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续》·卷二

第十一回

胡县官糊涂销巨案安公子安稳上长淮

上回书讲的是雕弓宝砚自合而分,十三妹同安龙媒、张金凤,并张老夫妻,柳林话别,是这书的开场紧要关头。那十三妹别后,安公子一行人直望到望不见了,也就大家上了车辆牲口,投奔河南大路而去。这且不提。折回来再讲那黑风岗的能仁寺。

能仁寺原是一座败落古庙,向来有两个游僧在内栖身抄化,自从这个凶僧赤面虎占了这地面,把两个游僧赶出庙去,借着卖茶卖饭为名,藉此劫夺来往客人,那倒运的被他害了,也不止一个。如今天理昭彰,惹着了这位杀人如戏的十三妹,杀了个寸草不留,自在逍遥的走了,临走又把庙门从里头关了个铁桶相似。这条道本是条背道,附近又等闲无人来拜佛烧香,就连本地的乡保地保,也住得甚远,因此庙里尽管闹得那等马仰人翻,外人竟一点消息也不得知道。自来“无巧不成话”,不想这荏平县的西北乡,偏偏出了一案,地保报到县里。这县官姓胡,原是个卖面茶的出身,到了正月节,带卖卖元宵,不知怎的无意中发了一注横财,忽然的官星发动,就捐了一个知县,选在荏平地方,人都叫他糊太爷。这胡知县接了地保的禀报,问了问这西乡离县衙有三十多里,便传了次日下乡。那县衙一

班官役,巴不得地方上有事,好去吃地保,又可向事主勒索几文。

到了次日,那些刑书、招房、仵作、捕快人等,一窝蜂的都跟了去,及至到了乡下,只见不过是两人口角,彼此揪扭,因伤致死的一桩寻常命案。照例相验,填了尸格回来。那地保规矩,送县官过了他管的地界,才敢回去。这能仁寺正在他的地界上,来回都从庙前经过,恰巧走到离庙不远,这位县官因早起着了些凉,忽然犯了疝气,要找个地方歇歇,弄口姜汤喝。

跟班的便吩咐衙役,叫地保预备地方。地保想了想,这一带都是旷野荒山,那有人家去寻热水,便想到这座能仁寺,回说:“前面不远,有所古庙,就请太老爷的驾到那里将就落座罢!”

便飞跑的赶到庙前。那正中山门,本是用乱砖从外面砌严了的;看了看左右两个角门儿,也关得结实。只得走到马圈门前叫门,一直叫了半日,也不听得有个人答应。正在叫不开,那些三班衙役,也有赶到前头来的,大家一顿乱推带踹,把个门插管儿弄折了,门才得开。地保忙着推门,同了众人进去,叫和尚出来接太老爷。但见空落院子里,静悄无人,只有马棚里拴着四头骡子,饿得在那里打晃儿;当院里两条大狗因抢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在那里打架,大家喝开了狗一看,原来是个和尚脑袋,吓了一跳。地保说:“不好!这不又出了案子吗?”连忙把这颗头抢在手里,奔了那三间正房来找和尚,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半老的和尚躺在地上,叫了一声,不见答应,敢是死了。

这个当儿,听见喝道的声音,县官轿子早已到门,众人连忙跑出去,把上项事禀明。县官听了,打轿进门,下轿一看,心里纳闷说:“这可罢了我了,这一个和尚的脑袋,好端端的在腔儿上;那个脑袋可是那里来的呢?”旁边一个捕快班头跪倒回话说:“回太老爷的话,这得拿凶手。”县官问道:“凶

手是谁?”众人一齐说道:“在庙里搜一搜,就知道了。”县官说:“那么着,咱们就撞哇。”众人答应一声,便顺着那带灰棚搜去。搜到南头那间,见关着扇门,大家趴着窗户瞧了瞧,早瞧见草堆边露着两只脚,说:“得了,尸身有了。”连忙踹门进去一看,又是两个尸身,肝花五脏,都被人掏了去了!却都有脑袋不算外,脑袋上还带着条辫子。大家又来禀过县官。

县官说:“这事更糟了,怎么和尚脑袋上会长出辫子来呢?这不是野岔儿吗?”

当下乱了一阵,使出了马圈门,从大殿配殿一路查去,只见都是些破落空房。一直乱着查到东院,进了角门,将转过拐角墙一看,但见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一地和尚。也有脑袋的,也有没脑袋的,也有囫囵的,也有两截儿的,里头还有没脸的,却是个妇人。众人发声喊说:“了不得了!”把个县官吓得目瞪口呆,脸上青黄不定,疝气也吓回去了,口中只说:“这是为什么事?”那马步快手,一个个乱着,腰间抽出铁尺,便去把住正房厨房院门,要想拿人。内中又有几个壮着胆子,闯将进去,屋外屋里,甚至地窨子里,搜了个遍,那有个凶手的影儿?乱了一阵,大家只得请县官进屋里坐下。

再说这位县官一进门,就看见正面墙上,写着碗口来大的两行字。看了看,倒有一大半字不认得,只得叫过个书办来念了一遍,他听了听,也猜不透怎么个意思。为难了一会,说:“有了,好在咱们带着仵作呢,且相验相验就明白了。”只见那书办使了个眼色,暗暗的和他摇手。

原来这书办,是本衙门刑房的一堂案的老吏,平日无论有什么疑难大事,到他手里,没有完不了的案;这案里头也没有作不出来的弊。当下县官见他如此,便回避了众人,问他道:“方才我要叫仵作相验,你却摇手,这是怎么个意思?”那书

办道:“这一案断乎办不得。律上杀死一家之人命,拿不着凶手,本官就是偌大处分;如今倒闹了十几条命,倘然办出去,一时拿不着人,太老爷的前程,如何保住?”县官道:“呸!

你这么个人,难道连个‘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不知道吗?

咱们只要多派几个人儿,再重重的悬上赏,还有个拿不住人的?”书办摇着头说道:“太老爷要拿这个人,只怕比海底捞针还难。据书办的风闻,这起子和尚,平日本就不是善男信女;至于这个杀人的,看起来,也不是图财害命,也不是挟仇故杀,竟是一个奇才异能之辈,路见不平作出来的。”县官道:“这你又从那里瞧出来的?”书办说:“太老爷只看他这两行字,就知道了。头两句说:‘贪嗔痴爱四重关,这阇梨重重都犯’。

这分明是这班和尚,平日劫人钱财,占人妇女,害人性命,伤天害理,无所不为。底下八句道:‘他杀人污佛地,我仗剑下云端,铲恶锄奸。’这几句,分明说他路见不平,替民除害,劈空而来,如同从云端里下来的一般,把这起子和尚屠了。末了一句道:“‘觅我时,和你云中相见。’这个‘你’字是谁?

他分明指的是太老爷的骂,见得他虽然在地方上杀了许多人,却不是畏罪而逃。你们要来找,我就在云中等着见你们。看这光景,就近太老爷悬千金的赏,靠我们衙门这班捕役,怎么能够到云端里拿人去?况且,看这几句的口气,这人的胆量智谋,也就非同小可;就便见了他,又如何敢动呢?那个时候,怎么结这个案?所以书办以为这个案办不得。”县官道:“照你这样说起来,这一案敢只算糟透了膛了。你还有个什么透鲜的主意没有?”书办道:“据书办的主意,这一堆尸身,只好拣出三个来,一个是那胖大和尚,一个是那带发头陀,那一个就是没脸的妇人。请太老爷吩咐地保,递上一张报单,就报说本庙僧人,窝留妇女,彼此妒奸,那头陀一时气忿,把妇人用刀砍

死,胖大和尚见砍了妇人,两下争竟,用棍将头陀额门打伤,致命气绝;他自己畏罪,情急自戕。这等一办,把太老爷失察一家杀死三命的处分,也躲开了,凶手也不用拿了。其余的尸身,讲不起费些事刨个坑儿,把他们一埋。眼前都是太老爷的牙爪,谁敢不遵?便是那地保,他地面上消弥了这等一个大案,也省得许多的拖累花消,还有什么不愿意?再把庙里一应的细软粗重,分散给众人作了赏号,只怕大家还乐而为之。请太爷的示,书办这主意如何?”把个胡县官乐得满脸赔笑说:“先生到底是你,我本是字儿也没你的深,主意也没你的巧妙,咱们就是这等办了。”书办道:“太老爷还得吩咐班头儿一句。”

说着,把那班头叫来。

官吏二人,言三语四,又告诉了他一遍。班头想了想说:“也只得如此,小的们遵太老爷的吩咐,就去办去,只是一时那里有这许多铁锹铲头,刨那坑去?”低头为难了一会,忽然说:“有了,小的方才到厨房院里,见那里有口干井,如今把井面石撬起来,把这些个无用的死和尚,都撺下去。庙里有的是砖头瓦块粪草炉灰,盖好了,照旧把井面石压上,索性把井口塞了。吩咐地保找两个泥水匠,在井面上给砌起一座塔来,算个和尚坟。这场功德就完了。”县官听了,把手一拍,说:“这主意更高。少时批赏,你们俩该头份儿。”二人先谢了出来,暗暗的告知众人。大家听了,一来是本官作主;二则又得若干东西,就不分书吏班头,散役仵作,甚至连跟班轿夫,大家动起手来,直闹了大半日,才弄停妥。留下地保一面庙外找人,掩埋那两个和尚、一个妇人的尸身;一面找泥水匠砌塔;一面袖递报单。诸事料理完毕。大家趁此胡掳了些细软东西;只剩了四个张口货的驮驴没人要,便入了太老爷的官马号。县官便打道回衙,据地保那张报单,五路通详上去。奉到宪批,

批了“如详办理”四个大字,把一桩惊风骇浪的大案,办得来云过天空。那地保另找了两个老实和尚,在庙募化焚修。不上几年,倒把那座能仁寺募化成重修庙宇,再塑金身。读者,你道十三妹这两行字儿,有多大神通!

安公子一行人,别了十三妹迤逦行来,张老路上向安公子道:“姑爷,咱们今儿走半站罢,大家都得歇歇了。”安公子正在那里心中盘算,想着:“十三妹此去,不知果然可去给我找那块砚台;她这张弹弓,不知果然可能照她说的那等中用。

倘然两件事都无着实,如何是好?”心中万绪千头,在牲口上闷闷不语。忽听得张老和他说话,便答道:“正是如此。”说话间,又走了一程,只见前面有几座客店,就拣了一座干净店面住下。大家忙着搬行李,洗脸吃饭。一时诸事完毕,张老陪了安公子在一间,她母女二人另在一间住下。张老婆儿便催张金凤道:“姑娘,咱们早些儿睡罢,昨儿闹了一夜了。”张姑娘道:“咱们娘儿两个车上睡了一道儿了,你老人家这时候又困了?天还大亮的,那里就讲到睡觉了呢?咱们还有许多事没作呢。”张老婆儿道:“还有甚事呀!”张姑娘道:“你老人家知道呀,不要尽只呕人来了。”张老婆儿道:“可罢了我了,甚事儿呢?哦!你要溺尿啊,你那马桶早给你拿进来咧!”她女儿急了道:“哟!谁倒是只要撒溺呢?”张老婆儿道:“这可闷杀我了,你说罢。”张姑娘这才低着头,红着脸,说道:“你老人家,瞧他身上的那钮攀子都撕掉了;那条裤子,湿漉漉的塌在身上,叫人怎么受呢?”一句话,提醒了那老婆儿,说:“可是的了。你等我告诉他换下来,我拿咱那个木盆给他把那个溺裤洗干净了;你给他把那钮攀子钉上。”说着,往外就走。张姑娘连忙叫住道:“妈,你老人家先回来。”那老婆儿道:“还有什么呀?”张姑娘道:“没什么了,你老人家可

不要说我说的。”那老婆儿一面答应,一面走到那屋里,把前番话向安公子说了。这安公子才作了一天的女婿,又遇见这等一个不善词令的丈母娘,脸上有些下不来,说:“我换上了钮攀儿,将就着罢。”说了两次,那丈母娘可憋不住了,说:“姑爷,你换下来,给我快拿去罢!不的时候,姑娘她也是着急。”张老又在旁边撺掇。安公子才打发开丈母娘,换下那条晒干了的溺裤子,连衣服一并着张老送了过去。张金凤见她母亲在那里忙着洗裤子,只得自己把那衣裳的钮攀子,一个个的钉好了。她母女直等把那洗的裤子收拾停妥,送了过去,娘儿两个才睡。

读者,这桩事却不可看作张姑娘不识羞,张老婆儿不辞劳。

要知女婿有半子之亲,夫妻为人伦之始,有了这样天性,才有这样人情。不然,一个根儿里想不到一个根儿里不耐烦,你叫她从那一头儿羞,那一头儿劳?这却与那等女儿娇得惯、老儿臊得惯的大不相同。

张老一心记挂着十三妹嘱咐的,明日过芒牛山倒要早走的这句话。那天才交四更,便爬起来喂牲口装车,并催着大家起来收拾动身。又嘱咐安公子道:“姑爷你可记着十三妹姑娘的话,到跟前千万莫要怕得说不出话来。”安公子笑道:“你老人家放心,莫打量小婿还是昨日的安骥;我自从昨日受了那和尚的一番折磨,又经了十三妹姐姐的一番教化,不觉得胆粗气壮起来。况且死生有命;譬如昨日的事,可是怕得来的?今日不但性命无伤,而且姻缘成就,可见这事有天作主,万事仗皇天,怕它怎的!只是我倒不信这张小小的弹弓儿,说得来这样的中用。”张姑娘算感激定了那位姐姐,信定她的话了,见安公子如此说,恐怕他一时犹豫误事,待要和他说话,只是个没过门的媳妇,脸上未免下不来,只得搭讪着向父母说道:“爹

妈,我这姐姐断不会说假话赚人的;况且她昨日不救我们,有什么使不得?救了我们,她更不必顾我们路上的事,不借给这张弹弓,又有什么使不得?她何必妄口说这大话?此话可信,我们断不可疑。”三人听了,齐说有理。

张老便算清了店钱,叫店家开了店门上路。此时正是二十前后天气,后半夜月色正亮,一行人出了店门,趁着月色行了一程,远远的早望见那座芒牛山,只见黑压压的树木丛杂,烟雾弥漫,气象十分凶恶。张老道:“姑爷留神,快到了。”一句话未完,只听得山腰里吱的一声,头支响箭一直射到半空里去。读者说:“这强盗这支箭放着人不射,他为何要射在半空里?他只要使一支梅针箭,那人岂不应弦而倒?为何倒要用这头箭,他还是射鹄子呢,还是射帽子呢?读者!不然,大凡作强盗的,敢于拦路劫财了,断不是三个五个,内中有了高的,把风的,动手的,接赃的,至少也有二三十个人,岂有大家挤擦在一块儿的理?自然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藏在那山坳树影之中。了望的,等到望见过往的客商到了,发一支响箭,便算个号令,大家才不约而同的下山。既作绿林大盗,便与那偷猫盗狗的不同,也断不肯悄悄儿的下来;放这支响箭,就如同告诉那行人说:‘我可来打劫来了。’不然,为什么叫作响马呢?”

安公子一行人,正走之间,忽然听得一声箭响,箭响过处,早见一群人簇拥着三个骑马的强人,唿喇喇从半山里跑将下来,一字儿摆开,拦住去路。只听为头的那个大声吆喝,他说的却不是留下买路钱再走的那句鼓儿词;他那话只得两个字,说:“站住。”张老是心里有了底儿的,听得一声站住,便把牲口拢住,鞭子往后一掖,抄着手靠了车辕站住不动,也不答话。

这个样儿,要说安公子果然不怕,没这情理,一则是曾经和尚那等的性命相扑,和十三妹那等的雷电交作,觉得曾经沧海难

为水;二则也仗着十三妹的这张弹弓,是个护身符,料想无妨;三则事到其间,也无法了;只得把驴儿一拍,驮上前去。

三个骑马的强人,正拦着路,见一个少年,身背弹弓迎来,早各各把兵器掣在手里,闭住面门。当下安公子走到跟前,在驴儿上一拱手说道:“众位好汉请了,我们正要赶路,列位拦路不放前行,却是为何?”那三个强人只认作他是个才出马的保镖的,答道:“喂,行家莫说力把话,你难道没带着眼睛,还要问却是为何,所为的要和你借几两盘缠用用。”安公子道:“列位且慢,盘缠却有几两,只是我费了万苦干辛,弄来要去救父亲性命的,因此不好奉送孙。”但是列位既出宝山,断无撒手空回的理,我这里有小小的一张弹弓,却还值得几文,这叫作‘宝剑赠与烈士’,拿去算发个利市如何?”说着,就把弹弓褪下来,递将过去。那为首的强人道:“靠你这张弹弓,又值得几何?也值文诌诌的这些话。我劝你把这些话收了,快把金银献出来,还有个佛眼相看。不然,太爷们就要动手了。”

安公子道:“且请看看这弹弓,果然不值一笑,那时我再送金银不迟。”那为头的强人听了,把手中的竹节虎尾钢鞭伸过来,把弹弓一挑,接在手中,先觉得分量沉重;重复在月光之下,反复一看,口中大叫说:“了不得,险些儿不曾误了大事。”

说着,掖起钢鞭,拿了弹弓,滚鞍下马。左右两个强人见了,不知是何原故,也下了马,手下的带过马去。只听为头的那强人,向安公子问道:“尊客是从青云峰十三妹姑娘那里来么?”

安公子一听这“十三妹”三个字,是烂熟的了;这青云峰可是那里呢?况且我又本不是从青云峰来;不用管它,且答应他半句。因说道:“我正是从十三妹那里来。”强人道:“十三妹姑娘可有什么交代?”安公子道:“同她分手的时节,她道我此番载着金银行走,定从芒牛山经过,难保列位不下来借盘缠,

所喜列位都是些仗义疏财的豪客,与那寻常之辈不同,因此付我这张弹弓,作一个讨关的凭据。她还说请列位看她这张弹弓分上,借我两头牲口,还请两位壮士,一直护送我们到淮安地面。日后十三妹见了列位,定当面谢。”那强人听了,哈哈大笑道:“言重言重,这个怎敢?这弹弓还请收好,十三妹姑娘吩咐的话,一一如命。”说着,回头向那两个头目道:“就是你们老弟兄俩,辛苦一趟罢。”二人领命,急忙回山打点行李牲口去了。这里众人才你一言,我一语,问安公子的姓名。安公子道:“学生姓安,单名一个‘骥’字。”只见内中一个小头目走过来问道:“尊客方才说到淮安,请问有位安老太爷,官讳叫作学海,同尊客可是一家?”安公子道:“那正是我的老人家;此番带了这项金银,就为了父亲的官事。”那小头目道:“原来是安少爷。那安老爷是淮安地方上一点福星,小人们的家堂佛一般,真真廉明公正;不想被河台大人参了一本;谁人不说冤枉!小人从前原也作些小道儿上的买卖,后来洗手不干,就在河工上充了一个夫头,因看了看作官的尚且这等有冤没处诉,何况我们百姓。想了想还是当强盗的好,因投奔山上落草。如今难得遇见我恩官的少爷,敢烦大哥把少爷请到寨里,用些酒饭,也见得我们的义气。”安公子连连推谢说:“本该奉扰,只是现同着家眷不便。”那头目还再三的尽让,倒是为头的强人说:“这话使不得。慢讲你恩官面上,只看十三妹姑娘,我们合山的人,都该尽些人情;但是安公子是宦门,你我是绿林,如何请到寨里去得!人情的事小,误慢了公子的事大,竟可不必。”大家都说:“有理。”那小头目也只好作罢。

说话间,上山去的两个人,早已拉了两头骡子,连他们的随身行李器械,都带下来;随手就把那边套拴好,套上牲口。

那为头的便吩咐道:“你二位这趟,可莫当儿戏,本来要守十

三妹姑娘的规矩;二则要保山寨的脸面,讲不得辛苦。一路上逢山开路,过水叠桥,甚至守店看车,都是你二位的事。到了地界不可露盘儿,赶紧的回山要紧。”那二人诺诺连声,一一的领命。说完,他又向安公子道:“公子,你我今日相逢,三生有幸,只是叫礼字儿管住了我们,连一杯水酒也不曾备得;如今有这两个人同去,路上不怕冲风破浪,万无一失,保你安稳无事,直到淮安。日后倘然再见了十三妹姑娘,只说海马周三同着截江獭李老、避水蛟韩七三个人,凭这张弹弓,巴结了些微小事,不足挂齿。天也快亮了,我们不往前送,就此告别回山。”说着,打声唿哨,先回山去了。

这里李老、韩七早晚喝着车辆动身,安公子也上了牲口,仍旧背上弹弓同行。他一行人这才把心放下。安公子在驴儿上,心中着实感念十三妹,口中不言,心内暗想道:“再不想那等一个小小女子,有许大的声名,偌大的神通。只是我看那班人的仗侠气概,大约本领也不弱,为何如此的敬重这位十三妹姑娘,是何原故呢?”李老、韩七二个,路上真个小心谨慎,不辞劳苦,不但安公子省了多少心神,连张老也省得多少辛苦。

沿路上并不是不曾遇见歹人。不是他们二人匀一个远远的先去看风,就是见了面,说两句暗语,彼此一笑过去。果然不见个风吹草动。不过一日,已近淮安地界。那截江獭、避水蛟两个,拢住牲口,向安公子道:“前面再二十里,就是淮安府府城东关里了,我们不好前进,告禀公子,我们回去了。”安公子听说,先道了他二人的一路辛苦,又嘱咐上复他家寨主;回手便向车上取下两封银子来,每人五十两,给他们作盘费。两人那里肯受,齐声道:“这个断不敢领。一则呢,是十三妹姑娘的委派,再我们头领也有言头里。只要公子日后见着十三妹姑娘,说我们两个这一趟还不算藏私偷懒,我们这脸上就沾了光了。”

说着,一个认镫跨上骡子,那个把边套掳绳搭在骡子上,骑上那头羼骡子,一直的向北去了。

安公子只得将银子收好。因向张老道:“不想这强盗里边,也有如此轻财仗义的。”张老道:“姑爷,俗话儿说的,‘行行出状元’,又说‘好汉不怕出身低’,那一行没有好人哪?

就是强盗里也有不得已而落草的。”翁婿两个,一路闲谈,已绕到东门关厢。那府城的地面,本与小地方不同,又有河台大人驻扎在此,那繁华热闹,也就不减一个小省分的省城。只见两边铺面,排山也似价开着,大小客店,也是连二并三。张老同安公子便找了一座小店,安顿家眷行李。那张家母女二人,进店下车,先张罗洗脸梳头,预备好去叩见新婆婆,会见新亲家。安公子向张老道:“泰山,你老人家张罗行李罢!我可要先打听母亲的公馆在那里去了。”张老说:“这是要紧的,这里交给我。”

安公子随即出来,到了柜房里。只看那掌柜的是个极善相的半老头儿,正在柜房坐着,面前桌上,摊着一本帐,旁边搁着一面算盘,算着帐目呢!见了安公子进来,起身道:“客人要什么?”安公子拱了拱手道:“借问一声,有位安太老爷家眷的公馆,在那条街上?”那掌柜听了,把安公子上下一打量,问道:“客人,你问的可是那承办高家堰堤工冤枉被参的安太老爷的家眷么?”安公子点头道:“正是。”那老头儿未曾说话,先咳了一声道:“你还要问他的什么公馆这话儿来!真真叫人怒发冲冠,泪珠满面!”一句话把个安公子吓得目瞪口呆,忙问:“却是为何?”那老头儿才拍着板凳道:“客人你且坐了,等我慢慢的对你讲。”这正是:不是雷轰随电掣,也教魄散共魂飞。

毕竟那掌柜的老头对安公子说些什么话来?下回书交代。

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叙天伦佟孺人姑媳祝侠女

这回书紧接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到了淮安府,安顿了家眷行李,便去打听安太太的公馆,急切里要想母子相见;不料一问店家儿,他说那话的神情来得诧异,不觉先吃一大惊,忙问了端的。那老头儿让他坐下,才慢慢的说道:“若讲我们这位安太老爷,真算得江北的第一位好官府,也不知怎么惹着这位河台大人的怒,把他革职,下在监里,还追他的银子。这也罢了。说到这位官太太,既是安太老爷遭了事,凭他怎么样,我们这位山阳县,也该看同寅的分上,张罗张罗她;谁家保得过常常无事,也不要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哪!谁想他全不理会!如今那位官太太,弄得自家找了个饭店住着,客人你想可伤不可伤?你还问他的公馆在那条街呢!”安公子听他絮絮叨叨,闹了半天,才说完了,敢则是这等样一套话,才得把心放下。心里说:“这个人是怎么个说话法子?只是他天生的这样的滞碾人,也就无法。况且听他的话,倒是一片良心,不好怪他。”只得耐着烦,又问他道:“这饭店在那里?”那店家道:“就在东边儿,隔一家门面,聚合店就是。”安公子听得,辞了店家,出了这店门,走了不上一箭多路,果有个聚合店,问了问。答道:“安官府的家眷在尽后一层住着。”安公子也不

等通报,一直往后走了去。

安老爷当日出京,家人本就无多,自从遭了这事,中用些的长随先散了,便有那班一时无处可走,且图现成茶饭的,因养不开多人,也都打发了。梁材是打发进京去了。安老爷只有戴勤同他女婿随缘几,还有小程相公,在那里照料伺候。店中单剩下一个晋升,带了两个粗笨难使的小子支应。偏值晋升又出去买东西去了,虽有两个打杂的在那里,他又不认得公子,因此公子进了店,并不曾遇见自家一个人;一直进后院,见戴勤媳妇背着脸在墙根前洗衣服,公子也不及招呼她,忙忙的走进了房门。只见窄巴巴的三间小屋子,掀起里间帘子进去,一眼就看见太太坐在挨窗户那里,在成裹帽头儿呢!那安太太正在低头作针线,一抬头儿见个行装打扮的人进来,正不知是谁,一时间断不想到是公子,公子早已请下安去。太太定睛一看,才看出是公子来,及至看出来,倒吓了一跳,不觉口中哎呀一声,说:“我的孩子,你从那里来?你可作什么来?”说着,慌得顾不的穿鞋,光着袜底儿就下了地,一把拉住公子,那眼泪望下直流。公子也觉心中十分伤惨,哽咽难言。

这个当儿,女人丫头听了太太说话,都进来了,一看才知是大爷来了。这个忙着给太太拿鞋,那个又去给大爷倒茶。太太一面提鞋,口里还连连的问:“谁跟了你来的?”公子生怕母亲猛然听见路上的情形,一定是异常的悲伤惊恐,只得说华忠和赶露儿跟我出来的。太太听得,便叫华忠,公子只推他那边店里看行李呢!因请太太坐下,太太又催他快说来的原由。

公子才慢慢的回道:“母亲且莫着忙,儿子先请示,我父亲这一向身子可安?应交的官项都有了不曾?”太太听了,先叹了口气道:“咳!都是咱们家的坏运。只说是出来作外官,谁想外官是这么个味儿!幸而你父亲的身子很好,这也是自己素来

的学问涵养,看得穿,把得定。说这几天脸面倒好了,也不是他们叫我宽心呀。只是这官项,这里才有了几百两银子,给乌大爷带了信去这些日子了,也没个回信儿,真叫人怎的不着急呢?”公子说:“母亲不必着急了,现今这项银子,儿子已经如数带来了,只怕还有余。况且我父亲身子也很好,母亲也见儿子了,这正该喜欢才是。”安公子这话,原是先要把母亲安慰住了,然后好说路上的话。那安太太听了,果然又是畅快;又是纳罕,说:“本可是的。只是小子你一时那里去张罗得这些银子?”说着,又问起梁材说:“他难道这样快就到了家了么?”公子道:“并不曾见着梁材。儿子这次出来,说也话长。若不亏上天的慈悲,父母的荫庇,儿子险些儿不得与父母相见;作了不孝之人。”说到这里,自己掌不住先哭了。太太见这光景,急得满面泪痕,忙又一把拉住他道:“这是怎么说,你快说给我所。”公子勉强赔笑道:“母亲不要着急,儿子此刻是好好的见着母亲了,还有什么急的;只是这段情节,不可不细细回禀父母知道。”安太太顺手就把他拉在火炕一个杌子上坐下,说:“你坐了说。”

这安公子斜签着坐下,才从头把他在家怎的听见父亲遭祸的信,一心悬念,不及下场;怎的赶紧措办银两,带了他嬷嬷爹华忠并刘侄儿出来,到了长新店;怎的刘侄儿丁优回去,叫赶露儿,赶露儿至今不曾赶到;到了荏平,华忠怎的一病几死,不能行路,只得打算找那褚一官来,送我到淮安。太太直着眼,皱着眉,听一句难过一句,听到这里,说:“哟!这姓褚的又是个什么人儿啊?”公子连忙说明原故。太太又着急道:“难道就这等一个生人就送了你来了吗?”公子道:“要得他送来,倒又没事了。”太太问道:“怎么?难道还有什么岔儿么?”

公子又把到了店里,怎的打发骡夫去找褚一官,那个当儿,怎

的来了个异样女子,并将那女子的相貌谈言,举止装束,以至怎的个威风出众,神力异常,落后怎的借搬着块石头,进房坐下,便不肯走;怎的她见面便知我露上的底细;怎的开口便问我南来的原由;及至问明原由,她怎的变色含笑,起身就走;临走,又怎的千叮万嘱,说:务必等和她见面,然后动身;怎的许护送我到淮安,保我父子团圆,人财无恙。太太道:“这个女孩儿,怎的这等的神通哇?就算他有本事罢,一个女孩儿家,可怎么和你同行同住呢?莫非不是个正道人罢!只是她怎么又有那样的大力量呢?这可闷煞人了!”公子道:“彼时儿子也是如此想,谁知大不然,她不但是个正道人,竟是一副儿女情肠,英雄本领,更兼一团的圣贤学问。若不亏此人,孩儿今日也见不着母亲了。”太太听他如此说,忙问道:“她走了,可回来了没有?”公子道:“请母亲往下听,这可就怨儿子自己糊涂了。正是她走后,去找褚一官的两个骡夫回来了。”

太太道:“是啊,这里头还夹杂的个什么褚一官呢?他来了也就好了,到底有个作伴儿的呀!”公子说:“他并不曾来。据那骡夫说,他有事不得分身;他家离店不远,就请我到他那里去住。那时儿子一想,这女子虽然说得天花乱坠,只是她来得古怪,去得古怪,以至说话行事,无不古怪,心里有些信她不及,又加着骡夫、店家两下里撺掇,都说这人来得邪道,躲了她为是。儿子一时慌不择路,就打算同了两个骡夫,奔到褚一官家去。那知两个骡夫,不是好意,他并不曾到褚一官家去,要想把我赚到黑风岗推落山涧,拐了银子逃走。”太太听了,急得搓手道:“这是什么话呀!”公子道:“母亲放心,不妨,总是天恩祖德,五行有救。”说着,又把那到了黑风岗骡夫怎生落下牲口,牲口怎的惊得飞跑,一直跑到一所大庙才得站住的话,说了一遍。太太听到这里:不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说:“走到佛地上,这可好了。”公子道:“母亲,那知这才闯进鬼门关去了!”当下又把那自进庙门,直到被和尚绑在柱上,要剖出心肝的种种苦恼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那安太太不听犹可,听了这话,登时急得满脸发青,吓得浑身乱抖,痛得两泪交流,哎哟了一声,抱住公子,只叫:“我的孩子,你可受了苦了。你可疼死我了。你可坑死我了!”说罢,放声大哭。公子想起自己那番苦楚,痛定思痛,也不觉失声痛哭。两边仆妇丫鬟,看见无不落泪,个个上前相劝。公子怕痛坏了老人家,只得忍泪劝道:“母亲请莫伤心,儿子现在是好端端的见父母来了。母亲请想,假如那时候竟无救星,此时又当如何?”太太说:“这是什么话讲?要那样,可叫我们怎么活着呀!”说着,紧紧的拉住公子的手不放松,口里还说道:“咳!这都是气运召的,无端的弄出这样大事来。小子在你吃这一场苦,送这银子来,可算你父亲没白养你;只是你叫我们作老家儿的,心里怎么受啊!”说着,抽抽噎噎的又哭起来。旁边丫鬟忙着倒上茶来,吃了一口,又通过手帕去抹鼻涕。随缘儿媳妇,便忙着去绞湿手巾,预备擦脸;梁材家的,才要装烟。太太说:“我顾不得吃烟了。”因拉着公子问道:“你说说到底又遇见个什么救星儿呢?”公子说:“这往后都是活路了,母亲可不必再着急伤心了,不然,儿子心里一乱,益发说不上来了。”因说道:“那日正在性命呼吸之间,忽然凭空里拍拍的两个弹子把面前的两个和尚打倒,紧接着就从半空飞下一个人来,松了绑绳,救了孩儿的性命。”太太问道:“这又是谁呀,我的大爷!”公子说:“母亲道是谁?就是那日在店中相会的那个女子。”安太太此时也不及再说闲话,止有听一句,嘴里吭一句,又诵两声佛号而已。公子随即又把那女子,怎的扫除了众僧、验明了骡夫、搜着了书信这些情节,一直到

赠金、送别、借弓的话,讲了一遍。就中只是张金凤这节,当时且说不出口。

太太见公子说到这里,胸中脸上,略为舒畅,才得腾出心来想事。想了想,便说道:“据你这样说,那个姓褚的,自然是没见着,到底是谁跟了你来的?”公子听了,连忙站起来回道:“母亲问到了这里,其中还有一段隐情,儿子不敢不禀知母亲,却不敢就禀明父亲。这桩事,儿子出于万分不得已;此时实在作难,实在害怕。”太太说:“什么事啊?你好多的不要为难,我的孩子,你可搁不住再受委屈了。你如果有什么不得主意的事,不敢告诉你父亲,有我呢,我给你婉转着说。”

公子才把那张金凤的一段始末因由,和那媒人怎么硬作,自己怎样苦辞,张家姑娘怎样俯就,所以然的原故,从头至尾,抹角转弯,本本源源,滔滔泪泪的,告诉母亲一遍。并说:“此来就亏这张老夫妻,同了张金凤送来的。请示母亲,这事该当怎样才好?儿子不得主意。”说罢,跪了下去。太太一面拉他起来,一面心里沉吟暗说:“这桩事倒不好。若听那个女孩子的那番仗义,这个女孩儿的这番识礼,都叫人可感可疼;至于亲家的怯不怯,和那贫富高低,倒不关紧要。但是我原想给孩子娶一房十全的媳妇,如今听起来,张姑娘这女孩儿,身分性情,自然无可说了;我只愁她到底是个乡间的孩子,万一长得丑八怪似的,可怎么配我这个好孩子呢!”想到这里,不禁便问了问那姑娘的岁数儿,身量儿,然后才问到模样儿。安公子听得这一问,红了脸,半日答不出来。其实安公子不是不会说官话的人,或者说相貌也还端正,或者说举止也大方,都没什么使不得;无奈他此时,又盼事成,又怕事不成,把害怕、为难、畅快、欢喜一股脑子搅成一团,一时抓不着话头。又挨磨了一会子,才讪不搭的说了三个字,说道:“长得好。”安太

太听了这话,笑逐颜开,说:“等我瞧瞧去。”说着,也不等人搀起,站起往外就走。公子忙笑着拦道:“母亲那里去,自然我过去告诉明白了,叫她来叩见母亲,岂有母亲倒去见她之理?”安太太道:“叫人家孩子委屈了一道儿,就是她父母照应你一场,我也得给人道个谢去。”公子又说道:“讲行客拜坐客,也是等他二位来;难道母亲就这样的跑到街上去不成?”

太太这才想过来说:“是呀,真真的,我也是吃你们吓糊涂呀!”

说着,便叫晋升家的、随缘儿媳妇,去请张太太和姑娘;又派晋升再同上一个粗使的小子,请那位张老爷,就连行李一并搬过来。读者牢记话头,从此张老头儿、张老婆儿,可就称老爷、太太了。

安太太趁这个当儿,便收了活计,吩咐备饭,腾挪屋子。

一时晋升家的,随缘儿媳妇,也换了件干净衣裳,知会了外面的人,跟了大爷过去。谁想刚出了院门,大爷要出恭,又抓住晋升,细问老爷近日的起居脸面。那两个仆妇,惦记着去看新大奶奶,带上那个小子,慢慢的便先过去。将进得那边店门,早看见一个老头儿在那里喂驴;那小子上前问了一句说:“张太太住在那屋里?”那老头儿一时不知问的是谁。小子又说明原故,他才带了大家到店房门外,叫了声:“妈妈儿,安家有客看你娘儿们来了。”说完,他依然去喂骡去了。那小子再不晓得这位是亲家老爷。

晋升家的进了那间店房,只见她母女二人都在一处,才待说话,张太太就同说:“你俩那个是安太太呀?”随缘儿媳妇到底是个小孩子,先忍不住要笑。晋升家的忙道:“太太,不是,我们是家下人当奴才的。我们太太,打发过来请太太和姑娘那边坐。”说着,便跪下请安,把个张太太慌得两只手拜个不迭。二人转过身来,又向张姑娘请安。张姑娘知是婆婆的

人,便不还礼,却也不十分羞涩,口中无言,双手拉了起来。

说话间,安公子也过来了,便把方才的话,明白告诉张老。

张老自是欢喜,因说道:“既这样,姑爷你先同了他娘儿两个过去,我这里看看行李,别的不打紧,这银子可是你拿性命换来的,好容易到了地土上了,咱们保重些好。”公子连说:“有理。”晋升早雇了两乘小官轿来,仆妇们便请张太太、张姑娘上轿,大家跟着,抬到聚合店里来。安太太正在盼望,晋升进来,回张太太同张姑娘过来了。安太太连忙搀人迎将出去。张太太早进院门,只见她穿着一件簇簇新的红青布夹袄,左手拿着烟袋荷包,右手拿着一团兰绸绢子。晋升家的跟着,生怕又弄错了,上前说道:“这是我们太太。”安太太赶着过去,双手拉手。张太太两只手都占着呢,只得把那拿绢子的那只手,伸了两个指头,拉住了安太太的手。一面哆嗦着,口里说:“好哇,太太!”安太太道:“不要这样称呼,看光景你比我岁数儿大,该叫我妹妹才是呢!”张太太道:“我小呢,属小龙儿的,今年五十二了。”安太太口里虽和张太太说话,那一副眼光,早注到张姑娘跟前。只见她眉宇开展,气度幽娴,腮靥桃花,唇含樱颗,一双尖生生的手儿,一对小叮叮的脚儿,虽然是个家常装束,却是满脸春风,周身大雅。随缘儿媳妇半扶半搀的拉着她,随在她母亲身后。她见了安太太,垂下手来,安安详详的道了两个万福。安太太连忙拉住她,问了问一路风霜光景。听她说话,虽带点外路口音儿,却不夸不怯。安太太心里就有几分愿意,这才回头让张太太走。一看张太太早已扭着屁股,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了。安太太又让张姑娘。她此时见太太这等的温和慈厚,心里算早把这个婆婆认定了,那里肯先走?安太太便拉了她说:“咱们娘儿们一块儿走。”比及到门,她到底让太太先进去才罢。

一时安太太和张太太分宾主坐下,丫鬟倒上茶来。安太太便让张姑娘上炕去坐,只听她低声款语答道:“这断不敢。我张金凤此番随爹妈护送了公子到此,原说给太太作些针线,或者作个指使,才不是闲茶闲饭养闲人。日后名分所关,如何敢坐?”一席话把个安太太疼的,不由得赶着她叫了声:“我的儿!”并说:“你千万不要如此。你在庙里和咱们两家那位恩人——媒人说的话,我都尽情的知道了。你听我告诉你,不但人家那番思义不可辜负,就是平白的见了你这样一个人,这门亲我也愿意作。你放心罢。”张姑娘听了这话,心里先一块石头落了地了。安太太说着,又叫:“玉格呢?”公子答应了一声进来。安太太道:“我细想这桩事,你媳妇方才的话,是因为那日在庙里辞婚,她得占住女孩儿的身分。你辞婚是因不曾禀过我同你父亲,不敢自主,你得循着人子的道理。如今虽不曾回你父亲,见了我,我就可以作大半主意。什么原故呢?

