手,只好回去搬兵,再来拿他。忽想起柳林内石头上扔着薰香盒子,忙回来一找,踪影俱无。各处寻了一番,仍然不见,只得垂首丧气而回,暂且慢表。

且说那寻访铁头陀的四路已经表明三路,惟有出南关的韩七未曾细说。韩七比别人都早,带了包袱,由公馆出来,走到南关外头,看了看甚是冷静,铺面也不多,人家也不多,来往几次,并无消息。后来想起和尚必多住庙,只好各处找庙,遇着庙就打听,是老道庙,是和尚庙,有外来的头陀和尚住着否。

一路问着,由正南往西北而行,不觉来在西关口外,也因天热,急奔柳林乘凉,忽看绿柳外露着红墙。正要蹬石头细看,见石头上有个薰香盒子,甚为纳闷,不知从何处而来,忙拾起来带在身边,这才听见人声喧嚷。再一看,是三人杀在一处。其中有一个和尚,一个俗家,正与谢标杀得难解难分。谢标渐渐要败。韩七在林内一想,他一人不能取胜,英若凑胆子,我帮着

谢二哥动手,许能蠃那个和尚,然而那个和尚不是铁头陀,何必与他动粗。正想着的时候,谢标已然败下来。又看庙门口一人探出头来嚷道:“师兄,穷寇莫追,并且他要进林子,更追不得了,犯兵家之忌。”那说话的人披着头发,正是铁头陀。

韩七甚喜,见谢标追进林子,奔到石头那边来。韩七躲在林外,见他向石头上似乎找东西,必然找薰香盒子,暗暗耍笑。不多时,谢标无精打采的去了。韩七自己思想一番,想:“谢二、周三等时常看不起我,他们诸事争先,莫若今夜跳过庙墙,用薰香盒子把铁头陀薰过去,背了他一走,岂不是奇功一件?我无意中得这个盒子,是天赐成功也。天与不取,真真可惜。”

主意已定,看看日色平西,又围着庙探了探道,看定进庙之路,只盼天黑。无如日正长时,那里能快,且先到酒铺喝一壶,再吃了晚饭。俟磨到二更时分,悄悄来在柳林石上,又睡了一会子,不过睡不安稳。约莫天已三鼓,把夜行衣靠包袱打开,通身到顶俱都换好,背插单刀,百宝囊,收好了薰香盒子,把白昼衣服包好,寄放在树杈上,奔了庙的南墙边来。墙边有一棵大榆树,韩七蹿上墙头,趴在大榆树之上。有一个双杈,自己骑在树上。前边枝叶正把自己挡住,往下瞧的偏真。下面往上瞧可有些费事。瞧不多时,见一个和尚由南屋出来,说:“兄不必着急,慢慢保养着罢。就是公馆有人来,咱们也不怕,有我帮你,怕他作什么?”说着,往里院去了。韩七听了个真切,就知铁头陀住在南屋里而且病着。心中甚喜,只不知屋内尚有何人。原来小和尚偷了薰香盒子,不敢回来,从柳林一直逃走,换了个年老的人服侍他,尚在未睡。

韩七性急,等不得他二人睡熟了,就从树上下来。到了南屋,便将身子趴在屋上,脚勾住檐瓦,把头倒悬,瞧见南屋是两明一暗,铁头陀躺在里间哼哼。那外屋坐着一个年老之人,

须发苍白,不消说,是服侍之人了。意欲掀帘进去杀了二人,必然容易,又一想,不好,只怕惊动法明,反为不美。既有薰香在此,何必卤莽?也不用等他们睡了,就向身边取出薰香盒子来,将千里火点着,轻轻吹动。先堵了鼻子,然后将仙鹤脖子对着帘子缝内透将进去,立时把外屋年老之人醉倒。又把仙鹤尾巴一拉,两个翅儿自来一胡扇,那香烟就奔里间屋去了。

香烟顷刻已浓,里间即听不见哼哼,大约铁头陀必然薰过去了。

连忙把盒子收好,掀帘进屋,一晃千里火,外屋之人不管他了,扑奔里间而来。那韩七胆量极大,竟敢点上灯烛,见铁头陀横躺在床上,有心一刀将他杀死,又想不如拿活的好。从外屋找了两根绳子,把铁头陀二臂捆上,又把他的腿捆好,用一床被,照着卷薄饼的样子,把他裹好,往肩头上一扛,上了墙头。

此时已交五鼓多天,趁着朦胧月色,把树权又扛着铁头由墙上下来,直奔到城门脸上。虽开不了城,倚仗拿着要犯,有钦差大人令箭,可以叫关。那韩七洋洋得意,越想越乐越欢喜。

无奈四月夜最短,看看东方发亮,自己一想,天是快亮了,穿着一身夜行衣,又扛着个人走路,教人看着不是样,莫若把衣服换上再走。又到昨日柳林那块石头上,把铁头陀放下,正要脱换衣服,只听那边有人大喊一声,说道:“那里来的,偷盗人家的东西,快快给我留下!”韩七吃了一惊,不知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胜复败官弁屡失机死里生恶僧两遇救

话说韩七从庙中擒获铁头陀,喜欢之至,扛着他出了庙。

走不远,天亮了,仍在昨日的柳林放下铁头陀,打开小包袱,将要换衣服。这个时候,只听林外有人大喊一声道:“你是何人,胆敢偷盗人家衣物,好好给我留下,万事皆休,如若不然,定要你的性命!”原来一床被裹着铁头陀,远远看着似包裹。说话之间,蹿进两个人来,未能看得明白,及至临近,忽听铁头陀在被里嚷道:“老弟,快来救我罢,我教人家捆在这里了。”

韩七一听铁头陀说话,暗暗着急,到底是不会使薰香之过,故此工夫不大,到了柳林,铁头陀就缓醒过来。本是鸡鸣五鼓还魂香,天一亮,香的气味就散净了。铁头陀将一缓醒,就睁眼一看,自己二臂拴牢,连腿都教人家捆上了,又有被挡着,看不真切,好似在人家肩头上扛着呢。心中着急之至,想这一到官,只怕有死无生。正在难过之时,忽听“崩哧”一声,将自己摔在地下,复又往外挣拔挣拔,就看见拿他的,认识不出,大约是安钦差手下之人,大约此难不能逃了。谁料那边来了两人一喊,再一看,来的正是太平滨清水寨二寨主欧鹏,带着手下头目侯蒙。他二人本是来探望法明的,昨日到了北关,天已二鼓,就住在北关店里。今日清早往西关口外,正要寻找承寿

寺,走到柳林,就见韩七扛着一件巨物,又类乎包袱,又似乎铺盖卷,恰在清早,猜他是偷盗来的。欧鹏向侯蒙道:“咱们何不劫下他?大概总有点油水。”侯蒙点头。两个人这才往里一蹿,又一嚷。铁头陀就听出欧鹏的声音来了,故高声喊叫:“吾弟快来救我!”

欧鹏与他自打擂联盟之后,甚是契厚,焉有不救之理?韩七见铁头陀也醒过来了,又有人蹿进树林。他一着急,要拉刀迎上来,不料后边那人一扬手,“吧”的一声,就是一块石子打过来,正打在韩七右手手背之上。韩七“哎呀”一声,一甩腕子,那刀就拉不出来了,闹了个手忙脚乱。眼看那二人用刀反要剁他,韩七无奈,只可撒腿就跑。虽然跑着,仍是甩着手腕子。欧鹏、侯蒙紧紧一追,铁头陀喊道:“二位不必追他,倒是先给我解开。”欧鹏向侯蒙道:“你快把铁师傅解开,我追那人去了。”侯蒙回身走到石边,一伸手,将被子抖开,拿刀挑开绳子,铁头陀就站起身来,将膀背活动了一番,拉着侯蒙一同出了树林,往下紧紧一赶,追去追来,却离着不远。韩七一急,要奔树林离得远,此时已经浑身是汗,鞋又跑掉。他急中生巧,回头一只鞋照前头的人面门打来,说:“招宝贝!”

