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续》·卷七

第六十一回

问迷津三阅仙柬怀远虑同赴邓庄

上回书说到欧家一门团聚,二欧夫妻父女六人都蒙田总兵请到公馆中暂住,当夜三人对天一拜,结为弟兄。总兵居长,从此以后,悉以兄长、大伯、伯父呼之。二欧此时是真心降顺,并无异心。总兵次日面禀中丞一切,恰好中丞正接安公子来信,拟就奏稿为二欧出罪,专候他家眷信息,差褚一官上省投信,路上已碰见欧家母女,彼时不知。等投信后,闻人传说二欧家眷已到,人已出监,住在田总兵处。褚一官听了这话,立时去见田总兵。及至见面,问起情由。总兵说与他听,他立刻要见二欧。总兵当即请二欧出来,与他相见,三人一见如故,甚是投机。说起路上曾见着二欧家眷,而且帮过青蚨。欧家弟兄当请褚一官人内,命妻女出见面谢。褚一官道:“既蒙不弃,愿结为弟兄,万勿推辞。”二欧想椿爷是钦差至好,人又诚实,有甚么不肯?当下拜做弟兄。褚一官年小,以兄嫂称呼二欧,水仙、海蟾也出来叩见叔父。田总兵大喜,设筵庆贺,四人痛饮,说不尽的快活。这且不提。

再说那褚一官送来的奏稿,是特与中丞相商,中间叙的是二欧投降献粮,愿投营效力,恳思免罪录用等语,说的甚妥。

中丞阅过,深以为然,中间略改了一段,补人袁、唐、蒋、许、

齐五人先来投顺,然后才劝二欧并降,目今正在用人之际,得此七人效力,可望荡平土匪云云。中丞改好,复修一信,将二欧家眷母女四人探监,现已留在田总兵处,二欧已出监与田总兵结为弟兄,真心归顺;闻其女颇有武艺,应如何安顿之处,乞大才商酌;兼问天目山情形,何木调二欧随征,最好将伊家眷安顿一妥当地方,暗做为质当,则二欧此后可保无异心矣。

信已写好,仍烦褚一官带去,以速为妙。褚一官执信,不敢逗留,次日一早就动身,马上加鞭,直奔大营。不过三四日,已到营门。

却说安钦差自到天目山下,扎下营盘,观看形势。但见这山高有数里,广有二十余里,止有一条路径可以上山,其余都是悬岩削壁,无处着脚。闻说那宋万超手下仅有千人,山中还有土人一千余户,都是为贼软困,不得不投降,其实非甘心从贼也。那宋贼虽无甚本领,却有一样无可如何处,他按兵死守,并不下山交战,但知派人轮流守住山口,运些滚石檑木。若是攻山,枉送性命,又无别路可通,任凭你算计,一无良法。所以钦差扎营已久,并不曾见过一战。攻山过数次,倒伤了数十名小卒,连顾朗山与众将,俱是束手无策。今闻二欧已降,钦差想又添两员将佐,或者能助力攻山。随即顾朗山到营说明一切擒寇运粮缘由,借此可以为二欧赎罪地步,遂与朗山计议,拟下奏稿,遣褚一官上省,请中丞一看,斟酌妥当,再缮折奏人。褚一官今日回营,见了钦差与顾师爷,将中丞回信奏稿呈上,忙将二欧家眷已来,田总兵怎样与二欧结拜弟兄,那二欧倒是两条好汉,他的妻女甚懂道理,女儿更有本领,连我也爱二欧直爽,也同他结拜,细细的对钦差说了一遍。安公子听完了话,拆开信与朗山同观。看那奏稿改的甚妥,信中要安顿二欧家眷一层,真是虑得不错,但安放在何处好?安公子低头

思索。

顾朗山忽然想起来了,说道:“东家,你可还记得那白鹤山长老仙柬还有五封,这如今何不取出来,看看日月,开得开不得?若恰逢其会,一看柬帖,自然明白了。”安公子闻言,不禁拍手道:“我真忘记了,幸亏先生提醒。”忙令人打了水来,净了手,吩咐摆设香案,焚起香来。然后才取出那装柬帖的锦囊,供在香案之上,恭恭敬敬的行了一跪三叩的礼,才打开总封来看。真正凑巧,恰好第三封柬帖应在此日开拆。安、顾二人见了,说不尽的欢喜,忙拆开细看。帖上写的是:“欧家母女安放邓庄,二欧调营征战无妨。高山要破,挖道暗人,三月功夫,方能卒事。暂请病假离营,移营在山后,从山后挖地道,通人山中,四面再挖深坑,断彼逃走之路,必遭擒矣。