第一听着路上的情形,她这心地儿,性格儿,是无可讲了;就据这模样儿,只怕打着灯笼儿,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媳妇儿来;至于那贫富高低的话,不是咱们书香人家讲的。我就见有多少人家,因较量贫富高低,又是什么嫡庶,误了大事。这话不用和你商量,我看你的神情儿,也没什么不愿意;我估量着你父亲,也必愿意。这又怎么见得呢?你还记得临出京的时候,你父亲说过:‘只要得个相貌端庄,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女子,哪怕南山里、北村里的都使得。’看起今日这个局面来,这岂不是姻缘前定么?咱们今日就一言为定,不必再商。”

张姑娘听到这里,心里早两块石头落了地了。安太太回过头来,便向张太太道:“老姐姐,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张太太说:“我们是个乡下人儿攀高咧,没的怪臊的,可说个挤儿呢!俺这闺女,可是个头儿的不弱,亲家太太,你老往后瞧着罢。听

说着的呢!”安太太带笑答应着。又问公子道:“你们路上匆匆的,自然必不曾放个定,人家孩子可怪委屈的。我今日补着下个定礼罢。”说着,把自己头上带的一只累丝点翠嵌宝衔珠的雁钗摘下来,给张姑娘插在鬓儿上,说:“第一件事,是劝你女婿读书上进,早早的雁塔题名。”回手又把腕上的一副金镯子褪下来,给她带上,圈口大小,恰好合式,说:“和合双全的罢!”张姑娘此时心里可是三块石头落了地了。带好钗钏,才要下拜,安太太拦道:“这些东西倒不要拜,今日是个好日子,你就先认了婆婆。咱们娘儿们,好天天儿一处过日子。不然,你可叫我什么呢!至于你们磕双头,成大礼,那可得等你公公出来,择吉再办,这大节目是错不得的。”

当下早有仆妇丫鬟,铺下红毡子,仍是晋升家的、随缘儿媳妇,扶着那张姑娘,便在红毡上插烛也似价拜了四拜。安太太坐着受完了礼,说:“你们搀起大奶奶来。吉祥话儿,留着磕双头的时候,再多说两句罢!”张姑娘磕头起来,便装了一袋烟,给婆婆递过去;把个张太太一旁乐得张开嘴闭不上,说道:“亲家太太,我看你们这里,都是这大盘头,大高的鞋底子,俺姑娘这打扮,可不随溜儿?咱们也给她放了脚罢。”安太太连忙摆手说:“不用。我们虽说是汉军旗人,那驻防的、屯居的,多有汉装,就连我们现在的本家亲戚里头,也有好几个裹脚的呢!”原来张姑娘见婆婆这等装束,正恐自己也须改装,这一改,两只脚踏踏踏踏的倒走不上来,今听如此说,自是放心。安公子却又是一个见识,以为上古原不缠足,自中古以后,也就相沿既久了;一时改了,转不及本来面目好看,听母亲如此说,更是欢喜。在外间屋里,端了一碗热茶喝着,龇牙儿不住的傻笑。晋升家的,梁材家的,一班儿这些的人,便来呕他道:“真好俊一位少奶奶。大爷还记得小时候儿,见个

小媳妇子先脸红,这时候怎么不羞了!”公子笑着道:“你们不用呕我了,正经倒碗热茶我喝罢!”晋升家的道:“我的少爷!你手里端的,那不叫热茶吗?可不是乐糊涂了!”说得大家大笑。公子也不禁笑将起来。

正热闹着,外边家人将银子、行李,一起一起的搬来,交代明白。那车辆并牲口,就交给店里照看喂养。晋升已在前层,收拾了两间洁净店房,预备张亲家老爷住。一时行李发完,张亲家老爷过来,安太太忙叫请。请了进来,只见他穿一件搭袜口的灰色粗布袄,套一件新石青细布马褂,系一条月白标布搭包,本是毡帽来的,借了店里掌柜的一项高梁儿秋帽儿。见了安太太作了一个揖。安太太不会行汉礼,只得手摸头把儿,以旗礼答之。进房坐下,茶罢。安太太便道了一路照料的致谢,又把方才的话,告诉一遍。那亲家老爷,倒也本本分分的,说了几句谦虚话,又嘱咐了女儿一番。虽说是个乡下风味儿,比那位亲家太太,就怯的有个样儿多了!坐了一会,便告辞外边去坐。安太太又说:“你们亲家两个,索性等消停消停再说罢。”那老儿答应着,站起去了。安公子这才敢去见父亲,并讨了母亲的主意,安太太也把怎的说法,一一的教导他明白。

这里便催着给亲家太太摆饭。

安老爷自从住在这土地祠里,转瞬将近一月,那银项限期日紧,手下凑了不足千金,寄乌学士告助的信,至今不见回音;梁材进京往返总须两月,且不知究竟办得成否;何如眼前九月初旬已近,又正是放榜之期,不知公子三场诗文,可能望中;更奇的是许久不接家信,不得家中近日情形。公子是出场就动身了啊,还是不曾上路呢?更加此地,虽有几个朋友可谈,在那县衙里,又不得常见,只有程相公陪着谈谈,偏又是个不大通的。雨夕风晨,十分闷倦。这日饭后,正拿了一本《周易》

在那里破闷,只听墙外人声说话,像有客来的光景。正待要问,随缘儿慌张张的跑将进来,说道:“大爷来了!”老爷也不免吓了一跳。说着,公子早已进门,请下安去,起来赶了两步,跪在老爷膝前,扶了腿失声要哭。安老爷正在不得意之中,父子异地相逢,也不免落泪。只是严父慈母,所处不同,便不似太太那番光景。一面点头拉起公子来,说道:“你可出来作什么?”因大概问了问何人跟随,一路行色光景。随即问道:“你难道没下场吗?”第一句公子就不好回答,只得敛神拭泪答道:“正在场前,听见父亲这个信息,方寸已乱,自问下场也作不出好文章来;便侥幸中了,父亲现在这个地方,儿子还何心顾及功名名节,所以忙得不及下场,赶来见见父母。”老爷叹息一声说道:“却也难怪你,父子天性,你岂有漠然不动的理吗?不过来也无济于事,我已经打发梁材进京去了。算这日期,你自然是在他到的以前就动身的;我早已料到你听见这信,必赶出来,所以打发梁材兼程进京,一来为止住你来,二来也为将家里现有的产业折变几两银子,凑着交这赔项。你这事虽不在行,到底还算个作纛旗儿。如今你又出来了,这怎么样呢?”

说着,皱了眉,宛转思索。公子见这光景,回道:“这事已经遵父亲的主意,办妥当来了。”老爷道:“你方才说不曾见着梁材,自然不曾见着我的谕帖,从那里遵起?”公子道:“儿子想除此也别无办法,所以就大胆作主这样办了。”老爷道:“这倒难为你了,只是我计算,多也不过二千余金,终究还不足数。假如并此而无,且慢慢的凑罢了。”公子道:“据现有的数目,大约也敷衍着够了。”老爷说:“这又是不知物力艰难的孩子话了。如今我这里才有不足千金,搭上这项不过三千金。我虽致信乌克斋,他在差次,还不知有无,便有,充其量也不过千金,连上下平色,还差千余金呢!你看着世上的银子,

就这等容易。”公子回道:“儿子此番带来,约有七千金上下光景,便不候乌克斋的信,想也足用了。”老爷听了这话,把脸一沉,问道:“阿哥!你在那里弄得许多银子?我平生于银钱一道,一介不苟,便是朋友有通财之谊,也须谊可通财的,才可作将伯之呼;你若借了这事,向亲友各家,不问交谊,一概的沿门托钵,摇尾乞怜起来,就大不是我的意思了。”公子此时心下一想,事到其间,也不得不说了;况且父母跟前,便是自己作错了事,岂容有一字欺隐?莫如直捷痛快的尽情一吐,便是有干严怒,也合受一场教训。便回道:“并不曾求着亲友,只是这桩事,说来头绪也乱,情节也多,先得求父亲不要吃惊、着急、生气,容儿子慢慢的细禀。”说着,便跪了下去。安老爷平日虽是方正严厉,见这等娇生惯养一个儿子,为了自己,远路跋涉而来,已是老大的心疼,只是有见于“爱之能勿劳乎”

和那“玉不琢,不成器”的这两句话,不肯骄纵了他;今又见他如此,此番为我出来,这是天理人情,无所谓错;况又受了这场掀天风浪,难道我还责备你的举动,满面凄惶,更加不忍,且料其中必另有一段原故,却也断想不到公子竟遭了这等一场大颠险。

当下向公子道:“你不必慌,只管起来明明白白的说。”公子方才站起身来,从家中得信起身,一直到今日到店止,照方才回太太的话,应节省的节省,应加详的加详,并和张金凤联婚一段,一字不落,也都据实的禀了他父亲。书中交代清楚,严父慈母,其性则一,其情不同;况且这位安老爷又是才学说三者兼备的人;当公子说的时节,便不肯用话打他的岔,默默凝神静气听去,但见他听着,忽而摇头,忽而点头,忽而抬头,忽而低头,那心里大约是惊一番,喜一番,感一番,痛一番,一直等他把话说完了,才透过口气来,不由得一阵酸心,两行

热泪。公子也鸣呜咽咽惶恐个不住。安老爷定了一定,长出了一口气,才向公子道:“这桩事我都是明白了,你想我听着,怎能够不惊!到了此时,却急也无益,更无气可生,只是苦了你了。你如今不必害怕着忙,听我告诉你,你此番为我出来,这是天理人情,无所谓错;况又受了这场掀天风浪,难道我还责备你不成?然而这事,却是都由你少不更事而起。你想这条路,带着若干的银子,便华忠跟着,且难保无事;何况你孤身一人,以致险遭不测。你想,倘然果遭不测,不但你成了罪人,连我也是个罪人了,比起你给我送银子来,孰轻孰重?及至你在店里,遇见那个什么十三妹女子,却纯是你不学无识了。方才听你说起那情景来,她句句话与你针锋相对,分明是豪客剑侠一流人物。岂为‘财’‘色’两字而来?你千不合,万不合,不合那一走。这就是叫作‘吉凶侮吝,生乎动’了哇!再讲到那骡夫、和尚,原是天理人情之外的事,也难怪你见不及此;只是果然不走,这祸又从何而来呢?至于你受那十三妹的金银,允那张金凤的姻事,这两桩事,你自己以为大错,我倒原谅你。

何也?圣人说:‘观过知仁’,原不尽在‘党’字上讲。当那进退维谷的时候,便是个练达老成人,也只得如此,何况于你?

又何况你心里还多着为我的一层!倒是我作老家儿的不曾荫庇到你,转叫你为我先受了累了,这是我心里难过的去处。如今这项金银,也还算得从义路而来,此时也无法不受,况且我也正用得着。竟是用了她的,成全了那女子一番义举和你一片孝心,我们再图后报。那张姑娘,方才听你说来,竟是天作之合的一段姻缘,你可不准嫌她父母乡愚,嫌她鄙陋,稍存求全之见,如今竟是以前言为定,都等我完了官事出去,给你们作合,想来你娘没什么不肯的。”公子听一句,应一句,紧记了母亲的话,且慢说方才放定的一层;今听安老爷如此一问,乘势回

道:“看母亲的光景,也以为必当作合,但不得父亲的话,只不好就定,还叫儿子请示。”老爷说:“那更好了,你略歇歇儿,就先回去,把这话说给你娘听。并致意你岳父岳母,叫他二位好放心,我也无可为难着的了。”安公子听完了话,一切得了主意,心里一想,暗道:“我安骥修了几生,有多大造化,得这样劬勤复育的二位老人家。”想到这里,转不禁痛定思痛,感深而泣。安老爷道:“这又哭什么?不必哭了,再哭,就叫我着急了。”公子这才收了泪痕,换出笑脸,详问父亲的起居眠食。老爷说:“你此时且不必絮叨,把方才的话回去说了,就换了衣裳来,跟我吃了饭,今日就在此住,我还有话说呢!

你丈人那里,我请程相公替我陪去。”

公子领命退出,本是雇了个小轿来的,就坐了那小轿飞奔回店。见了安太太,不及细说,笑嘻嘻的道:“我父亲没生气,都依了。”安太太道:“我早晓得了,我只管那叫你去,到底不放心,打发人跟了听去,回来回了,我都知道了。这好极了,你去陪你丈人吃饭去罢。”公子又把父亲还叫回去,并请程相公陪着的话回明,忙忙的换衣回去,他父子方才得说一番无限离情,叙一番天伦乐事。

那张老有程相公在那里陪着,一个讲的是抄誊缮写,一个讲的是耕种耙锄,说了一晚,也不曾说到一处。那张太太是提着精神,招护了一双女儿、女婿,到了这里放了心了。晚饭又多饮了一杯,更加村里的人儿,不会熬夜,才点了灯,就有些上眼皮儿找下眼皮儿,打了一个呵欠说道:“要不,咱睡罢!”

张姑娘正要和婆婆多亲热一刻,说:“我还不困呢,妈先睡去罢!”那婆儿更无谦让,过西间去,脱了衣裳,躺下就睡了。

这里安太太叫张姑娘上了炕,才细细的问她家乡路上一切闲话。

说到路上,那张姑娘不住的十三妹姐姐长,十三妹姐姐短,安

太太这才知道,那位救命的姑娘叫作十三妹。张姑娘又把十三妹的形容举止,并定亲以前,怎样先私下问她许多的话,都倾心吐胆的告诉了婆婆。安太太更是心感,因说道:“这位姑娘,不要真是位菩萨转世罢!只是你们受了她的好处,还当面给她道了个谢;我可那里谢她一声去呢?我方才心里许了个愿,等十五日在天地前,上个满堂供,焚个满斗香,一来答谢上天,报咱们父子婆媳完聚的天恩;二来祝赞着那十三妹姑娘增福延寿,将来得个好婆婆,好女婿;我还打算另设张桌儿,望空遥拜她一拜,心里才过得去呢。”张姑娘道:“这个只怕使不得。

她和媳妇结了姐妹,在婆婆看着,也是孩子一样,这一拜她断当不起。媳妇倒有个见识,媳妇本也有个愿心许下,给她供个长生禄位,早晚礼拜,愿生生世世和她托生一处。婆婆想着使得使不得?”安太太听了,说:“很好。”又说:“是这样,咱们娘儿们,都是十五那天还愿。”婆媳二人,又谈了许久,听了听,那天已交四更,才各归寝。

读者,看这回书把上几回的事,又写了一番,不觉得有些烦絮拖沓么?却是不然,在我作者,虽不过是照事实描写,却别有一段苦心孤诣。这野史稗官,虽不可与正史同日而语,其中伏应虚实的结构也不可少;不然,都照宋子京修史一般,大书一句了事,虽正史也成了笑柄了。非这番找足前文,不成文章片段,并不是我消磨工夫,浪费笔墨,也因这第十二回,是个小团圆,是《儿女英雄传》的第一番结束。正是:好向源头通曲水,再从天外看奇峰。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侠女奇缘》2(清)文康著

第十三回

敦古谊集腋报师门感旧情挂冠寻孤女

这回书接着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回到店里,把安老爷的话,回明母亲并上复岳父岳母,大家自是异常欢喜,张姑娘心里益发佩服十三妹的料事不差。那张老自有程相公照料,安公子便忙忙的换了家常衣服,赴县衙而来。那些散了的长随,还有几个没找着饭主,满处里打游飞的,听见少爷来了,又带了若干银子,给老爷完交官项,老爷指日就要开复原官,都赶了来,借着道喜,要想喝这碗旧锅的粥。老爷见这班人,本无人味,又没天良,一个个善言辞去。内中只有个叶通,原是由京带出来的,虽也是个长随,因他从幼也读过几年书,读的有些厌气,自从跟了安老爷,他便说从来不曾遇见一位高明浑厚的老爷,立誓不再投第二个主人。安老爷给他荐了几处地方,都不肯去,甘受清苦;老爷见公子无人跟随,叫他且伺候公子。恰好赶露儿也赶到了子,安老爷因他误事,正要责罚,吓得他长跪不起。

只得把刘住儿到家,一时痛亲,昏聩忘说,后才想起,随即赶来的话回明。老爷见其情有可原,仍派他跟随公子。说着摆上饭来,又有太太送来几样可吃的菜,并下马面,原来安老爷酒量颇豪,自己却不肯滥饮,每饮总以三五杯为度,因向公子道:“我喝酒,你只管坐下先吃饭,不必等我。”公子便搬了个座

儿,坐在横头。

一时吃饭漱盥已毕,安老爷便命他对坐细谈。总问了问京中家里一切情形,因长吁道:“我读书半世,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步偷闲取败,就这‘迂拙’两个字,是我的短处,不想才入宦海,就因这两个字上误事。几乎弄得身名俱败,骨肉沦亡。

今自幸得我父子相聚,面且官事可完,如释重负,这都是上苍默佑,惟有刻刻各自修省,勉答昊慈而已。至于你没出土儿,就遭了这场颠沛流离,惊风骇浪,更自可怜。又安知不是我家素来享用稍过,福薄灾生,以致如此。经此一番,未必非福,此时都无可说了。只是我方才细想,你在那能仁寺遭的这场事,那班和尚伤天害理,为天理所必诛。无所谓冤。这等一女子,取义成仁,仁至义尽,无所谓孽,我们心里便无所过不去;我只虑地方上弄了这等一桩大案,倘然遇见个廉明官儿查究起来,倒是一桩未完的心事。”公子说:“这事大约无妨。前日在路上听见各店里沸沸扬扬的,传说荏平县黑风岗庙里一个和尚,一个头陀,一个女人,因为妒奸,彼此自相残害。经本县的一位胡县官访查出来。那地方上百姓,也有受过和尚荼毒的,人人称快,各感念那位胡县官,都称他作青天太爷。”安老爷说道:“此所谓齐东野人之语也。”那时叶通正在那里伺候老爷吃饭,便问道:“这话大约是真的。”老爷道:“你又怎么晓得?”叶通道:“这里的二府,就和荏平的这位胡老爷是儿女亲家。奴才有个舅舅跟胡太爷,昨日打发来看姑奶奶,他也是这等说。还说胡太爷因此上台见重,说他留心地方公事,还保个卓才了呢!”老爷听了,不禁大笑说:“这可叫作天地之大,无所不有了。若果如此,不但那女子可以远祸,我们也可放心。”

公子答应了个“是”,就趁势回道:“倒是儿子这里另有件未完的心事。”老爷忙问,“何事?”公子便把失了那块砚台的

话说出来。老爷先说了句:“可惜。”便问:“怎的会丢了?”

公子道:“只因正在贪看十三妹在墙上题的那折词儿,她又催促着走,一时匆匆的便遗失了。”老爷问:“又是什么词儿?”

公子见问,便从靴掖里,把自己记下的个底几掏出来,请老爷看。安老爷看了一会,说道:“这个女子好生奇怪,也好大神通;你看她这折《北新水令》,虽是不文,一边出豁了你,一边摆脱了她,既定了这恶僧的罪名,又留下那地方官的出路。

看她这样机警,那砚台必不肯便落他人之手,只她那词儿里的什么‘云端’、‘云中’,自是故作疑人之笔。她究竟住在何处?

你自然问明白了。”公子道:“也曾问过,无奈她含糊其词,只说在个上不在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住,并且儿子连她这称呼,曾留心问过;问她这‘十三妹’三个字,那是排行,还是姓名?

她也不肯说明。”老爷道:“吭!这是什么话?无论怎样,你也该问个明白,在她虽说是不望报,难道你我受了人家这样大德,今生就罢了不成?”公子见父亲教训,也不敢辩说她怎生的生龙活虎一般,我不敢多烦琐,只得回道:“将来总要还她这张弹弓,取我们那块砚台,想来那时,也可以打听得出来的。”

老爷只是摇头,一面口里却把那词儿里“云中相见”四个字,翻来复去不住的念;又用手把那“十三妹”三个字,在桌子上一竖一书,不住的写。默然良久,忽然的把桌子一拍,喜形于色,说道:“得之矣,我知之矣。”因忙问公子道:“这姑娘可是左右鬓角儿上,有米心大笔正的两颗朱砂痣不是?”罢了,这公子实在不曾留心,只得据实答应。老爷又问道:“那相貌呢?”公子道:“说起相貌来,却是作怪,就和这新媳妇的相貌一样。不但像是个同胞姐妹,并且像是双生姊妹。”老爷说:“这又是梦话了。我又何曾看见你这新媳妇是怎生个相貌呢?”

公子一时觉得说的忘情,扯脖子带脸臊了个绯红。老爷道:“这

又臊什么?说呀!”公子只得勉强道:“此时说也说不周全,等父亲出去,看了媳妇,就明白了。大约这个是一团和气幽娴,那个是一派英风流露。”老爷听了,笑了一笑,说道:“文法儿也急出来了。”公子也陪着一笑。

读者,天下第一乐事,莫如谈心,更莫如父子谈心,更莫如父子久别乍会,异地谈心,尤其莫如父子事静心安,苦尽甘来,久别乍会的异地深夜谈心。安老爷和公子,此时真真是天下父子第一乐境,正所谓“等闲难到开心处,似此开心又几回”

了。

公子见老人家心开色喜,就便请示:“父亲方才说到那十三妹,父亲说:‘得之矣,知之矣。’敢是父亲倒猜着她些来历么?”老爷道:“岂但猜着!此事你果然不得明白,连你母亲大约也未必想得到,只我心里却是明白如见,此时且不必谈。

等我事毕身闲,再慢慢的说明,我自然还有个道理。”公子听如此说,便不好问,只是未免满腹狐疑。那时不但安公子怀疑,大约连读者此时也不免发闷,无如作者要作这等欲擒故纵的文章,令读者猜一猜。一时安老爷饭罢,收拾了家具,又同安公子计议了一番公事如何清结,家眷怎的位置。公子便在父亲屋里小床上另打一铺睡下,众家人也分投安置。

次日清早,安太太便遣晋升来看老爷、公子,并叫请示:“那银子怎的个办法?早一日完了官事,也好早一日出去。”

老爷便叫公子去告知他母亲说:“这事不忙在一刻,再候两三日,乌克斋总该有信来了,那时再定规。你也就去和你娘亲近亲近去。”公子才要走,晋升回道:“请大爷等一刻才走罢。

方才奴才来的时候,街上正打道呢,说河台大人到码头接钦差去,已经出了衙门了,路上撞见,又得躲避。”老爷问道:“也不曾听见个信儿,忽然那里来了这等一个钦差?”晋升道:“奴

才也是才听见说,说是一位兵部的什么吴大人,这位钦差来得严密得很,只带着两个家人,坐了一只小船儿,昨夜五更到了码头,天不亮就传码头差到船上,交下两角文书来,一角札山阳县预备轿马,一角知照河台钦差到境。这里县大爷早列码头接差去了。”安老爷心想:“那个什么吴大人,莫非吴侍郎出来了?他是礼部啊!此地也不曾听见有什么案,这钦差何来呢?

断不致于用着钦差来催我的官项呀!”大家一时猜度不出。老爷道:“管他,横竖我是个局外人,于我无干,去瞎费这心猜他作什么?”说着,只听得县门前道府厅县,各各一起一起的过去,落后便是那河台,鸣锣喝道,前呼后拥的过去。直等过去了,公子才得回店。

你道这位钦差是谁?原来就是那号克斋名乌明阿的乌大人。

他在浙江差次,就接到吏部公文,得知由阁学升了兵部侍郎,把浙江的公事查办清楚,拜了摺子,正要回京复命谢恩;才由水路,走出一程,又奉到廷寄,命他到南河查办事件。这正是回程进京必由之路,他便且不行文知照,把自己的官船留在后面,同随带司员人等一起行走;自己却乔装打扮的,雇丁“一只小船,带了两个家丁,沿路私访而来。直等靠了码头,才知照地方官。把个山阳县官吓得忙着分派人打扫公馆,伺候轿马,预备下程酒饭,闹得头昏,才得办妥。只是钦差究竟为着何事而来,不能晓得,这正是首县第一桩要紧差使。为得是打听明白,好去答应上司,是个美差。他一到码头,便上手本叩安禀见。不想那钦差止于传话道乏,不曾传见。看了看船上,只得两个家人,连门包都不收,料是无处打听;费尽方法,派了个心腹能干家人,把船家暗暗的叫下来,问他端的,又许他银子。

那船家道:“他雇船的时候,我只知道是伙计三个,到淮安要帐来的;一路也同我们在船头上同坐,问长问短的;一直到了

码头,见大家出来接差,我才知道他是个官府,谁知道他作什么来的呀?”那家人听了无法,只得回复县官,把个山阳县急得搓手。

一时大小官员都到,紧接着河台到船拜会。早见那位钦差,顶冠束带,满脸春风的迎出舱来。河台下船,只得在那小船里面,向上请了圣安。乌大人站在一旁,说了句:“圣躬甚安。”

二人见礼坐下。河台满脸青黄不定,勉强支持着寒暄几句,又不敢问到此何事。倒是乌大人先开口说道:“此来没什么紧要事,上意因为此番回京,此地是必由之路,命顺路看看河工情形。这河工的事,自己实在丝毫不懂。前在浙江,但见那些办工的官员,实在差勤苦累。大人止把那沿路工段,叫人开个节略见赐,便可照这节略,略查一查回奏,就算当过这差去了。

自己也急于要进京谢恩,恐不能多耽搁,地方上一切不必费事。

这船上实在亵渎,下船就奉拜,再长谈罢。”那河台听了这话,才咕咚一声,把心放下去。那恭维人的本领,他却从佐杂时候,就学得滥熟;又见乌大人这等谦和体谅,心里早打算到这满破个二三千银子送他也值,左右向那些工员身上捞得回来的。因此着实的颂扬了钦差一阵,才打道回院。河台走后,各官才上手本。乌大人都回说:“船上过窄,公馆相见。”大家只得纷纷进城。

河台早把自己新得的一乘八人大轿,并自己新作全副执事送来,又派了武巡捕,带了许多差官来接。乌大人便留了一个家人收拾行李,搬进公馆,自己只带一个家人跟着。前头全副执事摆开,众差官摆队的摆队,扶轿的扶轿,码头上三声大炮,簇拥着钦差那顶大轿,浩浩荡荡,鸦雀无声,奔了淮城东门而来。一进城门,武巡捕轿旁请示:“大人先到公馆,先到河院?”

那大人只说得一句先到山阳县,那巡捕应了一声,忙传下去,

心里却是惊异,怎的倒先到县衙呢?

那个当儿,山阳县的县官,早到公馆伺候去了。原来外省的怯排场,大凡大宪来拜州县,从不下轿;那县官早隐了不敢出头,都是管门家丁,同着值房书吏,老远的迎出来,道旁迎着轿子,把他那条左腿一跪,把上司的拜帖,用手举得过顶钻云,口中高报说:“小的主人,不敢当大人的宪驾。”如今这山阳县门上,听得钦差来拜他们太爷,他更比寻常跪得腿快,喊得声高。只见那钦差也不用人传话,就在轿里吩咐道:“我不是拜你主人来了。”那门丁听了,吓得爬起来,找了条小路,往后就跑。此时但恨他爷娘少生两条腿。将跑到县门,钦差的轿子已到。他又同了衙役,门前伺候。又听得钦差问道:“有位被参的安太老爷,想来是在监里呢?”门子忙跪禀逆:“不在县监,即在县头门里典史衙门土地祠。”钦差便命打道典史衙门,把个管狱的典史,登时吓得浑身乱抖,口里叫道:“皇天菩萨!自从周公作周礼,设官分职,到今日也不曾听得钦差拜过典史,这是什么勾当,呀!”慌得他抓了顶帽子,拉了件褂子,一路穿着,跑了出来,跪在门外,口中高报:“山阳县典史叩接大人。”轿子过去了良久,他还在那里长跪不起。两边众人都看了他,指点着笑个不住。他也不知众人笑他何来。

及至站起来,自己低头一看,才知穿的那件石青褂子,镶着一身的狗牙儿绦子:原来是慌得拉错了,把官太太的褂子穿出来了。咳!正甲谓“宦海无边,孽海同源,作官作孽,君自择焉”。

这钦差到了典史衙门,望见那土地祠,便命住轿,落平下来。只见跟班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皮纸手本来,众人两旁看了,都诧异道:“钦差大人,怎生还用着这上行手本,拜谁呀?便是拜土地爷,也只用个年家眷弟的大帖。到底拜谁呀?正在猜度,那家人把手本呈老爷看过,便交付巡捕说:“拜会安太老

爷。”那巡捕接了,偷眼一看,手本上端恭小楷写着“受业乌明阿”一行字,连忙飞奔到门投帖。

那时正近重阳,南闱乡试放榜。安老爷正得了一本江南新科闱墨在那里看,听得县衙前才得一片喧哗,旋即不闻声息,却也弄惯了,不以为意,仍然看那本文章,忽见戴勤匆匆的跑进来,回称钦差来拜。虽安老爷的镇静,也不免惊疑,心里说:“难道真个的钦差来催官项了不成?”伸手接过手本一看,笑道:“原来是他呀!只说什么吴大人,吴大人,我就再想不起是谁!”因慢慢的起身离座,说:“请进来吧厂早见那乌大人偏体行装的进来。先向安老爷行了个旗礼,请了安,起来又行了个外官礼儿,拜了三拜。安老爷也半礼相还。乌大人起身又走近前来,看了看安老爷的脸面,说:“老师的脸面竟还好,只是怎生碰出这等一个岔儿来了,一时让座。茶罢,乌大人开口先说:“老师的信,门生接到了,因有几两银子不好专人送来,旋即奉了到此地来的廷寄,如今自己带了来。”又问:“老师的官项,现在怎样?”安老爷不便就提起公子来的话,便答说:“也有了些眉目了。”乌大人道:“门生给老师带了万金来,在后面大船上呢!一到就送到公馆去。”安老爷忙道:“多了多了!这断乎用不了!你虽是个便家,况你我还有个通财之谊;只是你在差次,那有许多银子?”乌大人道:“这也非门生一人的意思,没接着老师的信以前,并且还不曾见京报,便接着管子金、何麦舟他两家老伯伯的急脚信,晓得了老师这场不得意,门生即刻给同门受过师恩的众门生,分头写了信去,派了个数儿,叫他们量力尽心。因门生差次不久,他们又不能各各的专人前来,便叫他们只发信来,把银子汇京,都交到门生家里。正愁缓不济急,恰好有现任杭州织造的富周三爷,是门生的大舅子,他有托门生带京一万银子。门生和他说明先用

了他的,到京再由门生家里归还这万金。内一半作为门生的尽心,一半作为众门生的集腋,将来他们汇到门生那里,再从门生那里扣存,也是一样,此时且应老师的急用。老师接到他们的信,只要付一封收到的回信,就完了事了。”安老爷道:“非我和你客气,你大兄弟也送了银子来,再有二三千金便够了。

这种东西,多也无用。再则与者受者,都要心安。”乌大人道:“老师,这几个门生,现在的立身植品,以至仰事俯蓄,穿衣吃饭,那不是出自师门?谁也该‘饮水思源,缘木思本’的;门生受恩最深,就该作个倡首。就比如世兄孝敬老师万金,难道老师也和他讲再让三不成?再门生敢有句放肆的笑话儿,以老师的古道,处在这有天五日的地方,只怕往后还得预备个几千银子赔赔定不得呢!”安老爷听了,哑然大笑。因见他办得这样妥当,又说得这样恳切,不好再推。便说道:“我说你不过就是这样罢,我和你也说不到却之不恭,却是受了有愧了。”

那乌大人又谦虚了一番。话完,便向了那家人使了个眼色,那家人齐退下去,连戴勤等一并招呼开,彼此会意,也都躲在院门外坐下,喝茶吃烟闲话。那位典史老爷,见钦差来拜安老爷,不知怎样恭维恭维才好,忙忙的换上褂子,弄了一壶茶,跟了个衙役,亲自送来让家丁们喝,也为趁便探听探听消息。谁想大家都堵着门坐着呢,不得进去。他一面让茶,一面搭讪着,就要同坐。戴勤先站起来说道:“郝老爷,你请治公罢。你在这里,我们不好坐,同你一处坐,主人知道也必嗔责。茶这里有,郝老爷别费心了。”那典史看这光景,料是打不进去,只得周旋一阵,把那壶茶送给轿夫喝去了。

安老爷见乌大人把人支开,料是有话说了,只见他低声道:“门生此来,却不专为这事;现在奉旨到此,访察一桩公事,一路也访得些情形,未敢为据,所以来请示老师,老师知之必

确。”安老爷忙问何事。乌大爷道:“此地河台被御史参了一本,说他怎的待属员,以趋奉为贤员,以诚朴为无用,演戏作寿,受贿婪赃,侵冒钱粮,偷工减料,以致官场短气,习俗靡颓等情,参得十分厉害。这事关系甚大,门生初次奉差,有此不得主意,所以讨老师教导。”安老爷听了这话,沉了一沉,说:“克斋这话,既承你以我为识途老马,我却有无多的几句话,只恐你不信。”因说道:“我到此不久,就到邳州、高堰署了两回事,河台的行止,我都不得深知。至于我之被参,事屑因公,此中毫无屈抑。你如今既奉命而来,我以为国法不可不执,国礼也不可不顾,察事不得不精,存心又不可不厚,老贤弟以为何如?”乌大人觉得安老爷受了那河台无限的屈抑,岂五个不平之鸣?谁知他竟无一字怨尤,益加佩服老师的学识难度。说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安老爷道:“我可不能看你去,也不便差人到公馆里,改日长谈罢。”说着,送到院门,不便望外再送。

那山阳县知县,得了这个信,早差人禀知河台,说:“钦差在县里,和安老爷长谈。”那河台倒是一惊,才要问话,听得头门炮响,钦差早巳到门,连忙开暖阁迎了出来。见那钦差,仍是春风满面,说:“才望了望敝老师,来迟了一步。”说着,一路进来,坐下。可奈他绝口不谈公事至要紧的话。问的是淮安膏药那铺子里的好?竹沥涤痰丸那铺子里的真?河台也只得顺着答应一番,因便装着糊涂问道:“方才说贵老师是那一位?”乌大人道:“就是被参的安令。”河台连忙道:“这位安水心先生,老成练达,为守兼优,是此地第一贤员。无奈官运平常,可巧的遇见这等个不巧的事情,现在我们大家替他打算,众擎易举,已有个成数了,不日便可奉请开复。”乌大人道:“这倒不敢劳大人费心。他世兄已经从京里变产而来,大

约可以了结公事。况且敝老师是位一介不苟的,便承大人费心,他也未必敢领。”河台听了,大失所望。

钦差坐了一刻,便告辞进了公馆。那时后面官船已到,几位随带司员也赶了来。那些地方官,钦差都请在一处公同一见。

应酬已毕,稍微歇息,吃些东西,早发下一角文书,提河台的文武巡捕、管门管帐家丁。须臾拿到,便封了门,照着那言官指参的款迹,连夜熬审起来。从来说:“人情似铁,官法如炉。”

况且随带的那些司员,又都是些精明强干、久经参案的能员,哪消几日,早问出许多赃款来。钦差一面行文,仍用名帖去请河台过来说话。

不一时,河台已到。钦差照旧以客礼相待,让座送茶已毕,便将廷寄并那御史的参摺,和他的巡捕、家丁的口供送给他看。

河台一看,方才如梦方醒,只吓得他面如金纸,目瞪口呆;又见上面有如果审有赃款,即传旨革职,所有南河河道总督,即着乌明阿暂署的话。他慌忙看完,摘了帽子,向上跪倒磕头;口称他的名字,说:“犯官谈尔音,昏聩糊涂,辜负天恩,但求重重的治罪,并罚锾报效。”原来那时候有个罚锾助饷助工的功令,只因朝廷深知督抚的丰厚,那时的风气淳朴,督抚也不避丰厚之名,每逢获罪,都求报效若干银子,助工助饷,也为图轻减罪名,所以他才有这番举动。说罢起来,戴上帽子。

乌大人道:“请大人具个亲供,便是自认罚锾,也得有个数目,好据供人奏。”那谈尔音道:“犯官打算竭力巴结,十万银子交库。”乌大人道:“大人的情甘报效,我原不便多言;但是圣意甚严,案情较重,左右近年的案,都有个样子在前头,大人还得自己斟酌斟酌,不可自误。”他答应了两个是,下去写具亲供。一时早有首府中军送过印来,乌大人即日拜印接署,便下了一个札子,委山阳县伺候前印河台大人,这话就叫作看

起来了。这个信传出去,那些绅士、百姓、铺户,听得好不畅快。原来这河台姓谈,名尔音,号钰甫。便有等尖酸的,指了新旧河台的名号,编了一副对联,道是:“月向日边明,日月当空天有眼;玉镶金作钰,玉金满橐地无皮。”

那谈尔音下去写具亲供,见钦差的话来得严厉,一定朝廷还有什么密旨,如今报效得少了罢,诚恐罪名减不去;多了罢,实在心上舍不得。心问口,口问心,打算良久,连那些奇珍异宝折变了,大约也够了,且自顾命要紧,因此上一狠二狠写了二十万两的报效。那乌大人就把案归着了归着,据情转奏。当朝的圣人最恼的是贪官污吏,也还算法外施仁,止于把他革职,发往军台效力。不日批摺回来。那谈尔音便忙忙交官项上库,送家眷回乡,剩了个空人儿,赴军台效力去了。只是这些金银珠宝,千方百计才弄得来,三言二语便花将去;当日嫌它来的少,今日转痛它去的多,也是最可怜的。他见过乌大人之后,不曾等安老爷交官项,早替他虚出通关,连夜发了摺子,奏请开复,想在钦差跟前,作乌大人的情面;也是发于天良,要想存些公道,只是迟矣晚矣。

安太太那边,自从张金凤进门之后,在安太太是本不曾生得这等一个爱女,在张姑娘是难得遇着这等一位慈姑,彼此相投,竟比那多年的婆媳还觉亲热。那张老夫妻虽然有些乡下气,初桌时众人见了不免笑他;及至处下来,见他一味诚实,不辞劳,不自大,没一些心眼儿,没一分脾气,你就笑他,也是那样,不笑他,也是那样,因此大家不但不笑他,转都爱他敬他。

虽是两家合成一家,倒过得一团和气。

这日安老爷收到乌大人的帮项,那日把文书备妥,如数交纳,照例开复,又因此地正在官场有事,自己不好出去,便告了二个月病假。早有公子领着家人们预备轿马前来。安老爷离

了土地祠来到聚合店,安太太迎了出来,老夫妻本来伉俪甚笃,更兼在异乡、同患难,又想到公子这场落难,彼此见了十分伤感,亏得公子一旁竭力劝慰方住。安太太便叫媳妇出来拜见。

安老爷一看,又叫她近前来细看一番。因向太太道:“我告诉玉格的话,想来都说到了,不必再说。这个孩子,天生的是咱们家的媳妇儿,等着消停消停,就给他们办起这件喜事来。”

安老爷不吃烟,张姑娘便送上一碗茶来。一时亲家太太也来相见。这亲家太太,可不是那两日的亲家太太了,也穿上了裙子;好容易女儿劝着,把那个冠子也摘了。见了安老爷,拜了两拜,口里说:“好哇,亲家,俺们在这里可叨扰了。”安老爷也和她谦了几句。人回亲家老爷进来了,安老爷迎进来,见礼归座,着实谢了谢他途中照应公子。张老道:“亲家不要说这话。我的嘴笨,也说不上个什么来。暗都是一家人,往后只有我们沾光的。就只一件,我在家贫苦惯了,这几天吃饱了饭,竟自呆着就困了。亲家这不是你来家了吗?有啥笨活,只管交给我,管作得动。不的时候儿,这大米饭,老天可不是叫人白吃的!”

安老爷听了道:“就是这样,如今我第一桩大事,就是你这个女婿,他只管这么大了,还得有个人儿招护着。这几日里边有个媳妇,不好叫她在里头不周不备,我可就都求了亲家了。”

张老爷连忙答应。安太太道:“这几天就多亏了亲家老爷疼他!”

一句话没完,张太太话来了,说:“啥话呢,疼闰女有个不疼女婿的。”大家正说到热闹中间,人回河台乌大人来拜,把个张老夫妻吓得往外藏躲不迭。

一时鸣锣喝道,乌大人已到店门。安老爷说:“请进来坐罢。”说着,迎了进来,那乌大人先给师母请了安,然后又和公子叙了一向的阔别。提到前任谈公的事,安老爷倒着实感叹了一番。乌大人因道:“门生看老师没什么大欠安,为何告起

假来?”安老爷便说:“有些琐事。”便把公子途中结亲一事略提了几句;只是不提那番骇人见闻的话。乌大爷也连忙道喜。

又说:“此地总河的缺,已调了北河的同峻峰过来了,也是个熟人。老师完了私事,何不早些出去,门生既可多听两次教导;等那同峻峰来,也可当面作一番嘱托。”安老爷道:“说得有理,我事情一清楚,就出采的。”乌大人长谈了半日,告辞而去。早有那些实任候补的官员,听得乌大人到店来拜安老爷,长谈久坐,见安老爷又是大人的老师,那个不来周旋。也有送下程的;到后来就不好了,闹起整匣的燕窝,整桶的海参、鱼翅,甚至尺头珍玩,打听什么贵,送什么来。老爷一概都璧谢不收。

那日,安老爷迎宾谢客,忙得半日不曾住脚,一直到下半日,才得稍停。那张姑娘便送过头帽子来,请换帽子,伏侍得直象个多年的儿媳妇,又象个亲生的女儿。安老爷看了,自是欢喜,因对太太道:“我们如今事情正多,有两桩得先作起来:一件是为我家险遭一场意外的灾殃,幸而安然无事,这都是天公默佑,我们合家都该办炷名香,答谢上苍;那一件是无论怎样,这店里非久居之地,得找一所分馆。”安太太道:“这两桩事,都不用老爷费心,公馆我已经叫晋升找下了。”老爷道:“一处不够。”太太道:“找得这处很宽绰,连亲家都住下来了。”老爷道:“不然。日后自然住在一处才是,有个照应。眼前这喜事,必得两处办,才成个一娶一嫁的大礼。”太太听了,也以为是。恰好晋升进来回事,听得这话,便回道:“既老爷这样吩咐,也不用再找,那公馆本是大小两所相连,内里通着外边,各开大门。”安老爷道:“那更好了。”房子说定后,便说谢天的事。安太太便把自己怎的和媳妇许了十五日还愿的话,并媳妇怎的要给那十三妹姑娘供长生禄位的话,一一的说

明。安老爷便觉暗合了自己的主意,连连点头道:“既如此,明日咱们全家叩谢,不必再看日子了。”一家儿谈到饭罢掌灯,安老爷早叫人在外层收拾了三间洁净屋子下榻,出去又周旋了张老一番,才得就枕。

次日便是十五日,太太早在当院设下香案、香烛、供品。

先是安老爷带了安公子,次后便是安太太带了张姑娘,各各一秉虔诚,焚香膜拜,叩谢上天保佑之恩。拜完,安老爷便对两亲家道:“你二位老兄老嫂,也该拜谢一番才是。”张老道:“我们正想着借花儿献佛,磕个头儿呢!”早有仆妇送上两束香来。张老上好香,磕过头,亲自缓缓的把香点着,举得过顶,磕下头去,不知他口里喃喃呐呐祝赞些什么。磕完了头,将爬起来,只见他把右手褪进袖口去,摸了半日,摸出两个香钱来,还给安太太。安太太笑道:“亲家,这是什么呀!你我难道还分彼此么?”亲家太太道:“不是呀,这往后俺两口子的吃的喝的,穿的戴的,都仗着你老公们俩和姑爷哩!还有啥儿说的呢!