黑忽忽一宗物件,直扑欧鹏,把欧鹏倒唬了一跳,一瞧,原来是一只鞋,不由哈哈大笑,说:“原来你这小辈,就是这样能为!今天你休想逃脱。依我之见,你站住,叫你寨主把你拿住,倒便宜你。”韩七实在不能跑了,心中发乱,两眼发黑,恨不能一时跑进城去。往前一抢,脚下一滑,“扑咚”翻身栽倒。

后面三人一阵狂笑,说:“小辈,你还往那里跑!”欧鹏往前一蹿,举刀就要往下剁。只听有人大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胆敢在省城关厢杀人,待我来拿你。”说着,抡刀把欧鹏挡住。韩七爬起来一瞧,是谢标,这才放心。

原来谢标昨日败了,跑回公馆,与顾师爷大家商议捉拿铁头陀的法子。是日晚间,只有韩七与孙师爷、郝金刚未回公馆,别人都回去了,并且都打听得铁头陀实信。谢标清早一人独欲建功,并未约会别人,亦不听顾师爷的调遣,私自出了西门,直奔柳林。走到离林不远,将过了一个小树林,只见迎面跑着一人,后头追着三人。看那前跑的像韩七,吃了一惊,正要上前相助,不料“噗咚”一声,韩七栽倒在地,后面有人拉刀将要杀他。谢标一急,就大嚷着抢上前去,与前面之人杀起来了。

一来一往,不到二十回合,欧鹏武艺比谢标强,只杀得谢标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谢标知道不是人家的对手,虚砍一刀,撤退就跑。铁头陀现在病势甚重,不能支持,盼着回庙。那边韩七虽跑乏了,奈因谢标要败,人家本因救他来着,难以独自先逃。及至谢标跑了,他也跟着跑下来。欧鹏贪功,又有侯蒙相帮,他焉肯不追?回头叫铁头陀说:“师兄先请回庙养病,等小弟追拿他们。”于是急急追赶,侯蒙也后面相随,追到小树林来。谢标、韩七一同跑进树林子里去了。论理进了树林子,就不该追了,无奈欧鹏不舍,竟自追进树林来。侯蒙后面喊叫说:“不必追了!”话未说完,林子里一条弩箭“哧”的一声,正中欧鹏的左肩上。欧鹏“哟呀”,噗咚栽倒在地。林内跳出一人,举刀就砍。幸而侯蒙赶到,拿刀架住,二人杀在一处,飞纵蹿跳,那肯丝毫放松?

此时韩七、谢标逃到林子内,正愁无法抵挡追来之人,忽见匆匆过来一人,放了一支弩箭,将头一个追的射倒。二人大喜,再一细看,不是别人,正是郝金刚,跟着孙师爷,由昨日打听明白铁头陀住处,孙师爷在省中时久,熟人甚多,在西关找个相好的,同郝金刚住下,商议了一夜,打算今早探好了道,忙回公馆调兵来拿人,初未想到在半路救了韩、谢二人。那韩

七正要上前帮助,谢标摆手,不教他上前。再看欧鹏,已然爬起来了。侯蒙力战,工夫太大,已经后力不加,见欧鹏爬起,他就要往回败,无奈郝金刚不放松一步,只得勉力支持。惟孙师爷一人闲着,已然见了韩七、谢标,说明以上情形,心中早有了主意,使暗令郝金刚住手。侯蒙见老郝懈怠,就忙往下败,欧鹏也跟着跑下去。那时铁头陀早跑回庙去了。孙师爷不叫郝金刚、谢标、韩七等追贼,说:“你们拿不成,反要把着他漏网,莫若调齐大众,围住他的庙,连和尚一齐拿住,倒是妙策。”

三人依了,赶紧同回公馆。

到了公馆,见了顾朗山,回明以往从前各节。顾朗山忙传孙祥安、魏永福、朱三、徐三等上来,告知一切,教他四人各带五十名兵,在东西南北四方,围庙呐喊助威,准在初更齐集。

因韩七昨夜闹了一夜,故留他与谢标保护顾、孙二位师爷,同在公馆。那时韩七向谢标说明薰香盒之事,二人笑倒了。日落前,冯小江、赵鹏、周三、郝金刚一齐扎束停当,饱餐战饭,各带兵刃,陆续往承寿寺来。

且说欧鹏、侯蒙回庙,铁头陀已然回来,只是病得厉害,扎挣不住,同见了法明,各说以上情节。法明吩咐摆酒,席间大家计议。侯蒙道:“我看此事决难善罢甘休。安钦差处必然有人来扰乱,咱们须早早防备为妙。他那边颇有能人。”法明听了,把桌子拍得山响,站起身来,说:“你快住口!休长他人志气,灭却自己威风。想那安钦差手下这些副、参、游、守,没有什么能人。不是我说句大话,咱们会过多少英雄豪杰,从没对手,还讲这些官兵将,都是些酒囊饭袋衣架而已。兵是招募来的一群花子,不然就是些个大烟鬼;将官更难说了,老的油滑,少的懦弱,就是武进士出身,那弓刀石也与真技艺两样。

他等不来,倒是他的造化。他若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

杀一双,方知俺和尚的厉害。”侯蒙不敢再说。铁头陀道:“师兄虽然武艺高强,我现又病着,只有欧二弟、侯爷、齐爷可以迎敌。俗语云,‘好汉架不住人多’,还是防备为是。”齐明道:“大家不必争论!我吃完了饭出去打听,如有信息,我回来报信。”法明这才不言语了。欧鹏这才向法明代欧鹤致意,又表出特来探望之情,又询问法静、法聪在承福寺的事,又与铁头陀叙别后之事。饭后齐明出去打听。

再说冯小江等四人于傍晚时候到了西关,离承寿寺不远,找了一个酒铺,四人进去喝酒。孙祥安等已经来了。大家议定:一声锣响,就围住庙,不准放出庙里人来。赵田不放心,叫人在庙外四围巡察,恐他们闻风逃脱。谁知齐明得了信,忙回庙报知。依欧鹏叫大家归清水寨,法明又叫大家奔承福寺。始而是法明不服,尚要前去迎敌,继而是大家争论逃往何处,未免担搁了时刻。天已日落,还无章程,齐明急得直催说:“兵已来了不少,要围住庙,就不好走了。”法明即忙装扮停当,带了行李,齐明也打扮了,铁头陀只得带病而行,惟欧鹏、侯蒙二人心中后悔这次不该来,然也无法,只好努力向前。

说着,只听外面锣响。法明在前大喊杀出,庙外人已围满,那里出得去?赵鹏手执两柄大锤,当门挡住,大嚷道:“众弟兄,随我进庙!”冯小江、郝金刚一齐答应。冯小江使动单刀,郝金刚舞开双鞭,齐往进杀;周三是单鞭,也随后杀来。外头孙祥安、魏永福各统带五十名兵,在前面围住。徐三、朱三现时已保了外委,各统带五十名兵,在后面围住。欧鹏看势头不好,与侯蒙使了眼色,往后就跑。那法明甚是凶狠,仍无惧色,使着一双戒刀,直奔了赵鹏来厮杀。赵鹏忙把大锤双双举起招架。两个人杀在一处。杀了十几个来回,齐明在旁见法明占不得便宜,就忙与铁头陀努嘴,约他左右夹攻,一拥而上。旁边

恼了冯小江、郝金刚,也上来帮赵鹏。六个人捉对儿厮杀。随后又来了周三。齐明是本事低,铁头陀是病着,已经敌不过,更兼添上周三,越发不行。又听得庙外人声喧嚷,一片声“杀呀,拿呀,千万别放走了要犯呀”,更嚷得人心慌乱。齐明已身受重伤,法明偷眼再一细找,欧鹏、侯蒙俱不见了,就知他二人不肯出力,自顾性命,由后面脱逃了。暗想:“今日断难活命,莫若行个拙志,自刎了罢!”

法明一面招架,一面打算主意。忽见后头“嗖嗖”的跳出两个人来,第一个白面长髯,精神足满;第二个紫黑面皮,重眉大目,花白胡子,年纪都在六旬上下。前面使的是宝剑,后面使的是一对雪亮护手钩。但见他二人舞动了兵刃,好似几团白光滚来滚去。那时候两下里正在性命支关之际,忽然添了二人。赵鹏等一看,并不是自己弟兄,以为是法明等一党。谁知法明等更不认识,以为是官兵又添了武艺高强之人,只吓得魂飞天外,魂散九霄。不料那二人直奔了赵鹏等杀去,只杀得赵鹏等四人乱纵乱跳,俱是勉强招架,并不能还手,渐渐要败。

又见随后欧鹏、侯蒙也跟了来,并听欧鹏嚷道:“法师兄不必惊慌,我的二位师父来了。”法明三人此时非常惊喜,见两个老者越杀越勇,暗暗称赞:“真好本领!”觉得自己精神顿起,遂大叫道:“我等不趁此时杀出,更待何时!”说罢,就杀奔前门而来。白面长髯老者在前舞动两把宝剑开路,大嚷道:“让我者生,挡我者死。”法明等三人紧紧跟着,鱼贯而行,留下黑紫脸的老者断后,犹如几只猛虎。赵鹏等便知事情坏了,往外一败,那一伙就杀出庙门去了。