以少杀为主。”安、顾二人看罢仙柬,心中了然,深服禅师先见之明。安公子忙将奏稿誊真,外加折片,是:“请假就医,暂离营盘,一俟病愈,即到营征剿山寇。那天目山贼寇恃险抗拒,永不出战,但知死守,而地势险要,一时难破。幸亏田总兵收服袁、唐等五人,劝得欧鹤弟兄献粮投降,军中有粮,兵心坚固。臣因目疾请假,所有军营中事,即着田总兵代办,恳恩赏假,并奖赏田总兵等。欧鹤兄弟二人虽是海盗,现在知悔献粮归顺,恳恩免罪,留营效力。”这是奏折中大概。格外又修禀,托乌老师照应,又写家信,又写信与中丞:“要调取二欧赴邓庄聚会,务乞请田镇军即日来营视事,安某好到邓庄料理一切。”正写了一天一夜,方才写好,仍着褚一官上省投信,嘱其同二欧一家六口先赴邓庄等候着,我等田总兵来营,即动身到邓庄聚会,且此次可将家眷也送到邓庄,省得在省寂寞。

褚一官闻言大喜,将奏折匣包好,将信收好,随即动身,不分昼夜,赶紧上路。果然此次比往常更快,三日功夫,已到

省城。即刻上院禀见中丞,面交信函、奏折。中丞拆信看过,知道细底,忙请到田总兵,说明原故。总兵甚喜,说道:“等某去告诉二欧,事不宜迟,赶紧动身,随着钦差、宝眷一路赴邓庄去。某须料理军装,交代军营中经手之事,约耽搁二三日,才能动身赴营。先请褚爷同钦差、宝眷与欧家六口,即日动身,到邓庄等候钦差相见,何如?”中丞点首应允,一面将奏折会衔写好,差官进京出奏,并交代钦差的信札,一面给安公子写回信,又张罗送褚一官与安钦差家眷的路菜,连二欧处也有一分路菜。中丞可算周到多情也。那褚一官见了二欧,将钦差出奏的言语给他听,管保无罪,“而今请你一家到邓庄去居住,将来你弟兄投营效力,家眷有人照应。钦差现请三月病假,也到邓庄聚会,家眷与我们一路同行。”又将邓翁的一生事业,说与二欧听。二欧平日也闻得邓翁是一位老英雄,年纪九十多岁,褚一官是他女婿。既拜弟兄,倒要去认认这位弟夫人。那碧氏母女听说褚家娘子是邓九公女儿,更惦记去见见才好,所以大家别无话说,赶紧料理行装,准备着上路。

那钦差公馆中舅太太接了公子的信,又见褚一官说是接她二人去邓庄暂住,不日安公子就来。那舅太太与珍姑娘更不用说,急忙收拾好了行李,令人请褚一官来催着动身。当有首县预备下夫马轿子,择了吉日,遂动身出省。二欧家六人外,还有袁、唐等五人。此时五人是早巳见过二欧的了。钦差处褚一官与家人等跟随,还有田总兵派来千、把二员,中丞派戈什哈四人护送,一路人夫轿马,十分热闹。这里来动身之前一日,褚一官已写下一信,专遣一快足送呈,两处有信,好教邓老翁明白底里也。是日止走了六十里住店,二欧家眷同住一店,舅太太与珍姑娘住上房,碧氏母女住厢房。那母女四人一到店,下轿就走过上房,叩见舅太太与珍姑娘。彼此见面,十分合式,

说话投机,连吃饭都在一桌共食。外面褚一官与武弁、戈什哈大家一桌饮酒,谈淡笑笑。二欧在内,也与众人投机。袁、唐等五人另在一间居住,五人另外吃饭。次早动身上路。在路走了六天,那天交午,已到邓庄。

再说邓翁先接的是安公子信,细说收降二欧,十分费力,现在.连家眷都来了,令他来宝庄居住,好与郝、谢、周、韩诸人联络。二女子得谢、郝二女作伴,好探听他的本领,留下妻女,将来他随营效力,不怕他反复。此其大略也。自己“亦来盘桓,系请假就医,可以住上一月,已请褚大姊夫接舅母、小妻同赴庄上,某不日即来”。写的明白。老翁看罢大喜,当下告诉褚大娘子与二姑娘一切。这两人更是欢喜,忙打扫房间,令人多买下酒菜。邓翁又差人去告诉郝、窦、周、谢九家,约定等二欧一到,大家请他去同住。邓翁又将外面厅房厢房都叫人打扫干净,预备安公子到来居住。厢房四间一边,两边八间。