这烧香可是神佛儿韵事情,公修公德,婆修婆德,咱各人儿洗面儿各人儿光,你不要,可行不得。”安太太只是笑着不肯收。

倒是安老爷说:“太太,既亲家这等至诚,收了再请箍香上就是了。”安太太只得接过来,递给一个丫鬟,摸了摸那钱,还是捂得滚热的。张姑娘随婆婆谢过了天,便忙着进房,设了一张小桌儿,供上那十三妹姐姐的长生牌,上写着:“十三妹姐姐福德长生禄位”。安太太便向安老爷道:“我们玉格也该叫他来磕个头才是呢!”安老爷道:“且慢。他的事不是磕一个头可了事的,我另有办法。”安太太听了,便同张太太拈了一撮香,看着那姑娘插烛似价的拜了四拜,就把那张弹弓供在面前。

自此以后,安老爷夫妻二位,便忙着搬公馆,办喜事。张老夫妻把十三妹赠的那一百金子,依然交给安老爷、安太太办理妆

奁。一婚一嫁,忙在一处,忙了也不止一日,才得齐备。那怎的个下茶行聘,送妆过门,都不细说。到了吉期,鼓乐前导,花烛双辉,把张金凤姑娘乘彩轿迎娶过来,一样的参拜天地,后拜祖先,叩见翁姑,然后完成百年大礼。这日,安老爷虽不曾知会外客,有等知道的,也来送礼道贺;虽说不得百辆盈门,也就算六礼全备了。转眼就是安老爷假限将满,河台已经到任,乌大人已经回京;太太便带了儿子媳妇,忙着张罗老爷的冠裳一切,便问:“那日出去销假?”安老爷道:“难道你们娘儿们,真个的还忍得叫我再作这官不成?我平生天性恬淡,本就无意富贵功名;况经了这场宦海风波,益发心灰意懒。只是生为国家的旗人,不作官又去作什么?无如我眼前有桩大似作官事,不得不先去料理。”公子忙问何事。老爷道:“吭!难道救了我一家性命的那个十三妹的这番深思重义,我们竟不想寻着她答报不成?”太太道:“何尝不想答报呢?只是她又没个准住处,真名姓,可那里找她去呢?”老爷说:“你们都不必管,我自有个道理。实和你们说,从乌老大谆谆请我出去那日,我已经定了个告退的主意,只恐他苦苦相拦,所以挨到今日。

如今挨得他也回京了,新河台也到任了,我前日已将告休的文书发出去了。从此卸了这副担子,我正好挂冠去办我这桩正事。

此去寻得着十三妹,我才得心愿满足;倘然寻不着她,那管芒鞋竹笠,海角天涯,我一定要寻着这个女孩儿才罢!”这正是:丈夫第一关心事,受恩深处报恩时。

安老爷怎的个去寻那十三妹?下回书交代。

第十四回

红柳树空访褚壮士青云堡巧遇华苍头

上回书既把安、张两家公案,交代明白;这回书之后,便入十三妹的正传。安老爷既认定天理人情,抛却功名富贵,顿起一片儿女英雄念头,挂冠不仕,要向海角天涯寻着那十三妹,报她这番恩义。若论十三妹,自安太太以至安公子小夫妻,张老爷夫妻,又那个心里不想答报她!只是没作理会处。如今听了安老爷这等说了,正合众人的心事。当下商量定了,一面收拾行李,一面遣人过黄河去扣车辆。那时梁材也从京里回来。

只这几个家人,又有张亲家老爷和程相公外面帮着,人足敷用,况大家又都是一心一计。这番去官,比起前番的上任,转觉得兴头热闹,那消几日,都布置停妥。安老爷本因告病,一向不曾出门,也不拜客辞行,择了个长行日子,便渡黄河北上,一路无话。

不到一日,到了离茌平四十里,下店打尖。这座店,正是安公子同张金凤来时住的那座店。安老爷饭罢,等着家人们吃饭,自己便走出店外,看那些车夫吃饭,见他们一个个蹭在地下,吃了个狼飧虎咽,沟满壕平。老爷便和他们闲话,问道:“我们今日往荏平,从那里岔道下去?有个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红柳树,离茌平有多远?”内中有两个知道的说道:“要到二

十八棵红柳树,为什么打茌平岔道呢?那不是绕了远儿,往回来走吗?要上二十八棵红柳树,打这里就岔下去了。往前不远,有个地方叫桐口;顺着这桐口进去,斜半签着,就奔了二十八棵红柳树了。到了那里,打邓家庄儿头里过去,就是青云堡;由青云堡再走十来里地,有个岔道口;出了岔道口,那就是荏平的大道了。打这去路近哪!可就是这一头儿没得车道,骑牲口不就,坐二把手车子也行得。”老爷把这话听在心里,看了看这座店,虽然窄些,也将就住下了。进来便和太太商议道:“太太,我看这座店,也还干净严密,今日我们就这里住下罢!”

太太道:“再半站,今日就到茌平了。到了茌平,老爷不是说有事去么?为什么又耽搁了半天的路程呢?”老爷道:“我正为不耽搁路程,我方才在外头问了问,原来从这里有条小路,走去近便。我们今日歇半天,明日你们仍走大路往茌平等我,我就从这里小路走,干我的去。”太太道:“罢呀,老爷可不要闹了;听起来那小道儿,可不是玩儿的!”老爷道:“太太,你想是因玉格前番的事吓怕了。要知人生在世界之大,除了这寸许的心地是块平稳路,此外也没有一步平稳的。只有认定了这条路走;至于祸福,有个天在,注定的祸避不来,非分的福求不到。那避祸的,纵让千方百计的避开,莫认作自己乖觉,究竟立脚不稳,安身不牢;那求官的,纵让千辛万苦的求得,莫认作可以侥幸。须知‘飞得不高,跌得不重’。太太,你只看我同玉格,一个险些儿骨肉分离,一个险些儿身命俱败,今日何如?这是人力能为的么?”太太见老爷说得有理,便说:“既那样,就多带两个人儿去。”张老听了说道:“亲家太太放心,我跟了亲家去,保妥当。”安老爷笑道:“怎么敢惊动亲家呢?此去我保不定耽搁一半天,家眷自然就在茌平住下听信;亲家,你自然照应家眷为是。我同了玉格带上戴勤、随缘

儿,再带上十三妹那张弹弓,岂不是绝好的一道护身符么?”

说着,便吩咐家人们今日就在尖站住下。因又叫戴勤道:“明日雇一辆二把手小车子我坐;再雇三头驴儿,你同随缘儿跟了大爷。我们就便衣便帽,乔装而往,我自有道理。”戴勤笑道:“那短盘驴搭上马褥子倒骑得;那侉车子,只怕老爷坐不来罢!”

老爷道:“你莫管。照我的话弄去就是了。”戴勤只得去雇小车和驴儿,心里却是纳闷说:“这是怎么个用意呢?”

一时老爷又叫了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来问道:“你母女

两个,从前在那家子跟的那位姑娘,你可记得她的生辰八字?

她是几岁上裹脚,几岁上留头,和她那小时候可有什么异样淘气的事,你可想得起一两桩来?”戴勤家的经这一问,一时倒蒙住了,想了想才说:“奴才那位姑娘,今年算计着是十九岁,属龙的,三月初三生,生的时辰奴才可记不清了。”他女儿接口道:“是辰时。那年给姑娘算命,那算命的不是说过底下四个辰字,是有讲究的。叫什么、什么地,什么一气,这是个有钱使的命;还说将来要说个属马的姑爷,就合个什么论儿了,还要作一品夫人呢!”她妈也道:“不错,这话有的。”因又说道。“那姑娘是七岁上就裹脚,不知怎么得那一双好小脚儿呢!九岁上留的头。”随缘儿媳妇又说道:“小时候奴才们跟着玩儿,姑娘可淘气呀!最爱装个爷们,弄个刀枪儿,谁知道都学会了呢!就只怕作活,奴才听老爷、太太常说:‘将来到了婆婆家可怎么好?’姑娘说的更好,说:‘难道婆婆家是雇了人去作活不成?’奴才们背地里还呕姑娘不害羞。姑娘说:‘我不懂一个女孩儿,提起公公婆婆,羞的是甚么?这公婆自然就同父母一样,你见谁提起爸爸妈妈来,也害羞来着?’”

安老爷和太太听了点头而笑,说:“却也说得有理。”太太便问道:“老爷,此时从那里想起问这些闲话儿来?”张金凤也

接口道:“不要这位姑娘就是我十三妹姐姐罢!”老爷拈须笑道:“你娘儿们先不必急着,横竖不出三日,一定叫你们见着十三妹如何。”张姑娘听了,先就欢喜,当晚无话。

到了次日早起,张老、程相公依然同了一众家人,护了家眷北行,去到茌平那座悦来老店,落程住下。安老爷同了公子,带了戴勤、随缘儿,便向二十八棵红柳树进发。安老爷上了小车,伸腿坐在一边,那边载上行李;前头一个拉,后面一个推。

安老爷从不曾坐过这东西,果然坐不惯,才走几步,两条腿早溜下去了。戴勤笑说:“奴才昨日就回老爷说坐不惯的。”老爷也不禁大笑。及坐好了,走了几步,腿又溜下去,险些儿不曾闪下来。那推小车子的先说道:“这不行啊!我把老爷萨杭罢。”安老爷不懂这句话,问:“怎么叫萨杭?”戴勤说:“拢往点儿,他们就叫萨杭。”老爷说:“很好,你把我萨杭试试。”

只见他把车放下,解下车底下拴的那个旧柳杆子来,望老爷身边一搭,把中间那弯弓儿的地方,向车梁上一攀,老爷将身往后一靠,果觉坐得安稳。公子背着弹弓,跨着驴儿,同两个家丁,便随着老爷的车,前前后后行走。

那时正是秋末冬初,小阳天气,霜华在树,朝日弄晴,云淡山青,草枯人健。安老爷此时偷得闲身,倍觉胸中畅快。一路走着,只听那推车的道:“好了,快到了。”老爷一望,只见前面有几丛杂树,一簇草房,心里想道:“邓家庄难道就是这等荒凉不成?”说话间已到那里,推车的把车落下。老爷问:“到了吗?”他说:“那里?才走了一半儿呀!这叫十二铺。”

老爷说:“既这样,你为何歇下呢?”只听他道:“我的老爷,这两条腿儿的头口,可比不得四条腿儿的牲口。那四条腿儿的牲口,饿了不会言语;俺这两条腿儿的头口饿了,肚子先就不答应咧!吃点吗儿再走。”随缘几是不准他吃,老爷听了道:

“叫他们吃罢,吃了快些走。”安老爷和公子也下来。只见两个车夫,三个脚夫,每人要了一斤半面的薄饼,有的抹上点子生酱,卷上根葱;有的就蘸着那黄沙碗里的盐水烂葱,吃了个满口香甜,还在那里让着老爷说:“你老也得一张罢,好齐整白面哪!”须臾吃毕,车夫道:“这可走罢,管走得快了。”

说着,推着车子;果然转眼之间,就望见那一片柳树,那柳叶还不曾落尽;远远望去,好似半林枫叶一般。公子骑着驴儿,到跟前一看,原来那树是绿树叶红叶筋,因叫赶驴的在地下拣了两片,自己送给老爷看。老爷看了道:“达树名叫作怪柳,又名河柳,别名雨师,春秋僖公元年会于柽的那个‘柽’字,即此物也。”

闲话间已到邓家庄门首。老爷下车一看,好一座大庄院。

只见周围城砖砌墙,四角有四座更楼,中间广粱大门,左右商边排列着那二十八棵红柳树,里面房门高大,屋瓦鳞鳞,只是庄门紧闭不开。戴勤才要上前叫门,老爷连忙拦住,自己上前,把那门轻敲了两下。早听见门里看家的狗,瓮声瓮气,如恶豹一般,顿着那锁子链咬起来,紧接着就有人一面吆喝那狗,隔着门问道:“找谁呀?”安老爷道:“借问一声;这里可是邓府上?开了门,我有句话说。”只听那人道:“待我回柬一声儿去。”那人去不多时,便听得里面开得铁锁响;庄门开处,走出一个人来,约有四十余岁年纪,头戴窄沿秋帽,穿一件元青绉绸棉袄,套着件青毡马褂儿,身后还跟着两三个笨汉。那人见了安老爷,执手当胸拱了一拱问道:“尊客何来?”安老爷心想这人,一定是那褚一官了,因问道:“足下上姓,这里可是邓九公府上?”那人答道:“在下姓李。邓九太爷便是敝东人,不在家里,大约还得个三五天回来。尊客如有甚么书信以至东西,只管交给我,万无一失,五日后来取回信;倘一定

有甚么要紧的话,得等着面说,我这里付一面对牌,请到前街客寓里安歇;那里饭食、油烛、草料以至店钱,看你老和我东人二位交情在那里,敝东回来,自然有个地主之情;不然,那店里也是公平交易,绝不相欺。”说到这里,只听庄门里有人高声叫,说:“李二爷发钥开仓。”他这里一面应着,一面听老爷的回话。老爷见访邓九公不着,只得又问道:“既如此,有位姓褚的,我们见见。”那人道:“我们这里姓褚的多呢!

可不知尊客问的是那一位?”老爷道:“这人,人称他褚一官。”

那人道:“要问我们褚一爷么?他老已不在这里住,搬到东庄儿去了。请到东庄儿就找得着。”才说完,里面又在那里催说:“李二爷等你开仓呢!”那人便向安老爷一拱说:“请便罢,尊客。”老爷还要问话,他早回头进去了。那两三个笨汉,见他进去,随即把门关上。老爷只得隔门又问了一声说:“这东庄儿在那里?”里边应了一句说:“一直往东去。”说着也走了。

安老爷此番来访十三妹,原想着褚一官是华忠妹夫,邓九公是褚一官的师傅,且和十三妹有师弟之谊;因褚一官见邓九公,因邓九公见十三妹,再没个不见着的。如今见褚、邓二人,都见不着,因向公子道:“怎生的这般不巧?又不知这东庄儿在那里?”那安公子此时却大非两个月头里的安公子可比了,经了这场折磨,自己觉得那走路的情形,都已久惯在行,因说道:“一直往东去,逢人便问,还怕找不着东庄儿么?”老爷说道:“固是如此,难道一路问不着,还一直的问到东海之滨,问龙王去不成?”公子笑道:“再没问不着的。”说着跨上驴儿,跑到前头。只见过了邓家庄,人烟渐少。那时正是收庄稼的时候,一望无际,都是些蔓草荒烟,无处可问。走了里许,好容易看见路南头远远的一个小村落;村外一个大场院,堆着

大高的粮食;一簇人象是在那里扬场呢!喜得他一催驴儿,奔到跟前,便开口问道:“那里是个东庄儿啊?”只见那场院边,有三五个庄家汉坐着歇乏,内中一个年轻的,问他道:“你是问道儿的吗?”公子道:“正是。”那人说:“问道儿下驴来问啊!”公子听了,这才下了驴。那少年道:“你要找东庄儿,一直的往西去,就找着了。”公子道:“东庄儿怎么倒往西去呢?”内中一个老头儿说道:“你何苦耍他做甚么?”因告诉公子道:“这里没个东庄儿,你照直的往东去,八里地就是青云堡,到那里问去。”公子得了这句话,上了驴儿,又走回来,恰好安老爷的小车儿也赶到了,问道:“问的有些意思没有?”

公子把几乎上赚的话说了。老爷笑道:“这还算好,他到底说了个方向儿,你没见长沮桀溺待仲夫子的那番光景吗?”说着,又往前走了一程。果见眼前有个大镇店,还不曾到那街口,早望见一个人,扛着个被套,腰里掖着根巴棍子,劈面走来。公子这番不是前番了,下了驴,上前把那人的袖子扯住道:“借光,东庄儿在那边儿?”那人正低了头走,肩膀上行李又重,走得满头大儿汗,不防有人扯了他一把,倒吓了一跳,站住抬头一看,见是个向他问路的。他一面拉下手巾来擦汗,一面赔个笑儿道:“老乡亲,我也是个过路儿的。”说完大踏步便走了。

公子心里说道:“原来离了家门口儿,问问路都是这等累赘。”

老爷道:“这却不要怪他,你这问法,本叫作‘问道于盲’。

找个铺户人家问问罢。”说着,进了青云堡那条街,只见街口有座小庙,竖着一根小小旗杆,那庙门挂一块三圣祠的匾,却是锁着门。一进街来,南北对面,都是些栈房店口,也有烧锅当铺;杂货店面。一连问了几处,都不知有这个东庄儿;一直的走出了这五里长街,只见路南一座小野茶馆儿外面,有几个庄家汉在那里喝茶闲话。老爷说:“下来歇歇儿罢!”说着,

下了车,也到那灰台跟前坐下。随缘儿便从腰间拿下茶叶口袋来,叫跑堂儿泡了壶茶。老爷问那跑堂儿说:“你们这里有个东庄儿么?”刃隅堂的见问,一手把开水就搁在灰台儿上扶着,又把那只胳膊圈过来,抱了那壶茶儿,歪着头说道:“咱们这里没个东庄儿啊!”老爷说:“或者不在附近也定不得。”跑堂儿指手画脚的道:“不啊!客人你顾着我的手瞧,西沿子那个大村儿,叫金家树,这东边儿的叫青树,正北上一攒子树那一块儿,都是黑家窝铺;这往近了说,那道小河子北边的一带大瓦房,叫小邓家庄儿,原本是二十八棵红柳树邓老爷的房子,如今给了他女婿一个姓褚的住着,又叫作褚家庄。”说到这里,老爷忙问道:“这姓褚的可是人称他褚一官的不是?”跑堂儿说道:“哇!就是他,他是镖行里的。”安老爷向公子说道:“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呢!原来只在眼前。

他在西庄儿说话,又是他家的房子,自然就叫作东庄儿了。”

公子听了,忙着放下茶碗说:“等我先去问他在家不在家?不要到了跟前,又扑个空。”说着,也不骑牲口,带了随缘儿就去了。

一过北道,便远远望见褚家庄,虽不比那邓家庄的气概,只见一带清水瓦房,虎皮石下剪白灰砌墙,当中一个高门楼的如意小门儿,安着两扇黄油板门;门前也有几株槐树,两座砖砌石盖的平面马台石。西边马台石上,坐着个干瘦老者,却是面西,看不见他的面目,怀中抱了一个小孩子;又有个十七八岁的村童,蹲在地下,引逗那孩子耍笑。离门约有一箭多远,横着一道溪河,河上架着个板桥。公子才走过桥,又见桥边一个老头子,守着一个筐子,叼着根短烟袋,蹲在河边洗菜。公子等不得到门,便先问了他一声说:“你可是褚家庄的?你们当家的在家里没有?”问了半日,他言也不答,头也不回,只

顾低了头洗他的菜。随缘儿一旁看不过,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喂!问你话呢?”他方才站起来,含着烟袋,笑嘻嘻的勾了勾头。公子又问了他尸问,他但指指耳朵,也不言语。公子道:“偏又是个聋子。”因大声的喊道:“你们褚当家的在家里没有?”只见他把烟袋拿下来,指着口,啊啊啊了两声,又摇了摇头;原来是个又聋又哑的,真真十哑九聋,古语不谬!

不想公子这一喊,早惊动了马台石上坐的那个人;只见他听得这边嚷,回头望了一望,连忙把怀里的孩子交给那村童抱了进去。又手遮日光,向这边一看,就匆匆的跑过来,相离不远,只见手一拍,口里说道:“可不是我家小爷?”公子正不解这人为何奔了过来,及至一听声音,才认出来不是别人,正是他嬷嬷爹华忠。原来华忠本是个胖子,只因半百之年,经了这场大病,脸面消瘦,须发苍白,不但公子认不出他嬷嬷爹来,连随缘儿都认不出他爸爸来了。一时彼此无心遇见,公子一把拉着嬷嬷爹;华忠才想起给公子请安。随缘儿又哭着,围着他老子问长问短。华忠道:“咳!我这时候没那么大工夫和你诉家常啊!”因问公子道:“我的爷,你怎么直到如今还在这里?

想我和你别了,将近两个月,我是没一天放心!好容易挣扎起来,奔到这里,问了问寄褚老一的那封信,他并不曾收到,端的是个甚么原故?我的爷,你要把老爷的大事误了,那可怎么好?”说着,急得搓手顿足,满面流泪。

公子此时也不及从头细说,便指给他看道:“你看那厢茶馆外面坐的不是老爷?”华忠道:“老爷怎么也到了这里?敢是进京引见。”公子道:“闲话休提,我且问你褚一官在家也不?”华忠道:“他不在家,他这两天忙呢!”因看了看太阳,说:“大约这早晚也就好回来了。大爷你此时还问他作什么?”

公子道:“这事说也话长,你先见老爷去就知道了。”华忠便

同公子飞奔而来,路上不及闲谈,到了跟前,老爷才瞧出是华忠,因说:“你从那里来?”华忠早在那里摘了帽子磕头说:“奴才华忠,险些误了大爷,误了老爷事,奴才该死,只求老爷的家法。”老爷道:“不必这样,难道你愿意害这场大病不成?起来。”华忠听了,才戴上帽子爬起来。

一旁坐着喝茶的那些人,那里见过这等举动,又是老爷奴才,又是磕头礼拜,知道是知县下乡私访来了,早吓得一个个的溜开。跑堂儿的,是怕耽搁了他的买卖,便向安老爷说:“我看这个地方儿屈尊你老,再也不好说话,我这后院子后头,有个松棚儿,你老搬到后头去,好不好?”老爷正嫌嘈闹;公子听得有个松棚儿,觉得雅致有趣,连说:“很好。”便留了戴勤看行李,跟了老爷搬过后面去。公子到那里一看,那里什么松棚儿,原来是四根破竹竿子支着的;上面又横搭了几根竹竿儿,把那砍了来做柴火的带叶松枝儿,搭在上面晾着,就此遮了太阳儿;那就叫松棚儿,不觉着一笑。忙叫人取了马褥子来,就地铺好,爷儿两个坐下。老爷便将公子在途中遭难的事,大约说了几句,把个华忠急得哭一阵,叫一阵,又打着自己的脑袋骂一阵。老爷道:“此时是幸而无事了,你这等也无益。”

因又把公子成亲的事告诉他,他才擦擦眼泪,给老爷、公子道喜。又问:“说的谁家姑娘,十几岁?”老爷道:“且不能和你说这个,你且说你怎的又在此耽搁住了呢?”华忠回道:“奴才自从送了奴才大爷起身,原想十天八天就好了,不想躺了将近一个月才起炕;奴才大爷给留的二十两银子,是盘缠完了,几件衣裳,是当尽了。好容易挣扎得起来,拼凑了两吊来钱,奴才就雇了个短盘儿驴子,搬到他们这里。他们看奴才这个样儿,说给奴才作两件衣裳好上路,打着后日一早起身。不想今日在这里遇见老爷,也是天缘凑巧;不然,一定差过去了。”

老爷道:“这里自然就是你那妹夫褚一宫的家了。他在家不在家?”华忠道:“他上县城有事去了,说也就回来。”老爷说:“他不在家也罢。我们先到他家等他去,我要见他有话说。”

华忠听了,口中虽是答应,脸上似乎露着有个为难的样子。老爷道:“他既是你的至亲,难道我们借个地方儿坐也不肯?你有什么为难的?”华忠道:“倒不是奴才为难。有句话,奴才得先回明白了,他虽在这里住家,这房子不是他自己的,是他丈人的。”老爷道:“你这话怎么讲?褚一官是你妹夫,他丈人岂不就是你老子,怎么他又有个丈人起来?”华忠听了,自己也觉好笑,又说道:“这里头有个原故。原来奴才那个妹子,两月头里就死了;她死的日子,正是奴才同大爷在店里商量给她写信的那两天,奴才也是到这里才知道。”安公子听了,便对安老爷道:“哦!这就无怪那日十三妹,说他夫妻断不能来了。”老爷连连点头,一面又往下听华忠的话。他又道:“奴才这妹子死后,丢下一个小小儿子,无人照管,便张罗着赶紧续弦。他有个师傅,叫作邓振彪,人称他是邓九公是个有名的镖客。褚一官一向跟他走镖,就在他家同住。那邓九公今年八十七岁,膝下无子,止有个女儿。他因看着褚一官人还靠得,本领也使得,便许给他作了填房,招作女婿。这老头子在西庄儿住家,因疼女儿,便把这东庄儿的房子,给了褚一官,又给他立了产业,就成起这分人家来。那邓九公一个月倒有二十天带了他一个身边人在女儿家住。这个人靠着有了几岁年纪,又拙又横,又不讲理,又不容人说话。褚一官是怕得神出鬼人,只有他个女儿降的住他。他这几日正在这里住着。每日到离此地不远一座青云山去,也不知什么勾当。据奴才看,倒象有什么机密大事似的。那老头子天天从山里回来,不是垂涕抹泪,便是短叹长吁,一应人来客往,他都不见,并且吩咐他家,不

许等闲的人让进门来。如今老爷要到他家去,此刻正不差什么,是那老头子回来的时候,万一他见了,说上两句不知高低的话,奴才待不住,所以奴才在这里为难。”老爷听了,也为难起来,说:“我找褚一官,正为找这姓邓的说话,这便怎么样呢?”

华忠道:“老爷找他有什么话说?”老爷拍着公子背上背的那张弹弓道:“我交还他这件东西,还访一个人。”华忠道:“依奴才糊涂见识,老爷竟不必理那个疯老头子也罢了。此地也不好久坐,这街上有几座店口,奴才找处干净的,请老爷歇息,竟等褚一官回来,奴才把他暗暗的约出来。老爷见了他,先问他个端的。请示老爷可使得么?”老爷道:“自然要见见褚一官。既如此,就在这里坐着等他罢,近便些;你倒是在那里弄些吃的来,再弄碗干净茶来喝。”华忠忙道:“这容易,奴才这个续妹妹,却待奴才很亲热,竟象他亲哥哥一般;也因这上头,她父亲才肯留奴才使下,奴才如今就托她预备些点心茶水来。”说着,一径去了。

华忠去后,安老爷把他方才的话,心中默默盘算,据他说邓九公那番光景,不知究竟是怎生一路人;他家又这等机密,不知究竟是何等一桩事,好叫人无从猜度。正在那里盘算着,只见华忠依然空着两手回来。安老爷道:“难道他家就连一壶茶都不肯拿出来不成?”华忠忙答道:“有了!奴才方才把这番话对奴才续妹子说了。她先就说:‘既是老爷的驾到了,况又是奴才的主儿,不比寻常人,岂有让在外头坐着的理?’及至奴才说到那弹弓的话,她便说道:‘更不必讲了。’叫奴才快请老爷和奴才大爷到她家献茶。她还说,便是她父亲有甚说话,有她一面承管。既这样,就请老爷、大爷,赏她家个脸,过去坐坐。”安老爷听了甚喜,便同了公子步行过去,两个家人付了茶钱,连牲口车辆一并招护跟来。安老爷到了庄门,只

见有两个体面些的庄客迎出来,向老爷各各打恭,口里说:“二位当家的辛苦。”原来外省乡居,没有那些老爷、少爷称呼,止称作当家的,便如称主人东人一样;他这样称安老爷,也是个看主敬客的意思。礼无不答,老爷也还了个礼。一进门来,只见极宽的一个院落,也有个门房;西边一带粉墙,两扇屏门,进了屏门,便是一所四合房,三间正厅,三间侧厅,东西厢房;东北角上‘个角门,两间耳房,象是进里面去的路径。那庄客便让老爷到西北角上那角门里两间耳房坐定。他们也不在此相陪,便干他的事去了。早有两个小小子,端出一盆洗脸水,手巾把子,又是两碗漱口水放下;又去端出一个紫漆木盘,上面托着两盖碗泡茶,余外两个折盅,还提着一壶开水。华忠一面倒茶,内中一个小小子叫他道:“大舅哇,我大婶儿叫你老倒完了茶,进去一趟呢!”说着,便将脸水等件带去。一时华忠进去。老爷看那两间屋子,苇席棚顶,白灰墙壁,也挂两条字画,也摆两件陈设,不城不村,收拾得却甚干净。因和公子道:“你看倒是他们这等人家,真个逍遥快乐。”正说着,华忠出来回道:“回老爷,奴才这续妹子要叩见老爷。”老爷道:“她父亲丈夫都不在家,我怎好见她?”

说话间,那褚大娘子已经进来。安老爷见了,才起身离座。

只见她家常打扮,穿条元青裙儿,罩件月白袄儿,头上戴些不村不俏的簪环花朵,年纪约有三十光景;虽是半老佳人,只因是个初过门的新媳妇,还依然打扮得脂光粉腻。只听她说道:“老爷请坐,小妇人是个乡间女子,不会京城的规矩,行个怯礼儿罢!”说着,福了两福,便拜下去。老爷忙说:“不要行礼。”也恭恭敬敬的还了一揖。她回身又见了公子。安老爷便道:“我们是特地找褚一爷来说句话,倒惊动了。请进去歇着罢。”褚家娘子道:“我丈夫不在家,大约也就回来。老爷既

是我这大哥的主人,也同我们的衣食父母一样,我该当侍候的,并且还有一句话,请老爷的示下。”安老爷道:“既如此,请坐下好讲话。”那褚家娘子那里肯坐,安老爷让再让三说:“大娘子你不肯坐,我也只得站着陪谈了。”还是华忠从旁说:“姑奶奶,既老爷这等吩咐,恭敬不如从命,毕竟侍候坐下好说话。”

她才搬了一张杌子,斜签着坐了。便问老爷道:“我方才听见我们这大哥说,老爷带了一张弹弓,到这里要访一个。我大胆问老爷,这弹弓从何而来?要访的又是何等样人呢?”老爷见她问的不象无意闲话,开口便道:“我这弹弓,是此地十三妹的东西。因我这孩子,前番在路上遇了歹人,承这十三妹救了性命,赠给盘缠,又把这张弹弓借与他护送上路;我父子受她这等的好处,故此特地来亲身送还她这张弹弓。又晓她和你尊翁邓九公有师徒之谊,因此来找你们褚一爷引见九公,问明了那十三妹的门户,好去谢她一谢。”那褚家娘子听了道:“这事幸得我先见着老爷,老爷假如这等问我家一官,管取他还摸不着头脑呢!我也再不想这张弹弓,竟在老爷手里;只是可惜老爷来迟了一步,只怕这十三妹;老爷见她不菁了。”老爷忙问原故。只见她叹了口气道:“要说起这十三妹来,真真的算个奇人罕事。她从两年前头,奉了母亲到这里,谁也不得知他的来路,谁也不得知她的根由。她说是逃荒来的,后来和我父亲结了师徒。我父亲见她母女无依,就要留她在家同住,她是执意不肯,在这东南青云山山岗儿上结了几间茅屋,自己同了她母亲住。”老爷听了,便向公子道:“此‘云中相见’的这句词儿所由来也。”公子忙起身答应了一声。又听她往下说道:“我从作女孩儿的时候,和她两个人最为亲密;不过虽是这等亲密,她的根底,她可绝口不提。不想前几天她这位老太太死了,我和父亲商量,等她事情完了,这正好请她到家,我们作

个长远姊妹,将来就在此地给她嫁个好好的人家,又可当亲戚走着,岂不好呢?谁想她遭了这样大事,哀也不举,灵也不守,孝也不穿,打算停灵七天,就在这山中埋葬。葬后她便要远走高飞。”老爷诧异道:“她远走高飞,到那里去?”褚家娘子道:“老爷可说么?大约她定的这个原故,只有我父亲知道,也是她母亲死后,她才说的;我父亲把这事机密的了不得,不肯向人说,问着也是含含糊糊的。我这两日听那口风儿,看那神情儿,倒象不是件什么小事儿,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缘由。只是我想她,究竟是个女孩儿,无论什么样的本领,怎生般的智谋,这万水千山,晓行夜住,一个女孩儿,就有多少的难处;因此我劝了她这几天,叫她且莫着急,就走也等完了事,慢慢的商量尸个万全的打算,再走不迟。无奈说破了嘴,她也是百折不回。为什么方才听得老爷的驾到了,又说带着张弹弓儿,我心里可就一动,什么原故呢?因前日她母亲死后,她忽然的告诉我父亲说,她这张弹弓,借给人用去了,早晚必送采,她如今要走,等不得;又交给我父亲一块砚台说,倘她走后,有人送那弹弓抵把这砚台交那人带去,把那弹弓就留在我家,作个纪念。她也不曾说起老爷和少爷,更不曾提到途中相救的一个字。这砚台,我父亲交给我了。我断不想到这番原由就在老爷身上。如今恰好老爷、少爷都到了,况且受过她的好处,正要访她;老爷是念书作官的人,比我们总有韬略,怎么得求求老爷,想个方法,劝着她,留住了她,也是桩好事;不然,这等一个人,此番一去,知她怎么个下落呢?可不心疼死人吗?”

安老爷听了这番话,正合了自己的心事,心里说:“看不出这乡间女子,竟有如此的言谈见识。前番我家得了一个媳妇张金凤,是那等的深明大义;今番我遇见这褚家娘子,又是这等的通达人情;可见地灵人杰,何地无才,更不必定向锦衣玉

食中去讲那德言工貌了!”因又把她方才的话度量一番,这十三妹要走的原故,心里早巳明白八九,只是此时不好说破,便对褚家娘子道:“大娘子,怎生说到一个‘求’字?这也正是我身上的事。如今就烦你少停,引我见见尊翁,我二人商量个良策,定要把这桩事挽回转来。”褚家娘子听了,连连摇手说:“老爷,这不是主意。我这老人家,虽和她有师徒之分,只是他老人家上了几岁年纪,又爱吃两杯酒,性子又烈火轰雷似的,煞是不好说话;外加着这两年有点子返老还童,一会儿价好闹个小性儿。就这十三妹的这桩事,我好容易劝得她活动些了;他老人家在旁边儿,又是什么英雄咧,好汉咧,大丈夫要烈烈轰轰作一场咧,说个不了,把那个越发闹得回不得头,下不来马了。老爷如今和他老人家一说,管保还是这套;甚而至于机密起来,还和老爷老糊涂说:‘不认得十三妹呢。’老爷道:“若不仗尊翁作个线索,我纵有千言万语,怎能说得到那十三妹跟前?”那褚家娘子低头想了一想,笑道:“这样罢,老爷要得和我父亲说到一处,却也有个法儿,只是屈尊老爷些。”

老爷忙问怎样。褚家娘子道:“他老人家虽说是这等脾气,却是吃顺不吃强,又爱戴个高帽儿,第一最爱人赞一句。说是个英雄豪杰;第二最喜欢人说这样年纪,怎的还得这样精神饱满,心思周到;第三却难,他老人家酒量极大,不用讲家里,便是外面交通天下,总不曾遇见过对手的酒量;往往见人不会吃酒,他说这人没出息儿,没干头儿。只要遇着一个大量,和他老人家坐下,说人了彀,大概那人说西山煤是白的,他老人家也断不肯说灰色的;说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他老人家也断不肯说从西南犄角儿出来。只是那有这等一个大酒量呢?老爷你想想这难不难?”老爷听了,哈哈大笑说:“这三桩事,都在我身上。

第一据他的本领,本是个英雄,就赞扬他两句,也不是虚话;

第二论年纪,他比我几乎长着一半于呢,我就作个前辈看待他,也很使得;第三尤其容易,据我这酒量,虽不曾同他合过酒席,大约也可以勉强奉陪。”褚家娘子听了大喜说:“果然如此,只怕这事有些指望了。”因又嘱咐安老爷道:“只是我老人家少刻见了老爷,可难保得住礼貌周全,还求老爷海量耽待他个老,更切切不可提我方才说的这番话。”老爷道:“不消嘱咐。

既如此商定,岂但不提方才的话,并且连这弹弓,也先不好提起,我自有道理。”因吩咐先把弹弓收好。

正说着,褚一官也回来了。他本是走江湖的人,什么不在行的?见了老爷,也恭恭敬敬的请了安。褚大娘子便把安老爷的来意和方才这番话告诉了他。只见他口里答应,心里却是怀疑。他娘子道:“你不必着忙,万事有我呢。”褚一官道:“我不怕别的,他老人家是个老家儿,口自们作儿女儿的顺者为孝,怎么说怎么好。就是他老人家,抡起那双拳头来,我可真吃不克化。”他娘子道:“也不到那个场中,你这里伺候老爷,我预备点心去。”说着去了,少时拿出点心粥汤来。老爷一腔的心事,不过同公子略吃了些,便拣下去。又问了问褚一官走过几省,说了那些’的风土人情,论了些那省的山川形胜。

正谈得热闹,只听得前面庄客嚷了一声道:“老爷子回来了。”褚一官听了,发脚往外就跑,连那华忠也有些不得主意;两个伏侍的小小于,吓得影踪全无。这正是:西关猛虎山头吼,早见群狐穴底藏。

那邓九公回来见了安老爷,怎的个开交?下回书交代。

第十五回

酒合欢义结邓九公话投机演说十三妹

上回书讲的是安老爷来到褚家庄,探着十三妹的消息,正和褚一官闲话,听说邓九公回来了,早见那褚一官慌作一团,同了华忠并众庄客,忙忙的迎出去。老爷心里想道:“这邓九公,被他众人说得那等的难说话,不知到底怎生一个人物,待我先看他一看。”说着,依然戴上那个帽罩儿,走角门,隐在门后,向外窥探。恰好那邓九公正从东边屏门进来,只见他头戴一顶自来旧窄沿毡帽,上面钉着个加高放大的藏紫菊花顶儿,撒着不长的一撮凤尾线红穗子;身穿一件驼绒窄荡儿箭袖棉袄,系一条青绉绸搭包,挽着双股扣儿垂在前面;套一件倭缎镶沿,加镶巴图鲁坎肩儿的绛色长袍,对开长袖马褂儿,上着竖领儿,敞着钮门儿;脚下一双薄底儿快靴。那身材足有六尺上下来高,一张肉红脸,星眼剑眉,高鼻子,大耳朵,颔下一部银须,连鬓过腹,足有二尺来长,被风吹得飘飘然掩着半身;虽说八十余岁的人,看去也不道六旬光景。他一手搓着两个铁球,大踏步从庄门上,就嚷进来了。只听他一面走,一面说道:“你们这般孩子,也忒不听说,我那等嘱咐你们,说我这几天有些心事,心里不自在,亲友们来,凭他是谁都回他说我不能接待;等闲的人,也不必让进来。你们到底弄得车辆牲口的围了一门

口子,这是怎么个原故?姑爷,真个的你住在这里,就是你的一亩三分地,我一个钱的主意都作不得不成?”褚一官连忙答说:“老爷子,这又来了,这话叫人怎么搭茬儿呢?你老人家是一家之主,说句话谁敢不听;只因今日来的,不是外人,是我大舅儿面上来的,亲戚礼道的,咱们怎么好不让人家进来喝碗茶呢?”那邓九公道:“哦,舅爷面上来的;舅爷到这里,我邓老九没敬错啊!谁家没个糟心的事,难道因为舅爷,我还说不得句话吗?不是我说句分斤较两的话咧,舅爷有甚么高亲贵友,该请到他华府上去。偏要趁这个当儿热闹我,是个甚么讲究?”华忠一听,想:“不好了,这是冲着我来了。”因赔笑道:“亲家爹,你老人家听我说,要是我平日的认得这等一个寻常人,我断不肯请他进来;只因他是个主儿,你老人家有什么不高明的?”那邓九公听了,把眉毛一拧,眼睛一眨巴,说:“什么行子主儿?谁是主儿啊?我邓老九公是天地养活的,受的是父母的骨肉,吃的是皇王的水土,我就是主儿,谁是主儿呀!那主儿卖几个钱儿一个?”褚一官是怕安老爷听着不雅,忙拦道:“你老人家这句可不要。”邓九公见他如此说,便丢下华忠,向着他道:“哦!我错了。露着你们先亲后不改,欺负我老迈无能,这么着,不信,咱们爷儿们较量较量。”说着,挽起那宽大的马褂儿袖子来,举拳就待动手。”

老爷从门里看见,说:“这一动手,可就不成事了。”连忙跑到跟前,深施一躬,说:“九公老人家,且莫动手,听晚生一言告禀。”那邓九公正在挥拳,忽见一个人从西角门儿里出来相劝,定晴一看,只见那人穿一件老脸儿灰色三朵菊的库绸儿棉袍,套一件天青荷兰羽缎厚棉马褂儿,卷着双金鼠袖儿,头上罩着个兰毡子帽罩儿,看不出甚么帽子,有顶戴没顶戴来。

他提着拳头看了一眼,便问褚一官道:“这又是谁?”华忠恐

他说别的,连忙说:“这就是我们老爷。”安老爷连喝道:“你这个人好强!怎么还这等说法!”因对邓九公道:“晚生是从此路过,遇见我们这姓华的,因此才见着这位褚一官,提起来知道九公也在这里。晚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要想拜见拜见。

他两个是再三相辞,却是晚生时不知进退,定要候着,瞻仰尊颜,这事却与他两个无干。如今既是九公不耐烦,晚生立刻告退,断不可因我外人,坏了自己的骨肉情分。”说罢又是一躬。

那老头儿见安老爷这番光景,心里先有三分敬意,说:“且住,我也曾闻着我们这舅爷,跟的是个官儿;这么着,尊驾先通个姓名来我听听。”这个当儿,他一只手,只管得儿楞楞、得儿楞楞的搓着那副铁球;那一只拳头,可就慢慢的搭拉下来了。安老爷见问,便说道:“不敢,晚生姓安,名字叫作学海。”

说了这句话,只见他两眼一怔,哈了一声,说:“你叫安学海,你莫非是作过南河知县,被谈尔音那厮冤枉参了一本的安青天安太老爷吗?”安老爷道:“晚生却是作过几天河工知县,如今辞官不作了。”那邓九公听得,把手一拍,便对着众人道:“我说你们这班孩子,紫嘴子一抹汗儿不中用。”褚一官道:“又怎么了,老爷子?”邓九公睁着那大眼睛道:“这位安太老爷的根基,你们大略着也未必知道。他是天子脚底下的从龙世家,在南河的时候,不肯赚朝廷一个大钱,不肯叫百姓受一分累,是一个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真是金山也似的人,这是一。再说我是淮安府根生土长,他作那里的知县,就是我的父母官。今日之下,人家到了咱们家,就好比那太阳爷照进屋于里来了,怎么着你们连个大厅也不开,把人家让到那背旮旯儿里去?这都是你们干出来的。”褚一官一听,心里说:“得了,够了我的了。”忙说,“我们不行哟,还得你老人家操心哪!”说着,暗地里和那些庄客挤眉弄眼说:“走哇!咱们收

拾大厅去。”

邓九公这才转到下手,让安老爷大厅待茶。老爷才把帽罩子摘了递给华忠,进了屋子。那邓九公连忙把那副铁球揣在怀里,向安老爷道:“老父母,子民邓振彪叩见,可恕我腰腿不济,不能全礼。”说罢,打了一躬。老爷顶礼相还。老爷此时,早看透了邓九公是个重交尚义,有口无心,年高好胜的人。便道:“九公,我安某今日初次登堂,见你这番英雄气概,况又这等年纪还是这样精神,真是名下无虚!我安某得见这般人物,大快平生,我这里有一拜。”说着,借着还那一躬,就拜了下去。慌得邓九公连忙趴下还礼不迭,说:“我的老父母,你可不要折了我邓振彪的草料尸还了礼,一面把那大巴掌拿住老爷的胳膊,那只手架着膈肢窝,搀了起来,看他那起跪比安老爷还来得利便。老爷起来,又对他说道:“我们先交代句话,这父母官、子民伪称呼,原是官场的俗套几,请问如今那些地方官,又那个真对得住百姓,作得起个民之父母;况且我又是个下场的人,足下又不是身人公门,要一定这样的称呼,倒觉俗气。就论岁数,也比我长着三十余年,如不见弃,我今日就认你作个老哥哥何如?”邓九公听了,喜出望外,口里却作谦让,说:“这可不当。老父母,你是什么样的根基?我邓老九虽然痴长几岁,算得个什么,也好妄攀起来厂老爷道:“快休说这话。你我丈夫行事,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说着,早又拜了下去。邓九公也忙着平磕了头,起来拉了老爷的手,哈哈大笑道:“老弟,这实在是承你的错爱。劣兄今年活了八十七岁,再三年平九十岁的人了;天下十七省,不差什么走了个大半子,也交了无数的朋友。今日之下,结识得你这等一个人物,人生一世,算不白活了。”说着,只乐得他手舞足蹈,眼笑眉开。

褚一官等在旁看了也自欢喜。邓九公便对褚一官道:“这咱们

恭敬不如从命,过节儿错不得。姑爷,你也过来见见你二叔。”

一官连忙过来,重新行礼。老爷拉起他来。

这个当儿,华忠抖机伶儿,拿了把绸掸子来,给老爷掸衣裳上的土。老爷笑道:“这不好劳动舅爷呀!”把个华忠吓得一面忍笑,一面掸着土,说道:“这里头可没奴才的事。”安老爷因命他道:“你把大爷叫来。”邓九公道:“原来少爷也跟在这里。你们旗下门儿里都叫阿哥,快请,快请。”安公子在那边,早晓得了这边的消息,听见老爷叫,便带了戴勤、随缘儿过来。安老爷指了邓九公,向公子道:“这是九大爷,请安!”公子便恭恭敬敬的请了个安,喜得个邓九公双手敬捧起他来,说:“老贤侄,大爷可和你谦不上来了。”又望着老爷说:“老弟,你好造化,看这样子,将来准是个八抬八座罢咧!”.那时褚一官便用那个漆木盘儿,又端上三碗茶来。老头儿一见,又不愿意了,说:“姑爷你瞧,怎么使这家伙给二叔倒茶?露着咱们大不是敬客的礼了!有前日那个九江客人给我的那御制诗盖碗儿,说那上头是当今佛爷作的诗;还有苏州总运二府送的那个什么蔓生壶,和咱们得的那雨前春茶,你都拿出它来。”褚一官答应着,才要走,老爷忙拦说:“不用这样费事,我向来不大喝茶,我此时倒用得着一件东西,老哥哥莫笑我没出息儿,还只怕你这里未必有。”邓九公听了,怔了一怔说:“老弟,难道拿着你这样一个人,吃鸦片烟不成?”老爷道:“不是,不是,我生平别无所好,就是好喝口绍兴酒,可不知你老人家这里有这东西没有?”邓九公见问,把两只手往桌子上一按,身子往前一探,说:“怎么说,老弟你也善饮?”