魏永福正督率官兵在庙外围严呐喊助威,不料庙内冲杀出一群猛虎,把这些官兵如切葱切蒜的一般乱杀,只见人群里头颅飞起飞落。魏永福吓得不敢迎敌,让开一条血路,遂使法明

等众人逃出。及至孙祥安赶来,赵鹏等杀出,已经把贼放出去了。大家互相抱怨一回。冯小江道:“我等这些个人,并且带着官兵,竟被他走脱,如何回见师爷?就是大人不在此,将来也不好交差。”魏永福等也面面相觑,彼此设法。赵鹏道:“我们不管杀得过杀不过,只好还是追。”大众只得虚张声势,追了一回。怎奈后来的两个老者武艺过高,赵鹏等都不是他的对手,差得太多,焉能相敌,眼看着要犯逃脱了。徐三、朱三在庙后领兵跑来,彼此相见了。朱三道:“我们听见锣声,领兵将庙围住,不意从外面杀进两个老头子,我二人杀不过,那兵丁更不用说了,只得容他跳墙进庙。人家往外杀,他反倒杀进庙去。”周三叹道:“若不是他两个,还不至放走了铁头陀。我们四人已经把铁头陀与那个和尚都杀败了,再一会子,就要被擒。谁想到半空出来这两个祸根。

不言大家扫兴回公馆。且说法明等跟着两个老者出离了龙潭虎穴,追兵又追了二次,被老者唬回,大概不敢来了。铁头陀便向老者叩头,并向法明等逐一磕头道劳,大家还礼。法明便问二位老者姓名,欧鹏这才过来给大家引见。原来这两个老者就是在地坛教欧鹏、欧鹤的师父,白面的叫飞天虎李德芳,紫面的叫海底龙陈德明。二人皆会奇门遁甲,知道二徒弟有难,铁头陀与法明等都不该这次就擒,故来湘救。及至救出二位,就要告别。法明等不肯放,李德芳笑道:“众位还须早早回去,不必客气,离开这是非之地方好。”欧鹏也苦苦攀留,说明大家都回清水寨,不料又出了一件意外之事。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钦差审案四远名扬活佛升天一朝事败

话说铁头陀屡次蹈险,及至承寿寺被围,万无生理,不料又有两老者前来搭救。大家逃出重围,欧鹏恳请大家到清水寨暂避几时,再作打算。大家应了。谁想到又出了意外之事。原来铁头陀一时应了替张七报仇,屡屡行刺不成,往来奔波,又是后悔,又是惦念自己羊角岭,病机已伏。近日劳碌惊恐,想起当日在青莲寺享福,何曾受过这般苦楚,不觉病上加病,又添外感,益发沉重,已是行走不得。大家着急,又恐调大兵来追。大家只得留下,齐明陪伴他,找了个僻静小店看病。法明等同了欧鹏往清水寨去了,皆不在话下。

且说安大人破了羊角岭,擒了张七,拔营起程,班师回省。

因顾师爷来信云:“铁头陀近日在省城行刺不成,正在擒拿,恐大人回省,把他惊走。”故此缓缓而行。这一日已离省不远,顾师爷到来,讲说铁头陀得而复失之事,并云:“天意不该他绝,仍须大费周折。”二人又谈了会子近日公事。安大人道:“贼盗之事,功已得半,至于词讼之事,大约日后不少。只因在外用兵,无暇料理。恐此番进省,递呈者必多,非用心听断,使人折服不可。”顾朗山道:“听讼一节,实不容易。”安大人道:“上刑适轻下服,下刑适重上服,有《吕刑》一书,可

作法则。再加以色听、气听、情听、神听,理所不通,通之以情,情所不通,通之以变,变所不通,通之以诚。至于侦访疑难,亦用得着。如此,或不至茫无头绪。”顾朗山道:“空说自易,实作则难,惟以为难,方无枉纵。若见为易,不免失刑,至于上刑适轻下服,即宥过无大之意,此甚可从。下刑适重上服,即刑故无小之意,似不可泥。恐以下罪而服上刑,稍失于滥耳。”安大人点首称是。二人谈至更深,同榻而眠。

次早首府来接,备着八人大轿,旗锣伞扇,清道飞虎,执事纷纷。又有武官将弁,顶盔贯甲,带着兵丁站班,再加上冯小江、赵鹏一对,郝金刚、周三一对,韩七、谢标一对,陆葆安、褚一官一对,俱是本身顶翎冠带骑马,两边护持,锣声震地,喝道喧天,实实尊严无比,威武可观。午后,安大人到了衙中,进内见了舅太太,珍姑娘也接出来。又检点行装,在半路已接了无数呈词。至次日拜客行香,一路拦舆告状者又不少。

当日晚上,在书房将状词批了十数纸,始行归寝。

顾朗山自己思忖:“东家年少,才能就算好了,只不知听断何如?且看看他批的呈子怎样。”及看了各呈批语,俱如老吏断狱,洞中察要,不觉吐舌。再看到一纸,首胞兄逼奸邻女一呈,批云:“逼奸之有无不可知,兄弟之名义不可绝。律载告期尊长虽得实,杖一百。仰济南府将原告提案,折责四十板具报。其牵连邻女,事属暖昧,消案不行。”又一件系告父妾欺父年老,抵盗家财之呈,批云:“家财乃汝父之家财,汝父不禁其抵盗,即非抵盗矣。本应坐诬,姑念愚民,比照子孙违犯教令,律杖一百。仰首县折责具报。”又有许多呈子,批语皆无不合。或准或不准,各有见解。朗山看了,心甚佩服。

次日安大人坐堂审案,朗山已服其批呈,尚未观其审案如何,故急急吃了早饭,藏在二堂的暖阁里。只贝安大人升堂,

两旁皂役威武已毕,叫先带第,一起假女赖婚一案。原告周镜涵,是个秀才。被告李治书,是个布理问衔。假女是乳母之女。

安大人问过口供,唤李治书上去,喝道:“女果不假,便是你亲生之女,岂肯自认为乳母之女,诬证亲父。据汝婿说,是因奁资太薄,无有媵婢,遂起疑心,用酒哄醉,盘驳出来。这是真情。你虽能言,无从置辩。本院如今只问你:愿打愿罚?若愿打,只一夹棍、四十大板,将真女交出,断与周生成婚;愿罚,出八百两银子,补还妆奁。问你女儿,如不愿改嫁,仍归周生为正妻;如愿改婚,则任其你另行择配。”李治书连连磕头,道:“治生情愿受罚,但女儿亦情愿改婚,只求大人开恩,准其另配。”安大人道:“必须你女儿当堂供出,难听你一面之词。”当时发出朱签,立刻唤真女到案。

须臾唤至,八百银子亦随着呈堂。安大人问真女道:“可愿嫁周秀才不愿?”真女回答:“不愿。”安大人道:“你不过嫌这周秀才家中贫寒,恐其难以度日。如今有了八百银子,也就不算穷了。况他是个秀才,岂无发达之日?怎么还不愿意呢?”真女道:“坐吃山空,八百银子也有用完之时。他前年曾来我家祝寿,衣衫褴楼,气得人要死。我已立誓不愿嫁他的。

如今又先娶有奶母之女,添一气块,怎还肯嫁他?若说这等穷鬼都会发达,那日头真要往西边出来,世界就要混沌哩。”安大人大怒道:“你竟敢这等回复本院!本院只认是你父亲主意,所以唤你当堂质对。谁知竟是你的见识!你嫌他是穷鬼,且教你做一个苦鬼。”喝声“拶”,便是一拶二十敲,真个喊告连天。

吩咐带下去。

又把周镜涵叫来问道:“我看假女容貌不俗,不知德性何如?”周生道:“德性也还不错,是个懂道理的人。”安大人点头道:“娶妻娶德,那真女相貌太薄,不像厚福之人。本院

岂不能立押真女仍为你妻,但恐他不肯同你安静度日,反为你之累。你领这八百两银子回去,即以假女为妻,不必复恋此无情泼贱。从此置点产业,勤俭过活,发愤读书,一朝发达,教他父女看看,令他后悔,方知日头原有西出之时也。”周生连连叩首,泣涕道:“大人言言金玉,生员日后若不认真念书,以图上进,不特为彼父女料定,亦深负老大人、天地、父母之心,死有余辜矣。”含泪而退。那顾朗山在暖阁后面不住的点头。这堂下听审众人,亦各佩服。又问了三四起,都问得确当不易。从此远近传说,大有龙图再世之名。后来又审出数件无头冤枉,竟有千里来告状者。这是后事,不在话下。

且说顾朗山由暖阁回到书房,见了众幕友,传说一件,称快一件,赞美一件,并云:“东家好处肯自己收呈,自己批呈。”

孙静峰道:“老朽忝佐刑幕垂三十年,所见东家有折狱之才者已经不少,但都在提审时识微知著,于收呈前后并不留心体察,不过假手幕友批判,往往以批语已定,胶守成见,遂至审出情伪,与原批矛盾,不免故意迁就,必有因而误事者。”

大家议论一番,又因铁头陀走脱,虽是来的两老者武艺太大,究竟官兵不精,所以悬牌示期看操。又寄信与田大人,定赏罚之格:石三百斤,三箭中一,十矢隔半,跳跃至七尺,俱合式者赏,有一件合或者免罚,全不合者罚。赏满十分,该管官提升。赏六七分以上,罚三四分以下者,赏功牌。赏罚各半者免参。赏四罚六者咨部议处。赏三以下、罚七以上者提参,分别降革。后写着一行云:“若按此格以行赏罚,恐至有罚无赏,莫如稍贬其格,使人易从,请足下酌之。”田大人回信云:“现在武备懈弛已久,即按原定赏罚之格,使人知惧而勉成,劲旅庶可所有大功矣。大人切勿从宽。”至操演之日,多不合格,大约各省精壮兵弁甚少,又加以冒吃空粮,甚而十缺其四

五。东省因怕安钦差风力,故急急招募,补之足数。但俱是市井无赖,未经操练,如何能合格?安大人切实晓谕,加紧操演,各营稍有起色。从此军容肃,词讼清,声名大震。京中乌中堂也知道了,在圣上前颇保举他。安老爷来信也甚嘉奖。安大人连忙恭恭敬敬,备细写了禀启家信,并给老师回禀。自从回省半月,并无一日空闲。

忽一日,接连收了两张呈子。一张是本省城南北村子人张永丢了一女,名唤小蓉,年十七岁。因北关听戏,天晚未回,寻找了十几天,不见影响。一张是泰安县崔家庄人崔长顺丢了儿媳,年十九岁,娘家在阳谷县城北,姓刘。三月底娘家娶兄弟媳妇,他哥哥接他回家,至今未曾送回。教人去一问,说是已经送回来了。一边要女孩儿,并且把个大儿子也丢了;一边要儿媳,两亲家打起官司来。安大人收了呈子,就找顾师爷说:“两张呈子必是一人所为,恐有恶霸抢夺,凶僧隐藏等事,或是拐逃。”顾师爷道:“我平羊角岭时,曾听见周得胜四人在道路中说,有个承福寺肉胎活佛显圣舍药,郝金刚等要去看个实迹,周三恐误事,拦住他们。他四人说过,何妨叫他四人来一问。”安大人道:“我也恍惚听见他等说过,有个承福寺。”

于是忙叫人传周得胜等问话。不一时,四人一齐来到。安大人道:“近日有两个递呈子的,一个丢女孩,一个丢儿媳。据我猜疑,恐于承福寺有些牵连。再者你们在西关未拿住的法明,也恐是下党。”顾朗山在旁点头道:“不错,不错,有理,有理。可命周得胜、郝金刚二人,带健役二十名,捕快八名,并给他二人令箭一支,填写批牌,即速起程。若须添人,或非调兵不可,速速寄禀,以便再为添派。”

局得胜、郝金刚遵命,于次早束装登程,一路无话。到了承福寺不远,住在当日住过的店里。周三吩咐健役等,只在店

里守候,不可漏泄风声。与郝爷一同除去军官打扮,换了便衣小帽,踅到承福寺来。但见寺门前贴着告示:为五月十五日戌时,本寺和尚坐化,报告诸山届期齐集,送佛归西。周三、郝爷二人看了,便进寺里察探。见男男女女挨肩擦背,俱是拜佛烧香的,热闹非常。周三向郝爷便了眼色,二人分路趁闹里往大殿及各房四处窥看,但见门户重重,房廊叠叠。年长的头陀与和尚,人人皆脑满肠肥;年少的侍者及沙弥,个个尽容光面嫩。郝爷随着大众挤到一个所在,是五间大厅,正中一间高高摆设禅座架起法坛,有一丈多高,四面都围着朱漆栏杆,挡住闲杂人,不许进去。正面供着一个大香炉,香烟缭绕,往上直喷,把几间屋子迷漫散布,如在云雾之中。炉旁有十几个大盘篮与大笸箩,堆满了香钱。这地下横七竖八的许多男妇老幼,趴着磕头。坛上饶钹喧天,香钱布施。许多僧人宣经念佛,那禅坐上一个和尚合掌跌坐。又往那边一看,周三也在那边与一个人说话。原来周三问了人,知道禅座上的和尚就是十五日坐化的那个和尚。二人因留心在那烟雾嘈杂之中定睛细看,虽是模糊不清,觉那和尚有愁惨之容,知道其中有异。

二人前后抽身出来,向方丈中探听。找着了一个十六七岁的伶俐小沙弥,见他相貌标致,衣服齐整,描眉画眼,知是方丈得意娈童。二人商量了一会,便把他骗到外边。周三假作送信的,指着郝爷道:“他说有个乡下人带着两个女孩儿,是街坊家的,央我们送信与你,他二人要看活佛升天,如今现在李家店里等着。他们说有个小和尚,是他们的兄弟,要请他去把他们领了来,小师父,可同我们去认一认?”那小沙弥年纪也不甚小了,已然尝过女人滋味,听说有两个女孩儿找他,如何不喜?心中就怀不良,便撒谎道:“咱便有两个姊妹,不知是不是。就不是,也是师兄们的,咱也可以领来,只交待明白

便了。我就同你去。”遂跟着周爷、郝爷同到店中。周三把他引到客房,努一努嘴,有伺候健役俱躲出去了。郝爷便将房门闭上,周三便拔出刀来,一手揪住小沙弥的胸脯,喝道:“但嚷一声,便是一刀!”不知小沙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计出万全藏娇尽获算失一着首恶潜逃

话说周三将小沙弥逛到店中,闭上房门,拉出力来要杀他。

郝金刚一旁劝道:“我们还是好好的问他,不必动凶。他若不实说,再杀他不迟。”遂向小沙弥道:“你不须害怕,只说实话,便饶你。”小沙弥吓得面无人色,浑身乱抖道:“咱说!

说甚么?”周三道:“只问你那假扮活佛的是谁?”沙弥没口子道:“是、是姓刘,阳谷县北边的人。”周三道:“你寺里藏的女人有多少?在什么所在?”沙弥抖道:“有,没有,是没有。”周三把刀连往脑门子上擦,沙弥闭着眼道:“咱说,有、有许多的呢。都、都在禅房背后地窖子里。”周三道:“禅房背后什么所在?如何进去?说得明白,便饶你;不说便砍下来。”沙弥谎道:“爷爷,不要砍,咱说就是了。禅房背后有一尊达摩,是画的画,背后可进去,有地板踏着下去。”

周三收过腰刀,提那沙弥起来,放在床上。郝金刚便过来安慰他,把一床被替他盖好,吩咐道:“你放心睡在这里,有酒饭给你,不许你声张。如若声张,仍然一刀两断!等着三日后活佛升天,放你回去。”又叫过四个健役来,教看守着他。周三便骑快马回省,留郝金刚在这里。

且说周三来到钦差署中,禀见大人,回明承福寺一切事情。

顾师爷道:“抄出方丈藏的妇女,那张永的女儿、崔长顺的儿媳必有着落。大人须如此如此。”安大人道:“此事还须先生代弟一行。”朗山应了,即叫周三出去,暂为歇息,今午仍须起程,又添派了冯小江、陆葆安,带兵的是魏永福,带一百名兵,于次日起身,不准传扬出去。兵丁陆续而往,扮作五行八作各项生意。

单说陆葆安、冯小江约定周三,当日午后收拾行装动身,离永福寺尚有一天路,留下陆葆安、冯小江在这里,并许多人役,找店住下,以便等候魏永福兵马。仍是周三快马回了原住李家店,见了郝金刚,说明此番如何办法。郝金刚即同周三速往承福寺,已是十四日了。到了寺前,进了山门,一片空地搭着三丈半高一座方台,台上幢幡宝盖,铺挂鲜明,台下堆着柴草若干,伺候下火。台旁安设宝龛,准备入骨。寺内寺外甚是热闹,人山人海,势如潮涌,拥挤不动,声若雷鸣,比上次来看时更加繁华。周三随着大众挤到活佛台边,只见那灯烛香花不少,又有幢幡宝盖,缨络垂珠满坛,陈设比上次更齐整。盘篮内舍药的香钱顷刻堆积如山,几十个道人将簸箕装了送人库中,奔驰络绎,搬运不完。更有芸降沉檀烧的香烟,迷漫缭绕。