老爷道:“算不得善饮,不过没出息儿贪杯。”邓九公道:“哦,哦,哦,给我听听,也能喝个多少呢?”老爷道:“从前年轻的时候,浑喝也不大知道什么叫醉;如今不中用了,喝过二

三十斤也就露了酒了。”邓九公听了,乐得直跳起来,说:“幸会,幸会!有趣,有趣!再不想我今日,遇见这等一个知己!

愚兄就喝口酒,他们大家伙子竟跟着嘈闹,又说这东西怎么犯脾湿,又是什么酒能合欢也能乱性,那里的话呢!我喝了八十年了,也没见它乱性?你看那喝醉了的,他打过自己、骂过自己吗?这都是那没出息儿的人不会喝酒造出来的谣言。”说着,便向褚一官道:“既这样,不用闹茶了。家里不是有前日得的那四个大花雕吗?今日咱们开它一坛儿,和你二叔喝。”褚一官说:“拉倒罢!老爷子,你老人家无论叫我干什么,我都去。

独你老人家的酒,我可不敢动它,回来又是怎么晃瓢了,温毛了,我又不会喝那东西,我也不懂,我缠不清。等我找了你家的女孩儿来,你老自己告诉她罢;再者,二叔在这里,也该叫她出来见见。”邓九公说:“这话倒是,你就去。”

原来褚大娘子,虽是那等和安老爷说了,也防她父亲的脾气靠不住,正在窗后暗听。听见如此说,便出来重新见过。因说道:“这些事,都不用老爷子操心。我才听得;老哥儿们一说就这样火热,我都预备妥当了。再说既要喝酒,必要说说话儿,这里也不是讲话的地方呢。一家人罢咧,自然该把二叔请到这里头坐去。再这天也不早了,二叔这等大远的来,难道还让他别处住去?自然留他老人家在家多住两天。你老人家要有事,只管去,家里横竖有人照应。”邓九公道:“是呀,是呀!

得亏你提神我。”因道:“咳!老弟,一个人上了两岁数,到底不济了;我如今全靠我们姑奶奶。你就依着她住几天,我们痛痛的多喝两场。”

安老爷听了,料这事也得大大的费一番说词,今日不得就走,便道:“如此甚好,只是打扰了!”说着,便命家人把车子牲口打发了,行李搬进来;即同邓九公进去,先到了正房。

原来那正房,却是褚一官夫妻住着,只见屋里也有几件硬木的木器,也有几件簇新的陈设,只是摆得不伦不类,这边桌子上,放着点子家伙吃食;那边桌子上,又堆着天平、算盘、帐本子等类。邓九公道:“他这里闹得慌,咱们到我那小屋儿里坐去。”

便让老爷出了正房,从西院墙一个屏门过去,只见当门竖着一个彩画的影壁,过了影壁,一个大宽展院落,两棵大槐树,不差什么就遮了半个院子,也堆着点子高高矮矮、不成纹理的山石;也种着几丛疏疏密密、不合点缀的竹子;又有个不当不正的六角亭子,在西南角上。那房子是小小的五间,也都安着大玻璃。一进屋门,堂屋三间,通连东西两进间。邓九公便让安老爷在中间北床坐下,公子在靠南窗坐下。褚大娘子张罗着,倒了茶,便向邓九公道:“把咱们姨奶奶,也叫出来见见,也好帮帮我。”邓九公道:“姑奶奶罢呀!没的叫你二叔笑话。”

褚大娘子道:“二叔很不笑话,我们也不可笑。”因说道:“二叔,你老人家不知道,我父亲只养了我一个儿,我又没个弟兄,巴不得多一个亲人,再说我父亲这个年纪了,我怎么样的服侍总有服侍不到的地方儿,所以说给他老人家弄个人。他老人家瞧了几个,都不中意,到后来瞧见这一个,因她是我们淮安人,才留下了。虽说是没怎么模样儿,绝好的一个热心肠儿,甚么叫闹心眼儿掉歪,她都不会;第一是在我父亲跟前服侍得尽心,这就是我的大造化。等我叫她来,二叔瞧瞧。”安老爷说:“好极了,也必该有这等一个人服侍,我倒得见见我们这位如嫂。”

褚大娘子听了,便自己向西间去叫她。还不曾走到跟前,只听见那帘子吧搭一声,就出来了一个人。.安老爷在堂屋上首向西坐着,看得逼真。见那人约略不上三十岁,穿着件枣儿红的绛色棉袄,套着件桃红衬衣,戴着条大红领子,挽着双水红袖子,家常不穿裙儿,下边露着玫瑰紫

的裤子,对着那一双四寸有余的金莲儿,穿着双藕色小鞋子,颜色配合得十分匀称;手上带着金镯于,玉钏叮当作响,镯于上还拴条鸳鸯戏水的杏黄绸手巾;头上簪儿珠桃,金翠争光,簪儿边还配着根猴儿爬杆儿的赤金耳挖子,花枝招展,装点鲜明。褚大娘子看了问道:“今日甚么事,这么打扮着?”只听她笑道:“说有客来了么!我说着老爷子叫我见呢。”褚大娘子说着,又望她胸前一看,只见带着撬猪也似的一大嘟噜,因用手拨弄着,看了一看。原来胸坎儿上,戴着一挂伽楠香的十八罗汉香珠儿,又是一挂肉桂香的香牌子,又是一挂紫金锭的葫芦儿,又是一挂肉桂香的手串儿,又是一个苏绣的香荷包,又是一挂川椒香荔枝,余外还用线络子络着一瓶儿东洋玫瑰油,这都是邓九公走遍各省给她带来的。这里头,还加杂着一副缕金三色儿一面檀香怀镜儿,都交代在那一个二钮儿上。褚大娘子看了说:“我的小妈儿呀,你可坑死我了。怎么好好歹歹的都戴出来了?”她又嘻嘻的笑道;“都怪香儿的么!叫我丢下那件子呢?”褚大娘子笑道:“怪香儿的,就该都搬运出来么?跟我来罢!”说着,又给她拉拉袖子,整整花儿。临近了,安老爷又细看了看,却倒是漆黑的一头头发,只是多些,就鬓角儿边,不用梳鬓头,那头发便够一指多厚;雪白的一个脸皮儿,只是胖些,那脸蛋子,一走一哆嗦,活脱儿一块凉粉儿;眉眼不露轻狂,只是眉毛眼睫毛重些;鼻子嘴儿,倒也端正,只是鼻梁儿塌些,嘴唇儿厚些;此外略无褒贬,更加脂香粉腻,刷的一口的白牙,把个邓九公疼得望着她,眼睛乐得没缝儿,口笑得合不拢来。只见她将到跟前,就奔向安老爷去了。邓九公道:“你来,等我告诉你,这位安二老爷,人家是在旗的世家,因为瞧得起我,才和我结了弟兄!”才说到这句,她便道:尸他是二叔哇!”九公道:“这又来了,到底是谁二叔

啊?你见了,得称他老爷。”她听了便说道:“哦!老爷哪!那么请安。”说着,扎煞着两只胳膊,直挺挺的就请了一个单腿儿。邓九公道:“你还是拜拜不错了,怎么又闹个安呢?”她道:“老爷么,不请安?”安老爷也连忙站起来,还了个半揖,说:很好,这位姨奶奶生得实在厚重,这是个多子宜男的相貌。”

九公道:“老弟,不要这等称呼,你就叫她二姑娘。”老爷便呕九公道:“这样听起来,只怕还有位大如嫂呢!”她又接上话了,说:“没有价,就我一个儿,我叫二姑。”褚大娘子笑说:,“二叔听我们是没心眼儿,不是有什么说甚么?”一句话没说完,她早踅身走了。褚大娘子说:“怎么走了?我还有话呢!”她道:“姑奶奶等着,我就来。”只见她去不多会儿,从屋里装出一袋烟来,那烟袋足有五尺多长,安着个七寸多长的菜玉烟袋嘴儿,那烟袋嘴儿上打着一个青线算盘疙瘩,烟袋儿上还浪挑着一个二寸来大的红葫芦,烟荷包里面却不装着烟,烟是另搁在一个筐箩儿里。只见她一面嘴里抽着,走过来,从她嘴里掏出来,就递给安老爷说:“老爷,抽烟儿呀!”安老爷忙着欠身说:“我不吃烟。”她说:“不是湖广叶子呀,是渣头哇,里头还有豆蔻皮儿哩。”老爷说:“我是不会吃烟。”

她便说:“一袋烟可惜了的,不,姑奶奶抽罢。”褚大娘子道:“我可要不上爹那杆长枪来。你先搁下,我告诉你话,酒果子我那边都弄好了,回来我在那边招呼着送过来,你可在那里好好儿的张罗张罗!那几个小行子靠不住。”因问:“黑儿他们都哪里去了?”只听答应了一声,进来了一顺儿十一二岁的四个孩子:一个漆黑,一个大胖,一个奇丑,一个多麻,就叫作黑儿、胖儿、丑儿、麻儿,原是那九公家的四个村童,和这位二姑娘,要算这老头儿的一分随从,离不开的,所以到女儿家住着,也带了来。当下,褚大娘子又嘱咐了四人几句,早

有几个小脚儿老婆子,送过酒果来。褚大娘子便和安公子道:“请大爷到我们那院里,我张罗他去罢!我瞧他在这里怪拘束的。”安老爷先道:“很好,你就跟了大姐姐去。”因说:“你也过来见见姨奶奶。”公子只得过来作了个揖,那姨奶奶也拜了一拜,笑道:“好个少爷!长得怪俊儿的。”褚大娘子道:“哟!你怎么这些话哟?”她又道:“姑奶奶,你只说我爱说话哩!你瞧瞧他那脸蛋子,有红似白儿的,不象那娘娘庙里的小娃娃子么?”邓九公、褚大娘子听了,都呵呵大笑,连安老爷也忍不住笑起来,倒把个公子臊了个满脸绯红,便同了褚家娘子过那院去了。读者!切不可把这位姨奶奶,误认作狎邪一路。白天地开辟以来,原有这等混沌未凿的人。世间除了那尽忠、纯孝、大义、苦节四项人,定可至诚格天之外,惟有这混沌未凿的人,最蒙上天爱惜,无不富贵寿考,安乐终身。他绝不得有那红颜薄命、皓首无依之叹;只怕比起那忠臣孝子、义夫节妇更上一层,真真令人起忻起羡也!

却说这里摆下果莱,褚一官也来这里照料了一番去后,邓九公便取出一对大杯,同安老爷高谈畅饮起来。那安老爷酒在肚里,事在心里,暗暗盘算说:“这老头儿虽说粗豪,却是个久经世故的,须是不露一点芒角,才得引出他的真话来呢。”

酒过三巡,恰好那邓九公问起老爷的官场来。他道:“老弟,你方才说如今辞官不作,我听得我们准安亲友们来说,那谈尔音被御史参了一本,朝廷差了一位甚么吴大人来,把他拿问,老弟你官复原职了。我想老弟你这年纪,正好给朝廷出力,为甚么何要告退还乡?再说还乡,又怎的不走官塘大路,从这条路来呢?”安老爷道:“九兄,你有所不知,想我半生苦志读书,才巴结作个知县,不上半载,便经了这等意外的风波,大约官途的味儿不过如此,不如退归林下,遍走江湖,结识几个

肝胆英雄,和他杯酒谈心,倒是人生一桩快事。”

邓九公听到这里,不由得端起杯来,一饮而尽,又伸了.一个大拇指头说道:“高!”老爷便接着往下说道:“至于来此,却原为小儿出京的时候,这华忠一路跟随,病在店里,及至小儿到了淮安,久不见他南来的消息,此番走到这路,想这褚一官壮士,正是他的至亲,寻着一官一问,便知端的。因沿途访问,都说褚壮士在二十八棵红柳树住着。到了那里,才知他就住在吾兄的宝庄上。我想既到灵山,岂可不朝我佛?倒把打听华忠消息这桩事搁起,径投宝庄,拜识尊颜。谁想吾兄不在庄上,就连那褚壮士,也说搬在东庄去了。我就一路跟寻到此,恰巧在此地庄外,遇见华忠,得见一官,又知他作了吾兄的快婿;谈起来才知吾兄的大驾,也在此地。不想到天缘凑巧,倒在此地相会,又得彼此情同针芥一言订交,真是难得的一桩奇遇。”邓九公道:“原来老弟倒枉驾先到舍下,只是我多多失候,越发不安了。”安老爷道:“你我豪杰相逢,何必拘拘形迹。我方才还同令婿议论海内的人物,提起一家有名的豪杰,不想问他,他竟自不知底里。”邓九公道:“老弟,你看不得这些年轻老少爷们,花说柳说的不中用,一按就没了,早呢。

你问的这人,你既称道他是个豪杰,大约也不是甚么无名之辈,你说给我听听。慢讲这大江南北,那怕三江二湖,川、陕、云、贵,以至关里关外,但是个有点听头儿的,提起来,大概都知道他个根儿底儿。你问谁罢?”安老爷道:“这人说来却不甚远,只在就近地方;只是隔了这几年,不知她现在的住处。”

邓九公听了,把嘴一撇道:“甚么?我们这个地方儿,会有个有名儿的豪杰么?老弟,那可是听了谣言来了。这地方要找绍兴坛子大的倭瓜,棒槌壮的玉米棒子,只怕我找得出来;要讲豪杰,劣兄在此地住了冒冒的七十年了,也没见过那豪杰是四

方脑袋?八楞儿脑袋?”安老爷正色道:“老哥,古人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又道是:‘真人不露相’,何地无才,这话倒不可如此讲。纵说是九兄,你观于海者难为水,就怕小弟说的这个人,老哥哥也不看小她不起,大约你也必该认得她,并且除了你,别人也不配认得她。”邓九公听了,歪着头,想了厂会道:“是谁?”因向老爷道:“老弟,你试把他的姓名说来,苹领教领教。”安老爷拈着几根小胡子儿,眼睛望着九公说道:“这人,人称叫她作十三妹。”邓九公才听得“十三妹”三个字,早把手里的酒杯,吧的往桌子上一放,说:“老弟,你是怎生晓得这个人?”安老爷道:“你且慢问我怎生晓得这人,你只说这人究竟算得个豪杰、算不得个豪杰,你可认识她、不认识她?”邓九公见问,未曾说话,光叹了一声说:“老弟,若论此人,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不但算脂粉队里的一个英雄,她要算英雄队里一个领袖,说起来天下的男子汉该都要愧死,我岂只认得她,还要算我个知己恩人哩!”

安老爷一想,心里暗说:“有些意思了。”因说道:“话虽如此,只是她究竟是个年轻女子;老哥哥你这样的年纪,这等的威名,说她是个知已有之,怎生说到这个恩人起来?这话倒愿问一个详细。”九公道:“酒凉了,咱们换一换。”说着,换上热酒来。

二人酒到杯干,只那姨奶奶带了两三个婆子照料,几个村童来往穿梭也似价伺候,倒也颇为简便,且是干净。说话间,褚大娘子又带人送过点心汤来,让了一番。原来安老爷喝酒,不大吃莱,只就着鲜果子小菜过酒;邓九公喝起来,更是鲸吞一般的豪饮,没有吃莱的空儿。因此点心不过用了些,褚大娘子便叫人端去,让姨奶奶吃完,散给那些孩子们了。邓九公说:“姑奶奶,你张罗你的去罢。”褚大娘子道:“他们不用张罗,

他们连面都吃了。那大爷才坐下,瞅着那么怪腼的,被我呕了他一阵,这会子热化了,也吃饱了,同女婿和他大舅倒说得热闹中间的。”说话间,,姨奶奶吃完饽饽,和褚大娘子道:“姑奶奶在这里,我也瞧瞧大爷去。”九公道:“你走了,可小心了他们温好了我的酒。”褚娘大予道:“只管去罢,有我呢!”

那姨奶奶便笑嘻嘻的走到九公跟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灯花纸包囊儿来,说:“老爷子,你瞧瞧这个。”九公打开一看,原来是苏绣的一个大红缎子小脚儿香袋儿,一个石青平口拍子。

九公问她;“这怎么呀?”她道:“我给那大爷好不好?九公道:“好,好,你给他罢!”又捏着那抽子问他道:“这里头沉甸甸的,又是甚么东西?”她道:“可怎么空空儿的给他呢?我给他装上了一百老钱。”九公哈哈大笑起来。褚大娘子说:“别笑,人家好哇,叫他也活动活动去罢!”

说着,褚大娘子坐在一边,便听那邓九公向安老爷道:“老弟,你方才问那十三妹,我怎生说到她是我的恩人,你可知道?

愚兄是个败子回头金不换。我自幼儿,也念过几年书。有我们先人在日,也叫我跟着人家考秀才去。文章呢,倒糊弄着作上了;谁知把个诗倒了平仄;六韵诗,我只作了十句,给它落了一韵,连个复试也没巴结上。后来他老人家就没了。我看了看,我不象是这里头的虫儿,就结识了一班不安分的人,使枪弄棒,甚至吃喝嫖赌,无所不至,已经算定到下坡路上去了。还亏几个老辈子的说:‘放着你这样一个汉子,这样一分膂力,去考武不好?为甚么干这不长进的营生呢?’我想,一个没爷的孩子,有个人出来告诉这么句正经话,就算难得。我就一别头的学着拉硬弓,骑快马,端石头,练大刀。这年学台下马,报了考,到了考的这天,我开得十六石的硬弓;那三百六十斤的头号石头平端起来,在场上要走三个来回;大刀单撒手,舞三个

面花,三个背花,还带开四门;马步箭全中。这么说罢,老弟真盖了场了。不想到了本场,默写孙武子兵书,我又落了两个字,自己也没看出来,便有学院上的书办找来说,大人见我的武艺件件超群,要中我个案首;只因兵书里落了字,打下来了。

叫我花五百银子,依然保我个插花披红的秀才。那时候,要论我的家当,再有几个五百也拿得出来;只是我想,大丈夫仗本事干功名,一下脚就讲究花钱,塌了锐气了。我就回他说:‘中与不中,各由天命。不走小道儿’。”

安老爷道:“这才是正人君子的作事,只怕这本领,可要埋没了。”九公道:“你听么,他不中我,倒也平常,谁想他单单把我搁在末尾儿一名,叫我坐红椅子!我说:‘这就算他给朝廷开科取士来了!’一赌了气,我老师也没拜,鹿鸣宴也没赴,花红也没瓴我说:‘功名一路,算没着了;’到后来,亲友们见我在这里闲坐着,便有几个镖行的朋友请我,跟他们走镖。走了两年,我就自己立了字号单身出马,整整的走了六十年,仗着老天养活,不曾擦过脸,失过事。到今日之下,吃这碗饱饭,都是老天赏的。这年到了八十岁了,我说:收船好在顺风时。告诉亲友们,我可要摘鞍下马咧!谁知那些有字号的大买卖行中,苦苦的不放,都隔年下了关书聘金来请,只得又走了五年。我说:‘这可该收了。’便预先给各省却下书子去,说来年一定歇马,一应聘金概不收领。承那些客商们的台爱,都远路差人送彩礼来,给我庆功,大家又给我挂了一块匾,写的是什么“名镇江湖”四个大字。老弟,你想人家好看咱们,咱们有个自己不爱好看的吗?我那二十八棵红柳树庄上,本也宽绰;西院里有教场一般的一个大院落,盖有五间正厅,那是我带了徒弟们教武艺的地方。我就在那个所在,正中搭了座戏台,两旁扎起两路看棚来,在府城里叫了一班戏子,把那些远

来的客人和本地城里关外的缙绅铺户,以至坊边左右这些乡邻,统通一请,一连儿热闹了三天。一日无事,二日安然。到了第三日,正是本地那些乡邻们来吃酒看戏。那日人来的更多,厅上棚里,都坐得满满的,再搭上那卖热食的,卖糖儿豆儿、赶小买卖的,两边站得千佛头一般。台上唱的是飞镖黄三太打窦二墩。正唱到黄三太打败了窦二墩,大家贺喜,他家里采报说:‘生了黄天霸了。’大家都说:‘这戏唱得对景,我们邓九太爷,将来一定也要得这样一位相公。’就这个一杯,那个一盏,冷的热的,轮流把我一灌,我可就喝得有些意思了。

“正在高兴,忽见我庄上看门的一个庄客跑进来,报说:外面来了一个人,口称前来送礼贺喜;问他姓名,他说见面自然认得。我苹吩咐那庄客说:‘莫问他是谁,只管请进来,大家吃酒看戏。’一时请了进来,只见那人身穿一件青绉绸夹袄,斜披件喀喇马褂儿,歪戴欢乐亭帽儿,脚穿一双攀熟皮子鞋,身上背着蓝布缠的一桩东西,虽看不见里面,约莫是件兵器;后边还跟着个人,手里托着一个红漆小盒儿,走上厅来,把手一拱,说道:‘请了!’只此两个字,他就挺着腰,叉着只脚,扭过脸去,拢着拳头站着。我心里说:‘这个贺喜的来得古怪呀!’因问他:‘足下何来?’他道:‘姓邓的,你非不认得我,我非不认得你,休推睡里梦里。今日听得你摘鞍下马,贺喜庆功,特来会你。’我仔细一看,那人却也有些面熟,只是猛然里想不出是谁,因对他说:‘足下,恕我眼拙,一时想不起那里会过。’他道:‘我叫海马周三,你我芒牛山曾有一鞭的交情。’这句话令我想起来了。五年前后,我从京里保镖,往下路去。我的同行有个金振声,他从南省保镖往上路采,对头走到芒牛山,他的镖货被人吃了去了;是我路见不平,赶上那厮打了一鞭,夺回原物。他因此怀恨,前来报仇;趁着我家有事,

要在众人面前,珂碜我一场。我说:朋友,你错怪了我了。这同行彼此相救,是我们一个行规。况这事云过天空,今日既承下顾,掀过这鞭子去,现成儿的酒席,咱们喝酒,你我就借着这杯酒解开这个扣儿,作过相与,你道如何?’早有那些在座的一同上前解和。老弟,你道我看众朋友的面上,也算忒让了他了罢。谁知他倒不中抬举起来,说道:‘不必让茶让酒。自你我芒牛山一别,我埋头等你,终要和你狭路相遇,见过高低;今日之下,你既摘鞍下马,我海马周三着暗地里等你,也算不得好汉。今日到此,当着在座众粒,请他们作个证明,要和你借个一万八千的盘缠,补还那芒牛山的那桩买卖。你理会的,破个笑脸儿,双手捧来便罢。倘若不肯,我也不叫你过于为难。

我这盒儿里,装着一碗儿双红胭脂,一匣滴珠香粉,两朵时样的通草花儿,你打扮好了,就在这台上扭过周遭儿我瞧瞧,我尘土不沾,拍腿就走。’说罢,把个盒儿揭开,放在当中桌上。

老弟你说,就让是个泥佛儿罢,我能听了不动气?”

安老爷道:“这人岂不是个惫赖小人的行径了?”邓九公道:“哈哈!老弟。你可也莫要小看了他;不想到这样一个人,竟自能屈能伸,有抽有长。”说着,又干了一杯。

说话的这个当儿,主客二位已都是数十几大杯过了手了。

褚大娘子在一旁说道:“我看老爷于,今日的酒,又有点儿过去了。人家二叔问你的是十三妹,你老人家可先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作甚么?”邓九公道:“我姑奶奶,你当我说的是醉话吗?要不从这根子上说起,怎见得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风义气来;见不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风义气,这回事可还有个甚么大听头儿呢?再说人家听故事的,又知道我邓九公到底是个谁呢?”

安老爷便接着问道:“后来吾兄便怎么样呢?”邓九公道:

“那时我一把无名孽火,从脚跟下直透顶门,只是碍着众亲友,不好动粗,我便变作一番哑然大笑。我说:‘我只道你用个一百万八十万的,那就为难了我了,一万银还备得起。’回头我就叫人盘银子去。在座的众人,还苦苦的相劝道:‘二位不可过于认真,有我们在此,大家缓商。’我便对大家说道:‘众位休得惊慌,我邓某虽不才,还分得出个皂白清浊。这事无论闹到怎的场中,绝不相累。’霎时把那银子盘齐,放在当院一张八仙桌儿上。我说:‘朋友,纹银一万两.在此。只是我邓老九的银子,是凭精气命脉去挣来的,你这等轻轻松松,只怕拿不了去。此地却是我的舍下,自古主不欺宾,你我两家说明,都不许相帮,就在这当场见个强弱。你打倒了我,立刻盘了银子去,那怕我身带重伤,一定抹了脂粉,戴了花朵,凑这个趣儿。万一我的兵器上没眼睛,一时伤犯了你,可也难逃公道。’说着,我便甩了衣裳,拿了我那把保镖的虎尾竹节钢鞭;他也脱去马褂,抖开他那兵器,原来也是把钢鞭,和我这鞭的斤两,正不差上下。那时众人都出房来,远远的围了个大筐箩圈儿站着;便是我自己的人,也因我有话在前,不敢靠近。台上的戏,也煞住了,站了一台;阔人都眼睁睁的不看台上那出戏,要看台下这出戏。当下我两个,一个站在北面,一个站在南面,亮了兵器,就交.起手来。及至一交手,才知他不是五年前的海马周三了;原来他自从挨了我那一鞭之后,他隐姓埋头去练这家武艺,要洗芒牛山南的那一张羞脸。一条鞭使了个风雨不透,休想破他一丝。我两个来来往往,正斗得难分难解,只见正东人群里电闪一般蹿出一个人来,手使一把怪刀,把我两个的钢鞭,用刀背儿往两下里一挑,说:‘你二位住手,听我有句公道话讲。’那时我只道是来帮他的,那人也只道是来帮他的,各收回兵器,各跳出圈子一看,只见那人身穿素妆,戴着孝髻,

斜接张弹弓儿,原来是个女子。

安老爷擎杯道:“不必讲,这一定是十三妹无疑了。”邓九公绰着那一部长髯,说:“兄弟,不是她还有谁?那时我同周三两个,才要和她讲话。忽然正西上,亦飞过一枝镖来,正向了那十三妹的胸前。我将说得声‘招家伙’,她早把身子一闪,那镖早打了个空。接着又是第二枝打来,她不闪了,只把身子一蹲,伸手向上一绰,早把那枝镖绰在手里。说时迟,紧跟着就是第三枝打来;那时快,她把手里这枝镖,迎着那枝镖发出去,打个正着,只见当的一声,冒了一股火星子,当啷啷,两枝镖双双落地。那四面看的人,就海潮一般,喝了个连环大彩。那发镖的人,也不曾露个面儿,早不知吓到那里去了。她也更不去寻,更不在意,便向我和周三道:‘你二位今日这场斗,我也不问你们是非长短,只是一个靠着家门口儿,一个靠仗着暗器,便那赢了,也被天下英雄耻笑。这耻笑不耻笑,却与我无干,只是我要问问:怎生输了的便该撩脂抹粉戴花?难道这脂粉花朵的里头,便不许有个英雄不成?如今你两个且慢动手,这一桌银子算我的;你两个,那个出头和我试斗一斗,且看看谁输谁蠃,那个戴那花朵儿,擦那胭脂,抹那脸粉!’老弟,那个当儿,劣兄到底比周三多吃了几年老米饭,一看她那光景,断非寻常之辈,不可轻敌。才待和她讲理,那周三见坏了他的道路,又欺那十三妹是个女子,冷不防嗖的就是一鞭。

那十三妹也不举刀相迎,只把身子顺着来,翻过腕子,从鞭底下用刀刃往上一磕,唰!早把周三的鞭削作两段。众人又齐声喝彩。只就那喝彩的声音里头,接着一片喊声,早从人队子里,噗噗跳出二三十条长大汉子来。”

安老爷问道:“这又是些甚么人呢”邓九公道:“这班人原来是那海马周三,预先叫他的伙伴,随了那起戏子,乔妆打

扮,混了进来,预先一个个埋伏在此。那时才听得众人一声喊,这十三妹早上面一刀削断周三的钢鞭,下面趁势是一个泼脚,把周三踢得爬在地下。她迫上一步,一脚踏住了脊梁,用刀指着一群贼伙道:‘你们那个上前,我就先宰了他这匹海马,作个榜样。’那班人听了这话,生怕坏了他头领性命,都吓得不敢上前,倒退下去。他便对那班贼伙说道:‘就请你众人偏劳,把那个红漆盒儿捧过来,给你这位大王戴上花儿,抹上脂粉,好让他上台扭给大家看。’老弟,你这可就听出周三的有短有长儿来了。‘只听他趴在地下,高声叫道:‘众弟兄休得上前,这位女英雄也且莫动手。我海马周三,也作了半生好汉,此时我不悔我来得错,我只悔我轻看了天下的英雄,今日出丑当场,我也无颜再生人世;便是死在你这等一位的英雄刀下,也死得值,就请砍下头去,不必多言。’老弟,你只听听十三妹这本领,可是脂粉队里的一个英雄,英雄队里的一个领袖?”

安老爷用手把桌子一拍,说道:“痛快!”拿起杯来,一饮而尽。褚大娘子道:“二叔怎的尽喝酒,也不用些莱?”安老爷道:“姑奶奶,你听你老人家这段话,还抵不得一肴下酒的美品么?何用再去吃莱?”邓九公一面喝着酒,一面说道:“老弟,这话还算不得下酒的美品呢!你看那十三妹打倒海马周三,她又言无数句,话不一席,垒两个指头,说出一番话来,待劣兄慢慢的说与你听,才算得酒莱的一品山珍海味,管叫你连吃十大碗,还痛快得不耐烦哩!”这正是:何用《汉书》来下酒,一番清谈也消愁。

那邓九公又向安老爷说出些甚的情由?下回书交代。

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筹画连环计深心作笔谈

上回书讲的是安老爷义结邓九公,想要借邓九公作自己随身的一个贯索蛮奴,为的是先收服了十三妹这条孽龙,使她得水安身,然后自己好报她那为公子解难赠金,借弓退寇,并择配联姻的许多恩义。又喜得先从褚大娘子口里得了那邓九公的性情,因此顺着他的性情,一见面便和他欢饮雄谈,从无心闲话里谈到十三妹。果然引动了那老头儿的满肚皮牢骚,不必等人盘问,他早不禁不由口似悬河的讲将起来,讲到那十三妹刀断钢鞭,斗败了周海马,作色掀须,十分得意。

安老爷听了说道:“这场恶斗,斗到后来怎的个落场呢?”

邓九公道:“老弟呀!那时只怕十三妹,听了海马周三这段话,一时性子起,把他手起一刀,虽说给我增了光了,给我出了气了,可就难免在场这些亲友们受累;正在为难,又不好转去劝她。谁想那些盗伙,一见他们的头领吃亏,十三妹定要叫他戴花擦粉,急得一个个早丢了手中兵器,跪倒哀求,说:‘这事本是我家头领不知进退,冒猫尊颜,还求贵手高抬,给他留些体面,我等恩当重报。’只听那十三妹冷笑一声,说:‘你这班人,也晓得要体面么?假如方才这九十岁的老头儿,被你们一鞭打倒,他的体面安在?再说方才若不亏你姑娘有接镖的手

段,着你一镖,我的体面安在?’众人听了,更是无言可答,只有磕头认罪。那十三妹睬也不睬,便一脚踏定周海马,一手擎着那把倭刀,换出全副笑盈盈的脸儿,对着那在场的大众说道:‘你众位在此,休猜我和这邓九公是亲是故,前来帮他。我是个远方过路的人,和他水米无交。我平生惯打无礼硬汉,今日撞着这场是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非图这几两银子。’说了这话,她然后才回头对那班盗伙道:‘我本待一刀了却这厮性命,既是你众人代他苦苦哀求,杀人不过头点地,如今权且寄下他这颗驴头。你们要我饶他,只依我三件事:第一,要你们当着在场的众位,给这主人赔礼,此后无论那里见了,不准错敬;第二,这二十八颗红柳树邓家庄的周围百里以内,不准你们前来骚扰;第三,你们认一认我这把倭刀和这张弹弓,此后这两桩东西一到,无论何时何地何人,都要照我的话行事。

这三件事,件件依得,便饶他天字第一号的这场羞辱。你大家快快商量回话。’众人还不曾开口,那海马周三早在地下喊道:‘只要免得戴花擦脂抹粉,都依都依,再无翻悔。’众人也一迭声儿和着答应。月巨十三妹这才一抬腿,放起周三;那厮爬起来,同了众人走到我跟前,齐齐的尊了我声‘邓九公爷’,向我捣蒜也似价磕了阵头,就待告退。老弟,古人说得好:‘得意不可再往’。我邓老九这就成够瞧的了,再说也不可向世路结仇,我就连忙扶起他说:‘周朋友,你走不得。从来说:‘胜败兵家常事。’又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这桩事,自此一字休提。现成的戏酒,就请你们老弟兄们,在此开怀痛饮,你我作一个不打不成相与的交情,好不好?’周三他倒也得风便转,他道:‘既承台爱,我们就在这位姑娘的面前,从这句话敬你老人家起。’当下大家上厅来,连那在场的诸位,也都加倍的高兴。我便叫人收过兵器银两,重新开戏,洗盏更酌。

老弟,你想这个过节儿,得让那位十三妹姑娘首座不得?我连忙满满的斟了钟热酒送过去,她说道:‘我十三妹,今日理应在此看你两家礼成,只是我孝服在身,不便宴会。再者,男女不同坐,就此失陪,再图后会。’说着,出门下阶,嗖的一声,托地跳上房屋,顺着那房脊,迈步如飞,连三跨五,委时间不见踪影。我方才晓得她叫作十三妹。老弟,你听这场事的前后因由,劣兄那日要不亏这位十三妹姑娘,岂不在人众里,把一世的英名丧尽!你道她怎的算不得我一个恩人?因此那天酒席一散,我也顾不得歇乏了,便要去跟寻这人。这才据我们庄客们说:‘这人三日前,就投奔到此;那时因庄上正有勾当,庄客们便把她让在前街店房暂住,约她三日后再来,现在她还在这里住着。’我听了这话,便赶到这里,和她相见。原来她只得母女二人;她那母亲,又是个既聋且病的,看那光景,也露着十分清苦。我便要把和周三赌赛的那万金相赠,无家她分文不取,及至我要请她母女到家赡养,她又再三推辞。问起她的来由,她说,自远方避难而来。一因她一家孤寡,生恐到此,人地生疏,知我小小有些声名,又有几岁年纪,特来投奔,要我给她家遮掩个门户;此外一无所求。当下便和我认作师徒。

她自己却在这东岗上青云山山峰高处,踹,了一块地方,结几间茅屋,仗着她那口倭刀,自食其力,赡养老母。我除了给她送些薪水之外,凭你送她甚么,一概不收。只一个月头里,借了我些微财物,不到半月,就依然照数还了我了。因此直到今日,我不曾报得她一分好处。”

安老爷道:“说来这人还不全是那长枪大戟的英雄,竟是个挥金杀人的侠客!我也难得到此,老兄台和她既有这等气谊,怎得引我会她一会也好?”邓九公听了,怔了一怔说:“老弟,若论你和这人彼此都该一见,才不算世上一桩憾事。只可惜老

弟来迟了一步,她不日就要天涯海角,远走高飞,你见她不着了。”安老爷故作惊疑问道:“这却为何?”只见邓九公未曾说话,两眼一酸,那眼泪早泉涌一般,‘蔼得满衣襟都是。连那白须上也沾了一片泪痕。叹了一声道:“老弟,劣兄是个直肠汉,肚子里藏不住话。独有这桩事,我家里都不曾提着一字;不信,你只问你侄女儿,就知道了原故。只因十三妹的这桩事,大须缜密,不能泄漏她的机关,如今承你老弟问到这句话,我两个一见,气味相投,肝胆相照,我可瞒不上你来。原来这位姑娘,她身上有杀父大仇,她因老母在堂,无人奉养,一向不曾报得。不想前几天,她这母亲得了一个痰症殁了。她如今孝也不及穿,事也不及办,过了头七,葬了母亲,便要去干这大事。今日她母亲死了第四天了,只有明日后日两天。她此时的心绪,避人还避不及,我怎好引你去见她?我昨日还问她归期,她说:‘这大事一了,便整归装;但这个事也要看个机会,才得了事,才好再回此地。’知她须三个月两个月?老弟你又那里等得她?就是愚兄这几日,也正为这事,心中难过。”安老爷又佯作不知的道:“哦!原来如此。但不知她的父亲是何等样人?因何事被这仇家陷害?这仇人又是那等样人?现在在什么地方?”邓九公摆手道:“这事一概不知。”安老爷道:“吾兄这句话,是欺人之谈了。她既和你有师生之谊,又把这等的机密大事告诉了你,你岂有不问她个详细原由的理?”

一句话,把邓九公问急了,只见他瞪了两只大眼,嗔起来道:“岂有此理!难道我是欺你老弟不成?你是不曾见过她那等的光景,就如生龙活虎一般,大约她要说的话,作的事,你就拦她,也莫想拦得个住手住口。否则,你便百般问她求她,也是徒劳无益。况且她仇还没报,这仇人的名儿,如何肯说?