看那活佛,说不出他是悲是喜,是死是生。

再说郝爷一人挤到方丈禅房,房前加上栏杆挡木,许多年少侍者俱在内行坐,不放出来。又向各处看了一遍,找着周三,同回店中歇息了会子。已是日落时候,二人饱餐一顿,教手下健役捕快都吃饱了,郝金刚道:“咱们也该走了,不知陆爷那边有什么暗令。”周三道:“我们分手之时,说明白在承福寺见,放炮三个,锣一面,已吩咐人带着,到是时,以鸣锣放炮为号。”说着,二人扎缚停当,留两个衙役看守小沙弥,其余都带往承福寺去。

此时月已东升,一路行来,月亮照得如同白昼。前前后后,行人不少,皆往承福寺看活佛升天的。周三等到了寺中,那时活佛已然上座,四面香烟喷起,如同云雾横空。再加月色朗朗,分外好看。甬路上另设一座平台,台上有十八个和尚,全带着毗罗帽,穿着袈裟。台下有许多僧人,也披着偏衫,拿着法器。

中间坐着的是方丈,生得虎头熊背,巨口阔腮。虽然气象庄严,究竟相貌凶恶。现时头顶毗罗帽,身被紫袈裟,项挂百八念珠,手执九龙锡杖,在座上宜卷谈禅。那下边一唱百和,铙钹钟鼓,声喧若沸。四面挤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执信香,跪满一地,磕头如捣蒜,满口念佛号。实实看那善男信女愚昧可怜,周三心中赞叹愚民被哄者不少。

正在观看,忽见那方丈猛然立起身来,把禅杖一卓,口中

吆喝道:

天地从来幻合,生身谁是爷娘。今朝脱了臭皮囊,青山依旧在,绿水自然长。

台上台下众僧齐声赞和,钟磐喧响,闹成一片。又听方丈

喝道:

大众听者,今日和尚圆寂——不踏莲花归极乐,不翻筋斗受灾殃。寸丝无疙疽,四大总空亡。咄!禅心不作沾泥絮,一点灵光照十方。

众僧敲磐击鼓,齐念“阿弥陀佛”。方丈高唱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时,和尚点神灯焚化,皮囊脱离火宅。大众中有善男信女,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以无量恒河沙等诸布施,即得无量恒河沙诸利益。自从元始至于今日,所作罪孽一切消灭。求富得富,求贵得贵,求寿得寿,求男得男,凡有所求及诸意外、非敢希冀种种利益,过去未来,及诸现在死生眷属,俱得利益。”即说咒曰:

婆罗婆罗,悉谛悉谛,伽娑罗伐罗罗,伽悉谛娑摩诃。

方丈宜咒已毕,众僧齐声念佛。男女各出布施,有银子,有钱,也有布帛,争先投献。顷刻之间,堆积如山。收拾完了,方丈下台,领着许多和尚,齐向高台立定,高声喝道:和尚,和尚,来的分明,去的直捷。此番回首,毫无纠葛。大众有缘,各人努力。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弥勒佛,南无观世音菩萨。

众僧齐和三声佛号,方丈摇响九连环,把锡杖往空中一指,只见烟雾之中,高台上闪闪烁烁,放出五色光彩,把众人哄得合掌膜拜,连连念佛不止,死心塌地送佛归西。

这时节,周三、郝金刚是先见陆葆安、冯小江二人闪在方丈背后,那魏永福已然领兵在一旁听信。周得胜暗暗的瞧瞧,人是齐了,即忙向后把手一招,飞身一跃,直上台去。冯小江率领各役,一齐动手,一人手中一个灰袋,罩住一个和尚的头,顺手将带上绳索一拉,带口收紧,扣住咽喉,一拉一个,甚是利便。这方丈本有能为,也不易捉,无奈他此时闭目合睛,装模作样,并未防备袋一上头,绳即勒紧,两手发不出力来,头往后扯,脚望前拖。四五个捕快健役服侍他一个,横拖倒曳,如同牵猪套狗一般,毫不费力。众人看见,正要嚷,魏永福举起令箭,兵丁团团簇拥,高叫:“现奉钦差大人令箭,只拿凶僧,不累百姓!”那本处民人知道事情大了,都不敢出来多事,胆小的都逃走了,胆大的还看热闹,不肯走。郝金刚也上了台,见一个和尚往台下要跑,原来袋未扣好,被他把绳索挣拔开了。

郝金刚离着远,一手未曾抓住,他便跳下台去,往后逃走。郝金刚便拔出刀来,追下去了。台上的和尚跑了三两个,拿着二十余僧。捕快一人牵一个。

周得胜已背着活佛跳下台来,陆葆安巳然领着二十多健役,

先奔禅房,打开栅栏,一拥而进房。房里看守的几个沙弥,惊慌无措,众役将他们一一锁起,不漏一个。打人后面,果有一幅画像达摩贴在板壁上,一脚踢开,奔进房去,揭起地板,直人地窖子里。一看里面灯烛辉煌,一排有五六间房子,藏着妖娆妇女,不计其数。也有坐着的,也有立着的,也有睡在床上的,也有掷色抹牌的,也有喜欢的,也有愁闷的。见陆葆安领人进来,吓得张皇失色,走投无路。陆葆安道:“你们不必惊慌,有罪都在和尚身上,出去见官,就放你们回家。”大家无奈,又被催逼,只得扯扯拽拽,含羞带愧的走出地窖来。暂且慢表。

且说这庙里本是大长住十方善地,后来有藏空岛法惠寺的和尚法通来此游方,把这庙内方丈害死,另招几个和尚,他就作了方丈。那法通本是绿林出身,练了一身硬工夫,武艺出众。

最可恨是好贪花的,时常出去采花。他有一个师兄法静,比他能为更大,然好练不好采花,曾屡次劝他,因此不合。他夜间采花心还不足,又生出若许主意,在他禅房后安了地窨子,或是抢,或是拐,妇女藏着许多。那张永的女儿是他派手下人拐来的,还有一个刘大之妹,即崔长顺之儿媳,是他半路抢来的,连刘大一并抢来。他皋常看医书,配些丸散膏丹;派人在外贴报于说活佛显圣施药。又想了主意,把刘大在地窨于养得肥胖,把他治得口不能言,即把他充作活佛。又结交下一个助桀为虐的和尚,叫粉面如来悟成,相貌甚好,也有些武艺,且通文理。

两人很说得来,收他作徒弟,两人无恶不作。法静看不上他,自己回了藏空岛,不管他了。还有一个下院承寿寺,是他师弟法明住持,于前几天由省城来信,说铁头陀之事,叫他防着。

今天正值活佛升天之期,与悟成商议,叫刘大为假活佛,悟成作方丈,诳哄愚民的银钱。那法通反倒清闲,正躲在后面楼上

饮酒。见一个小沙弥惊惶失措,一直跑上楼来说:“师太爷,可了不得了,外头来了好些个官兵官将,把我师父拿口袋套了去,把师叔们也都拿住。又有人带兵进禅房来了。”接连又有老道来报,地窨子叫官找着了。又有小沙弥来报,师兄们都叫官人锁了。始而法通听见,尚欲迎敌,已经扎缚利便,手使五明月牙铲,下得楼来。继而一想,大势已去,只有自己一人,济得甚事?不趁此时逃走,仍归藏空岛,更待何时?于是改了主意。那时陆葆安等正在前面大殿审悟成等众僧,并未搜索到后楼。也是法通命不该绝,所以任他逃脱,无人知晓。

再说顾师爷随后到了承福寺,此时冯小江已将方丈悟成等连拉带扛到大殿内,先将绳子捆牢,后将灰袋解放。悟成等众已被石灰呛喉迷眼,昏眩已极。周得胜已把活佛带到大殿,用凉水解醒。陆葆安已把妇女一群牵到大殿,郝金刚已将小沙弥及众僧、老道、火夫等众,俱锁在大殿外,听候发落。顾师爷先取了活佛口供,实系阳谷县城北民人刘大,被法通抢他妹子,并他也抢来,披剃为僧口中塞着麻核桃,绑在禅座之上,哄骗愚民。又审了台下众僧,供出五色亮光是硝酸等药合成的,自下而上,烧至活佛身边。还有一尊松明小像,脚踏莲花,直飞人半空中去,已在刘大衣领中搜出,当众验明。又供出刘大周身涂有异香,为的是烧化之时,必然香气满空,好使民人信心坚固。陆葆安解上妇女们。那些妇女们也有出于无奈,巴不得插翅飞回的,也有乐于在此的,也有羞见家中公姑丈夫的。幸喜其中果有张永之女,刘大之妹。其中有无家可归之妇女,顾师爷命人好好带回省城,有邻近之妇女,即速遣其归家,又把地窖内搜出的珠宝金银,仓廒内扛出的米麦豆谷,都记明分载车上。惟有方丈悟成,被石灰呛昏,审问无供。顾师爷及陆葆安等都不知尚有法通,故而使他独自漏网。还是顾爷拷问众僧,

说:“你们这里可有法明?”众僧道:“我们这里无法明,只有法通。”这才知道法通漏网。又往后各处寻找一遍,毫无踪影,大家才起身,回到李家店,将要犯带回省城,其余都交阳谷县。妇女除张女、崔媳带回完案,剩下的各自领归。承福寺另招住持。事毕,大众回省,禀见过安大人,遂即会过顾爷。

安大人甚喜,虽未获着法通,究除了承福寺一害,且四处大盗已去其二,只剩了天目山白象岭。

此时武备已有规模,又想到文风山东最好,且自己本系督学使者,何以不出示观风。于是先期告知,并不考文,只出策论、经解,诗赋各题。至是日,来考者一千余人,取超等十二名,特等一百六十名,一等六百名,二等二百名,三等四十名。

题为《汉武帝置博士弟子员赋》,以“劝学兴礼,崇化励贤”

为韵,《江防海防策》,《维鸠方之解》,《刘晏论》,《书梁鸿传后》,《美人十咏》,《夏虫十二咏》,七绝、五绝,以四艺为完卷。安大人旧习难忘,自己高兴,作了七绝十首、五绝十二首,送与顾朗山、孙静峰二位师爷看。顾师爷看了,吟咏一番,赞不绝口,即送与孙师爷看。忽见冯小江慌慌张张跑来说:“大人有请,有紧要之事相商。”二人错愕吃惊,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武备文修钦差驰誉先难后易海盗投降

话说顾朗山、孙静峰二人正在看诗,只见冯小江仓皇而来,说:“大人有请,有要事面议。”顾朗山道:“大人找我等何事?”小江道:“今早东昌卫守备李丰元、千总张起鹏来报,海运粮船被劫,说是海盗。教我来请师爷,速去商议,严拿海盗。”朗山道:“是了,我等就去。”当时约了静峰,一同来见大人。安大人笑面相迎,道:“适才东昌卫守备来报说,粮船被海盗所劫。那海盗姓欧,是兄弟两个。说还有别处在逃漏网的大盗,也来帮助。”顾朗山听了,思忖回道:“哦,是了,那海盗姓欧,恐是欧鹤、欧鹏,其中还许有铁头陀。”静峰拍手道:“不错,不错,请大人速即与田大人相商,赶紧派兵,千万画一善策,必须一鼓而擒。不但其中有铁头陀,还有法通、法明。我与郝金刚访拿铁头陀之时,知道有个欧鹏,是清水寨二寨主,又有个法明,是承寿寺的住持,那承福、承寿必是一家,法通、法明自然是一派,诚一举而三得也。非多派人去不可,必视为大敌,方能有济。”于是请顾师爷出令,并且开看静一上人的锦囊,也是今日,恰值开第二封柬帖之时。安大人与顾师爷俱带冠焚香下拜,方恭恭敬敬拆开一看,见上面也写着八句词儿,是:“时近中元,遇巧机关,失三得二,三亦必

还,以二引二,惟唐与袁,以二引五,破天目山。”朗山大喜道:“恭喜大人,此去七月十五必然成功,且可得几个辅佐。还有藉此破天目山之意,诚可贺也。上次破羊角岭的柬帖应验了,此次亦必应验。”安大人亦听了高兴。

孙师爷道:“我正要看诗,被冯爷一叫,未得细看,诗稿我还带着呢。”说罢,又取出诗稿,仍与顾师爷同看。见上面写着题是《美人十咏》七绝十首。

《吴西脚》云:

吴苑君臣百事骄,漫将亡国咎纤腰。

伯符公瑾开江左,未必娉婷没二乔。

《息夫人》云:

懊恼强邻肆楚歌,包羞顿弃旧丝罗。

可怜一国鱼轩贵,不及民间谢小娥。

《卓文君》云:

几年黄鹄也无俦,底是怜才赋好逑。

一曲琴心违礼法,芳名终古误风流。

《盂姜女》云:

万里城边万骨枯,始皇枉作万年图。

千秋青史纷纷论,只有齐人善哭夫。

《王昭君》云:

黄沙白草望无边,绝塞琵琶绝可怜。

自是官家多薄幸,非关图画误婵娟。

《虞美人》云:

四面闻歌顾影颦,红颜不惜委飞尘。

江东从渡知多少,拔剑殉君一美人。

《孙夫人》云:.

信有人间作婿难,剑光如雪洞房寒。

芦花江上私归去,节孝原来不并看。

《蔡文妊》云:

忍耻胡中十二年,余生重睹汉朝天。

惜他一样儒家女,独让班昭耀史编。

《梁绿珠》云:

拚向朱楼坠此身,贞心侠骨付灰尘。

季伦果是奇男子,焉肯遗殃到美人。

《杨贵妃》云:

雨淋铃曲作秋声,正好仙山赋定情。

天上夫妻能久住,莫来人世误长生。

又看题是《夏虫十二咏》五绝十二首。

《蜻蜓》云:

亭亭去复回,双飞点水急。

中庭微雨晴,美人花外立。

《知了》云:

嘈喵夕阳西,深深万柳堤。

居高声闻远,也解择枝栖。

《蜘蛛》云:

满腹是经纶,寄人矮檐下。

结成一面网,闲看自投者。

《蜗牛》云:

独具清凉致,常依水石间。

何如息蛮触,高处寄身闲。

《螳螂》云:

耸距捕鸣蝉,缘枝附高树。

白鸣得意间,能无黄雀惧。

《蚱蜢》云:

趯趯陇边飞,田原草正肥。

是谁翻画谱,刺绣上罗衣。

《萤》云:

向夕频招扇,何年照读书。

院凉人坐久,花底一星初。

《蚁》云:

行磨叹无已,穿珠智若何。

南柯休唤醒,富贵梦中多。

《蛾》云:

艳魄云曾化,修眉或人纤。

微躯非不爱,何事若趋炎。

《蝇》云:

钻营果何谓,挥去复飞来。

逐臭不知丑,扬扬拜贺回。

《蚊》云:

利嘴善迎人,嗜肤为饮血。

长喙能几时,反掌身俱灭。

《蛙》云:

搅梦六更乱,惊人两部声。

偶然潜井底,休作不平鸣。

孙静峰看了,佩服之至。朗山道:“所咏十美,各有议论,俱韦超妙。所咏夏虫,别有寄托,俱极精深。大人必于此道用过工夫。”安大人道:“工夫不敢说有。我夙昔爱散体,不爱试帖,爱今体,不爱古体。非不爱古体也,五笔力,无气魄,所以古体不能工,究是薄弱之故。我于前辈最拜服者如陈白沙、王渔洋、查初白、厉樊榭诸公,皆可追踪唐宋。至于时下袁、赵、程、蒋,亦可以步后尘。“朗山点头道东:“大人所论极

是,俟刻校土录之时,可将此二十二首诗刻在前头。”静峰道:“大人也必有稿子,暇时定当借观。”安大人摇头道:“小弟断不敢刻稿。现时名卿巨公不管是何出身,到晚年必有一部诗集,前面必列着许多序与题词,后面必有跋语,可厌之至。”朗山道:“前些日子,我无心在书架上看见大人的试帖稿子,被我窃去,正值大人往邓家庄去的时候。我在公馆无事,已经细细捧读了,拟于异日恭校,代为刻板。”静峰道:“明日可赐我一观。”朗山道:“其中佳句甚多,如《天是鹤家乡》之‘癯容如岛佛,清梦醒坡仙。低饮银河水,高冲玉宇烟。扬州曾到否,一笑解腰缠’。又《雨放一村新笋梢》之‘雨催先后笋,林放短长梢。疏难摇月碎,嫩不受风敲’,《村舍新添燕亦多》之‘几家流水住深巷,夕阳落叶满阶红’,《不扫》之‘红残慵不扫,碧落恨无涯’,《鸦点凌寒剩燕支色佳焚香告天》之‘檀心温宿火,铁面冷秋霜’,皆可传之作。我尚有忘了的。”

安大人道:“二位赞的未免太过,使我适增颜汗。文事今为不急之需,咱们还是讲武备罢。清水寨之役不可迟延,后日即须起兵。可命褚一爷为帅,赵鹏为先锋,陆葆安为后应,郝、谢为左右翼,魏永福、孙祥安为中军护卫,带五百人马,仍是改装而往,不可张扬于外,使彼远扬。”顾朗山道:“如此甚好,就是这样,可命人传出话去。”

褚一官等遵令料理行装,后日动身。至后日清早,大家改扮了,用过早点心,辞过了大人、师爷,请了训示,各带随身家伙,扎束停当,其行李在后。褚一官又叮嘱了冯小江等几句,就命带过了坐骑,众英雄各自上马。褚、陆、赵、郝、谢五人先行,带了精壮兵丁,并自己从人。五位都是客商打扮,马上拴着包裹,离了省城,往太平滨一路而来。路上说说笑笑,颇不寂寞。只是天气炎热,正在中伏,太阳犹如火炭一般。走了