我又怎的好问?只有等她事毕回来,少不得就得知这桩快事了。”

安老爷道:“如此说来,此时既不知她这仇人为何人,又不知她此去报仇在何地,她强煞究竟是个女孩儿,千山万水,单人独骑,就轻轻儿的说到去报仇,岂不觉得盂浪些?在这十三妹的年轻任性,不足深责;可是老哥哥,你既受她的恩情,又和她师徒相关,也该阻止她一番才是,怎的看了她这等轻举妄动起来?”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说:“老弟台,我说句不怕你思量的话,这个事,可不是你们文字班儿懂得。讲她的心胸本领,莫说杀一个仇人,就万马千军,冲锋打仗,也了得了,不用旁人过虑,这是一。二则,从来说‘父仇不共戴天’,又道是‘君子成人之美’,便她是个漠不相关的朋友,咱们还要劝她作成这件事,何况我和她呢?所以我想了想,眼前的聚散事小,作成她一番英雄豪举的事大。我方才竭力帮着她,早些葬了她家老太太,好让她一心去干这桩大事,也算尽我几分以德报德之心。此时我只有催促她,怎的老弟你倒要嗔我不阻止她起来?”安老爷这些话,一层逼进一层,引得那邓九公雄辩高谈,真情毕露。心里说道:“此其时矣,且等我先收伏了这个贯索奴,作个引线,不怕那条孽龙不饵耳受教;待她弭耳受教,便好全她那片孝心,成这老头儿这番义举,也完我父子的一腔心事。”便对邓九公说道:“自来说:‘英雄所见略同’。小弟虽不敢自命英雄,这桩事却和老兄台的见识,微微有些不同之处。既承不弃,见到这里,可不敢不言,只是吾兄切莫作恼。

你这不叫作以德报德,恰恰是个‘以德报怨’的反面,叫作‘以怨报德’。那十三妹的一条性命,生生送在你这番作成上了。”

邓九公听了骇然道:“哈!这话怎讲?”安老爷道:“这十三妹是怎的个英雄?我只得耳闻,不曾目睹。就据吾兄方才的话听起来,这人大约是一团至性,一副奇才。至性人往往多过

于认真,奇才人往往多过于好胜。要知一个人秉了这团至性、这副奇才来,也得天赐他一段至性奇才的福田,才许他作那番认真好胜的事业;否则,一生遭逢不偶,志量不售,不兔就逼成一个‘过则失中’的行径。看了世人,万人皆不入眼,自己位置的,想比圣贤还要高一层;看了世事,万事都不如心,自己作来的,要想古今无第二个。干他的事他也作,不干他的事他也作;作得来的也作,作不来的他也作。他不怕自己沥胆披肝,不肯受他人一分好处;只图一时快心满志,不管犯世途万种危机。久而久之,把那一团至性、一副奇才弄成一团雄心侠气,甚至睚眦必报,黑白必分。这等人若不得个贤父兄、良师友,苦口婆心的成全他,唤醒他,可惜那至性奇才,终归名堕身败!如古之屈原、贾谊、荆轲、聂政诸人,道虽不同,同一受病,此圣人所谓‘质美而未学者也’。这种人有个极粗的譬喻,比如那鹰师养鹰一般,一放出去,它纵目摩空,见个狐兔,定要悚翅下来,一爪把它擒住,及至遇见个狡兔黠狐,那怕把它拉到污泥荆棘里头,它也自己不惜毛羽,绝不松那一爪;再偶然一个抓不着,它便高飘远举,宁可老死空山,再不飞回来,重受那鹰师的喂饱;这就是这十三妹现在的一副小照真容。据我看她,此去绝不回来。老兄,你怎的还妄想两三个月后,听她来说那桩快事?”邓九公道:“她怎的不回来?老弟,你这话我就想不出的个理儿来了。”安老爷道:“老兄,你只想她这仇人,我们此时虽不知底里,大约不是个甚么寻常人,如果是个寻常人,有她这等本领,早巳不动声色把仇报了,也不必避难到此;这人一定也是个有声有势,能生人能杀人的脚色。

她此去报仇,恐怕就未必得着机会下手;那时大事不成,羞见江东父老,便不回来了,此其一。便让她得个机会下手,她那仇家岂没个羽翼牙爪?再,方今圣朝清平世界,岂是照那鼓儿

调上玩得的?一个走不脱,王法所在,她便不得回来了,此其二。再,让她就如妙手空空儿一般报了仇,竟有那本领潜身远祸,她又是个女孩儿家,难道还披发入山不成?况且听她那番冷心冷面,早同枯木死灰,把生死关头看破;这大事已完,还有甚的依恋?你只听她说的‘大事一了,便整归装’,这岂不是和你长别的话么?果然如此,她更是不得回来定了,此其三。

这等说起来,她这条性命不是送在你手里,却是送在那个手里?”

邓九公一面听安老爷那里说着,一面自己这里点头;及至听到后来,渐渐儿的把个脖颈低了下去,默默无言,只瞧着那杯残酒发怔。这个当儿,褚大娘子又在一旁说道:“老爷子,听见了没有?我前日和你老人家怎么说来着,我虽然说不出这些讲究来,我总觉一个女孩儿家,大远的道儿,一个人儿跑,不是件事;你老人家,只说我不懂这些事。听听人家二叔这话,说得透亮不透亮?”那老头此时,心里已是七上八下,万绪千头,再加上女儿这几句话,不觉急得酒涌上来,把一张肉红脸,登时连耳朵带腮颊,憋了个漆紫,头上热气腾腾出了黄豆大的一脑门子汗珠子,拿了条上海布的大手巾,不住的揩。半天从鼻子里哼出了一股气来,望着安老爷说道:“老弟呀!我越想你这话越不错,真有这个理!如今过了明日、后日两天,她大后日就要走了,这可怎么好?”安老爷道:“事情到了这个场中,只好听天由命了!那还有甚么法儿?”邓九公道:“咳!

岂有此理!人家在我跟前,尽了那么大情,我一分也没得补报人家;这会子生生的把她送到死道儿上去,我邓九公这罪过,也就不小。就让我再活八十七岁,我心里可有一天过得去呀!”

他女儿见父亲真急了,说道:“你老人家先莫焦躁,不如明日,请上二叔帮着,再拦她一拦去罢!”那老头儿听了,益发不耐烦起来,说:“姑奶奶,你这又来了;你二叔不知道她,难道

你也不知道她吗?你看她那性子脾气,你二叔人生面不熟的,就拦得住她么?”安老爷道:“这话难说,只怕老哥哥你用我不着;如果用得着我,我就赔你走一趟。俗语说的:‘天下无难事,只怕死求白赖。’或者竟拦住她,也未可知。”邓九公听了这句话,伸腿跳下炕来,趴在地下,就磕个头说:“老弟,你果然有这手段,你不是救十三妹,真箅你救了这个哥哥了。”

慌得安老爷也下炕还礼说:“不必如此,我此举也算为你,也算为我;你只知那十三妹是你的恩人,还不知她也是我的恩人哩!”

邓九公更加诧异,忙让了安老爷归座,问道:“她十三妹怎的又是你的恩人起来?”安老爷这才把此番公子南来,十三妹在茌平悦来店,怎的和他相逢,在黑风岗能仁寺,怎的救他性命,怎的赠金联姻,怎的借弓退寇,那盗寇怎的便是方才讲的那芒牛山海马周三,见了那张弹弓,怎的立刻备了人马,护送公子,安稳到淮;公子又怎的在庙里,落下一块宝砚,十三妹她怎的应许找寻,并说送这弹弓,取那宝砚;启己怎的感她情意,因此辞官,亲身寻访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邓九公这才恍然大悟,说:“怪道呢!她昨日忽然交给我一块砚台,说是一个人寄存的;还说她走后,定有人来取这砚台,并送还一张弹弓,又嘱我好好的存着那弹弓,作个纪念。我还问她是个何等样人,她说:‘都不必管,只凭这宝砚,收那雕弓,凭那雕弓,付这宝砚,万不得错。’路上的这段情节,她并不曾提着一字,再不想就是老弟和贤侄公子;这不但是这桩事里的一个好机缘,还要算是一个好穿插呢!”说着,直乐得他一天烦恼,丢在九霄云外,连叫快拿热酒来。安老爷道:“酒够了。如今既要商量正事,我们且撤去这酒席,趁早吃饭,好慢慢的从长计较,怎的个办法。”褚大娘子也说:“有理。”老

头儿没法,说道:“我们再敢个大些的杯子,喝它三杯,痛快痛快。”说着取来,二人连干了三巨觥。

恰好安公子已吃过饭,同了褚一官过来。安老爷便把方才的话,大略和他说了一遍。公子请示道:“既是这事有个大概的局面了,何不打发戴勤去,先回我母亲一句,也好放心。”

邓九公听了道:“原来弟夫人也周行在此么?现在那里?”褚大娘子也说:“既那样,二叔何不早说,我们娘儿们也该见见,亲热亲热;再说,既到了这里,有个不请到我家吃杯茶的?”

邓九公也道:“可是的。”立刻就要着人去请。安老爷道:“且莫忙!如今这十三妹既找着下落,便姑奶奶你不去约,她同媳妇也必到庄奉候,好去见那个十三妹姑娘。今日天也不早了,而且不可过于声张。”因吩咐公子道:“不必叫戴勤去;留下他,我另有用处。就打发华忠,带了随缘儿去,把这话密密的告诉你母亲和你媳妇,也通知你丈人丈母。请你母亲和媳妇,坐辆车儿,只带了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明日起早上路的时候,从店里动身,只说看个亲戚,不必提别的话。留你丈人丈母和家人们在店里照料行李;他二位自然也惦着要来,且等事体定规了,再说这话。你把华忠叫来,我当面告诉他,外面不可声张。”褚一官道:“我去罢。”

一时叫了华忠并随缘儿来,安老爷又嘱咐一遍,又叫他到一旁,耳语了一番,只听他答应,却不知说的甚么。老爷因问褚一官道:“这一路不通车道罢?”邓九公道:“从桐口往这路来,没车道;从这里上茌平去,有车道。我们赶买卖,运粮食,都走这车道。”褚大娘子又向褚一官道:“叫两个妥当些的庄客,同他爷儿们去。”老爷说:“两个人够了,这一路还怕甚么不成?”褚大娘子道:“不是怕什么,一来路岔道儿多,防走错了;二来我们也该专个人去请一请;三来大短的天,我

瞧明日,这话说结了,他娘儿这一见,管取舍不得散。我家只管有的是地方儿,可没那些干净铺盖,叫他们把家里的大车套了去,沿路也坐了人,也拉了行李。”褚一窟道:“索性再备上两个牲口骑着,路上好照应。”说着,同了华忠父子,出去打发他们起身去了。邓九公先就说:“好极了。”因又向安老爷道:“老弟看,我说我的事都得我们这姑奶奶不是?”褚大娘子道:“是了,都得我哟!到了留十三妹,我就都不懂了。”

邓九公哈哈的笑道:“这又动了姑奶奶脾气了。”大家说笑一阵。邓九公又去周旋公子,一时又打一路拳给他看;一时又打个飞脚给他看。褚大娘子在旁,一眼看见公子把那香袋儿和平口抽子,都带在身上,说道:“大爷,你真把这两件东西都带上了,你看叫你的那活计,一趁这两件越发得样儿了。”公子说:“我原不要带的,姨奶奶不依么!我没法儿,只得把二百钱掏出来,交给我嬷嬷爹,才带上的。”安老爷道:“姑奶奶!

你怎么这等称呼他?”褚大娘子道:“二叔,使得。我们叫声二叔,就同父母似的;这大爷跟前,我可怎么好老大老大的叫他呢!我们还论我们的,万一我有一天,到了二叔家里,我还和他充续嬷嬷姑姑呢!”因向着公子道:“是不是?”公子也只得一笑。安老爷道:“那我们又不敢那样论法了。”

说话间,那位姨奶奶,早巳带了人,把饭摆齐。安老爷坐下看了看,那厨下就打发的整桌鸡鱼菜蔬,合煮的白鸭子白煮肉,又有褚大娘子里边弄的家卧垂钓瓜莱,自己腌的肉腥,并现拉的过水面,现蒸的大包子。老爷在任上,吃了半年来的南席,又吃了一道儿的顿饭,乍吃着这些家常东西,转觉得十分香甜可口。只见邓九公,他并不吃那些菜,一个小小子儿,给他捧过一个小缸盆大的霁盐海碗来,盛着满满的一碗老米饭;那个又端着一大碗肉,一大碗汤。他接来,把肉也倒在饭碗里,

又舀了半碗白汤,拿筷子拌了岗尖的一碗,就着辣咸菜,忽噜噜,噶吱吱,不上半刻,吃了个罄净。老爷这里才吃了一碗面,添了半碗饭,因道:“老哥哥的牙口,竟还好。”他道:“不中用了,右半边儿的槽牙,已活动了一个。”

一时饭毕,便在东间一张方桌前坐下,就有小小子给安老爷端了盥漱水来。邓九公却不用盥漱,只使一个大锡漱口碗,自己端着,出了屋子,大漱大喀的闹了一阵,把那水都喷在院子里。回首又见那姨奶奶,给他端过一个扬州千层板儿的木盘来,装着凉水说:“老爷子,使水呀。”那老头儿把那将及二尺长的白胡子,放在凉水里,湃了又湃,油了又油,闹了半日;又用烤热了的干布手巾,冱一回,擦一回,然后用个大木梳,梳了半日;收拾得十分洁净光彩,根根顺理飘扬,自己低头看了,觉得得意之至。褚大娘子便和那位姨奶奶,忙忙的吃过饭。

盥漱已毕,装了袋烟也过来陪坐。那边便收拾家伙,下人拣了吃去。老爷看着,虽不同那钟鸣鼎食的繁华丰盛、规矩排场,只怕倒是个长远吃饭之道。

却说邓九公见大家吃罢了饭,诸事了当,他却耐不得了,向安老爷道:“老弟,你快把明日到那里怎的个说法,告诉我罢。”安老爷道:“既如此,大家都坐好了。”当下安老爷同邓九公对面坐了,叫公子同褚一官上面打横,褚大娘子也在下面坐了。褚一官坐下,就开口道:“我先有句话,明日如果见了面,老爷子,你老人家,可千万莫要性急,索性让我们二叔先说。”安老爷道:“不必讲,这出戏自然是我唱,也得老兄给我作一个好场面,还得请上姑爷姑奶奶走走场,并且还得今日趁早备下一件行头。”邓九公问道:“怎的又要甚么行头?”

安老爷道:“大家方才不说这姑娘不肯穿孝吗?如今要先把这件东西,给她赶出来临时好用。”褚大娘子忙道:“都有了。那

一天,我瞧着她老太太那光景不好,我从头上直到脚下,以至她的铺盖坐褥,都给她张罗妥当了。她拿去执意不穿,是去报定了仇了,可叫人有甚么法儿呢?”老爷道:“有了更好。”

邓九公便道:“老弟,你可别硬作梗,不是我毛草,她那脾气性子,可真累赘!”安老爷笑道:“不妨,若无破浪扬波手,怎取骊龙颔下珠?就是老妈妈论儿,也道是没那金刚钻儿,也不揽那瓷器家伙。你看我三言两语,定叫她歇了这条报仇的念头。不但这样,还要叫她立刻穿孝尽礼;不但这样,还要叫她扶柩还乡;不但这样,还要叫她双亲合葬;不但这样,还要给她立命安身三那时才算完了老哥哥的差,了结了我的一条心愿。”

邓九公道:“老弟,我说句外话,你莫要榜张了罢!”老爷道:“不然,这其中有个原故,等我把原故说明白,大家自然见信了。但是这事,不是三句五句话了事的,再也定法不是法,我们今日须得先排演一番。但是这事,却要作得机密,虽说你这里没外人,万一这些小孩子们出去,不知轻重,露个一半句,那姑娘又神通,倘被她预先知觉了,于事大为无益。如今我们拿分纸墨笔砚来,大家作个笔谈,只不知姑奶奶可识字不识?”

褚一官道:“她认得字,字儿比我深,还写得上来呢!”老爷道:“这尤其巧了。”说着,褚一官便起身去取纸笔。

读者,趁他取纸的这个当儿,作者要打个岔。你看这十三妹从第四回书就出了头,无名无姓,直到第八回她才自己说了句。人称她作十三妹,究竟也不知她姓甚名谁,甚么来历。这书演到第十六回了,好容易盼到安老爷知道她的根底,这可要听听她的姓名了。又出了这等一个西洋法子,要闹什么笔谈,岂不惹读者心烦性躁么?读者,且耐性安心,少蠛勿躁,这也不是我作者定要如此。这稗官野史,虽说是个玩意儿,其为法,则本一如文章家也,必先分出个正传附传,主位宾位,伏笔应

笔,虚写实写,然后才得有个间架结构。即如这段书,是十三妹的正传;十三妹为主位,安老爷为宾位;如邓、褚诸人,连宾位也占不着,只算个愿为小相焉。但这十三妹的正传,都在后文,此时若纵笔大书,就占了后文地步,到了正传写来,便没些子气势,味同嚼蜡;若竟不先伏一笔,直待后文无端的写来,这又叫作没来由,又叫作无端半空伸一脚,为文章家最忌。

然则此地,断不能不虚写一番;虚写一番,又断非照那稗官家的“附耳过来,如此如此”这八个大字的故套,可以了事。所以才把这文章的筋脉,放在后面去,魂魄提向前头来,作者也煞费一番笔墨。然虽如此,读者却又切莫认作不过一番空谈,后面自有实事,把它轻轻放过去;要知他这段虚文和后面酌实事,却是逐句逐字,针锋相对。读者乐得分破许精神,须寻些趣味也。

那褚一官取了纸墨笔砚来,安老爷便研得墨浓,蘸得笔饱,手下一面写,口里一面说道:“九兄,你大家要知那十三妹的根底,须先知那十三妹的名姓。”因写了一行,给大家看道:“那姑娘并不叫作十三妹,她的姓是这个字,她的名是这两个字,她这十三妹三字,就从她名字上这字来的。”大家道:“哦,原来如此!”安老爷又写了一行,指道:“她的父亲是这个名字,是这等官,她家是这样一个家世。”邓九公道:“如何?

我说她那等的气度,断不是个民间女子呢!这就无怪其然了。”

褚大娘子道:“这我又不明白了。既这样说,怎的她又是那样个打扮呢?”安老爷道:“你大家有所不知。”因又写了几句,给大家看道:“是这样一个原故,就如我家,这个样子也尽有。”

大家听了,这才明白。安老爷又道:“你大家道她这仇人是谁,真算得个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大脚色。”因又写了几个字,指给众人看道:“便是这个人。”邓九公道.:“啊哎!她怎的

会惹着这位太岁去,和他结起仇来?”安老爷道:“她父亲和那人,是个亲临上司,属员怎生敢去和他结仇,就为了这姑娘身上的事。”说着,又写了两句,指道:“这是这等一个情节,无奈她父亲又是个明道理尚气节的人,不同那趋炎附势的世俗庸流;见他那上司平日如此如此,更兼他那位贤郎又是如此如此,任他那上司的百般牢笼,这事他绝不吐口应许。那一个恼羞成怒,就假公济私,把他参革,拿问在监,因此一口暗气而亡。那姑娘既痛他父亲的含冤,更痛那冤由自己而起,这便是她誓死报仇的根子。”

邓九公听了,抡起大巴掌来,把桌子拍得山响,说道:“这事叫人怎生耐得?只恨我邓老九有了两岁年纪,家里不放我走。

不然的时候,我豁着这条老命走一遍,到那里怎的三拳两脚,也把那厮结果了。”安老爷道:“不劳你老兄动这等大气。”因又写了一行,指道:“这个现在已是这等光景了。”邓九公道:“是呀,前些日子,我也模模糊糊听见谁说过一句来着,因是不干己事,不曾留心去问。却也是朝廷无私,天公有眼。莲等说起来,这姑娘更不该去了。”褚大娘子笑道:“谁到底说她该去来着?这不是你老人家甚么英雄咧,豪杰咧,又是甚么大丈夫烈烈轰轰作一场咧,闹出来的咧?”邓九公呵呵的笑道:“我的不是!我就知道有这些弯子转子吗?”安老爷道:“这话倒不可竟怪我们这位老哥哥,我若不来,你大家从那里知道起;便是我虽知道,若不知道底里,方才也不说那等的满话。

至于我此番来,还不专在她救我的孩子的这桩事上。”因又写了几句道:“我们两家,还多着这样一层,是如此如此。便是这姑娘,我从她怀抱儿时候就见过,算到如今,恰恰的十七年不曾见着。自她父亲死后,更是不通音讯。这些年,我随处留心,逢人便问,总不得个消息;直到我这孩子到了淮安,说起

路上的事来,我越想越是她,如今果然不错。你看我若早几日到,没她母亲这桩事,便难说话;再晚几日,见不着她这个人,就有话也无处可说。如今不早不晚,恰恰的今日,我两人相聚,这岂不是为你我报德凑的机缘?这真是上天鉴察她那片孝心,从前叫她自己造那番分救你我两家的因,今日叫你我两个结合救她一人的果,分明是天理人情的一桩公案。‘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据此看去,明日的事,只怕竟有个八分成局哩!”褚一官道:“岂但八分,十成都可保。”安老爷道:“这也难说,明日只怕还得大大的费番唇舌。我们如今私场演官场,可就要串起这出戏来了。”说着,那位姨奶奶送过茶来;大家喝着茶,那姨奶奶便凑到褚大娘子耳边,嘁喳了几句。褚大娘子笑着,皱皱眉道:“咳,’不用哟!”邓九公道:“你们鬼鬼祟祟,又说些甚么?”褚大娘子笑着说:“不用问了。”邓九公这几日是时刻惦着十三妹,生怕她那边有个甚么岔儿,追着要问。那姨奶奶忍不住,自己说道:“今儿个他二叔和大爷,他爷儿们不都住下么?我想着他们都没个尿壶。我把你老的那个,刷出来了。你老要起夜,有我这马桶呢!你跟我一堆儿撒不好呀?”姑奶奶可只是笑,大家听了,也笑个不止。安公子忍不住,回过头去,‘把茶喷了一地。邓九公道:“很好,就是那么着,你只别来搅,耽误人家的事。”

一时茶罢笑止。邓九公道:“如今这个人的来历,是彻底澄清的明白了。只是老弟用何等妙计,能叫她照方才说的那样叨教呢?”安老爷道:“从来只闻定计报仇,不曾见过定计报恩。然而这个人的性情,非用条妙计,断断制她不住,你我这报恩的心,也无从尽起。等我写出一个节略来,大家商议。”

说着就提笔,一条一条的写了一大篇,便望着邓九公、褚家夫妻道:“我们此去,我不必讲,自然是从送还这张弹弓说起。

但是第一,只愁她收了弹弓,不肯出来见我,便有话也没处说了。明日却请你爷儿三位,借桩事儿,分起先去,然后我再作恁般个行径而来。到那里,九兄,你却如此如此说,我便如此如此说,却劳动姑奶奶这般这般的暗中调度,便不愁她不出来见我了。及至看见了她,还愁交代弹弓之后,我只管问长问短,她却一副冰冷的面孔,寡言寡笑,我纵然有话,从那里说起。

我便开口先问怎的一桩事,不愁她不还出个实在来。我听了便想作这般一个举动,她若推托,却请九兄从旁如此如此的一团和,我便得又进一步,直人后堂了。及至到了里面,我一面参灵礼拜;假如她还过礼,依然孝子一般,伏地不起,难道我好上前拉她起来和我说话不成?却得姑爷姑奶奶,一位如此的一周旋,这位再如彼的一指点,九兄又从中作个代东陪客,我就居然得高坐长谈了。坐下我开口第一句,可便是这句话。她绝不肯说到报仇原由,一定的用谈话支吾;但她一支吾,我第二句便是这句话。”安老爷说到这里,褚一官道:“说是这等说,二叔,你老也得悠着来呀!”安老爷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恁的一激,怎生激得出她报仇的那句话来。”邓九公道:“有理,不错的,就是这等不妨。便是她有甚话说,有我从中和解着!”安老爷道:“到那时节,倒用不着和解,你但如此如此作去,她自然没话可说。但是这节关目,老兄,你可得作得象。我再如此用话一敲打,一定要叫她自己说出这句报仇的话来才罢。”邓九公道:“她始终不说也难。”安老爷道:“老兄,你要知她是好胜不过的人,怎肯被人訾着短处?有那等一句话在前头,便不容她不说了。但是说虽说了,凭怎的问她那仇人的姓名,可休想她说出来了。问来问去,不等她说,我便一口道破。”邓九公拍手道:“好!”安老爷道:“九兄,你莫先赞好着。你须知她,又是这机警不过的人。这桩事,和

那仇人的姓名,无一刻不横在她心头,却又万分的机密,防着泄露。忽然的被一个陌生人当面叫破,她如何不疑,难保不有一场大动作的。如此,此番却得仗你老兄和解了。”邓九公道:“便是这样,也不妨事。她虽是难缠,却不蛮作。你只看她作过的那几桩事,就是个样子了。”安老爷道:“只要成全了她,就你我吃些亏,也说不得。等过了这关,我却把她那仇人的原委说来,这却得大费一番唇舌,才平得她那口盛气。等到把这事的原委说明,就是有证有据、共闻共见的事情,难道还怕她不信,一定要去报仇不成?”邓九公道:“是呀!到了这个场中,就算完了。”安老爷道:“完了?未必呀!只怕还有大未完在后头呢!老兄,你切莫把她平日的那番侠烈,认作她的得意,她那条肠子是凉透了,那片心是横绝了;也只为她父母这两桩大事未完,弄成这等一个游戏三昧的样子。如今,不幸母亲已是死了;再听得父仇不消报了,可防她顿生他变,这倒是一桩要紧的关头。”褚大娘子道:“不妨,那等我劝她。”老爷道:“这岂是劝得转的!你爷儿三个,只要保护得她那一时的平地风波,此后的事,都是我的责成。只消我如此如此,恁般恁般,一片说词,管取她一片雄心侠气,立地化成婉转柔肠,好叫她向那快活场中安身立命也。”

邓九公听完,不住点头顺嘴,抚掌捻须,说道:“老弟呀!

愚兄闯了一辈子,没服过人;今日遇见你老弟,我算孙大圣见了唐长老了。你们念书的,心里真有点子道理的!”说着,把那字纸撕成条儿,交与褚一官拿去烧了,以防泄露。安公子也便站起身乘外面去坐。只有褚大娘子只管在那里坐着,默欺出神。安老爷道孙:“姑奶奶,怎么没话?难道你舍不得你那世妹还乡不成?”褚大娘子道:“她这样的还乡,不强似他乡流落,岂有不愿意之理?只是我方才通前彻后一想,这件事,二

叔你老人家,料估得、防范得、计算得都不差,便是有想不到的、想过去的去处,有这大谱儿在这里,临时都容易作。只是你老人家方才说的给我那十三妹妹子安身立命这句话,究竟打算怎的给她安身?怎的给她立命?何不索性说来我们听听,也得放心。”安老爷道:“这不过等完事之后,给她说个门户相对的婆家,选个才貌相当的女婿,便是她的安身立命了。姑奶奶,你还要怎样?”褚大娘子道:“我却有个见识在此。”因望着他父亲和安老爷,悄悄儿的道:“我想莫如把她如此这般的一办,岂不更完成一段美事?”邓九公说:“好哇,好!我怎的就没想到这里?老弟不必犹豫,就是这样定了这事,咱们也在明日定规。从明日起,扫地出门,愚兄一人包办了。”安老爷连忙站起身来向褚大娘子道:“贤侄女,我的心事,被你一口道着了。但是这桩事,大不容易。”因又向邓九公道:“老哥哥,你明日切切不可提起;如提着一字,管取你我今日这片心神都成画饼。所关匪细,且作缓商。”这正是:整顿金笼关玉风,安排宝钵咒神龙。

安老爷、邓九公次日怎的去见那十三妹?下回书交代。

第十七回

隐名姓巧扮作西宾借雕弓设计赚侠女

这回书紧接上回,表的是安老爷同公子到了褚家庄,会着邓九公和褚家夫妻,说起那十三妹姑娘葬母之后,要单人独骑,远去报仇。他安、邓两家都受过十三妹从前相救之恩,正想答报,深虑那姑娘此去,轻身犯难,难免有些差错,想要留住她这番远行;又料着那位姑娘狭肠烈性,定是百折不回,断非三两句留得住她,因此大家密密的定了一条连环妙计。当下计议得妥当,安老爷同公子便在褚家住下。褚家夫妇把正房东院小小的几间房子,收拾出来,请老爷公子住歇。这房子是个独门独院,原是褚一官设榻留宾之所。这晚,褚一官便在外相陪。

安老爷心中有事,天还没亮,一觉醒来,在枕上听得远寺钟敲,沿村鸡唱,林鸦檐雀,格磔弄晴。便听得邓九公在那里催着那些庄客长工们起来,打水熬粥,放牛羊,喂牲口,打扫庄院;接着就听得扫叶声,叱犊声,桔槔声,此唱彼和,大有那古桃源的风景。老爷、公子也就起来盥漱。邓九公便过来陪坐,安老爷也道了昨日的奉扰。邓九公道:“老弟,咱们也不用喝那早粥了。你侄女儿那里给你包的煮饺子也得了,咱们就趁早儿吃饭。”褚一官早张罗着送出饭来。又有老爷、公子要的小米面、窝窝头、黄米面,烙糕子,大家饱餐一顿。吃过了

饭,那太阳不过才上树梢,早见随缘儿拽着衣裳,提着马鞭子,兴匆匆的跑进来。老爷问道:“路上没什么人儿?你又跑在里头来做什么?你来的时候,太太动身没有?”随缘儿说道:“奴才太太同大奶奶,已经到门了。昨夜店里,才交四更里头,就催预备车,还是亲家老爷拦说早呢!等到鸡叫头遍就动身来了。”公子听说,连忙接了出去,老爷也陪邓九公迎到庄门。

褚大娘子同那位姨奶奶,带了许多婆儿丫头,也迎到前厅院子。

大家远远的望见张姑娘,都觉诧异,只道:“十三妹姑娘,怎生倒会了安太太同来了呢?”及至细看,才看出她和十三妹面目虽然相仿,精神迥不相同。一时大家相见,老爷迎着太太,一面走着,一面便问了一句道:“我昨日叫华忠说的东西赶上了不曾?”太太道:“得了,带了来了。”老爷又道:“太太,想着可该如此?”太太道:“实在该的,只是那里补报得过人家来哟!”老爷道:“正是了,我们得尽一番心,且尽一番心。”邓九公听了这话,摸不着头脑,但是人家两口儿叙家常,可怎好插嘴去问呢?只得心中闷闷的猜度。

说话间,大家一路穿过前厅,到了正房。这其间,邓九公见了安太太、张姑娘,自然该有一番应酬;安太太、张姑娘见了褚大娘子,也自然有一番亲热;那位姨奶奶,从中自然也该略略点缀;随缘儿媳妇,也该拜见续姑婆;他家那些村婆儿,从不曾见过安太太这等旗装打扮,更该有一番指点窥探。无如此时,安老爷是忙着要讲十三妹;安太太、张姑娘是忙着要问十三妹;读者是忙着要知十三妹;作者只得一枝笔,写不及八面的话;只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笔勾消,作一个有话即长、无话即短的老例。

那安太太和张姑娘,本是打了尖来的;褚大娘子却又丰丰盛盛,备了一桌饭。太太不好却她美意,只得又随意吃了些;

她又叫人在外面,给那马车跟人,煮的白肉,下的新面,过水合漏,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轰轰乱乱,匆匆忙忙的吃了一顿饭,把个褚大娘子忙了手脚不闲。须臾饭罢,安老爷又嘱咐太太和媳妇,只在庄上相候,等自己见过十三妹,再叫人来送信;便同邓九公、褚家夫妇,分了前后起身,迤通往青云山而来。

十三妹自从她母亲故后,算来已是第五日,只剩明日一天,后日葬了母亲,就要远行去干那桩报仇的大事。这日清早起来,便把那点薄薄家私,归了三口箱子,一切陈设器具铺垫以及零星东西,都装在柜子里;把些粗重家伙,并坛子里的咸菜,缸里的米,养的鸡鸭,还有积下的几十串钱,都散给看门的庄客长工和近村平日服侍她母亲的那些妇女;又把自己的随身行李,放在手下。一切了当,觉得这事作得海枯石烂,云净天空,何等干净解脱,胸中十分痛快。才得坐定,早见邓九公走进门来,她便起身迎着笑道:“你老人家不说今日要歇半天儿吗?怎的倒这么早就来了?”邓九公道:“我何尝不要歇着,只因惦记着那绳杠,怕他们弄的不妥当。咱们这里虽说不短人抬,都是些劣把。这是你老太太黄金入柜,万年的大事,要有一点儿不保重,姑娘,我可就对不起你了。所以我要趁今早在庄上,看着打点好了。谁知昨日回去,见他们已经弄妥当了。我想只有今日一天,明日是个半宿,这些远村近邻的,必来上上祭,怕没工夫;绳杠既弄妥了,莫若趁今日咱们把它作好了,也省得临时再忙。你想是这么着不是?十三妹道:“这全仗你老人家,我再无可说了。”正说着,只见褚大娘子也来了,跟着两个老婆子,两个笨汉,一个背着个铺盖卷儿,一个抱着个大包袱。

姑娘望着她道:“这作甚么呀?我这里的东西,还嫌归着不清楚呢!你又扛了这么些东西来了。”褚大娘子道:“我想明日来的人必多,你得在灵前还礼,分不开身;张罗张罗人哪,归

着归着屋子啊,那不得人呢?再就剩这两天了,知道你此去,咱们是一个月两个月才见,我也和你亲热亲热。所以我带了铺盖来,打算住下,省得一天一趟的跑。”姑娘道:“难为你这等想得到。只是归着屋子,可算你误了;不信,你看我一个人儿,一早的工夫,都归着完了。”

褚大娘子一看,果见满屋里都归着了个清净,箱子柜子都上了锁;只见炕上几件铺垫和随手应用的家伙不曾动。因问道:“你这可忙什么呢?你走后交给我给你归着,还不放心哪?”

姑娘道:“不是不放心。”因指着那箱子道:“这里还剩我母亲和我的几件衣裳。母亲的,我也不忍穿,我那颜色衣裳,又暂且穿不着,放着自糟蹋了,你都拿去。你留下几件,其余的送你们姨奶奶。剩下破的烂的,都分散给你家那些妈妈子们。

零零星星的东西,都在这两顶柜子里,你也叫人搬了去。不要紧的家伙,我都给了这里照应服侍的人了,也算他们伺候我母亲一场。”邓九公听见道:“姑娘,你几天儿就回来,这些东西难道回来就都用不着了?叫个人在这里看着就得了,何必这等。”十三妹道:“不然,一则这里头有我的鞋脚儿,不好交在他们手里。再说回来,难道我一个人儿,还在这山里住不成?

自然是跟了你老人家去。那时候短甚么要甚么,还怕你老人家不给我弄么?”邓九公道:“就是这样,你也得带些随身行李走呀!”十三妹指着炕里边的东西说道:“你老人家看,这一条马褥子、一个小包袱卷儿里头,还包着二三十两碎银子。再就是那把刀,那头驴儿,便是我的行李了,还要甚么!”邓九公看她作的这等斩钉截铁,心里想到昨日安老爷的话,真是大有见识,暗暗佩服。

九公还要说话,褚大娘子怕她父亲一阵唠叨,露了马脚,便拦他道:“你老人家不用和她说了;她说怎么好,就怎么好

罢!我算缠不清我们这位小姑奶奶就完了。”十三妹听了,这才欢欢喜喜的把钥匙交给褚大娘子收了。说话间,听得门外一阵喧哗,原来是褚一官押了绳杠来了。只见他进门就叫道:“老爷子,都来了,搁在那里呀?”邓九公道:“你把那大杠搁在外头,肩杠、绳子、垫子,都堆在这院子里;你歇会子,咱们就作起来。”褚一官道:“还歇甚么?大短的天,归着归着,咱们就动手啊!”说着出去,便带着人把那些东西都搬进来。早有在那里帮忙的村婆儿们,泡了一大壶茶搁在那里。从来武不善作,邓九公和褚一官便都摘了帽子,甩了大衣,盘上辫子,又在短衣上捻紧了腰,叫了四个人进来捆那绳杠。褚一官料理前头,邓九公照应后面。那四个长工里头,有一个原是抬杠的团头出身,只因有一膀好力气,认识邓九公,便投在他庄上。只听他说怎样的安耐磨儿,打底盘儿,拴腰拦儿,撕象鼻子。坐卧牛子,一口抬杠的行话。他翁婿两个也帮着动手。

十三妹只和褚大娘子站在一边闲话,看着那口灵,略无一分悲戚留念的光景。

邓九公、褚一官正在那里带了四个工人,盘绳的盘绳,穿杠的穿杠,忙成一处。只见一个庄客进来,望着褚一官说道:“少当家的,外头有人找你老说话。”他爷儿三个,早明白是安老爷到了。只见褚一官,一手揪着把绳,一脚蹬着杠抬头,和那庄客道:“有人找我说话,你没看见我手里做着活吗?有甚么话,你叫他进来说不成了。”庄客道:“不是这村儿的人哪!”褚一官道:“你瞧这个死心眼儿的,凭他是那村儿,便是咱们东西两庄的人,谁没到过这院子里呢?”那庄客摇头道:“喂,也不是咱庄儿上的呀,是个远路来的。褚一官道:“远路来的,谁呀?”庄客道:“不认识他么?我问他贵姓,他说你老见了,自然知道;他还问咱老爷子来着呢!”褚一官故意

歪着头,皱着眉想道:“这是谁呢?他怎么又会找到这个地方儿来呢?”那庄客道:“谁知道哇!”褚一官低了低头,又问道:“你看看是怎么个人儿呀?”那庄客道:“我看看只怕他是咱们同行的爷们,我见他也背着象老爷子使的那么个弹弓子么们!”褚一官又故意猜疑道:“你站住。同行里没这么一个使弹弓子的呀!”说着,隔着那座灵位便叫了邓九公一声。

邓九公站在那棺材的后头,看了两个长工做活,越是褚一官这里和人说话,他那里越吵吵得紧。一会儿又是那股绳打松了,一会儿又是那个扣儿绕背弓了,自己上去攥着根绳子,绾那扣儿,用手捻了又捻,用脚踹了又踹,口里还说道:“难为你还充行家呢!到底儿劣把头么!”褚一官只管和庄客说了那半日话,他总算没听见;直等褚一官叫了他一声,他才抬起头来问:“怎么呀?”褚一官道:“你老人家知道咱们这亲友里头有位使弹弓子的吗?”他扬着头想了想说:“有哇!走西口外的,在教马三爸,他使弹弓子。你这会子想起甚么来了问这话?”褚一官道:“你老人家才没听见说吗?”邓九公道:“我只顾做活,谁听见你们说的是甚么。”褚一官便故意把那庄客的话,又向他说了一遍。他道:“不就是马三爸来了?”因问那庄客道:“这个人有多大年纪儿了?”庄客道:“看着有个五十岁光景。”邓九公道:“这就不对了,马三爸比我小一轮,属牛的,今年七十一;再他也歇马两三年了,这一向总没见他送个书子来。这人还不知是有哇,是没了呢!”说着,又和那人嚷道:“你那套儿打那么紧,回来怎么穿肩杠啊?”更不和褚一官搭话。

十三妹只呆的听了半日,眼睛一转,象是打动了甚么心事。

读者,从来俗语说的再不错,道是“无心人说话,只怕有心人来听”。何况是两个有心的装作个无心的,彼此一答一和说话;

旁边听话的,又本是个有心人,从无心中听得心里的一句话,凭她怎的聪明,有个不落圈套的么?所以姑娘起先听着邓九公、褚一官和那庄客三人说话,还不在意,不过睁着两只小眼睛儿,拨瞪儿拨瞪儿的在一旁听热闹儿。及至褚一官问出那句背着张弹弓的话,邓九公又问出一句那背弹弓的人,约莫五十岁光景的话,正碰在心坎儿上。因问邓九公道:“师傅,你老听,这岂不是那个话来了吗?”邓九公又装了一个愣,说:“那话呀?”姑娘道:“瞧瞧你老人家,可了不得了,可是有点子真悖悔了。我前日交给你老人家那块砚台的时候,怎么说的?”

邓九公道:“是啊!要果然是这桩事,可就算来得巧极了。一则那东西,是你一件家传至宝;我如今又不出马了,你走后,我留它也是无用,倒是你此次远行带去,是件挡枪的家伙。就只是这块砚台,偏偏的我前日又带回二十八棵红柳树西庄儿上收起来了;如今人家交咱们的东西来,人家的东西咱倒一时交不出去,怎么样呢?”褚大娘子一旁说道:“那也不值得甚么!

叫他姐夫出去,见见那个人,叫他把弹弓子留下,让他到咱们东庄儿往两天;等人家完了事,再同了他到西庄儿取那块砚给他,又有甚么使不得的?”十三妹先说有理。邓九公也和褚一官道:“也只好这样!姑爷,你就去见见他,留了那弓。我不耐烦出去了。”褚一官便丢下这里的事,忙着穿衣服戴帽子。

姑娘笑道:“一哥,你不用尽着打扮了,你只管去见罢!管你一见就认得,还是你们个亲戚儿呢。你收下那弓,可不必让他进来。”褚一官道:“我的亲戚儿?我从那里来这么一门子亲戚儿呀?”说着,穿戴好了便出去见那人去。

姑娘的这话,又从何而来呢?当日他同安公子、张金凤在柳林话别的时候,原说定安公子到了淮安,等他奶公华忠到后,打发华忠来送这弹弓,找着褚一官,转找邓九公取那砚台。这

姑娘又素知华忠和褚一官的前妻是嫡亲兄妹,如今听说这送弹弓的,正是个半百老头儿,可不是华奶公是谁?因此闹了这么一句俏皮话儿。自己想着这事只有我一个人心里明白,你们大家都在坛子胡同呢!