五十里,将近未牌时候,方才有了镇市。众人又渴又饿,而且汗已周身湿透,口内出火。看见一家酒店,各人纷纷下马。褚一官道:“天气甚热,我们后面天棚底下坐罢,可以凉快些。”

郝金刚说:“不错。”大家进去,酒保连忙打脸水、泡茶,谢标又要了一大碗冰,摆在桌上。褚一官吩咐:“酒菜拣好的拿来,我们从人都叫他们外面吃罢。”不多时,酒来了十壶,菜摆满一桌。众英雄略为推让,就喝起酒来。

褚一官一面喝酒,一面现看屋内。只见靠窗户一张桌子坐着一个年轻人,不过二十多岁,生得浓眉大目,巨口阔腮。身材雄壮。下面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十分眼熟,似乎认识,却像个伴当模样。二人都赤着膊,窗槛上搭着衣衫。主仆两个时刻瞧着这边五人,交头接耳,好似做眉做眼的评论。陆葆安凑到一官面前,轻轻的说:“一爷,你看下手这个三十多岁的,好像石敢当的相貌。”褚一官点了点头。又好一会,倒是那个年纪大的忍不住了,向着郝金刚道:“兄台莫非姓郝么?我看着面善得很。”郝金刚猛然想起,拱手道:“石大哥,你这些年可好呀?咱们总没有见了。这时候在哪里发财呢?”那人刚要答言,那二十多岁的与他使眼色,不教他说的意思那姓石的含糊道:“现在没事,白闲着呢。”说罢,扭过头去了。二人即算过酒钱,匆匆的出了店,也有牲口,骑上走了。褚一官等遂忙着还了酒账,从人也都齐备,各自上马出店,跟下来了。

恰好同路晚上恰巧与那二人同住一店。褚一官悄悄告诉郝金刚,叫他盘问姓石的,必瞒过了那二十多岁的方行。谢标说:“他是石敢当的哥哥,我也认识他。”这店叫顺隆店,伙计迎接众英雄进店,住在五间大上房,倒也宽敞。一切吃酒洗脸,不必繁絮。

姓石的二人住西小院上房两间。此众人饭后,正在脱衣乘

凉见姓石的由西小院出来。郝金刚赶过去,两人一谈,甚是亲密,因问:“石大,你同走那人是谁?”石大悄悄说道:“我告诉你,可别说呀。他姓蒋名和。他曾贩私盐,后来作海盗,现投在清水寨。因上月抢了粮船,故此叫他来省,探听安大人那里发兵不发兵。”郝金刚问道:“有人要破清水寨,容易不容易”道:“我到清水寨不久,却知之甚切。若破此寨,倒有些棘手。那寨周围都是水,若无船,不能过去。在中起一片平阳之地,而且港汉极多,四面皆有芦苇,水的深浅不同。若道路不熟,就是有船,也过不去。及至到了岸上,都是小路,东一条,西一条,两边没头没脑的芦苇,望不见前面去处。有路就好走,有路就不通。若进了寨,路径更杂,非深通水性、本领高强者,不能成功。”石大又道:“你们此来并没有船只,到了清水寨,谁给你们预备船?此是要紧之件。”谢标也赶过去行过礼,就说道:“此事莫若就求石大哥,给咱们雇船,可以行不可以行呢?石大哥千万念旧日之情,况且破寨第一功。”

石犬低头不语,一会子说:“我瞧瞧他去,时候太大,他要疑心。”

三人散了。郝、谢回至上房,说起石大似有允意,倒是好机会。

褚一官道:“过会子,俟那人睡熟,你再找石大,将话说明。”

果然待至更深,郝、谢与石大定妥一切,且说了暗号。次早各散,各走各的。一日到了清水寨,离寨十四五里之遥,投店歇下。店门口贴了暗记,叫魏永福等好找。

再说赵鹏到晚间,俟席散后,拉了陆葆安到冷静所在,说:“我曾与一个姓唐的,一个姓袁的交好。他二人也是清水寨两员大将,今晚我与你私去走遭。若说降唐、袁二将,则破寨不难矣。岂不是奇功一件?你我脸上多少光彩!”陆葆安听了大喜。

到二更以后,俟众人睡熟,赵、陆各带兵刃,悄悄出来。走不多时,已到滩边,但见一片大水,又望见对面黑森森一座大寨

栅,只得咕咚咕咚钻入水内,泅着水来到对岸。只见水苇内摇出两只小船来,赵鹏等伏在水边,等他船过去,就从这条港进去。约走了半里,赵鹏透出水面一看,两旁都是苇子,并无道路。赵鹏道:“我们错走了路了。”陆葆安道:“我同你回去,再找路罢!”二人重新出来,在水底摸着行走。那知走来走去,都是浅滩,并无出路,才慌张起来。

赵鹏又出主意,望着黑森森的庄子走去,必定到了寨子门。

二人议定,就愣向水苇里走。无奈实在难走,水倒甚浅,泥却很深。及至勉强爬上岸来,弄得遗体淤泥,苇叶好比利刃,划了满面血痕。那知到了岸上,更不好了,东寻西找,并无路径。

虽有夜行术,亦难施展。此时进退两难,二人后悔。好容易得了路,直奔过去,忽听一声响,一齐跌人陷坑。旁边林内出来两人,一声喊,说:“拿奸细!”立刻奔来二十多个庄丁,都用挠钩飞抓,望坑内乱丢,将赵、陆二人横拖倒曳,捉了上来。

众庄丁七手八脚,用麻绳四马攒蹄,把二人捆了个结实,带进寨里来。

是晚正是袁声万、唐振声二人巡更下夜,听说在东柳湾陷坑内捉住了奸细二人,忙忙来瞧。及至看了两人奸细满脸泥痕血痕,好似活鬼一般。袁声万走下来拉住辫发,将脸面细认,不觉“哎哟”一声。唐振声拉了他一把,袁声万就不言语了。

于是对庄丁说:“天太晚了,将奸细存在我们前寨,俟明天清早,我们同你等去见寨主,再审他们不迟。”庄丁脱了干系,岂有不愿意之理。袁、唐俟庄丁去后,这才命人将赵鹏放了。

赵鹏见是袁、唐,更喜欢不尽,把陆葆安为人也说明白了,遂即放起来问明来意。赵、陆将实话说了。袁、唐背着赵、陆计议一番,想:“跟着海盗,终无出头之日.,不如归属安大人,烦赵、陆引进,可以得了官职,以后还有升腾之日。”主意已

定,即向赵、陆二人说明。二人大喜。四人定计,用薰香将二欧薰透,劫到店中,用言苦劝,大家央求,大约不能不从。那时岂不功劳更大?袁声万道:“你别把事太看易了。即使两个寨主都易劝说,那后寨二位夫人、二位小姐,亦不易办。”赵鹏道:“劝寨主在我等身上,劝后寨在你等二位身上,如何?”

袁、唐应了。赵、陆二人假作归降。袁、唐次日引见二欧,即派赵、陆在寨中为将,信而不疑。按下不表。

再说店中褚一官等,次日清早,魏永福二人领众兵将都到了,一找赵田、陆葆安,并无踪影,他二人兵器全都不见。褚一官就顿足道:“这两个呆子,准偷着进了清水寨,必然弄出不好来。此时不见回转,不消说,是被人家拿住了。”郝金刚道:“不要慌。事已如此,只好想法救他们。且等今夜我先去探个虚实,见机而行。”褚一官道:“你要去,可小心为是。你再不回来,就剩了我与老谢了。”谢标笑道:“他不能不回来。”

因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一官点头道:“是呀,我忘了有那个道理了。”郝金刚收拾妥当,笑着就去了。

是夜正是中元鬼节,水村都要放河灯,十分热闹。天有二更,外面传进话来,说:“田大人到了。”褚一官吃了一惊,不知田大人为何到此,连忙齐队出迎,接进中军入座,褚一官率领众兵将参谒已毕,田大人就问目下军中事情如何。褚一官把现时情形细说二遍。田大人皱眉道:“顾师爷叫我赶忙来此,说是我到了这里,你们这里事情就成功了。叫我带了要犯进省,必得许多将才,藉此可以破天目山。此时安大人已同顾师爷大家往天目山驻扎去了,我们一同起身。还叫得了信,急去报捷。

我今听你这话,离成功甚远,何以此次顾师爷话不灵了?”褚一官也猜疑了半天。本来先来的五人,倒失陷了两个,又去了一个,不知怎样。船只无有,道路生疏。初来乍到,未打一仗,