不想褚一官出去没半盏茶时,依然空手回来,一进屋门光摆手道:“不行,不行,不但我不认得他,这个人来得有点子酸溜溜,还外带着些累赘。我问了他,他说:‘姓尹,从淮安来。’那弓和砚台,倒说得对。及至我叫他先留下弹弓,他就闹了一大篇子文诌诌,说要见你老人家。我说:‘你老人家手底下有事,不得工夫。’他说,‘那怕他就在树圈儿底下候一候几,都使得!’一定要见。”姑娘一听,竟不是华奶公,便向邓九公道:“不然,既在外等你,你老人家就见他去。”只听邓九公和褚一官道:“你不要把他拦在门儿外头,把他约在这前厅里,你且陪他坐着;等我作完了点活再出去。”褚一官去后不一时,这里的杠也弄得停妥。邓九公才慢慢的擦脸,理顺胡子,穿戴衣帽。这个当儿,褚大娘子问姑娘道:“你方才说这人,怎的是我们的亲戚?”姑娘道:“既然不是,何必提他?”褚大娘子道:“等老爷子出去见他回来,咱们倒偷眼瞧瞧,到底是个甚么人儿?”姑娘也无不可。

读者,这书要照这等说起来,岂不是由着作者一枝笔,凑着上回的连环计的话说,有个不针锋相对的么?便是这十三妹,难道是个傀儡人儿,也由着作者一枝笔,爱怎样耍就怎样耍不成?这却不然,这里头有个理。读者,试想个十三妹本是好动喜事的人,这其中又关着她自己一件家传的至宝,心爱的兵器,再也要听听那人交代这件东西,安公子是怎样一番话。褚大娘子不说这话,她也要去听听,何况又从旁边这等一挑,也有个不欣然乐从的理么?

邓九公收拾完了出去,十三妹便也和褚大娘子蹑足潜踪的走到这前厅后窗窃听;又用簪子扎了两个小窟窿,望外看着。

只见那人是个端正清音、不胖不瘦的白白脸儿,一口微带苍白、疏疏落落的胡须,身穿一件行装,头上戴个金顶儿,桌子上放着一个蓝毡帽罩子,身上背的正是她那张铄金镂银、铜胎铁背,打二百步开外的弹弓,坐在那南炕的上首。十三妹心里先说道:“这人生得这样清奇厚重,断不是个下人。”正想着,便见褚一官指着邓九公和那人说道:“这就是我们舍亲邓九公太爷。”

只见那人站起身来控背一躬说:“小弟这厢有礼。”邓九公也顶礼相还。大家归座,长工送上茶来。只听邓九公道:“足下尊姓是尹,不敢动问大名,仙乡那里?既承光降,怎的不到舍下,却一直寻到这里?又怎的知道我老拙在此?”忽见那人笑容可掬的答道:“小弟姓尹,名字叫作其明,北京大兴人氏,和一位在旗的安学海安二老爷,是个至交朋友。因他分发河南,便同到淮安,帮他办办笔墨。”

说到这里,邓九公称了一句,说:“原来是尹先生。”那人谦道:“不敢。”便说:“如今承我老东人和少东人安骥的托付,托我把这弹弓送到九公你的宝庄;先找着这位褚一爷,然后烦他引进见了尊驾,交还这张弹弓;还取一块砚台;便要向尊驾打探一位十三妹姑娘的住处,托我前去拜访。不想我到了二十八棵红柳树宝庄上一问,说:‘这褚一爷搬到东庄儿上去了;连九公你也不在庄上,说不定那日回来。’及至跟寻到东庄,褚一爷又不在家,问他家庄客,又说:‘有事去了,不得知道那里去,早晚一定回来;因是家下无人,不好留客龙。’我就坐在对门一个野茶馆儿里等候。只见道旁有两个放羊的孩子,因为踢球,一个输了钱,一个不给钱,两个打了个热闹喧哄。我左右闲着无事,把他两个劝开,又给他几文钱,就和他

闲话。问起这羊是谁家的,他便指着那庄门,说就是这褚家庄的。我因问起褚一爷那里去了,他道:‘跟了西庄儿的邓老爷子进山,到石家去了。’我一想岂不是你二位都有下落;况又同在一处,我便向那放羊的孩子说:‘你两个谁带我到山里找他去,我再给你几文钱。’他道:‘怕丢了羊回去挨打。’便将这山里的方向、村庄、路径、门户,都告诉我明白。我就依他说的,穿过两个村子,寻着山口上来。果见这山岗上有个小村。村里果然有这等一个黑漆门;到门一问,果是石家,果然你二位都在此。真是天缘幸会,就请收明这张弹弓,把那块砚台交付小弟,更求将那位十三妹姑娘的住处说明,我还要赶路。”邓九公道:“原来先生已经到了我两家舍下,着实的失迎。这弹弓和砚台的话,说来都对;只是那块砚台,却一时不在手下,在我舍下收着。今日你我见着了,只管把弓先留下。

这两天,我老拙忙些个,不得回家,便请足下在东庄住两天;等我的事一完,就同你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取那块砚台,当面交付,万无一失。那位姑娘的住处,你不必打听,也不必去找;便找到那里,他非等闲不见外人;有甚么话告诉我一样。”

只见那尹先生听了这话,沉了一沉说:“这话却不敢奉命。我老少东人交付我这件东西的时候,原说凭弓取砚,凭砚付弓。如今砚台不曾到手,这弓怎好交付?”邓九公哈哈的笑道:“先生,你我虽是初交,你外面询一询邓某,也颇颇的有些微名,况我这样年纪,难道还赚你这张弹弓不成?”那先生道:“非此之谓也。这张弹弓,我东人常向我说起,就是方才提的那位十三妹姑娘的东西;这姑娘是一个大孝大义,至仁至勇的豪杰,曾用这张弹弓救过他全家性命。因此他家把这位姑娘设了一个长生禄位牌儿,朝夕礼拜,香花供养,这张弹弓便供在那牌位的前头,是何等的珍重。因看我是泰山一般的朋友,

才肯把这东西托付于我。它既为知己者托,我就不能不多加一层小心。再说我同我这东人一路北来,由大道上分手时节,约定他今日护着家眷,投茌平悦来老店住下等我。我由桐口岔路到此,完了他这桩事体,今晚还要赶到店中相见。倘使我在此住上两夭,累他花费些店用车脚,还是小事,可不使他父子悬望,觉得我做事荒唐。如今既是砚台不在手下,我倒有个道理:小弟此来,只愁见不着二位;既见着了,何愁这两件东西交代不清。我如今暂且告辞,赶回店中,告明原故,我们索性在悦来店住下,等上两天,待九太爷你的事忙完了,我再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宝庄相见,将这两件东西当面交代明白。这叫作‘一手托两家,耽迟不耽错’。至于那十三妹姑娘的住处,到底还求见教。”说罢,拿起那帽罩子来,就有个匆匆要走的样子。

姑娘在窗外看见急了。你道她急着何来?书里交代过的,这张弓,原是她刻不可离的一件东西。正因她母亲已故,急于要去远报父仇,正等这张弓应用;却不知安公子何日才得着人送还,不能久候,所以才留给邓九公。如今恰恰的不曾动身,这个东西送上门来,楚弓楚得,岂有再容它已来复去的理?因此听了那尹先生的话,生怕邓九公留他不住,便隔窗说道:“九师傅,莫放先生走,待我自己出来见他。”

不想这第一宝,就被那位假尹先生压着了。邓九公正在那里说:“且住,我们再作商量。”听得姑娘要自己出来,便说:“这更好了,人家本主儿出来了。”说着,十三妹早已进了前厅后门。那尹先生站起来,故作惊讶问道:“此位何人?”一面留神,上下把姑娘一打量。只见虽然出落得花容月貌,好一似野鹤闲云,那嫩而白的面庞儿,还仿佛认得出来;一眼就早看见了她左右鬓角边笔正的那两点朱砂痣。邓九公指了姑娘道:“这便是你先生方才问的那位十三妹姑娘。”那先生又故作惊

喜道:“原来这就是十三妹姑娘!我尹其明今日无意中,见着这位脂粉英雄、巾帼豪杰,真是人生快事!只是怎的这样凑巧,这位姑娘也在此?”褚一官笑道:“怎么也在此呢?这就是人家的家么!”假尹先生又故作省悟道:“原来这就是姑娘府上。

我只听那放羊的孩子说甚么石家石家,我只道是一个姓石的人家。既是见着姑娘,就是有了着落,不须忙着走了。”说罢,便向姑娘执手鞠躬,行了个礼;姑娘也连忙把身一闪,万福相还。尹先生道:“我东人安家父子曾说,果得见着姑娘,嘱我先替他多多拜上,说他现因护着家眷,不得分身;容他送了家眷到家,还要亲来拜谢。他又道:‘姑娘是位施恩不望报的英雄,况又是年轻闺秀,定不肯受礼。’说有位尊堂老太太,嘱我务求一见,替他下个全礼,便同拜谢了姑娘一般。老太太一定在内堂,望姑娘叫人通报一声,容我尹其明代东叩谢。”姑娘听了这话,答道:“先生,你问家母么?不幸去世了。”

尹先生听了,先跌一跌脚,说道:“怎生老太太竟仙游了?咳!可惜我东人父子一片诚心,不知要怎生般把你家这位老太太安荣尊养,略尽他答报的心。如今他老人家倒先辞世,姑娘你这番救命恩情,叫他何处答报?不信我尹其明连一拜之缘,也不曾修得。也罢,请问尊堂葬在那里,待我坟前一拜,也不枉走这一趟。”姑娘才要答言,邓九公接口道:“没有葬呢!就在后堂停着呢!”尹先生道:“如此就待我拿了这张弹弓,灵前拜祝一番,也好回我东人的话。”说着,往里就走。

姑娘忙拦道:“先生素昧平生,寒门不敢当此大礼。”说完了,搭撒着两个眼皮儿;那小脸儿绷的,比贴紧了的笛子膜儿还紧。

邓九公把胡子一绰说:“姑娘这话可不是这么说了,俗语怎说的:‘有钱难买灵前吊’。这可不当作女儿的推辞。再说这尹先生他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也得让他交得个排场去。”

说着,便叫褚一官过来道:“你先去把香烛点起来。姑娘也请进去候着还礼,等里头齐备了,我再陪进去。”姑娘一想这弹弓来了,就让他进去灵前一拜何妨,应了一声,回身进去了。

褚一官也忙忙的去预备香烛。这个当儿,邓九公暗暗的用那大巴掌在安老爷肩上拍了一把,又拢着四指,把个老壮儿大姆指头,伸得直挺挺的,满脸是笑,却口无一言,言外说:你真是个好样儿的,都被你料估着了。

不一时,褚一官出来相请,那位假尹先生、真安老爷,同了邓九公进去。只见里面是小小的三间两卷房子。前一卷三间,通连左右两铺,靠窗南炕;后一卷一明两暗。前后卷的堂屋,却又通连,那灵就供在堂屋正中。姑娘跪在灵右,候着还礼。

早见那褚大娘子,站在她身后照料。安老爷走到灵前,褚一官送上檀香。安老爷恭恭敬敬的拈了三撮香,然后褪下那张弹弓,双手捧着,含了两泡眼泪,对灵祝告道:“啊!老老太太,我阿唏唏唏唏唏,尹其明。”姑娘看了,心中早有些不耐烦起来,想道:“这先生一定有些甚么症侯,他这满口里不伦不类祝赞的是些甚么他又从那里来的这副急泪?好不可笑可怜!”姑娘那里知安老爷此刻心里的苦楚!

大凡人生在世,挺着一条身子,和世间上恒河沙数的人打交道,那怕忠孝节义,都有假的;独有自己和自己打起交道来,这“喜怒哀乐”四个字,是个货真价实的生意,断假不来。这四个字含而未发,便是天性;发皆中节,便是人情。世上没有不循天性人情的“喜怒哀乐”:“喜怒哀乐”离了天性人情,那位朋友,可就离人远了。这颗头儿自从被朱考亭先生咬破了之后,人断逃不出这两句话去。安老爷是个天性人情里的人,此时见了十三妹她家老太太这个灵位,先想起和她祖父的累代交情,又感动她搭救公子的一段恩义,更看看她一个女孩儿家

一身落魄,四海无家,不觉动了真情了。所以未曾开口,先说了一个啊字的发语词,紧接一个“老”字,意思要老弟妇,及至那“老”字出了口,一想使不得。无论此时我暂作尹其明,不好称她老弟妇;就便我依然作安学海,这等没头没脑的称她声老弟妇,这姑娘也断不知因由,就连忙改口称了声老太太。

紧接着自己称名祝告,意思就要说“我安学海”,一想更使不得。这一个真名道出来,今日的事,章法全乱了。幸而那“安”

字同“啊”字一个字母,纳音转韵,转作个“阿”字,就跟着字母接了个“唏唏唏唏唏”,作了个吁唏悲切之声。故连忙改说:“我尹其明受了我老少东人的托付,来寻访令爱姑娘,拜谢老太太;送这张雕弓,取那块端砚。我东人曾说,倘得见面,命我称着他父子安学海、安骥的名字,替他竭诚拜谢,还有许多肺腑之谈。不想老太太呀!你已骑鹤西归,叫我向谁说起?所喜你的音尘虽远,神灵尚在,待我默祝一遍,望察微表。

老太太,你可受我一拜。”祝罢,把那张弹弓供在桌儿上,退下来肃整威仪,拜了三拜,泪如泉涌。姑娘还着礼,暗道:“他可唠叨完了。弹弓儿是留下的了,这大概是没甚么累赘了。

索性等他出去,我再起来。”

谁想这个当儿,偏偏的走过一个礼仪透熟的礼生来,便是褚大娘子,把她搀了一把,说:“姑娘起来,朝上谢客。”不由分说搀到当地,又拉了一个坐褥铺在地下,说:“尹先生,我们姑娘在这里叩谢了。”姑娘只得向上磕下头去。那先生连忙把身子一背,避而不受,也不答拜。你道这是为何?原来这是因为他是替死者磕头,不但不敢答,并且不敢受,是个极有讲究的古礼。姑娘磕头起来,正等着送客。这个当儿,可巧又走过一个机灵不过的茶司务来,便是褚一官,手里拿着一个盘儿,托着三碗茶说:“尹先生,我们姑娘是孝家,不亲递茶了。”

他便把尹先生的一碗,安在西间南炕上首;下首又给邓九公安了一碗;还剩一碗,便放在靠北壁子地桌下首,说:“姑娘这里陪。”姑娘此时无论怎样,断不好说:“你们外头喝茶去罢!”怎当那邓九公又尽在那么让先生上坐。只见那先生并不谦让,转过去坐定,开口便问道:“这位老太太,想是早过终七了?”邓九公道:“那里,等我算算。”说着;屈着指头道:“五儿,六儿,七儿,八儿,九儿。今日才第五天,明日一宿,后日就抬埋入土了!”姑娘正嫌邓九公何必和他絮烦这些话,只见那先生望着姑娘,把眼神儿一定,说:“难道今日是第五天?我闻古礼,殓而成服,既葬而除。如今才得五天,既不是除服日期,况且大殓已经五天,又断不至于作不成一领孝服;这姑娘怎的不穿孝?”罢了!姑娘心里真没防他问到这句!又不肯说:“我因为忙着要去报仇,不及穿孝。”尤其不好说:“你管我呢!”只管支吾道:“此地风俗,向来如此。”那先生说道:“喂!岂有此理!虽说‘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冠婚丧祭,各省不得一样;这儿女为父母成服,白天子以至庶人,无贵贱一也。怎讲得此地向来如此起来?”姑娘道:“此地既然如此,我也只得是随乡儿入乡儿了。”那先生道:“呀!

喂!更岂有此理!纵说这穷山僻壤,不知礼教,有了姑娘你这等一个人在此,正该作个榜样,化民成俗;怎倒说起这随乡入乡的话来?这等看来,‘闻名不如见面’这句话,古人真不我欺!据我那小东人说来,十三妹姑娘怎的个孝义,怎的个英雄,我那老东人以耳为目,便轻信了这话;而今如此,据我尹其明看来,也只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只是我尹其明是个傲骨,四海交游,何尝轻易下礼于人,今日倒累我揖了又揖,拜了又拜。

小东人,你好没胸襟,没眼力,累我枉走这一趟!咦,我尹其明此番来得错矣!”

读者,你看十三妹那等侠气雄心、兼人好胜的一个人,如何肯认寻常女子这个名目?无如报仇这桩事,自己打算着要万分缜密;不穿孝这桩事,自己也知是一时权宜,其实为去报仇,所以才不穿孝。两桩事仍是一桩事,只因说不出口,转觉对不住人。却又一片深心,打了个呼牛亦可,呼马亦可的主意,任是谁说甚么,我只拿定主意,干我的大事去。不想这位尹先生,是话不说,单单的轻描淡写的给她加上了“寻常女子”这等四个大字,可断忍耐不住了。只见她一手扶了桌子,把胸脯儿一挺,才待说话,不防这边嘭的一声,把桌子一拍,邓九公先翻了说:“喂!尹先生你这人,好没趣呀!拿了这张弹弓,我说留下,你又不留;你说要走,你又不走,倒象谁要拐你物似的。

及至人家本主出来了,你交了你的弹弓就完了事了,又替你东人参的是甚么灵。是我多了句嘴,让你进来。人家谢客递茶让座,是人家孝家的礼数,你是懂的,就应该避出去;不出去,坐了也罢了;本家穿孝不穿孝,可与你甚么相干?用你东瓜茄子陈谷子烂芝麻的闹这些累赘呀!”那尹先生道:“我讲的是礼,礼教天下。大概于礼不合,天下人都讲得。难道我到了你们这不讲礼的地方,也随乡入乡,跟你们不讲礼起来不成?”

一句话惹得邓九公索性站起来说:“咄!姓尹的,你莫要撒野呀!不是我作老的说你,你也是吃人的稀的,拿人的干的,不过一个坐着的奴才罢咧!你可切莫拿出你那外府州县衙门里的吹六房、诈三班的款儿来。好便好!不然,叫你先吃我一顿精拳头去。”那尹先生听下,安然坐在这里不动。只见他扬着个脸儿,望了邓九公道:“我尹其明一介儒生,手无缚鸡之力,也不敢妄称作英雄豪杰,却也颇颇见过几个英雄豪杰。今日因这桩事,这句话,领你这顿拳头,倒也见得过天下的英雄豪杰。

说着,把脖颈儿一低,膀儿一松,说:“领教。”姑娘在旁一

看,说:“这是块魔,不可和他蛮作。”因拦邓九公道:“师傅不必如此,他是客,你我是主,便打两拳,也不值一笑。况他以礼而来,尤其不可使他藉口。他既满口的讲礼,你我便和他讲礼。等他讲不过礼去,再给他个厉害不迟。”邓九公道:“姑娘,你不见是我让他进来的吗?他这里叫我受着窄呢!”

一面说着,一面依旧坐下,帽子也摘了,拿一只大宽的袖子扇着,就气得他哟噗哧噗哧的,直作了个手眼身法步,一丝不漏。

姑娘劝住了邓九公,也就归座。先看了那先生一眼,只见他手捻着几根小胡子儿微微而笑。姑娘纳着气。从容问道:“尹先生,我先请教,你从那处见得我是个寻常女子?”那先生道:“寻常者,对英雄豪杰而言也。英雄豪杰,本是忠孝节义,母死不知成服,其为孝也安在?这便叫做寻常女子。”姑娘听了这话,口里欲待不和他争辩,怎奈心里那点兼人好胜的性儿,不准不和他辩。便又问道:“我再请教这尽孝的上头,父亲母亲,那一边儿重?”尹先生沉吟一会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其重一也;这话却又有两讲。”姑娘道:“怎的个两讲呢?”尹先生说:“你们女子,有同母亲共得的事,同父亲共不得;有和母亲说得的话,和父亲说不得;这叫作‘父道尊,母道亲’。看得亲,自然看得重。据此一说,未免觉得母亲重。”姑娘道:“那一说呢?”尹先生道:“一个人有生母,便许有继母;有嫡母,便许有庶母;推而至于养母、慈母,事非常有。凡这生继嫡庶,皆母也,所谓坤道也,地道也。讲到父亲,天道也,乾道也。乾道大生,坤道广生。看得大,更该看得重。据此一说,自然应是父亲更重。”姑娘道:“你原来也知道父亲更重。我还要请教:这尽孝的事情上头,为亲穿孝,为亲报仇,那一桩要紧?”尹先生连忙答道:“这何消问得,自然是报仇要紧。拿为亲穿孝论,假如遇着军事,正在军兴旁

午,也只得墨绖从戎,回籍成服。假如身在官场,有个丁忧在先,闻讣在后,也只得闻讣成服。便是为人子女,不幸遇着大故,立刻穿上一身孝,难道释服后便算完了事了不成?你只看那大舜的大孝,终身慕父母;以至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便不穿那身孝,他心里又何尝一时一刻忘了那个‘孝’字;所以叫作丧服外除。外除者,明乎其终身未尝内除也。这是桩终身无穷无尽有工夫作的事。至于为亲报仇,所谓‘父仇不共戴天’,岂容片刻隐忍?但得个机会,正用着那‘守如处女,出如脱兔’的两句话,要作得迅雷不及掩耳,其间不容发;否则,机会一失,此生还怎生补行得来?岂不是终天大恨?何况这报仇正是尽孝,自然报仇更加要紧。”姑娘道:“原来你也知道报仇更加要紧。这等说起来,我还不至于落到个寻常女子。”尹先生道:“这话我就不解了,难道姑娘这等一个孝义女子,还有人和姑娘结仇不成?”

这个当儿,姑娘一肚子的话,倾倒出来了:“寻常女子”

四个字,是摆脱开了;理是抓住了。凭他絮絮的问,只鼓着个小腮帮子儿,一声儿不响。问来问去,把个邓九公问烦了,说道:“我真没这么大工夫和你说话;不说罢,我又憋的谎。人家这位姑娘,有杀父大仇,只因老母在堂,不曾报得。如今不幸她老太太去世了,故此她顾不得穿孝守灵,到了首七葬母之后,就要去报仇。这话你明白了?”尹先生道:“哦,原来如此!这段隐情,我尹其明那里晓得?只是我还要请教,姑娘这等一身本领,这仇人是个何等样人,姓甚名谁,有多大胆,敢来和姑娘作对?”邓九公道:“这个我不知道。”尹先生道:“老翁,我方才见你二位的称呼,有个师生之谊,岂有不知之理?”邓九公道:“我不能象你,相干的也问,不相干的也问;问得的也问,问不得的也问。人家报仇,与你何干?我没问,

我不知道。”尹先生道:“报仇的这桩事,是桩光明磊落,见得天地鬼神的事,何须这等狗盗鸡鸣,遮遮掩掩。况且英雄作事,要取那人的性命,正要叫那人知些风声;任他怎的个心机手段,我定要手到功成,这仇才报得痛快。这位邓老翁大约是年纪来了,暮气至矣,也未必领略到此。姑娘,你何不把这仇人的姓名说与尹其明听听,大家痛快痛快。”

此时,姑娘假使依然给他个老不开口,那位尹先生,也就入不进话去了。无奈听着他这几句话来得高超,且暗暗有个菲薄自己的意思,又动了个不服气,便冷笑了一声道:“我的仇人,与你何干,要你痛快?我便说了他的姓名,你听了也不过把舌头伸上一伸,颈儿缩上一缩,知道他又有何用?”那尹先生摇着头道:“姑娘,你也莫过于小看了我尹其明!找虽不会长枪大戟,不知走壁飞檐,也颇有些肝胆,或者听了你那仇人名姓,不到得伸舌缩颈,转给你出一臂之力,展半筹之谋,也不见得。”姑娘道:“惹厌。”那尹先生听到‘惹厌’两个字,他便呵呵大笑说:“姑娘,你既苦苦不肯说,倒等我尹其明,索性惹你一场大厌,替你说出那仇人的姓名来,你可切莫着恼。”

姑娘听她说得这等离离奇奇,闪闪烁烁,倒疑忌起来道:“你说。”那尹先生垒两个指头说道:“你那仇人,正是现在经略七省,挂九头铁狮子印,秃头无字大将军纪献唐!你道我说的错也不错?”他说完这句,定睛看着那十三妹姑娘,要看她怎生个动作。只见那十三妹听了这话,腮颊边起两朵红云,眉宇间横一团青气,一步跨上炕去,拿起那把雁翎宝刀,拔将出来,翻身跳在当地,一声断喝道:“咄!你那人听着,我看你也不是甚么尹七明,尹八明,你定是纪献唐那贼的私人!不晓得在那里怎生赚得这张弹弓,乔装打扮前来,探我的行藏,

作个说客。你不曾生得眼睛,须是生着耳朵,也要打听打听你姑娘,可是怕你来探的,可是你说得动的。你快快说出实话,我还佛眼相看;若少迟延,哼哼!尹其明,只怕我这三间小小茅檐,你闯得进来,叫你飞不出去!”这正是:不曾项下解金铃,早听山头吼猛虎。

那十三妹和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爷怎的个开交?下回书交代。

第十八回

假西宾高谈纪府案真孝女快慰两亲灵

这回书接连上回,讲的是十三妹,她见那位尹先生,一口道破她仇人纪献唐姓名,心下一想:“我这事自来无人晓得。

纵然有人晓得,纪献唐那厮势焰薰天,人避他还怕避不及,谁肯无端的捋这虎须,提着他的名字,来问这等不相干的闲事。”

又见那尹先生言语之间,虽是满口称扬,暗中却大有菲薄之意,便疑到是纪献唐放她母女不过,不知从那里怎生赚了这张弹弓,差这人来打听她的行藏,作个说客。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登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掣那把刀在手里,便要取那假西宾的性命。不想这着棋,可又叫安老爷先料着了。

那邓九公是昨日和老爷搭就了的伏地扣子,见姑娘手执腰刀,站在当地,指定安老爷,大声吆喝;忙转过身来,两只胳膊一横,迎面拦住说道:“姑娘,这是怎么说?你方才怎么劝我来着?”正在那里劝解,褚大娘子过来一把把姑娘扯住道:“这怎么索性刀儿枪儿的闹起来了?我也不知道你们这些什么纪献唐的啊,灌馅儿糖的事。凭他是什么糖儿,也得慢慢儿的问个牙白口清再说呀!怎么就讲拿刀动杖呢?就让你这时候一刀把他杀了,这件事难道就算明白了不成?没闹么,坐下罢!”说着,把姑娘推到原坐的那个座上坐下。姑娘这才一回手,把那

把刀倚在身后壁子跟前,看了看右边,有根桌根儿碍着手,便提起来,回手倚在左边。邓九公便去陪攀那位尹先生,又叫褚一官张罗换茶。

这个当儿,姑娘提着一副眼神儿,又向那先生喝了一声道:“讲!”那尹先生且不答话,依然坐在那里干笑。姑娘道:“你话又不讲,只是作这狂态。笑些什么,快讲!”尹先生道:“我不笑别的,我笑你到底要算一个寻常女子。”邓九公道:“喂,先生,你这也来得愈过分了,怎么这句又来了呢?”那先生也不和他分辩,望着十三妹道:“你从未开口说这句话;心里也该想想你那仇人,朝廷给他是何等威权,他自己是何等脚色;况他那里雄兵十万,甲士千员,猛将如云,谋臣似雨,慢说别的,只他幕中那几个参谋,真真的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深明韬略,广有机谋;就是他帐下那班奔走的健儿,也是一个个有飞空蹑壁之能,虎跳龙拿之技。他果然要探你的行藏,差那一个来了不了事!单单的要用着我这等一个推不转、搡不动的尹其明?只这些小机关,你尚且见不到此,要费无限狐疑,岂不可笑?”

姑娘听了这话,低头一想:“这里头却有这么个理儿,我方才这一阵闹,敢闹得有些盂浪。虽然如此,我输了理,可不输气;输了气,也不输嘴,且翻打他一耙,倒问他。”因问道:“你既不是那纪贼的私人,怎的晓得他是我的仇家?也要说个明白。”那先生道:“你且莫问我怎么晓得他是你的仇家;你先说他到底可是你的仇家不是你的仇家?”这句话,姑娘要简捷着答应一个“是”字,就完了,那不又算输了气了吗?她便把那话变了个相儿倒问着:“人家说是,便怎么样?”那先生道:“我说的果然不是,倒也不消往下再谈;既然是,他这段仇,你早该去报,直等到今日,却是可惜报得迟了,我劝你早

早的打断了这个念头。你要不听我这良言,只怕你到了那里,莫讲取不得他的首级,就休想动他一根毫毛。这等的路远山遥,可不白白的吃了一场辛苦?”姑娘道:“那纪贼就被你说的这等厉害,想就因你讲的他那等威权,那等脚色,觉得我动不得他?”先生道:“非也。以姑娘的这样志气,那怕他怎样的威权,怎样的脚色!”姑娘又道:“然则便因你说的他那猛将如云,谋臣似雨,觉得我动不得他?”先生道:“也不然。以姑娘的本领,又何怕他什么猛将,什么谋臣!我方才拦你不必吃这场辛苦,不是说怕你报不了这仇,是说这仇用不着你报,早有一位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盖世英雄,替你报了仇去了。”

姑娘道:“梦话!我这段冤仇,从来不曾向人提过,就我这师傅面前,也是前日才得说起,外人怎的得知?况如今世上那有恁般大英雄,作这等大事?”尹先生道:“姑娘,你且莫自负不见,把天下英雄一笔抹倒。要知泰山虽高,更有天山;寰海之外,还有渤海。我若说起这位英雄来,只怕你倒要吓得把舌头一伸,颈儿一缩哩!”姑娘听了这话,心下暗想道:“不信世间有这等人,我怎的会不晓得?我且听听他端的说出个什么人来,有甚对证,再和他讲。”便道:“我倒要听听这位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英雄!”那先生道:“姑娘,你坐稳着,我说的这位盖世英雄,便是当今九五之尊,龙飞天子。”姑娘听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岂有此理,尤其梦话!万岁爷怎的晓得我有这段奇冤,替我一个小小民女报起仇来?”尹先生道:“你要知这话的原故,竟抵得一回评书。你且少安毋躁,等我把始末因由,细演一番,你听了才知我说的不是梦话。”

姑娘此刻,只管心里不服气,不知怎的耳朵里听了这一路的话,觉得对胃脘;渐渐脸儿上也就和平起来,口儿里也就乖滑起来,陪了个笑儿,叫了声“先生”,说:“既然如此,倒望你莫嫌

絮烦,详细说与我们知道。”

读者,你大家却莫把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爷说的这段话,认作个掇骗十三妹的文章。这纪献唐,却实实的是个有来处的人;只可惜他昧了天理人情,坏了儿女心肠,送了英雄性命,弄到没去处去。这其中还包括着一个出奇的奇人,作出来的一桩出奇的奇事,并且还不是无根之谈,说起来,真个抵得一回评话。只是这回评话的弯子,可绕远了些。读者,且莫急急慌慌的要听那十三妹到底怎的个归着,待作者把纪献唐的始末原由描写出来,那十三妹的根儿、蒂儿、枝儿、叶儿,自然都明白了。你道,这话从何说起?原来书中表的那经略七省,挂九头狮子铁印,秃头无字大将军纪献唐,他也是汉军人氏。他的太翁纪延寿,内任侍郎,外任巡抚;后来因这纪献唐的累次军功,加衔尚书,晋赠太傅,人称他是纪太傅。这纪太傅生了两个儿子,长叫纪望唐,次叫纪献唐。纪献唐也生两个儿子,一叫纪成武,一叫纪成文。那纪望唐自幼俗遵庭训,循分守理,奋志读书。那纪献唐,当他太夫人生他这晚,忽然当院里起了一阵狂风,那风刮得走石飞砂,偃草拔木,连门窗户壁都撼得岌岌的摇动。风过处,他太夫人正要分娩,恍惚中见一只吊睛白额黑虎钻进房来,太夫人吃了一惊,恰好这纪献唐离怀落地。

收生婆收裹起来,只听他哭得声音洪亮,且是相貌魁梧。到了五六岁上,识字读书,聪明出众。只是生成一个桀骜不驯的性子,顽劣异常;淘气起来,莫说平人说他劝他不听;有时父兄的教训,他也不甚在意。年交七岁,纪太傅便送他到学房,随哥哥读书。那先生是位老儒,见他一目十行,到口成诵,到十一二岁,便把经书念完,大是颖悟,便叫他随了哥哥,听着讲书。只是他心地虽然灵通,性情却欠淳静,才略略有些知觉,便要搭驳先生,那先生往往就被他问得无话可讲。

一日,那先生开讲中庸,开卷便是“天命之谓性”一章。

先生见了那没头没脑劈空而来的五个大字,正不知从那里开口,才入得进这“中庸”两个字去。只得先看了一遍高头讲章,照着那讲章往下敷衍半日,才得讲完。他便问道:“先生讲的‘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这句话,我懂了。下面‘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五常健顺之德’,难道那物也晓得五常仁义礼智信不成?”先生瞪着眼睛,问他道:“物怎么不晓得五常!那羊跪乳,乌反哺,岂不是仁?獬触邪,莺求友,岂不是义?獭知祭,雁成行,岂不是礼?狐听冰,鹊营巢,岂不是智?犬守夜,鸡司晨,岂不是信?怎的说物不晓得五常!”先生这句话,本也误于朱注,讲得有些牵强。他便说道:“照先生这等讲起来,那下文的‘人物各得其性之自然’,直说到‘则谓之教,礼乐刑政之屑是也’,难道那禽兽也晓得礼乐刑政不成?”一句话,把先生问急了,说道:“依注讲解,只管胡缠。人为万物之灵,人与物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有什么误?”献唐听了哈哈大笑说:“照这等讲起来,先生也是个人,假如我如今不叫你人,叫你个老物儿,你答应不答应?”

先生登时大怒,气得浑身乱抖,大声喊道:‘岂有此理!将人比畜,放肆!放肆!我要打了。”拿起戒尺来,才要拉他的手,早被他一把夺过来,扔在当地,说道:“什么!你敢打二爷!

二爷可是你打得的?照你这样的先生,叫作通称,本是教书匠,到处都能雇得来。打不成我,先教你吃我一脚吧!”照着先生的腿洼子,就是一脚,把先生踢了个大仰爬,便就倒在当地。

纪望唐见了,赶紧搀起先生来,一面喝禁兄弟不得无礼。只是他那里肯受教,还在那里顶撞先生。先生道:“反了!反了!

要辞馆了。”正在闹得烟雾尘天,恰巧纪太傅送客出来听见。

送客走后,连忙进书房来,问起原由,才再三的与先生赔礼,

又把儿子着实责了一顿,说:“还求先生以不屑教诲教训之。”

那先生摇手道:“不!大人,我们宾东相处多年,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晚生也不愿这等不欢而散;既蒙苦苦相留,只好单这大令郎,作我个陈蔡及门;你这个二令郎,凭你另请高明,倘还叫他也升堂起来,我只得不脱冕而行矣。”

纪太傅听说无法,便留纪望唐一人课读,打算给纪献唐另请一位先生,叫他兄弟两个,各从一师受业。但是为子择师,这桩事也非容易,更兼那纪太傅每日上朝进署,不得在家,他家太夫人又身在内堂,照应不到外面的事。这个当儿,这纪献唐离开书房,一似溜了疆的野马,益发淘气得无法无天。纪府又本是个巨族,只那些家人孩子,就有一二十个。他便把这般孩子都聚在一处,不是练着挥拳弄棒,便是学着打仗冲锋,大家玩耍。那时国初时候,大凡旗人家里,都还有几名家将,与如今使雇工的家人不同。那些家将,也都会些撂胶打拳、马枪步箭、杆子单刀、跳高爬绳的本领,所以从前征噶尔旦的时候,曾经调过八旗大员家的库图勒兵。这项人,便叫作家将。纪府上的几个家将里面,有一名教师,见他家二爷好这些武艺,便逐件的指点起来。他听得越发高兴,就置办了许多杆子单刀之类,和那群孩子,每日练习,又用砖瓦一堆堆的堆起,作个五花阵、八卦阵。虽说是个玩意儿,也讲究个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以至怎的五行相生,八卦相错;怎的明增暗减,背孤击虚,教那些孩子们穿梭一般演习,倒也大有意思。

他却搬张桌子,又掇张椅子,坐在上面,腰悬宝剑,手里拿个旗儿,指挥调度。但有走错了的,他不是用棍打,便是用刀背打,因此那些孩子怕得神出鬼没,没一个不听他的指使。除了那些玩的之外,第一是一味地里爱马。他那爱马也和人不同,不讲毛皮,不讲骨格,不讲性情,专讲本领。纪太傅家里也有

十来匹好马,他都说无用,便着人每日到市上拉了马来看。他那相马的法子也与人两道,先不骑不试,只用一个钱扔在马肚子底下,他自己却向马肚子底下去拣那个钱。要那马见了他不惊不动,他才问价。一连拉了许多名马来看,那马不是见了他先尥蹶咆哮的闪躲,便是吓得周身乱颤,甚至吓得撒出尿来。

这日,他自己出门,偶然看见拉盐车驾辕的一匹铁青马。那马生得来一身的卷毛,两个绕眼圈儿,并且是个白鼻梁子,更是浑身磨得纯泥稀烂。他失声道:“可惜这等一个骏物,埋没风尘。”也不管那车夫肯卖不肯,便垂手一百金,硬强强的买来。

可煞作怪,那马凭他怎样的摸索,风丝儿不动。他便每日亲自看着,刷洗喂养起来。那消两三个月的工夫,早变成了一匹神骏。他日后的军功,就全亏了这匹马,此是后话。

却说纪太傅好容易给他请着一位先生,就另收拾了一处书房,送他上学。不上一月,先生早已辞馆而去。落后一连换了十位先生,倒被他打跑了九个;那一个还是跑得快,才没挨打。

因此上前三门外那些找馆的朋友,听说他家相请,便都望影而逃。那纪太傅为了这事,正在烦闷,恰好这日下朝回府,轿子才得到门,转正将要进门,忽见马台石边站着一个人,戴一顶雨缨凉帽,贯着个纯泥满绣的金顶,穿一件下过水的葛布短襟袍子,套一件磨了边儿的天青羽纱马褂子,脚下一双破靴,靠马台石还放着一个竹箱儿和小小的一卷铺盖、一个包袱。那人望着太傅;轿旁拖地便是一躬。轿夫见有人参见,连忙打住轿杠。太傅那时正在工部侍郎任内,见了这人,只道他是解工料的微员,吩咐道:“你想是个解官。我这私宅,向来不收公事,有甚么文批,衙门投递。”那人道:“晚生身列胶痒,不是解差;因仰慕大人的清名,特来瞻谒。倘大人不惜阶前盈尺之地,进而教之,幸甚。”那太傅素日最重读书人,听见他是

个秀才,使命落平,就在门外下了轿;吩咐门上,给他看了行李,陪那秀才进来。到书房待茶,分宾主坐下,因问道:“先生何来?有甚见教?”那秀才道:“晚生姓顾名綮别号肯堂,浙江绍兴府会稽人氏。一向落魄江湖,无心进取,偶然游到帝都,听得十停人倒有九停人说,大人府上有位二公子,要延师课读。晚生也曾嘱人推荐,无奈那些朋友都说这个馆地是就不得的。为此,晚生不揣鄙陋,竟学那毛遂自荐。倘大人看我可为公子之师,情愿附骥,自问也还不至于尸位素餐,误人子弟。”那太傅正在请不着先生,又见他虽是寒素,吐谈不凡,心下早有几分愿意。便道:“先生这等翩然而来,真是倜傥不群,足展抱负;只是我这第二个豚犬,虽然天资尚可造就,其实顽劣殆不可以言语形容。先生果然肯成全他,便是大幸了。

请问尊寓在那里,待弟明日竭诚拜过,再订吉期,送关奉请。”

顾肯堂道:“天下无不可化育之人材,只怕那为人师者,本无化育人材的本领,又把化育人材这桩事,看成个牟利的生涯,自然就难得功效了。如今既承大人青盼,多也不过三五年,晚生定要把这位公子,送入清秘堂中,成就他一生事业。只是此后书房功课,大人休得过问。至于关聘,竟不消拘这形迹,便是此后的日进两餐,也任尊便。只今日便是个黄道吉日,请大人吩咐一个小僮,把我那半肩行李搬了进来,便可开馆,又何劳大人枉驾答拜!”

纪太傅听了大喜,一面吩咐家人打扫书房、安顿行李、收拾酒饭、预备贽仪;就着公服,便陪那先生到了书房,立刻叫纪献唐穿衣出来拜见。一时摆上酒席,太傅先递了一杯酒,然后才叫儿子递上贽见拜师。顾先生不亢不卑,受了半礼,便道:“大人请便,好让我和公子快谈。”纪太傅又奉了一揖,说:“此后弟一切不问,但凭循循善诱。”说罢辞了进去。

那纪献唐也不知从那里就来了这等一个先生,又见他那偃蹇寒酸样子,更加可厌。方才只因在父亲面前,勉循规矩,不好奚落他。及至陪他吃了饭,便问道:“先生,你可晓得以前那几个先生是怎样走的?”顾肯堂道:“听说都是吃不起公子的打走的。”纪献唐道:“可又来,难道你是个不怕打的不成?”顾肯堂道:“我料公子决不打我。他那些人,大约都是一般呆子,想他那讨打的原故不过为着书房的功课起见。此后,公子欢喜到书房来,有我这等一个人磨墨拂纸,作个伴读,也与公子无伤;不愿到书房来,我正得一觉好睡,从那里讨你的打起?”纪献唐道:“倒莫看你这等一个人,竟知些进退。”

说着,带了几个小厮,早走得不知去向。从此他虽不是往日的横闹,大约一月之间,也在书房坐上十天八天;但那一天之内,却在书房坐不得一时半刻。这天正遇着中旬十五六,天气晴明,晚来绝好的一天月色,他只带了一群家丁,聚在箭道大空地里,拉了一匹铲马,着个人拉着,都教那些小厮骑马作耍。有的从老远跑来,一纵身就过去的;有的打着踢级,转着纱车过去的;有的两手扶定迎鞍,后胯竖起直柳来,翻身踅过去的。他看着大乐。

正在玩得高兴,忽然一阵风儿,送过一片琵琶声音来,那琵琶弹得来十分圆熟清脆。他听了道:“谁弹曲儿呢?”一个小小子见问,咕咚咚就撒腿跑了去打探,一时跑回来说:“没人弹曲儿,是新来的那位顾师爷,一个人儿在屋里弹琵琶呢!”