诚然离成功太远。此时田大人到营,就近三更,吃饭歇息谈讲,不觉天已大亮。外面报进来说:“陆葆安、赵鹏、郝金刚一齐回营候令,并带着降将五名,拿获贼首恶犯二名。”田大人、褚一官听了,又惊又喜。

原来欧鹏自从西关被救之后,留他师父同上清水寨。他二位师父就私下与欧鹏说:“清水寨虽好,不可久恋,宜早回头。”

欧鹏并未介意,回寨后,法明因承福寺有事,忙回了藏空岛。

欧鹏与欧鹤商量,积买粮米,四外发商,岛中又出来时常劫夺漕粮。这一回劫的最多,知安大人访拿,各盗恐其有事,就叫蒋和去探听,总未回来,又叫小伙计石大去找。不一日,蒋和、石大回来说:“已经派人来了,人不多。”欧鹤等也未在意。这晚报东柳湾拿着奸细。次早唐振声来说奸细投降,人才出众,寨主礼宜陪待周到。欧鹤允了。袁声万同了陆葆安、赵鹏来到,二寨主降阶相迎,拜了大寨主之后,大家相见,摆酒款接。赵鹏与袁、唐等四人已经打成一路。不料是晚郝金刚找来。那郝金刚与石大在顾隆店定好约会,蒋和已说通,情愿归降安钦差,故此郝金刚来到江边,一棵柳树底下已停着船相待。递了暗号,老郝跳上船去,船上有二人解缆,扳动飞桨,望对港斜行到寨外。船上的人告诉老郝,旱道不管宽窄,遇着松柏顺手转弯,遇着杨柳左手转弯,若无树木,就可直走,再也不错。走了半天,谁知石大怕是他来,自己来迎,把他带进蒋和的住处,引见了,彼此讲得投机。也把许奋、齐明找来,一同定计谈心。

许奋与鲍国思最相好,又与齐明是亲戚。他们久已存心,见安钦差待人宽厚,且知贼盗不能久长,都商量要改邪归正。今赵鹏、陆葆安投降,便知是假,而有郝金刚和九人已通消息,只有瞒着侯蒙与二欧。今夜正值七月十五日,清水寨讲究过中元节,夜里放河灯焰口施食,甚为热闹。赵鹏与这边五人计议,

用少许蒙汗药酒,将二欧百般欢饮灌醉,并用薰香蕉醉,将二欧偷出寨来,即用石大的船渡过岸去。在船上才把二欧捆住,郝金刚背着欧鹤,赵鹏背着欧鹏,并带领五个投降之人,来到辕门。

褚一官听了,惊喜非常,忙进后营回察田大人。与田大人计议一番,传赵鹏等三人进了,慰劳了数语,带降将进来相见。

褚一官谦和,降阶相迎,待以宾礼,即带他等见过田大人。田大人见了投降五人,温谕一遍,并叫他五人劝说二欧投降。唐振声禀道:“寨主劝之不易,须示以威,后待以思,大费周折,方能有济。”田大人点头,吩咐:“明早大家起身回省,二欧他的家眷及清水寨喽罗,并所有粮米一概不管,且自由他。”

众人答应。

且说二欧被人背人大营,尚不知觉,及至日出,渐渐有些转动,因昨日酒多,醒得迟。欧鹏先嘟嚷道:“口渴得紧,快拿茶来。”此时赵鹏、唐振声等都在旁环绕,郝金刚即送过茶去。欧鹏二目蒙胧,道:“再喝些。”伴当急又取来。喝了,猛然睁开二目,看见赵鹏等在旁,便道:“我昨日酒太多了。”

说着话,复又往左右一看,见地方生疏,不是水寨的样,大为诧异,忙要站起,才知捆着呢。又看见欧鹤,亦是捆着。他哥哥才动转,始醒悟过来,大声喊道:“哥哥,你还不知咱们叫人家暗算了,总粗心无见识之过。”欧鹤惊醒,道:“哎哟!

这是那里?”赵鹏等刚要答,二欧齐声道:“不用说了,事情已到此,该杀该剐,由你们办,别的话不用说了。”赵鹏望着唐振声等,不好用言安慰。正在为难,只见魏永福进来道:“田大人有令,将要犯牢牢捆着,不可疏虞,俟到省再为发落。”

说罢去了。赵鹏又叫人预备点心茶水,都叫摆上,劝二欧略为用些。欧鹏等摇头道:“我二人是要犯,不收拾我们足矣,无

须酬应。老爷们请便!”赵鹏等无法,只得叫伴当在此伺候,大家走开。至次日早起程,一路都是赵鹏等供应二欧,样样周道。进省入狱,发兵看守,惟二欧单住两间洁净房子,床帐桌椅,摆设停当。须臾,送进铺盖,酒馔丰盛已极。又有人传话,叫禁子等好好伺候。赵鹏等每日轮流来看,又把手铐脚镣开了。

这天晚间,赵鹏等三人,唐振声等五人,一齐进监来看,并摆着极好的筵席,极美的酒来谈心。二欧原是豪杰,胸中又不肯露出愁闷,故此大喝大吃。席间每人一杯,奉上劝二欧。

欧鹏笑道:“诸位又照那晚劝酒,又把我等如何计算!”欧鹤亦笑道:“怎么又喝酒么?我弟兄若再醉了,又把我们弄到哪里去?”众人忙道:“二位哥哥不必作耍,要宽恕弟等之罪。”

说着一齐跪下。二欧忙一齐拉起,众人不肯,齐道:“弟等有话:二位哥哥若肯应声,弟等才敢起来。”欧鹏先道:“众位请说罢!”众人于是细细将劝降之话,说了一番。二欧始而不肯,后来大家跪着不起来。正说着,人报田大人来了。二欧始以为他来查监,谁知田大人从外面嚷道:“着我来奉劝二位欧将军一杯!”说着进来,大家站起,两旁侍立。田大人即向二欧作揖,二欧还礼。田大人即让二欧上坐,二欧再三不肯,让之至再,这才坐了。田大人又让赵鹏等人席,大家谈论,十分畅快。说到投降;二欧不好再不允了,即向田大人投降。当晚饮至三更方散。田大人本欲请二欧往他署中去,二欧又不肯。

还是陆葆安道:“大人须先禀知中丞,再寄禀到安大人营中,然后再请欧兄们出监,方是道理。”田大人笑道:“说的是,是我太性急了。”大家陆续别去不提。

且说二欧安心在监,不受委曲,比在公馆舒服,惟惦记家眷。一日午饭后,禁子进来禀道:“二位欧将军家眷到了,要进监探望。”二欧齐道:“叫他们进来!”原来中元节第二天,

碧氏妯娌在后寨不见二欧进来,尚未介意,只因丫环交头接耳,说寨主不见了,方查问起来,命人往前厅寻找。外面侯蒙也正寻找。侯蒙心中明白,这才急急报人后寨。碧氏姊妹定了定神,又叫侯蒙到外面问问唐、袁、许、齐、蒋五人,方知也无踪迹。

又向各处寻问了多时,回进来说:“众位爷们也不见了。”碧姊妹一想:“营兵来到,寨主及手下五将都不见了,只有侯蒙济得什么事哪!”正在惊慌,侯蒙又进来禀道:“小将向外查问,昨夜寨主被大家拿去,袁、唐五人已经投降,里应外合,一同去了,大约寨主凶多吉少。”碧氏道:“你再去细细打听打听。”侯蒙去了。此时后寨大乱,依碧氏要自尽,依水仙、海蟾要迫杀前去,抢夺他父亲回来。

正议论不决,侯蒙说道:“二位夫人与二位小姐不必愁烦,小将打听得实在,寨主决无妨碍。现时唐、袁等五人俱已投降,与他们那里的人待寨主甚好,寨主毫不受屈。”碧氏母女四人略为放心,才定了主意,将家私都交与侯蒙,叫他看守。母女四人轻装简从,追至省城。若寨主无事,就等见了寨主再说;若寨主有个好歹,即同死在一处。于是忙忙收拾细软,哭了一回,离了清水寨,往省城而去。半路遇见一武职官,带了许多从人,年纪三旬以外,气象威武,同住一店。他住在上房,不多时,打发人送过二十两程仪。碧氏不肯收,来人道:“我们褚大人与你家实有交情,千万收下,到省再见。”说毕,匆匆而去。次日进省一询问,二欧尚在监中,有人带着到了监里,相见大笑。二欧告知:“现已投降,毫无苦楚,你等放心。”

正说着,田大人打发人来说:“现已禀明中丞卫大人,可速搬人田大人衙门。”二欧即日出监。田大人打轿来接。到了衙门,田大人命女眷把碧氏母女接进去,遂亲身出迎二欧,让到书房畅谈,比前更为亲热。正在说得痛快,人报褚大人由军营回来。不知褚一官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