纪献唐道:“他会弹琵琶?去,咱们去看看去。”说着,丢下这里,一窝蜂跑到书房。顾肯堂见他进来,连忙放下琵琶让座。

他道:“先生,不想你竟会这个玩意儿。莫放下,弹来我听。”

那顾肯堂重新和了弦弹起来。弹得一时金戈铁马,破空而来;一时流水落花,悠然而去,把他乐得手舞足蹈。问道:“先生,

我学得会学不会?”先生道:“既要学,怎得个不会?”就把怎的拨弦,怎的按品,怎的以凡工尺上乙四合五六九字,分配宫商角征羽五音;怎的以五音分配六品七律;怎的推手向外为琵,合手向内为琶;怎的为挑为弄,为勾为拨,指使的他眼耳手口,随了一个心,不曾一刻少闲。那消半月工夫,凡如“出塞”、“御甲”、“浔阳夜月”,以至“两音板儿”、“两音串儿”、“两音月儿”、“高两套令子”、“松青海”、“青阳关”、“普安儿”、“五名马”之类,按谱征歌,都学得心手相应。及至会了,却早厌了。又问先生还会什么技艺。先生便把丝弦笙管、羯鼓胡笛各样乐器,一一的教他。他一窍通,百窍通,会得更觉容易。渐次学到手谈,象戏五木,双陆弹棋;又渐次学到作画游戏,勾股占验;甚至镌印章,调印色,凡是他问的,那先生无一不知,无一不能。他也每见必学,每学必会,每会必精,却是每精必厌。然虽如此,却也有大半年,不曾出那座书房门。

一日,师生两个正闲立空庭,望那钩新月,他又道:“这一向闷得紧,还得先生寻个什么新色解闷的营生才好。”先生道:“我那解闷的本领,都被公子学去了。那里再寻什么新色的去?我们教学相长,公子有什么本领,何不也指点我一两件,彼此玩起来,倒也解闷。”纪献唐道:“我的本领,与这些玩意儿不同。这些玩意儿,尽是些雕虫小技,不过解闷消闲。我讲的是长枪大戟,东荡西驰的本领。先生你哪里学得来?”先生道:“这些事我虽不能,却也有志未逮;公子何不作一番我看,或者我见猎心喜,竟领会得一两件,也不见得。”他听了说道:“先生既要学,更有趣了。但是今日天色已晚,那枪棒上却没眼睛,可不晓得什么叫作师生,伤着先生,不大稳便。

明日却作来先生看。”先生道:“天晚何妨?难道将来公子作了大将军,遇着那强敌压境,也对他说今日天晚,不大稳便不

成?”他听先生这等说,更加高兴,便同先生来到箭道,叫了许多家丁把些兵器搬来。趁那新月微光,使了一回拳,又扎一回杆子;再和那些家丁们比试了一番。一个个都没有胜得他的。

他便对了那先生得意洋洋,卖弄他那看家本领。顾先生说:“待我也学着和公子交交手,玩回拳看。但我可是外行,公子不要见笑。”纪献唐看着,见那等拱肩缩背,摆摆摇摇的样子,不禁要笑;只因他再三要学,便和他各站了地步,自己先把左手向怀里一拢,右手向右一横,亮开架式,然后右脚一跺,左脚一擒,转身便向顾先生打去。说着打,及至转身来向前打去,早不见了顾先生,但觉一个东西贴在辫顶上;左闪右闪,那件东西摆脱不开,溜势的才拨转身来,那件东西却又随身转过去了。闹了半日,才觉得是顾先生跟在身后,把个巴掌贴在自己的脑后,再也躲闪不开,摆脱不动,呕得他想要翻转拳头向后捣去,却又捣他不着。便回身一脚飞去,早见那先生倒退一步,把手往上一绰,正托他的脚跟,说道:“公子,我这一送,你可跌倒了。拳不是这等打法,倒是玩玩杆子罢龙!”只要是个识窍的,就该罢手了。无奈他一团少年盛气,那里肯罢手!早向地下拿起他用惯的那杆两丈二长的白蜡杆子,使得是怪蟒一般,望了顾先生道:“来!来!来!”顾先生笑了一笑,也拣了一根短些的,拿在手里;两下的杆梢点地。顾先生道:“且住,颠倒你我两个,没啥意思,你这些管家,既都会使家伙,何不大家玩着热闹些。”纪献唐听了,便挑了四个能使杆子的分在左右。五个人哈了一声,一齐向顾先生使来。顾先生不慌不忙,把手里的杆子一抖,抖成一个大圆圈,早把那四个家丁的杆子,拨在地下。那四人握了手豁口,只是叫疼。纪献唐看见,往后撤了一步,把杆子一竖,奔着顾先生的肩胛,向上挑来。顾先生也不破他的杆子,只把右腿一撤,左腿一踅,前身

一低,纪献唐那条杆子,早从他脊梁上面过去,便了个空。他就跟着那杆子底下,打了个进步;用自己手里的杆子,向纪献唐腿裆里只一点,纪献唐一个站不牢,早翻筋斗落,跌倒在地。

顾先生连忙丢下杆子,扶起他来道:“盂浪,盂浪!”纪献唐一骨碌身爬起来道:“先生,你这才叫本事,我一向直是瞎闹,没奈何,你须是尽情讲究讲究,指点与我。”顾先生道:“这里也不是讲究的所在,咱们还到书房去谈。”

说着,来到书房,他急得就等不到明日,便扯了那顾先生问长问短。顾先生道:“你切莫絮叨叨的问这些无足重轻的闲事,你岂不闻西楚霸王有云‘一人敌不足学,请学万人敌’的这句话么?”纪献唐道:“那‘万人敌’,怎生轻易学得来?”

顾先生道:“要学‘万人敌’,却也易如拾芥,只是没第二条路,惟有读书。”纪献唐听了,皱眉道:“书,我何尝不读!

只是那些能说不能行的空谈,怎干得天下大事?”顾先生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圣贤大道,你怎生的看作空谈起来?离了圣道,怎生作得个伟人?如不作个伟人,怎生干得起大事?

从古人才难得,我看你虎头燕颔,封侯万里;况又生在这等的望族,秉了这等的天分,你但有志读书,我自信为识途老马,那入金马,步玉堂,拥高牙,树大纛,尚不足道,此时却要学这些江湖卖艺营生何用?公子,你切切不可乱了念头。”一语点破他,果然从第二天起,便潜心埋首,简练揣摩起来。次年乡试,便高中了孝廉;转年会试,又连捷了进土,历升了内阁学士。朝廷见他强干精明,材堪大用,便放了四川巡抚。

那纪献唐一生,受了那顾先生的好处,和他便寸步不离,要请他一同赴任,顾先生也无所可否。这日,纪献唐陛辞下来,便约定顾肯堂先生,第二日午刻一同动身。次日才得起来,便见门上家人传进一个简帖和一本书来,回道:“顾师爷今日五

鼓,觅了一辆小车儿,说道:‘先走一程,前途相候。’留下这两件东西,请老爷看。”纪献唐听了,便有些诧异。接过那封书一看,只见信上写着‘留别大将军钧启’,心下掂掇道:“顾先生断不至于这等不通。我才作了个抚院,怎的便称我大将军起来?”又看那本书,封得密密层层,面上贴了个空白红签,不着一字。忙忙的拆开那封信看,只见写道:友生顾綮留书,拜上大将军贤友麾下。仆与足下千年相聚;自信识途老马,底君于成,今且建牙开府矣。此去拥十万貔貅,作西南半壁,建大业,爵上公,炳旗章,铭钟鼎,振铄千秋,都不足虑。所虑者,足下天资过高,人欲过重,才有余而学不足以养之。所望刻自惕厉,进为纯臣,退为孝子。自兹二十年后,足下年造不吉,时至,当早图返辔收缰,移忠作孝。倘有危急,仆当在天台雁岩间与君相会也。切记,切记。仆闲云野鹤,不欲偕赴军门。

昔日翩然而来,今日翩然而去;此会非偶,足下幸留意焉。

秘书一本,当中无字处求之,其勿视为河汉。顾綮拜手。

他看了这封简帖,默默无言,心下却十分凛惧。晓得这位顾先生,大大的有些道理;料想着人追赶,也是无益,便连那本秘书,也不敢在人面前拆看,收了起来。到了吉时,拜别宗祠父母,就赴四川而去。自此仗了顾先生那本书,一征西藏,一平桌子山,两定青海,建了大功,一直的封到一等公爵;连他的太翁,也晋赠太傅,两个儿子,也封了子男。朝廷并加赏他宝石顶,三眼花翎,四团龙挂,四开衩袍,紫缰黄带。又特命经略七省,挂九头狮子印,称为秃头无字大将军。

读者,你道人臣之荣至此,当怎的个报国酬恩,否则也当听那顾肯堂先生一片苦口良言,急流勇退。谁想他倚了功高极重,早把顾先生的话也看成一片空谈,任着他那矫情劣性,便

渐渐的放纵起来。又加上他那次子纪成文助桀为虐,作的那些侵冒贪黩,忌刻残忍的事,一时也道不尽许多。只那屈死的官民,何止六七千人:入己的赃私,何止三四百万。又私运盐茶,私贩木植。岂知人欲日长,天理日消,他不禁不由得自己就掇弄起自己来了。出入衙门,便要走黄土道;验看武弁,便要用绿头牌。督抚都要跪迎跪送;他的家人,却都滥人荐章,作到副参道府。后来竟闹到囤藏枪弹火药,编造谶书妖言,谋为不轨起来。那时朝廷早照见他的肺腑,差亲信大臣密密的防范访察,便由此而内阁翰詹,九卿科道,外而督抚提镇,合词参奏了他九十二大款的重罪。当下天颜震怒,把他革职拿问,解进京来,交在三法司议罪。三法司请将他按大逆不道,大辟夷族。

幸是天恩浩荡,念他薄薄的有些军功,法外施仁,加恩赐帛,令他自尽。他的太翁纪延寿,同他长兄纪望唐,革职免罪;十五岁以上男族,免死充军,女眷兔死给功臣为奴;独把他助桀为虐的次子纪成文立斩。他赐帛的那夜,狱卒人等,都见那狱庭中,一阵旋风,旋着猛虎大的一团黑气,撮向半空而去。这便是那纪大将军的始末原由一篇小传。

拆回来再讲他经略七省的时节,正是十三妹姑娘的父亲作他的中军副将。他听得这中军的女儿,有恁般的人才本领,那时正值他第二个儿子纪成文求配续作填房。若要遇见个趋炎附势的,一个小小中军,得这等一位晃动乾坤的大上司,屈尊降贵,和他作亲家,岂有不愿之理?无如这位副将爷,正是位累代名臣之后,有见识、尚气节的人。他起初还把些官职、门户、年岁都不相当,不敢攀附的套话推辞。后来那纪大将军又着实的牢笼他,保了他堪胜总兵,又请出本省督抚提镇,强逼作伐,却惹恼了这位爷的性儿,用了一个三国时候东吴求配的故事道:“吾虎女岂配犬子?吾头可断,此话再也休提。”这话到了那

纪大将军耳朵里,他恼羞变怒,便借桩公事,参了这位爷一本,他道:“刚愎任性,贻误军情。”那时,纪大将军参一员官,也只当一个臭虫,那个敢出来辩这冤枉?可怜就把个铁铮铮的汉子,立刻革职拿问,陷在监牢,不上几日,一口暗气郁结而亡。以致十三妹姑娘弄得人亡家破,还披了万载不白,说不出口的一段奇冤。她这等的一个孝义性情,英雄志量,如何肯甘心忍受,偏偏的又有那老母在堂,无人奉养。这段仇愈搁愈久,愈久愈深,愈深愈恨。如今不幸老母已故,想了想,一个女孩儿家,独处空山,断非久计,莫如早去报了这段冤仇,也算了却今生大事。这便是十三妹切齿痛心,顾不得守灵穿孝、尽礼尽哀,急急的便要远去报仇的根子。无奈她又住在这山旮旮子里,外间事务,一概不知。邓九公偶然得些传言,也是那乡下老儿谈国政。况又只管听她说报仇报仇,究竟不知这仇人是谁;更不想便是他听见的那个纪献唐,所以一直不曾提起。直到安老爷昨日到了褚家庄,才一番笔谈,谈出这底里深情的原故来。

这又叫作“无巧不成话”了。

读者,你看这段公案,那纪大将军在天理人情之外去作人,以致辱没儿女英雄,不足道也。只他这个中军,从纪大将军那等轰轰烈烈的时候,早看出纪家不是个善终之局,这人不是个载福之器,宁甘一败涂地,不肯辱没了自己门第,耽误了儿女终身,也就算得个人杰了。不然,他怎的会生出十三妹这等晃动乾坤的一个女儿来?

当下,那尹先生便把这段公案,照说评书一般,从那黑虎下界起,一直说到他白练套头。这其间因碍着十三妹姑娘面皮,却把纪大将军代子求婚一层,不曾提着一字。邓九公和褚家夫妻虽然昨日听了个大概,也直到今日才知始末根由。那些村婆村姑,只当听了一回豆棚闲话。

却说十三妹,起先听了那尹先生说,她这仇早有当今天子替她报了去了,只把那先生看作个江湖流派,大言欺人;及至听他说的有本有源,有凭有据,不容不信,只是话里不曾听他说到纪家求婚一节。又追问了一句,道:“话虽如此,只是先生你怎见这便是替我家报仇?”尹先生道:“姑娘,你怎么这等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你家这桩事,便在原参的是忌刻之罪,九十二款之内,岂不是替你报过仇了?”姑娘又道:“先生,你这真个?”尹先生道:“圣谕煌煌,焉得会假?”姑娘道:“不是我不信,要苦苦的问你。你这句话,可大有关系,不可打一字诳语。”尹先生道:“且无论我尹其明生平光明磊落,不肯妄言;便是妄言,姑娘只想,你报你家的仇,干我尹其明甚事,要来拦你?况你这样不共戴天的勾当,谁无父母,可是欺得人的?你若不见信,只怕我身边还带得有抄白文书一纸,不妨一看。只不知姑娘你可识字?”邓九公道:“岂但识字,字儿忒深了!”那尹先生听了,便从靴掖儿里,寻出一张抄白的通行上谕,递给邓九公,送给姑娘阅看。只见她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撂在桌儿上,把张一团清白煞气的脸,渐渐的红晕过来。两手挟了膝盖儿,目不转睛的怔着,望了她母亲那口灵,良久良久,默然不语。

读者,你道她是什么原故?原来这十三妹虽是将门之女,自幼喜作那些弯弓击剑的事,这拓驰不羁,却不是她的本来面目。只因她一生所遭不偶,拂乱流离,一团苦志酸心,便酿成了这等一个遁踪空山,游戏三昧的样子。如今大事已了,这要说句俳优之谈,叫作“叫化于丢了猢狲了,没得弄的了”。若归正论,便用着那越州和尚说的“大事已完,如丧考妣”这两句禅语。看这两句禅语,听了去,好象个葫芦提。读者,你只闭上眼睛想,作一个人,文官到了人阁拜相,武官到了奏凯成

功,以至才子登科,佳人新嫁,岂不是人生得意的事?不解到了那得意的时候,不知怎的自然而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再如天下最乐的事,还有比饮酒看戏游目快心的么?及至到了酒阑人散,对着那灯火楼台,静坐着一想,就觉得象有一桩无限伤心的大事,兜的堆上心来。这十三妹心里,此刻便是这般光景。邓九公和褚家夫妻看了,还只道:“自从她家老太太死后,不曾见她落下一滴眼泪,此时听了这个原故,定有一番大痛。”

正待劝她,只见她闷坐了半日,忽然浩叹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便整了整衣襟,望空深深的作了一万福,道:“谢天谢地!原来那贼的父子也有今日!”转身又向那尹先生福了一福,谢道:“先生,多亏你说明这段因由,省了我妄奔这趟。

我倒不怕山遥水远,渴饮饥餐;只是我趁兴而去,难道还想败兴而回?岂不画蛇添足,转落一场话靶?”回身又向邓九公福了一福道:“师傅,我和你三载相依,多承你与我撑持这小小门庭,深铭肺腑,容当再报。”邓九公正色说:“姑娘,你这话又从那里说起?”只见她并不回答这话,早退回去,坐下冷笑了一声,望空叫道:“母亲,父亲,你二位老人家,可曾听见那纪贼父子,竟被朝廷正法了?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只是你养女儿一场,不曾得我一日孝养;从我略有些知识,便撞着这场恶姻缘;弄得父亲含冤,母亲落难。你女儿早办一死,我又上无长兄,下无幼弟,无人侍奉母亲。如今母亲天年已终,父亲大仇已报,我的大事已完,我看看你二位老人家,在那不识不知的黄泉之下,好不逍遥快乐!二位老人家,你的神灵不远,慢走一步,待你女儿赶来,和你同事那逍遥快乐也!”说着,把左手向身后一绰,便要提起那把刀来,就想往项下一横,拚这副月貌花容,作一团珠沉玉碎。这正是:为防浊水污莲叶,先取钢刀断藕丝。

那十三妹的性命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变幻重重从容救死

这回书不消多谈,开口先道着十三妹。那十三妹,她听得仇人已死,大事已完,剩了自己孑然一身,无可留恋,便想回手提起那把雁翎宝刀来,往项下一横,拚着这副月貌花容,珠沉玉碎。且住,倘她这副月貌花容,果然珠沉玉碎,在她算是一了百了;只是她也不曾想想这《儿女英雄传》,才演到第十九回,叫作者怎生往下交代。天无绝人之路,幸而她一回手,要提那刀的时候,捞了两捞,竟同水中捞月一般,捞了个空。连忙回头一看,原来那把刀,早已不见了。她便吃惊道:“啊!

我这把刀,那里去了?”褚大娘子站在一旁说道:“你问那把刀啊!是我见你方才闹得不象,怕伤了这位尹先生,给你拿开了。”十三妹道:“嗨!你怎么这等误事?快快给我拿来!”

褚大娘子说:“我叫你姐夫交给人带回我们庄儿上去了。我那里给你快快的拿去呀!你这时候,又要把刀作什么呢?”姑娘道:“我要跟了爷娘去。”褚大娘子道:“胡闹的话了!你可是没的干的了。你见过有个爷娘死,儿女跟了去的没有?好好儿的叫人瞧着,这是怎么了?作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姑娘,你这不是撑糊涂了吗?”邓九公也夹杂在里头乱嚷,他道:“姑娘,你这是那里说起?咱们原为这仇不能报,出不了这口

气,才忙着要去报仇。如今仇是报了,咱们正该心里痛快痛快;再完了老太太的事,咱们就该着净找乐儿了,怎么倒添了想不开了呢?”褚一官也在一旁相劝。你一言,我一语,姑娘都作不听见,只逼着褚大娘子要她那把刀。褚大娘子道:“那你可是白说了。今日你恼我点儿都使得,那有个我送给你刀,叫你寻死去的?”姑娘赌气道:“我要死,也不必定在那把刀上!”

读者,圣人讲的杀身成仁,孟子讲的舍身取义。你看他这“成”字“取”字,下得是何等分量!便是那史书上所载的那些忠臣烈士以至愚夫愚妇,虽所遇不同,大都各有个万不得已。

只这万不得已之中,却又有个分别,叫作“慷慨捐生易,从容就死难”。即如这十三妹,假使她方才一伸手,就把那口刀绰在手里,往项下一横,早已一旦无常万事休了。就让有一百个假尹先生,还往下和她说些什么?及至鼓着气,冒着劲,横着心,就要那把雁翎宝刀上作个了当,这正是件迅雷不及掩耳的事情。说句外话,叫作“胡萝卜就烧酒,仗个干脆”。怎禁得一伸手取那把刀,先扑了个空;气儿一泄,劲儿一破,心早打了个回头了。再加上邓、褚翁婿父女三人,在耳边上吵吵闹闹,说的都是些不入耳之谈,总不曾道着她那一肚子说不出来的苦楚。姑娘听了,益发觉得不耐烦,此刻转后悔方才不该当着这班人作这举动,又多了一番牵扯,只落得一声儿不哼,呆呆的坐在那里发怔。这个当儿,邓九公见劝她不理,回头正要望着尹先生说话,见他又在那里拈须而笑,因说道:“喂!先生,这都是你一套话惹出来的。你也这么帮着劝劝,怎么袖手旁观的,又眯奚眯奚的笑起来了呢?莫不说人家这又是个寻常女子?”

邓九公这话,正是要引出安老爷的话来。只听他道:“九公!

我此时倒不单笑这姑娘是个寻常女子,倒笑着你这糊涂老头儿。”

邓九公道:“我怎么糊涂了?”先生道:“你和这姑娘既是

个师生之谊,况又这等的高年,她但有个见不到的去处,自然就仗你指引。你只看你以前,见她无端要报那不消去报的仇,正该拦她,你不拦她。如今见她无法要走这没奈何走的路,正该由她,却又不由她,也不曾替这位姑娘设身处地想想。她虽然大仇已报,大事已完,可怜上无父母,中无兄弟,往下就连个体己的仆妇丫鬟也不在跟前。况又独处空山,飘流异地。举头看看,那一块云,是她的天;低头看看,那一撮土,是她的地;这才叫作‘一身伴影,四海无家’!凭她怎样的胸襟本领,到底是个女孩儿家。便说眼前靠了九公你和大娘子这萍水相逢的师生姊妹,将来她叶落归根,怎生是个结果?我倒请教你,不许她走这条路,待教她走那条路?”邓九公嚷道:“我的爷,也有个见死不救的!你这话,我就不懂了。”

十三妹听了邓九公要拉那先生帮着劝解,又不知惹出他一片什么谈吐来?正在抱怨邓九公罗嗦多事,忽然听得那先生说了这等一番言词,字字打到自己心坎儿里,且是打了一个双关儿透,不觉长叹一声,说道:“到底还是读书人说话明白。你们大家听听,可是我的所见不差?”邓九公才要答话,先生道:“虽是不差,却也差得一着,又是可惜死得早了。”这姑娘是天生半分不认错、一字不饶人,拉口子要见血、刨树要搜根儿的脾气,听了这话,早把那要刀的话且搁起,先要和尹先生辩明这“迟早”两个字。她便问着那先生道:“方才我那替父报仇的话,先生你道可惜迟了,是我苦于不知就里。如今我要殉母终身,你怎的又道是可惜早了?请问,要到几时才是个不早?”尹先生道:“啊呀,姑娘!明人不待细讲,这话何消再问。你如今虽然父仇已报,母寿已终,难道你尊翁那口灵,你就真的忍心丢在那间破庙,不把他入土不成?你令堂这口灵,你就真的忍心埋在这座荒山,不想她合葬不成?从来父母生儿

也要得济,生女也要得济。他二位老人家一灵不瞑,眼睁睁只望了你一个人。你若果然是个寻常女子,我倒也不值得和你饶舌;你要算个智、仁、勇三者兼备的巾帼丈夫,只看当那纪献唐势焰薰天的时节,你尚且有那胆量智谋,把你尊翁的骸骨,遣人送到故乡,你母女自去全身远祸。怎的如今那厮冰山已倒,你又大了两年,倒不知顾眼前太义,且学那匹夫匹妇的行径,要作这等没气力的勾当起来,可不是可惜死得早了?姑娘,你的智、仁、勇安在?”

这位安老爷,真会作这篇一折一伏,一提一醒的文章。前番话,把十三妹一团盛气折了下去;这番话,却又把她一片雄心提将起来。那姑娘听了这话,果然把那小脖颈儿一梗,眼珠儿一转,心里说道:“这话不错!倒不要被这先生看轻了。我果然该把母亲送到故乡,然后从容就义才是。”随又转念一想道:“话虽如是,只是这番护着灵柩回京,大非前番奉着母亲逃难可比。纵说我有这身本领,那沿途的晓行夜住,摆渡过桥,岂是一人能够照料?再说当日有母亲在,无论什么大事,都说:‘交给我罢。’我却依然得把我交给母亲,如今我把我又交给谁去?眼前可以急难相告的,只有邓、褚两家父女翁婿三个人。

这位年近九十岁的老人家,难道还指望他辛辛苦苦跟了我去不成?他不能去,他的女儿,自然父女相依,不好远离。还是我就好和个褚一官同行呢?就便算他父女翁婿同心仗义,都肯伴送我去;及至到了家,我那祖茔上是无余地可葬了,只这找地位立坟,以至葬埋封树,岂是件容易事?便是当日护送父亲灵柩的那两个家人还在,难道是我一个女孩儿家带了他们就弄得完成么?何况又两手空空,从何办起?”一时左思右想,千头百绪,心里倒大大的为起难来。只这为难的去处,又被她那好胜的心肠搅成一处,更不肯轻易出口,在人前落了褒贬。她

转而大咧咧的说了一句道:“先生,这叫作‘彼一时,此一时’,你这话谈何容易!”

岂知姑娘这番为难光景,早被那假尹先生猜透,他便说道:“这又何难!天下事只怕没得银钱,便是俗语说的:‘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有了银钱,却又只怕没人。又道是:‘牡丹花好,终须绿叶扶持’。如今无论眼前还有这邓老翁和这大娘子,不难助你一臂之力。便是我东人安学海父子也受了你的大恩,眼前辞官不作,正为寻你,答这番恩情。他只为护了家眷同行,更兼不知你的实在住处,不能在此耽搁,所以才托我尹其明来寻访。如今我既和姑娘见了面,况又遇着你老太太这样意外之事,待我报个信给他,他必定亲来见你;那时把这桩事,就责成在他身上,岂不是好?”姑娘听了,连连摆手,说道:“先生,你快快休提此话。我在那黑风岗能仁古刹作的这场把戏,原为那骡夫和尚无故坑陷平人,一时奋起我的义愤性儿,要出我那口恶气,并不是和安家父子有什么痛痒相关。我自来施恩于人,从不望报,这事怎好责成在他身上?况且自己父母大事,可是责成得人的么?”

姑娘这句话,更被那位假尹先生切着线头儿了,他便笑了一笑,道:“姑娘,我看你这人,一生受病,正在这句话上。

你道施恩不望报,大意不过只许人求着你,你不肯求着人;你这病根,却又只吃亏在一个聪明好胜。天下的聪明好胜人,大概都是看了圣贤的庸言庸行,觉得平淡,定要再高一层,转弄到流为怪僻;看了事物的当然情理,觉得寻常,定要另走一路,必致于渐入乖张。其实按下去,任是甚的顶天立地的男儿,也究竟不曾见他不求人,便作出那等惊人事业;何况你强煞是个女孩儿家,怎说得‘不求人’三个字?你只看世界上,除了父子兄弟夫妇,讲不到个‘求’字之外,那乡党之间,不求人,

何以有朋友一伦?庙堂之上,不求人,何以有君臣大义?不但此也,就作了个天,不求人,那个代他推测寒暑?岂不成了混沌阴阳?作了个地,不求人,那个给他刊奠山川?岂不成了个洪荒世界?至于施恩不望报,原是盛德;但也只好自己存个不望报的念头,不得禁住天下受恩人不来报恩。世人造因结果的这场公案,原是上天给众生开得一个公共道场。姑娘你一定要自己站在这个路头,不准他人踹进一步,才算得英雄,可不光把‘英雄’两字看得差了?姑娘,你去想来。”

可怜这位姑娘,虽说活了十九岁,从才解人事就遭了一场横祸,弄得家破人亡,逃到这山旮旮子里来,耳朵里何尝听见这等一番学问话。幸得她有那过人的天分,领略得到。听了这话,心里便暗暗的着实敬服这位先生,早把那盛气消尽,说出几句实话来。她道:“先生,我也不是单单为此。我和你那东人安官长,素昧平生,知他怎的个性情?怎的个见识?况人家好端端的同了家眷走路,叫他和我这等一个不祥之人同行,知他肯也不肯?便说他碍了我前番相救的情面,不好推辞,日长路远,倘到了路上彼此有一丝的勉强起来,他是位官长,我这等孤寒,那时有母亲的灵柩在前,使我欲进不能,欲退不可,却怎么处?便是先生,你又怎保得住你那东人父子,一定也像你这等肝胆照人,一心向热的?”话挤话,说到这个场中,算把姑娘前前后后的话,都挤出来了。

当下先把邓九公乐了个拍手打掌,他活了这样大年纪,从不曾照今日这等按着三眼一板的说过话。此刻憋了半天,早受不得了,恨不得跳起来,一句告诉那姑娘,说:“这说话的就是安学海,根儿里就没这么一个尹其明。”安老爷生恐他说决撒了,连忙向着姑娘道:“姑娘,你也不可过于谬赏这尹其明,倒轻视那安学海。此时正用着你方才的话,道我也不是什么

‘尹七明,尹八明’,只我就是你在能仁古刹救的那一对小夫妻安骥的父亲,张金凤的公公,河南被参知县的安学海,特来借着送这张弹弓,访你的下落,我还有万言相告。”

十三妹听了一怔,重复把安老爷上下一打量,又看了看邓九公、褚大娘子,只得站起身来,向安老爷福了一福道:“原来便是安官长!方才民女不知,多多唐突,望官长恕民女的冒昧。”老爷也连忙答礼让座,只见她对着老爷默默的望了一刻,又说:“怪道这言谈气度,不象个寒酸幕客的样子。只是既蒙官长下降,怎的不光明正大而来?便是九师傅,你和褚家姐姐夫妻二位,也该说个明白。怎的大家作这许多张致,是个甚么意思?”邓九公这可憋不住了,只站起来红头涨脸、张牙舞爪的道:“姑娘,我实告诉你说罢!人家这位安太老爷昨日就来了。他是想念你的好处,人家把七品黄堂的前程都扔了,辞官不作,亲自来这个地方,特为找你。自从找你来,先到了西庄儿。我们没见着他,又到了那东庄儿找。昨日直等到我从山里回去,我们才见着了。姑娘,咱爷儿俩,可没剩下的话。你想人家既诚心诚意的找咱们来,咱们有个不说实话的吗?我可就如此长短的都说给他了。是说这报仇的话,我不知底,没提明白。敢则人家全比咱们知底,他说这话,必得告诉你。这么着我们就认了义兄弟。为了你这事,我还趴下给人家磕了个头,今日才来的。怎么你说人家来得不光明正大呢?”他讲了半日,通共不曾把好端端的安老爷,为甚么要扮作尹先生这句话说明白,索性把个姑娘,也闹得迷了攒儿了,瞅这个,看看那个,也不知听那句好,问那句好。

褚大娘子道:“你老人家这话,不是这么说,等我告诉她。”说着,也搬了个座儿,在十三妹的身旁坐下,向她说道:“好妹子,你瞧你我在一块儿,过了这么二三年,我的话,从

没瞒过你一个字;到了今日的事,可是出在没法儿了。这如今我们这二叔,不是把真名姓儿说出来了吗?听我彻底澄清的告诉你明白了。人家二叔这趟来,可并不是专为送这张弹弓来的。

他也不知你家老太太去世,更不知你又有要去给你家老爷子报仇的这一件事,人家是诚心诚意的接你们娘儿两个回老家来了。

要讲你这报仇的事,你连我瞒了个风雨不透,就算我的老爷子知道,他究竟不知你卖的是那葫芦里的药。敢则昨日提起来,人家比咱们知道的多着呢!因这上头,大家伙儿才商量着,说必得把这话先告诉你,然后人家二叔还有多少正经话要说。小姑太太,你只想想你那个性格儿,可是一句半句话省的了事的人吗?所以,昨日才商量了这样一条主意来的。你方才只晓得说人家为甚么不光明正大的来,我们爷儿们为甚么不告诉明白了你。我且问你,假如昨日没个商量,人家就这么冒然的到门口儿,说安某人送弹弓儿来了;你自己估量着,你见人家不见?

不用说,心里先横上一个甚么施恩望报咧不望报咧的一想,他准是为前番在庙里救了他家公子报恩来了,再加上你为你老太太的事,心里不耐烦,为老爷子的仇,怕走露这个话,你管定连门儿也不准他进,叫他留下弹弓儿,找邓九太爷去。我为什么说这话呢?你当日和他家公子,约下送这张弹弓儿、取那块砚台的时候,就叫他找我们的老爷子,这就明显着是不许来人到门,认着你的住处了。你算人家连你的门儿都进不来,就有一肚子话,和谁说去?所以才商量着,作成那样假局子,我们爷儿三个人来,好把人家引进门儿来。不想姑娘,你果然就容我们,把这位老人家引进门儿来了。是说进了门儿了,姑娘你也不是甚么怕见人的人,只是估量着,不是方才那个光景儿,请你出去到前厅见人家,你肯不肯?一个不肯见面,这话又从那里说起?所以才商量这个、编成那个呗。我便撺掇你到窗根

儿底下听去,那里却作成一边定要留下那弓,一边定不肯留下那弓,好把姑娘你引出去。不想果然就把你姑娘引出去了,彼此见着面儿了。即说见着面儿了,还怕你不三言两语,把弹弓儿要过来,踅身往里就走吗?人家各有个内外,难道人家还好后脚儿就跟你进来不成?那时虽然见了面,这话还是见不成,所以才商量着,我们这二叔开口,便问你家老太太,为的是接着拜灵,好进来说这段话。不想我们老爷子从旁一怂恿,姑娘你果然就让这位老人家到里一层儿来了。即说到了这里了,难道说拜过了灵,交还了弹弓儿,人生面不熟的,人家还好硬坐下不走不成?这话又打住了,所以才商量着,我拉起你来谢客,你姐夫就替你递茶,为的是好留住人家坐下说话。

“不想姑娘,你果然就让他坐下了。既说是坐下了,难道人家没头没脑儿的开口,就说你这不穿孝,不是要报仇去呀!

这象句话吗?便是我们爷儿们,又怎好多这个口呢?这话又耽误了,所以才商量着,就借着又问你为何不穿孝,用话激着你,叫你自己说出这句报仇的话来。又怕一下子把你激恼了,打断了话头儿,所以才商量着不等你翻,我们老爷子就先翻,好压下你的气去,引出你的话来。不想姑娘,你果然就自己不禁不由的把报仇这句话说出来了。即说话是出来了,再要你说出这个仇人的姓名来,只怕问到来年,打过了春,也休想你说。所以才商量着,索性给你一口道破了!我们爷儿们,可也想不到你就闹到那个场中,人家二叔可早料透了。所以才商量定了,老爷子那里紧防着你。不想姑娘,你果然就枪儿刀儿,烟雾尘天的闹起来了。到了闹到这个场中了,你那性儿有个不问人家一个牙白口清,还得掉在地下砸个坑儿的吗?这话其实也不过几句话,就说明白了,又要那样说评书的似的,和你叨叨了那半天,这是甚么?就防你一时想左了,信不及这位假尹先生的

话。一个不信,你嘴里只管答应着,心里憋主意,半夜里一声儿不言语,咯噔骑上那头一天五百里路程的驴儿走了。姑娘,你说这个事,你作得出来作不出来?看这时候谁驾了猴狲儿的筋斗云赶你去呀!这不是只管把话说明白了,还是误了事了吗?

所以人家才耐着烦儿,起根发脚的和你说。待说的终把纪家门儿的姥姥家都刨出来了,也是为要出出这口怨气,好平下心去,商量正事。我们也只想着你听见只有痛快的乐的;再不然,想起你们老爷子、老太太来,倒痛痛的哭一场,再不至于有别的岔儿。人家二叔可又早料透了,所以才商量定了,嘱咐我小心留神。所以我乘你和人家拧眉毛瞪眼睛的那个当儿,我就把你那把刀溜开了。不想姑娘,你果然就死呀活呀的胡闹起来了。

到了闹到这个分儿上,算闹到头儿了,就要仗着我们爷儿们劝你。老爷子虽说是你个师傅,他老人家的性子,没三句说,先嚷起来了。你姐夫更和你说不进话去。我这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大约说破了嘴,你也只当是两片儿瓢,难道我没劝过你去不得吗?你何曾听我一个字儿来着?你只听人家二叔,方才说的这篇大道理,把你心里的为难想了个透亮,把这事情的用不着为难说了个简捷,才把姑娘你的实话憋宝似的憋出来了。好容易盼到你说了实话了,人家才敢撇开假姓名,露出真面目来,和你说实话。

“是啊!说了个周遭儿,人家好好儿的到底为甚么,把位安老爷算作尹先生?我们爷儿们又装神弄鬼的跟在里头,这又是作甚么呀?可都是那个甚么施恩望报不望报的这个脾气儿闹的!你只看方才说到归根儿,你还是这句。总而言之一句话,说是尹先生才进的了你这个门儿,说得上这套话。说是安老爷,只怕这时候,漫讲说这套话,就进不了这个门儿。至于方才那番话,也必是从你嘴里说出来,才话里引得出话来;要是从旁

人嘴里说出来,管保你又是把那小眼皮儿一搭拉,小腮帮子儿一鼓,再别想你言语了,人家还说甚么?那可就误事误到底儿了。为甚么为这个事,他老哥哥俩昨日商量了不差甚么一天,还弄了分笔砚写着,除了我们爷儿四个,连神鬼也不叫听见。

妹子,你自想想,我们这位二叔,在你跟前,心思用得深到甚么分儿上?意思厚到甚么分儿上?人家是怎么个样儿的重你?

人家怎么个样儿的疼你?这是我们二叔和我父亲一片苦心,一团诚意,你可别认成《三国演义》上的诸葛亮七擒盂获、《水浒》上的吴用智取生辰纲,作成圈套儿来讪你的,那可就更拧了!再说人家也是这个岁数儿了,又和老爷子结了弟兄,就和咱们的老家儿一样。依我说,这时候且把那些甚么英雄不英雄的丢开,咱们作儿女的,就是听人家的话,怎么说,怎么依着。

好妹子,好姑奶奶!你可不许胡闹了。你往下听这位老人家的正经话,多着的呢!”

那十三妹姑娘听了褚大娘子这话,才如梦方醒,心里暗暗的说:“这位安官长,才是位作英雄的见识,养儿女的心肠。”

她登时把一段刚肠,化作柔肠,一股侠气,融成和气,心里着实的感激佩服安老爷。读者!说起来,人生在世,都有个代劳任怨的刚肠,排难解纷的侠气,成全朋友,怜恤骨肉。只是到了自己,负了气,迷了头,就难得受过他好处的那班人,知恩报恩,都象这位安水心先生这等破釜沉舟,披肝沥胆。假如我作者遭了这等事,遇见这等人,说着这番话,我只有给他磕了一个头,跟着他去,由他怎么好,怎么好。谁想这位十三妹姑娘力大于身,还心细于发,沉下心去把前后的话一想。第一句她就想道:“方才这位安官长的话,讲到我当日遣人去送我父亲灵柩一节,这话我记得曾在能仁寺向他家公子和张家妹子说过个大概;算他父子翁媳见面谈到罢了。至于我的老家在京里,

我父亲的灵在庙里这话,我和邓、褚两家,都不曾谈过,他是怎的知道,好不作怪!且等我问个端的,再定行止。”即向安老爷说道:“官长这番高议,无论我十三妹有这造化早了去,没这造化跟了去,只这几句话,终身不敢忘报。只是民女的家事,官长怎么晓得这样的详细?还要求明白指教。”安老爷听了这话,呵呵大笑,说道:“姑娘,你问到这句话,我若说将起来,只怕我虽不是尹其明,你不好称我作官长;你虽自称民女,我还不信你是十三妹。”

姑娘此刻,气儿是馁下去了,心儿是平下去了,小嘴儿也不象那样梆啊梆子似的,只得给人家赔个笑儿道:“官长不信民女是十三妹,却是那个?”安老爷道:“姑娘,话到其间,我也只好实说了,只是你却不要害羞,不可动气。你不但不是姓石行三,并且也不排行十三妹;你家姓一个‘人’‘可’的‘何’字,同我一样,都是正黄旗汉军人。你家三代单传,你曾祖太爷双名登瀛,翰林出身,作到詹事府正詹,终于江西学院;高祖太爷,单名一个焯字,却只中了一名孝廉;你父亲单名一个杞字,官居二品,便是那纪大将军的中军副将;你家太夫人尚氏,便是三藩尚府的远族本家。当日在京,我们彼此都是通家。便是姑娘,小时节我也曾见过,只是今日之下,我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了。我除了你曾祖太爷,不曾赶上;你祖太爷,便是我的恩师。那时他老人家正在用功,想中那名进士。

不想你家从龙过来,有个骑都尉的世职,恰好出缺无人,轮该你祖太爷承袭。出去引见,便用了一个本旗章京。你祖太爷,因是历代书香,自己不愿弃文就武,便退归林下,把这前程,让给你父亲承袭。他幼年出学,用了一个三等侍卫。你祖太爷,从此无心进取,便聚集了许多八旗子,逐日讲书论文。只是安某要算他老人家第一个得意学生。分虽师生,情同骨肉。我今

儿稍稍的有些知识,都是我这恩师的教导成全,至今无可答报。

他老人家,是早年断弦,一向便在书房下榻,直到一病垂危,我还同你父亲在那里服侍汤药,早晚不离。一天,他老人家把我两个叫到床前,叫着你父亲的名字说道:‘我这病多分不起,生寄死归,不足介意。’只是我平生两桩恨事:一桩是不曾中得一名进士,但我虽不曾中那进士,却也教育了无数英才,看将起来,大半都要青云直上。就中若讲人品心地,却只有我这安学生,只可惜他清而不能贵,不能腾达飞黄,然而天佑善人,其后必有昌者。至于你,虽然作个武官,断非封侯骨相。恰好我一弟一子,都无兄弟。这兄弟一伦,也是人生不可缺陷的。

你两个今日就在我面前对天一拜,结作弟兄,日后也好手足相顾。’因此上我和你父亲又多了一层香火因缘,算得个异姓骨肉。他老人家又道:‘另一桩恨事,便是我不曾见着个孙儿。

我家媳妇,现在身怀六甲,未卜是女是男;倘得个男孩儿长大,就拜这安学生为师,教他好好读书,早图上进,切不可等袭了这世职,依然去作武弁;倘得个女孩儿,也要许聘一个读书种子,好接我这书香一脉。你两个切切不可忘了我的嘱咐。’这些话我都一一的亲承师命。姑娘,你我两家是这等一个渊源,你怎生还和我称的甚么民女咧!官长咧!”

姑娘此刻,是听进点儿去了,话也没了,只呆呆的望了安老爷的脸往下听。安老爷又接着说道:“及至你祖太爷见背之后,次年三月初三日辰时,姑娘你才降临人世。那年是个辰年;你这八字,恰好合着辰年辰月辰日辰时。从你裹着襁褓的时候,我抱也不止抱过一次。这年正是你的周岁,我去给你父母道喜。

那日你家父母在炕上,摆了许多的针线刀尺,脂粉钗环,笔墨书籍,戥子算盘,以至金银钱物之类,又在庙上买了许多耍货,邀我进去,一同看你抓周儿。不想你爬在炕上,凡是挨近的针

黹花粉,一概不取,只抓了那庙上买的刀儿枪儿、弓儿箭儿那些耍货,握在手底下,乐个不住。我便和你父母笑道:‘这侄女儿将来只怕她要学个代父从征的花木兰,定不得呢!’谁知你听得我说了这句,便抬起头来,笑嘻嘻的赶着要我抱。及至我抱到怀里,你便张着两只小手儿,倒象见了许多年不曾相会的熟人一般,说说笑笑,钻钻跳跳,十分亲热,凭是谁来接着,只不肯去。落后还是你家老太太,吩咐你家奶娘道:‘快接过去罢!看溺了二大爷。’一句话不曾说完,且喜姑娘你不曾小解,倒大解了我一褂袖子。那时你家老太太,连忙叫人给我收拾。我道:‘不必,只把它擦干了,留这点古记儿,将来等姑娘长大,不认识我的时候,’好给她看看,看她怎生和我说嘴?’姑娘,不想这话却应在今日!那时我同你父母,大家笑了一回,你那奶娘早给你换了衣裳抱来。你老太太接过来道:‘快给大爷赔个不是。’又说:‘等凤儿大了,好孝顺孝顺大爷罢!’我因问说:‘你我旗人家的姑娘,怎生取这等一个名字?’你家老爷道:‘说也好笑。她母亲生她的前一晚,梦见云端的一只纯白如玉的凤鸟,一只金碧辉煌的凤鸟,空中飞舞,一时这只把那只引来了,一时那只又把这只引了去,对着飞舞一回,双双飞入云端而去。不知是何原故,又不解是个什么因由,想去总该是个吉兆,因此就叫她作玉凤姑娘。’你这名儿,从你抓周儿那日,就在我耳轮中听得不耐烦了,此时你还和我讲甚么十三姐呀、十三妹呀?然则你又因何单单的自称为十三妹呢?这三字,大约还从你名儿里的,这个‘玉’字而来。你是用了个拆字法,把这玉字中间十字和旁边一点提开,岂不是个二字?再把十字加在二字头上,把一点化作一横,补在二字中间,岂不是‘十三’两个字?又把九十的‘十’字,金石的‘石’字,音同字异,影射起来;一定是你借此躲避你

那仇家,作一个隐姓埋名哑谜儿,全家远害。贤侄女,你道愚伯父猜得是也不是?”

听起安老爷这几句话,说来也平淡无奇,琐碎得紧,不见得有甚么惊动人的去处。那知这话,越平淡,越动性;越琐碎,越通情。姑娘是个性情中的人,岂有不感化的理?再加自己家里的老底儿,人家皆比自己还知道,索性把小时候拉青屎的根儿,都叫人刨着了,这还和人家说甚么呢?只见她把这许多年别成的一张冷森森煞气纵横的面孔,早连腮带耳红晕上来,站起身来望前走了一步,道:“原来是我何玉凤三代深交、有恩有义的一位伯父,你侄女儿那里知道!”说着,才要下拜,安老爷站起来说道:“姑娘且慢为礼,你且归座,听我把这段话讲完了。”因接着前文说道:“后来你老人家服满,升了二等侍卫,便外转了参将,带你上任,这话算到今日,整整十七个年头。一向我们书信来往,我那次还问着你。你父亲来信道,因他膝下无儿,便把你作个男孩儿看待。且喜你近年身量长成,虽是不工针黹,却肯读书,更喜弓马,竟学得全身武艺。我还想到你抓周儿时节说的那句话。谁想前年,又接得你尊翁的信,道他升了副将,又作了那纪大将军的中军,并且保举了堪胜总兵。忽然一路顺风里,说道想要告休归里,我正在不解,看到后面才知那纪大将军,听得你有这般武艺,要和你父亲结亲;你父亲因他不是个诗书礼乐之门,一面推辞,便要离了这龙潭虎穴。我正在盼他回家相会,岂不知几月,便晓得了他的凶信。

我便差了两个家人,连夜起程去接你母女和你父亲的灵柩;及至接了回来,才晓得你要避那仇人,叫你乳母丫鬟扮作你母女的样子,扶柩回京,你母女避得不知去向。这二三年来,我逢人便问,到处留心,只是没些影儿。直到我那儿子安骥和你那义妹张金凤同到了淮安,说起你途中相救的情由,讲到你这十

三妹的名字,并你的相貌情形,我料定除了你家,断不得有第二家;除了你,也断不得有第二个。所以我虽然开复原官,也无心富贵,便脱去那领朝衫,一路寻你到此,要想接你母女回京,给你找个安身立命之处,好不负我恩师的那番嘱咐,不只专为你在能仁寺那番赠金救命的恩情而来。姑娘,只要有你老太太在,我尚且要请你母女回京;如今剩你一人,便说有九公和这大娘子可托,我又怎肯丢下你去?现在你的伯母和你的义妹张姑娘,并她的二位老人家,都在途中候你。便是你父亲的灵柩,我也早晓得你家坟上,无处可葬可停。若依你吩咐你那奶公的话,停在那破庙之中,怎生放心得下?我早把他厝在我家坟园,专寻着你母女的下落,择地安葬。就连你那奶公戴勤和那宋官儿,以至你的奶母丫鬟,现下都在我家。此去路上,男丁纵不多,除了我父子和张亲翁,还有家丁十余名;女眷虽不多,除了我内子婆媳和张亲母,还有女伴八九口;那一个不照料了你老太太这口灵柩?姑娘,你这条身子,便算我费些事,不过顺带一角公文;便算我费些银钱,依然是姑娘你的厚赠。

及至到京之后,我家还有薄薄几亩闲地,等闲人还要舍一块给他作个义家,何况这等正事;那时待我替你给他二位老人家,小小的修起一座坟茔,种上几棵树木,双双合葬;你在他坟上烧一陌纸钱,奠一杯浆水,叫声父母道:‘孩儿今日把你二位老人家都送归故土了。’那才是个英雄!那才是个儿女!姑娘,你要听我这活,切切不可乱了念头!”何姑娘还不曾答话,邓九公听到这里,呀!进起来嚷道:“老弟呀!痛快煞我了。这才叫话,这才叫人心,这才叫好朋友!”褚大娘子道:“你老人家好生别打岔,让人家说完了。”邓九公道:“还不叫我打岔!你瞧今日这桩事,还不难为我老头子在里头打岔吗?”说罢呵呵大笑。

且莫管他呵呵大笑。再说何玉凤听了这话,连忙向安老爷道:“伯父,你的话,说的尽性尽情到这个地步,真真的好比作‘吹泥絮上青云,起死人肉白骨’。你侄女若再起别念,便是不念父母深恩,谓之不孝;不尊伯父教训,谓之不仁。既是承伯父这等疼爱侄女,侄女倒要撒个娇儿,还有句不知进退的话要说。伯父你若依得我,我何玉凤死心塌地的跟了你去。”

这位姑娘,也成累赘咧!这要按俗语说,—这可就叫作难掇弄。

却也莫怪她难掇弄,一个女孩儿家,千金之体,一句话就说跟人走了,自然也得自己踮个地步,留个身分。安老爷听她还有话说,便问道:“姑娘,你更有何说?”她道:“我此番扶了母亲灵柩,随伯父进京,我往日那些行径都用不着;从此刻起,便当立地回头,变作两个人,守着那闺门女子的道理才是。第一,上路之后,我只守了母亲的灵,除了内眷,不见一个外人。”安老爷道:“这是一,第二呢?”她又道:“第二,到家之后,死者入土为安,只要三五亩地,早些合葬了我父母便罢,伯父切不可过于糜费,我家殁化生存,才过得去。”安老爷又问:“第三呢?”她道:“第三,却要伯父给我挨近父母坟茔,找一座小小的庙儿,只要容下一席蒲团之地。我也不是削发出家,我也不为舍身修道,只为一生守着我父母的魂灵儿,庐墓终身。这便是我何玉凤的安身立命了。”只听这个,姑娘心眼儿使得重不重,脚步儿站得牢不牢?这若依了那褚大娘子昨日笔谈的那句什么不如此如此的话,再加上邓九公大开辕门的一说,管都费了许多的精神命脉,说《列国》似的说了一天。这句话里,有个反脸不回京的行市,果然又不出安老爷所料。

安老爷真是从来说的,有八卦相生,就有五行相克;有个支巫祈,便有个神禹的金钻;有个九子魔母,便有个如来佛的

宝钵;有个孙悟空,便有个唐三藏的紧箍儿咒。你看他真会作,只见他听了这话,把脸一沉道:“姑娘这话,我和你口说无凭。”说着,便要了一盏洁净清茶,走到何夫人灵前,打了一躬,把那茶奠了半盏,说道:“老弟,老弟妇,你二位神灵不远,方才我安某这片心,和侄女的这番话,你二位都该听见。

我安某若有一句作不到哪,犹如此水!”说着,把那半盏残茶泼在当地,便算立了个誓。何玉凤姑娘见安老爷这样的至诚,这才走过来说道:“蒙伯父这样的体谅成全,伯父请上,受侄女一拜。”安老爷倒撑不住泪流满面。邓、褚父女翁婿,并些帮忙的村婆儿、村姑儿,在旁看了姑娘和安老爷这番恩义,也无不伤心。才要张罗着让座让茶,早见那姑娘三步两步扑了那口灵去,叫声:“母亲,你可曾听见?如今是又好了,原来他也不是什么尹先生,也不好称他什么安官长,竟是我家三代深交,有恩有义的那一位异姓伯父。他如今要带了女儿,扶了你的灵柩回京,还要把你同父亲双双合葬,你道可好?你听了欢喜不欢喜?你心里乐不乐?啊呀!母亲!啊呀!母亲!你二位老人家,怎的尽着你女儿这等叫,答应都不答应一声儿呀!”

说完了拍着那棺材,捶胸跺足,放声大哭。这场哭,真哭得那铁佛伤心,石人落泪;风凄雨惨,鹤唳猿啼;便是那树上的鸟儿,也忒楞楞展翅高飞;路上的行人,也急煎煎闻声远避。这场哭,大约要算这位姑娘从她父亲死后,直到如今,憋了许多年的第一副热泪。这正是:伤心有泪不轻弹,知还不是伤心处。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回

何玉凤毁妆全孝道安龙媒持服报恩情

这回书紧接上回,表的是何玉凤姑娘,自从她父母先后亡故,直到今日,才表明她那片伤心,发泄她那腔怨气,抱了她母亲那口棺材,哭个不住。邓九公见她哭得痛切,便叫女儿褚大娘子上前劝解。褚大娘子道:“倒莫忙,她这肚子委屈,也得叫她痛痛的哭一场;不然,憋出个甚么病儿痛儿的来,倒不好。”说着,便叫人取些热汤水,又叫拧个热手巾来,方才慢慢过去劝着。劝了良久,那姑娘才止住哭声,大家围着,都让她先坐下歇歇。只见她且不归座,开口便问着褚大娘子道:“姐姐,你前日给我作的那件孝衣,可还在手下?”褚大娘子道:“那天因为你执意不穿,立逼着我拿回去,我就带回去了。

今日我连这东西,和你的素衣裳,以至铺盖鞋脚,我都带来了。

不然,你瞧我来的时候,怎么用带那样一个大包袱来呢?”说着,便一手拉了她到里间去。

何玉凤这才毁却残妆,换上孝服。原来汉军人家的服制甚重,多与汉礼相同,除了衣裙,甚至鞋脚,都用一色白的。那姑娘穿了这一身缟素出来,越发显得如闲云野鹤一般,有个飘然出世光景。褚大娘子又叫人给她在地下铺了一领席,垫上孝褥子,她才在灵右守起制来。邓九公此时,是把一肚子的话,

都倒出来了,也没有甚么可为难的了,觉得有点子泛上饿来了,便向他女儿道:“姑奶奶,咱们可得弄点甚么儿吃才好呢?你看你二叔和妹妹,进门儿就说起,直说到这时候,这天待好晌午到咧!管保也该饿了。”褚大娘子道:“这些事等不到老爷子操心,连吃的和你老人家的酒,我临来时候,都打点妥当了,叫他们随后挑了来;这时候敢怕早送来了,在外头收拾着呢!

甚么时候吃。甚么时候现成。”

邓九公听了,便催着搀姑娘给些东西吃。岂知这位姑娘,平日虽吃上看破些儿,到了今日,心静身安,又经了安老爷这番琢磨点化,霎时把一条冰冷的肠子,冱了个滚热,心里的事情都来了,那里还顾得吃下,只在那里默坐,把心事一条条的理论起来:第一条,早就想起她那义妹张金凤,又急切要见见这位伯母安太太,是怎样一个性情,怎么一个行径。便问着安老爷道:“伯父,你方才说我那伯母和张家妹子,都在半途相候,不知她娘儿们,此时在那里,怎的我得见见也好?”安老爷道:“不但你想见她们,她们也正在那里想见你,除了我们张亲家老夫妻二位,照应行李不得来,其余都在庄上。”说着,便找褚一官着人送信请去,恰好褚一官外面去了,不在跟前,一时找来,老爷便说明原由。褚一官道:“还等这会子呢!到晌午就来了。这里话没说完,我又不敢让进来,没法儿我把她老人家娘儿两个,让到隔壁林大嫂家坐着呢!方才打发人来问过两三回了,等我过去言语一句。”说着去了。

不上一盏茶时,安太太早到,褚大娘子便忙着迎出去,搀了进来。那安太太进门,一眼便看见姑娘,哀哀欲绝的跪在那里,一时也不及参灵,便一直的奔了姑娘去,也顾不得那白褥子的忌讳,便蹲下身去,半跪半坐的,把她一搂,搂在怀里,“儿呀肉”的哭起来。一面哭着,一面数落道:“我的孩

子,你可心疼死大娘子!拿着你这样一个好心人,老天怎么也不可怜可怜,叫你受这个样儿的苦哟!”姑娘听了这话,心里更酸,哭得更痛。褚大娘子劝了半日,才两下里劝住。便让太太炕上坐,太太那里肯,说:“姑奶奶,我好容易见着她了,你让我和她多亲热亲热。”说着,又拿小手巾擦眼睛。褚大娘子便向炕上,拿了一个坐褥,给太太铺好,又装了一袋烟过去。

太太便和姑娘对面坐了,手里拿着烟袋,且不吃烟,着实的给姑娘道了一番谢,说:“你大姑娘,我就剩了心里过不去了,我实在说不出甚么来了。”

姑娘此时倒也无可谦词,只说了个:“那时虽然彼此不知,方才听我伯父说起来,我两家原来是这样的世谊。便是侄女儿出些力,岂不是该的?侄女儿此后,仰仗伯父伯母的去处正多,还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方才都求过我伯父了。”安太太道:“大姑娘,凭你有甚么为难的事,都交给我和你大爷;你只别委屈;别着急,别耽搁了身子,我就放心了。”说着,便拉了她的手,问长问短。恰好一个婆儿,送上茶来。安太太接来,便搁下那个茶盘儿,自己端着碗,送到她口边,让她喝两口热茶。一会儿又甩手指头,给她理理头发;一会儿又用小手巾儿,给她沾沾脸上的眼泪;一会儿又说:“这一个褥子薄,再垫个坐褥罢!小心地下的凉气冻着。”一会儿又说:“没外人在这里,只管盘上腿儿坐着,看压麻了脚。”也不知要怎样的疼疼那位姑娘才好,再不想姑娘的小脚儿,天生的不会盘腿;更可怜那姑娘幼年丧父,正是用着母亲抚养照料的时候,母亲又没了。便是有她那位老太太,也是一个老实不过的人;及至逃难至此,一病不起,连她自己的衣食,还得女儿照顾,姑娘何曾经过人这等珍惜怜爱过来。如今和安太太见了面,看了这番说话,行事待人,才知道天底下的女孩儿,原来还有这等一个境

界。她心里顿觉甜苦寒暖,大不相同,益发和安太太亲热起来;坐定了便目不转睛的看着安太太,只见那太太穿一件鱼白的百蝶衬衣儿,套一件绛色二个五福捧寿织就地景儿的氅衣儿,窄生生的领儿,细条条的身子,周身绝不是那大宽的织边绣边,又是甚么猪牙绦子、狗牙绦子的,胡镶滚作,都用三分宽的石青片金窄边儿,拓一道十三股里外拄金线的绦子,正卷着二摺袖儿;头上梳着短短的两把头儿,扎着大壮的猩红头把儿,撇着一枝大如意头的扁方儿,一对三道线儿的玉簪棒儿,一枝一丈青的小耳挖子,却不插在头顶上,倒掖在头把儿后边,左边翠花上,关着一路三根大宝石抱针钉儿,还带着一枝方天戟,拴在八棵大东珠的大腰节坠角儿的小桃,右边一排三枝刮绫刷蜡的矗枝儿兰枝花儿;年纪虽近五旬,看去也不过四十光景,依然的乌鬓黛眉,点脂敷粉;待人是一团和气,和气得端庄;开口有几句谦词,谦词得尊贵;高华富丽,慈厚和平,和安老爷配起来,真算得个子子孙孙的天亲,夫夫妇妇的榜样。

姑娘看了半日,心里暗暗的说道:“我给张家妹妹,误打误撞,说成了这等的一个人家,这样的一双公婆,也算对得住了。”她那里正待问安太太,我那妹子怎的不同来?一句话不曾出口,只听外面一片哭声,男的也有,女的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摇天震地价,从门外哭了进来。姑娘从来不晓得甚么叫作害怕的人,此时倒吓了一跳,心里掂掇道:“我这里除了邓、褚两家之外,再没个痛痒相关的人;他两家都在跟前,这来的又是班甚么样人?却哭得这般痛切,好生作怪!”自己又拘着礼法,不好探头往外看,只得低了头,伏在地下陪着哭。

这一片哭声内,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班人,果然都是谁呀?

原来安太太过来的时候,安公子小夫妻,和仆妇丫鬟,都过来了。只因里面地方过窄,要等安太太先见过了,然后大家才好

进来;趁这个空儿,便在前厅换了衣服;姑娘在灵旁跪着,只顾在那里应酬安太太,却不得知道消息。及至她自己伏下身去陪哭,安太太便站起身来,她哭着闪眼一看,早见一男一女,拜倒在灵前;又是两个老少妇人,跪在门里,一个男的,跪在门外,都伏在地下痛哭,又各各的身穿重孝。姑娘眼泪模糊,急切里看不出个是谁,口里既不好问,心里更想不出,这是怎的一桩事?

正在纳闷,却见褚大娘子,把灵前跪的那个穿孝服的少妇人搀起来;那厢那个穿孝的少年,也便站起身来,还在那里擦着眼,捂着脸。那少妇便拉了褚大娘子,一面哭着,扑向自己来,便在方才安太太坐的那个坐褥上跪下,娇滴滴,悲切切,叫了声:“姐姐,你想得我好苦!”说罢也是抱头痛哭。何玉凤此时临近一看,又听得说话声音,才晓得是她救的那个结义妹子张金凤;那厢站的那个少年,便是安公子。一时心中万绪千头。才待说话,那后面跪的老少两个妇女,也抢过来,给姑娘磕头;扶着姑娘的腿,哭个不住。门外的那个男的,也磕了阵头;站起来。姑娘且不及看门外那个,急得一手拉了金凤姑娘,一手推那两个妇女道:“你两个先抬起头来,我瞧瞧是谁?”

及至两个抬起头来,两下里看了一看,才晓得是她的奶母和她的丫鬟,门外那个,却是她的奶公戴勤。姑娘此时,断想不到这班人忽然在此地,同时聚在一处,重得相见,更加都穿着孝服,辨认不清。倒是她那个丫鬟,随缘儿媳妇,隔了两三年不见,身量也长成了,又开了脸,打扮得一个小媳妇子模样,尤其意想不到,觉得诧异。这一阵穿插,倒把个姑娘的眼泪,穿插回去了,呆呆的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怔了半日,便问着张金凤道:“妹子!我难道和你们是梦中相见么?”张姑娘道:“姐姐,你且莫悲伤,定一定再说话。”

这姑娘痛定思痛,良久良久,才重复哭起来。安太太便叫张姑娘:“好生劝劝你姐姐,不要招再哭了。”褚家娘子和她奶娘也来相劝,姑娘这才止住悲啼。拉了张金凤,觉得心中有万语千言,只不知从那句说起;只见她看了看众人,又看了安公子夫妻,忽地失惊道:“啊呀!岂有此理!我这奶公奶母,和这丫鬟罢了!你二位现在伯父伯母双双在堂,岂不嫌个忌讳,怎生也穿起这不祥之服,快快脱下来才是!”安公子跪在那里答道:“我两个受了姐姐的救命大恩,无路可报,今日遇着婶母这等大事,正该如此;况又是父母吩咐的,怎敢违背?”姑娘连连摆手说:“这事断断行不得!”张姑娘又道:“姐姐,便是你我,又和嫡亲姊妹差些甚么?姐姐不必再讲了。”两人只管这等说,姑娘那里肯依,急得又向安老爷、安太太说:“伯父,伯母,这事礼过于情,不要说我何玉凤看了不安,便是我的母亲九泉有知,也过不去。求你二位老人家,吩咐一句,一定叫他们脱了才好。”安老爷道:“姑娘,你且不必着急,听我说。你道这事礼过于情,在古礼讲,古人的朋友,本就有个袒免之服。怎的叫作袒免?就如今男去冠缨,女去首饰,再系条孝带儿,戴个孝髻儿一般。按今礼讲,你只看内三旗的那些人家,遇见父母大事,无论亲戚朋友跟前,都有个递孝接孝的礼。再讲到情,你我两家,不但非寻常朋友可比,比起那疏远的亲戚来,只怕情义还要重些!便是你尊翁灵柩到京的时候,我也曾在我那坟园上,供养他几日,也曾叫我这孩儿去了缨儿,穿身孝服,替我早晚祭奠。这是你奶公奶娘眼见的,那时姑娘,你又从那里不安去?何况姑娘,更救了他两个性命,便同救了他两个父母公婆,他两个如今只给你令堂穿身孝服,就论一报一施,你道孰轻孰重?这几身孝,正是我昨日听得你令堂的事,和你伯母商议,特特的赶做成的。你我骨肉一般,还讲得到甚

么忌讳!我是忌讳这个?一儿一媳,当日在那能仁寺,双双落难,果然不是你来搭救,只怕今日之下,想穿这两身孝服,也没处穿;我同你伯母,求着这样忌讳,也求不到!我再和姑娘你掉句文,这就叫作‘亡于礼者之礼也’,故曰‘其动也中’。”

安太太也道:“这样是。”一面不叫姑娘谦让,一面又怕她着急,便亲自过来,安抚了她一番。

邓九公方才见那公子和张金凤穿了孝来,也自诧异,及至安老爷说了半日,他方才明白过来。原来昨日安老爷,把华忠叫在一旁,说的那句体己话,和今早安老爷见了安太太,老夫妻两个说的那句哑儿谜,他在旁边听着,干着了会子急,不好问的,便是这件事。便向姑娘道:“姑娘,师傅总得站在你这头儿,咱们到底是家里,我再没说架着炮往里打的,这话你伯伯可说的是,咱们不用再说了。”姑娘还待再说,褚大娘子也道:“我可不懂得这些甚么古啊,今哪,书哇,文哇,还是我方才说的那句话,人家是个老家儿,老家儿说话再没有错的!

怎么说咱们怎么依就完了,你说是不是?”

姑娘见一个人扭不过众人去,心里想道:“我从来看了世间上,这些施恩望报的人,作那些春种秋收的勾当,便笑他是沽名,有心为善。所以我作事,作起来任是潮来海倒,作过去便同云过天空。即如我在能仁寺救安公子、张姑娘的性命,给他二人联姻,以至赠金借弓这些事,不过是我那多事的脾气,好胜的性儿,趁着一时高兴,要作一个痛快淋漓,要出出我自己心中那个不平之气。究竟何曾望他们怎的领情,怎生答报来着?不想他们竟这等认真起来。可见造因得果,虽有人为,也是上天暗中排定的。”想到这里,也就默默无言,只得跪下来,给安公子和张姑娘行礼叩谢,忙得他两个还礼不迭。虽然如此,姑娘此刻是说勉强依了,她心里却另有个不愿意的意思。她这

不愿意,想来不是为方才给安公子、张姑娘磕那两个头,究竟她是个甚么意思?这位姑娘心里弯子转子过多,作者一时摸不着门儿,无从交代,不过到那个场中,也都明白了。

安老爷自从到了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又访得青云堡,见了褚一官、褚大娘子,这才见着邓九公。自从见了邓九公,费了无限的调停,无限的婉转,才得到了青云峰,见着了这位隐姓埋名,昨是今非的十三妹。自从见了这位姑娘,又费了无限唾沫,无限精神,才得说的她悉心忏悔,五体皈依。一直等安太太、安公子、张姑娘,以至她的奶公奶母丫鬟,异地重逢,才算作完了这本戏文,演完了这段事情,才得略略的放心。他便对邓九公说:“九兄这事情的大局已定,我们外面歇歇,好让她娘儿们说说话儿,各取方便。”邓九公本就嚷了半天,听了这话,正中下怀,忙说:“很好!咱们也该喝两盅去了。”

又告诉褚大娘子道:“劝姑娘吃些东西。哭只管哭,可不要尽只饿着。”唠叨了一阵,这才陪了老爷、公子出来。

外面自有褚一官带了人张罗着,预备吃的;内里褚大娘子,也指使着一群镢头镢脚的婆儿,擦抹桌凳,搬运菜饭,便连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也来帮忙;一时里外都吃起来。安老爷和邓九公心里惦着有事,也不得照昨日那等畅饮;虽然如此,却也瓶罄杯空,不曾少喝了酒,至于那些吃食,不必细述,也没那鼓儿词上的“山中走兽云中雁,陆地飞禽海底鱼”,不过是酒肉饭菜,吃得醉饱香甜而已。一时吃完,又添了东西,内外下人都吃过了。

邓九公闲话中,便和安老爷说道:“老弟!你看这等一个好孩子,被你生生的夺了去了,我心里可真难过。只是一来,关着她的重回故乡;二来,又关着她的父母大事;三来,更关着她的终身,我可没法重留她。但是我也受了她会子好处,一

点儿没报答她,我这心里怎得过的去?我想如今,她不是没忙着要走的这一说了吗?我要把她老太太的事,重新风风光光的给她办一办,也算我们师徒一场。只是要老弟你多住几日,包些车脚盘缠,可就不知老弟,你等得等不得?”安老爷道:“我倒没甚么等不得;那盘费更是小事。便是九兄你不给她办这事,我们也不能就走。甚么原故呢?我心里已经打算在此了。

此去带了一口灵,旱路走着,就有许多不便。我的意思,必须仍由水路行走,明日就要遣人,折回临清闸去雇船,往返也得个十天八天的耽搁,只是老兄你方才说的这番举动,似乎倒可不必。从来丧祭,称家之有无。她自己既不能尽心,要你多费,她必不安;况且这些事,究竟也不过虚文,于存者殁者都无益处。竟是照旧,明日伴宿,后日却把灵封了,把她接到庄上,你师弟姊妹,多聚几日,叙叙别情。有这项钱,你倒是给她作几件上路素儿衣裳。如此事事从实,她也无从辞起。”邓九公道:“那几件衣裳,可值得几何呢!”说着绰着那部长须,翻着眼睛,想了一想,说:“有了衣裳,行李也要作,临走我到底要把她前回和海马周三赌赛,她不受我那一万银,送她作个程仪,难道她还不受不成?”安老爷道:“那她可就不受定了。

老兄,你岂不闻‘江山好改,秉性难移’?你切不可打量她从此就这等好说话儿;她那平生最怕受人恩的脾气,难道你没领教过?设或你定要尽心,她决然不受,那时彼此都难为情。依我说倒莫如”老爷说到这里掩住口,走到邓九公跟前,附耳低声说道:“九兄,必须如此如此,岂不大妙?”邓九公听了,乐得拍桌子打板凳的,连说有理;又说就照这样办了。

老爷道:“九兄,切莫高声,此地只离一层纸窗,倘被她听见;慢说你这人情作不成,今日这一天的心力,可就都白费了。”

邓九公伸了伸舌头,连忙住口。

二人正要进后边去,恰好随缘儿媳妇出来回说:“里边太太和姑娘,请老爷说话。”安老爷便同了邓九公进去。安太太道:“大姑娘方才说了半天,还是为玉格和他媳妇穿两身孝,她始终不愿意;她的意思,还要过了明日后日两天,大后日就一同动身。我说这话,你等我和你大爷商量,也得算计算计,这两天工夫,可走得及走不及?”姑娘接着说道:“我也没有甚么愿意不愿意,不过想着他二位穿了孝,参了灵,就算情理两尽了,究竟有伯父伯母在上头,况且又是行路,就这样上路,断乎使不得。不但他二位,便是我这奶公奶母丫鬟,现在既在伯父那里,一并也叫他们脱了孝上路为是。至于我这孝,虽说是脱不下来,这样跟了伯父伯母同行,究竟不便。纵说你二位老人家,不嫌忌讳,也得要我心安。再说我父亲的大事,那时候我只顾护了母亲,匆匆远避,便不曾接着日期守孝;此番到京,我却要补着,尽这点作儿女的心。那时日子也宽余了,伯父你给我找的那个庙,也该妥当了,我一释服,便去了我的脚跟大事,岂不大便!这样商量定了,过了明日后日两天,就可上路,也省得伯父上上下下,人马山集的在此久呆。这话伯父想来,再没个不依我的。”安老爷一听,这又是姑娘泛上小心眼儿来了。且自顺了她的性儿,我自有道理。便说道:“姑娘,这话很是。便是你大兄弟、大妹妹,我也不是叫他们穿多少日子的孝。到了你补着穿孝这层,也很行得,尽有这个样子,只是两日后,便要起身,却来不及。何以呢?我们方才在外头商量定了,你此番扶柩回京,旱路不方便,就是你也不得早晚相依。我明日便着人看船去,也有几天耽搁。我们这里,却依然明日伴宿,后日把灵暂且封起来,大家都搬到你师傅庄上去住。

船一雇到,即刻起行,你那一路不要见外的这句话,便不枉说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听了,料是此地山里,既不好一人

久住,众人也没个长远在此相伴的理,便也没得说,点头俯允。

邓九公见话说定规了,便道:“咱们这可没事了,太阳爷也待好压山儿了。二妹子和大奶奶,这里也住不下,莫如趁早向庄儿上去罢,明日再来;再等回子,这山里的道儿黑了,可不好走。”安太太还不曾答言,何玉凤姑娘早诧异起来,说道:“怎么今日都不住下吗?”原来姑娘自被安老爷一番言语之后,勾起她的儿女柔肠,早和那以前要杀就杀,要饶就饶,要聚便聚,要散便散的十三妹,迥不相同。听了声都要走,便有些意思意思的舍不得,眼圈儿一红,不差甚么,就象安公子在悦来老店的那番光景,要撇酥儿。褚大娘子笑道:“哎哟!哎哟!

瞧啊!瞧啊!姐儿舍不得大娘了;我这可是头一遭儿看见着你这个样儿。”安太太便连忙道:“好孩子别委屈,我跟着你。”

因和褚大娘子道:“不然,姑奶奶,你和你大妹妹回去,我住下罢!”谁知这位姑娘,虽然在能仁寺和张姑娘聚了半日,也曾有几句深谈,只是那时节,彼此心里都在有事,究竟不曾谈到一句儿女衷肠;今日重得相逢,更是依依不舍。褚大娘子是个畅快人,见这光景,便道:“这么样罢!”因和他父亲说:“竟是你老人家带了女婿,陪了二叔,和大爷回去。我们娘儿三个,都住下,这里也挤得下了。”又和褚一官道:“你回去,可就把二婶儿和大妹妹的铺盖卷儿和包袱送了来,可别要交给外头人,就叫孟妈儿和芮嫂两个来。我这里带的人不够使,他们村儿里的几个人,晚上也有回家的;我带着一条被窝呢,不要铺盖了,晚上老爷子要和二叔喝酒,我都告诉姨奶奶了。以至明日早起的吃的,老范和小蔡儿他们都知道,你问他们就是了,可要给我们送些吃的来。”褚一官在那里老老实实的听一句,应一句。褚大娘子又道:“可是,还得把我的梳头匣子拿来呢。”张姑娘道:“不用费事了,两份铺盖里都带着梳洗的

这一份东西呢。我们天天路上,就是那么将就着罢,连大姐姐你也够用了。”褚大娘子道:“如此更省事了。”褚一官道:“想想还有甚么?莫落下来。”褚大娘子道:“没甚么了。纵就是我不在家,你多费点心儿,照应照应那孩子,别竟靠奶妈儿。”褚一官又连连答应。褚大娘子又道:“既然这样,二叔索性早些请回去罢。”邓九公道:“明日人来的必多,我已就告诉宰了两只羊,两口猪,够吃的了,姑奶奶放心罢!倒是这杠怎么样,不就卸了它罢?”安老爷道:“这又碍不着,何必再卸;就这样,下船时岂不省事?”邓九公道:“老弟,你有所不知;我也知道不用卸,只是我不说这句,书里可又漏一个缝子。”说着才嘻嘻哈哈,同了安老爷父子和褚一官告辞去了。

安老爷临走时,又把戴勤留下在此照料,便一同回了青云堡褚家庄去了。

何玉凤姑娘,此时父母终天之恨,已是无可如何;不想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忽然来了个知疼着热的世交伯母,一个情投意合的义姊,一个依模照样的义妹;又是嬷嬷妈,嬷嬷妹妹,一盆火似价的哄着姑娘。姑娘本是个性情高旷的爽快人,不觉一时精神满足,心舒意畅,高谈阔论起来。那时虽是十月天气,山风甚寒,屋里又生上火。须臾,点起灯来。那铺盖包袱,也都取到。那位姨奶奶又送了些零星吃食来。褚大娘子便都交给人收拾去,等着夜来再要。便让安太太上了炕,又让何、张二位姑娘上去;因向安太太说:“我在左边,给你老人家摆一只凤凰,右边给你老人家摆一只凤凰。”她自己却挨着炕边坐了。

除了玉凤姑娘不吃烟,那娘儿三个,每人一袋烟儿。安太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下十分欢喜,大家便围炉闲话起来。安太太道:“真个的你家这位姨奶奶,虽说没甚么样儿,可倒是个心口如一的厚实人儿。我看你们老人家这样的居心行事,叫

那姨奶奶,怕还给他养个儿子定不得呢?”褚大娘子道:“那敢是好。我也正盼呢!只是我父亲今年八十七了,那里还指望得定呢?”张姑娘道:“不然,那姨奶奶自己知道,她告诉我说,他家老爷子,命里有儿子,她还要养两个呢!”安太太道:“这儿女的数儿,她自己那里定得准呢?”张姑娘忍不住笑道:“我也是这样问她来着,她说是刘铁嘴告诉她的;我也不知刘铁嘴是谁?没敢往下再问。”大家听了,早已笑将起来。褚大娘子便告诉安太太道:“这是她来的那年,我叫了个瞎子给她算命,要算算她命里有儿子没有。那瞎子叫刘铁嘴,说了这么句话,她就记住了这句话;要是叫她记住了,她肚子里可就装不住了,就这么个傻心肠儿。”玉凤姑娘道:“我可就爱她那个傻心肠儿。只是怕她说话;她一说话,我不笑她,我憋的慌;我笑她,我又怕她恼。”褚大娘子笑道:“人家可不懂得怎么叫个恼哇!”说着,大家又笑了一阵。

一时戴勤进来,隔窗问道:“请示太太和大奶奶,还要甚么不要?外头送铺盖的车,还在这里等着呢。”安太太道:“不用甚么了。你没跟大爷去吗?”戴勤道:“老爷留奴才在这里侍候的。”玉凤姑娘听如此说,便隔窗叫他道:“嬷嬷爹,你先去告诉了话进来,我再瞧瞧你。”戴勤走了进来,又重新给姑娘请安,也问了姑娘几句话。姑娘一时想起当日送灵回京的话,又细问了一番,因道:“你们走到那里,就遇见这里老爷的人了?”戴勤道:“走到德州。”姑娘道:“他们岸上走,你们河里走,怎知道就是咱们的船呢?”戴勤道:“姑娘问起这件事,竟有些奇怪,真是老爷的灵圣!头夜大家就知道,这里老爷差人接下来了。这一日晚上船靠了德州码头,点灯后,他们里头在后舱睡了。奴才和宋官儿两个,便在老爷灵旁,一边一个打地铺也就睡下。睡到三更多天,耳边只听说老爷叫,

那时也忘了老爷是归了西了,就连忙要见老爷去。及至一看,老爷就在当地站着呢!奴才一时认不出来了。”姑娘道:“你怎么又会不认得老爷了呢?”戴勤道:“只见老爷穿戴,”不是本朝衣冠;头上带着一顶方顶镶金长翅纱帽,身穿大红蟒袍,围着玉带,吩咐奴才说:‘安二老爷差人接我来了,你们可看着些,莫要错过,去叫他们空跑一趟。我上任去了。’奴才就说:‘老爷那里上任去?怎的也不接太太和姑娘同去?’老爷道:‘太太就来的;姑娘早呢!我不等她了。’说着往外就走。

奴才急了说:‘老爷怎的不等姑娘同去?我们姑娘,此时到底在那里呢?’老爷把袖子一甩,向我说:“好糊涂!我见不着姑娘,只怕你就先见着了,此时何用问我?”奴才见老爷生气,一害怕就吓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忙着叫宋官儿,只听他在那里说睡话,说:‘我的老爷子,你是谁呀?’及至把他叫醒了,问他,他说见一个人,打扮得和戏台上的赐福天官似的,踢了他一乱子脚说:‘你这东西,睡的怎么样死!’奴才正告诉他这个梦,只听得外面好象人马喧闹的声儿,又象鼓乐吹打的声儿,只恨那时胆子小,不曾出去看看。奴才就和宋官儿说:‘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天亮时咱们且别开船,到船头看看,到底有人来没人来?’谁想这里老爷果然就打发梁材他们来了。姑娘想,这可不是老爷显圣吗?”

这位姑娘可从不信这些鬼神阴阳的事,便道:“老爷成神,怎的不给我托梦,倒给你托起梦来?不要是你那一天吃多了酒罢!”安太太道:“大姑娘,你不可不信这话。他们一到京就说过,你大爷还和我说:‘何老爷那样一个聪明正直的人,成了神也是有的事,只可惜他不知成了甚么神了?’这神佛的事,也是有的。”姑娘是将信将疑。戴嬷嬷笑向安太太道:“我们姑娘,从小儿就不信这些。姑娘只想,要不是有神佛保着,

怎么想到我们今日都在这里见着姑娘啊!太太还记得老爷来的头里,叫了奴才娘儿两个去,细问姑娘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奴才只纳闷儿。谁知老爷早已知道姑娘的下落,连奴才们也托着老爷、太太的福,见着姑娘了,真真是想不到的事!”玉风姑娘问道:“老爷怎么问?你们又怎么说的?”随缘儿媳妇便把那日的话,说了一遍。姑娘道:“我不懂你们,有一搭儿没一搭儿的,把我小时候的营生,回老爷怎么!”褚大娘子道:“罢咧!罢咧!连你那拉青屎的根子,都叫人家抖翻出来了;别的还有甚么怕说的。”说得大家大笑,她自己也不禁伏在安太太怀里,吃吃的笑个不止。

从来说,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只这等说说笑笑,不觉三鼓。褚大娘子道:“不早了,老太太今日那么早起来,也闹了一天了,咱们喝点粥,吃点东西睡罢,明日还得早些起来,只怕他们这里远村近邻的,还要来上祭呢!”说着随意吃些东西。盥漱已毕,安太太和何玉凤姑娘,便在东间南炕,褚大娘子和张金凤姑娘,便在西间南炕睡下;戴嬷嬷母女和褚家带来的四个婆儿,都在后面两个里间分住;本村的几个村姑村婆,也各各的分头歇息。这里他娘儿们、姐儿们,睡在炕上还絮絮的谈个不住。读者,你道怎的苍狗白云,天心无定;桑田沧海,世事何常。这青云山分明是凄惨惨的几闻风冷茅檐,怎的霎时间变作了暖溶溶的春生画阁?都只道是这般人第一个欢场,那知恰是这评话里第二番结束。这正是:但解心情怜骨肉,寒温首苦总相宜。

那何玉凤和安老爷怎的同行?何玉凤和邓、褚两家怎的作别?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