东厢房预备安家人与听差的人住,西厢房给二欧居住,家眷止好另拨房子居住才方便。诸事料理已毕,恰好省中专人已到,说明日准到。老翁拆开褚一官信,看了一遍,忙递与褚大娘子,说:“姑奶奶,姑爷有信来,你快看。明日他们就到了。”褚大娘子看完信,十分高兴,想丈夫这如今是都司大老爷,不比从前,将来再得保举,戴上一个红顶,那就真正不枉做人一场了。那二姑娘是最喜欢热闹,听说不独心中最喜的干妹子来了外,还有欧家母女四人,不知怎样一个人物,见了面就知道了,所以盼望更切。那时两个孩子已过了周岁,算是两岁,也会走了。

邓翁庄上一切预备停妥,到了次日,天交午初,果然轿马巳到。邓翁令大开庄门,迎了出来。先是舅太太轿子到,舅太太下轿,随即是珍姑娘下轿,当有仆妇婢女搀扶,往里而走,

见了邓翁,彼此叫应。进了二门,早望见二姑娘、褚大娘子二人迎了出来,满面笑容。二姑娘一手一个,拉了两个孩子,但听他叫道:“舅太太、老太太,你老好!你可来了。”随即上前来拉手,这才看见了珍姑娘,登时放下舅太太,紧走一步上前,拉了珍姑娘的手,对准了面孔叫了一声:“我的妹子,你可来了,我想得你好苦!”说罢,手拉手就往里走。此时珍姑娘忙上前叫应了九太爷与褚大娘子,又去看两位少爷。二姑娘仍然是拉着他手不放。随后又有碧氏母女上前,先叫应了邓九太爷。碧氏以九太爷呼之,水仙、海蟾以九爷爷呼之,又以伯母呼褚大娘子,以姨婆婆呼二姑娘,每见一人,都是磕头在地。

褚大娘子看那水仙姊妹,年纪不满二十,生得十分俊俏,心中爱极,顺口道:“我若有这么样闺女,一个就心满意足了。”

水仙、海蟾闻言,忙上前说道:“褚家伯母如不嫌侄女粗蠢,今日就拜在膝下,做个义女,不知你老人家肯收我两个傻丫头不肯?好在褚家伯父曾与我父结拜,论辈数,也是儿女一般。”

褚大娘子闻言,喜欢得张开了口,笑得合不拢来,说道:“真的吗?”水仙姊妹忙走过去,拉了褚大娘子说:“如此请干娘上坐,好受礼。”二人双双下拜,口尊:“干娘,我二人得了这么一位干娘,真是三生有幸也。”说罢,磕了四个头。褚大娘子当真竟受了他二人的大礼起来,随请褚一官进来。当有安家仆妇凑趣,忙向外边将褚一官拉进里面。水仙二人遂以“干爹”呼之,下拜,然后又拜九公,以“老爷”呼之。九公一见,哈哈大笑,但说个“很好”。随后又拜二姑娘。二姑娘可说了话了,说道:“你俩为什么不认我做干妈呢?偏是认姑奶奶,想是嫌我年纪小,养不出你们来。我今年也二十九岁了,大着你们好几岁呢,就做你两个的妈也做得,怎么偏不认我?”褚大娘子闻言,大笑道:“我的小妈呀,不是他们不认你做干妈,

因为辈份不合。如今你是他们两个的干外婆,比干妈还大一辈,又亲热,你把他们当做外孙女一样的疼他,好不好?”二姑娘听说,登时喜欢不已。那时碧氏姊妹二人上前认亲,叫亲家,叫亲家爹,一阵叫应,只听得欢笑之声不断。邓老翁道:“快预备内外酒饭,别尽欢笑,叫人肚子受饿。”于是同了二欧出来,到客厅中坐下,催饭吃。

这个当儿,袁、唐、许、蒋、齐五人也来叩见邓翁,以子侄礼叩见,二欧代达姓名来,并申明曾与褚爷、田总兵大家结拜。邓翁看了五人,笑道:“都是龙华一会上的人,难得都成了一家人了,止盼安家贤侄,早早平服了天目山白象岭,拿住了妖僧,大功成就,彼此都博得一个大小前程,也不枉做人一场。”众人齐声道:“老人家说的不错,但愿早早成功,大家都聚在一处,同你老人家多喝一坛酒,那才快活呢!”大家你言我语,说得老翁十分高兴,摆上酒饭,痛喝了一阵才吃饭。

外面如此,里面是二姑娘、褚大娘子劝客人饮酒,席上谈笑欢声震耳。二姑娘是见着了干妹子高兴,褚大娘子是新收了两个干女儿高兴,其余舅太太、珍姑娘、碧氏母女见邓家人如此热肠,以亲人相待,焉有不喜欢高兴之理?

那二欧拜见了九公,一定要人内拜见褚大娘子与姨奶奶。

裙一官辞之再三,二人那里肯答应,无法,止得先进内通知,随后带领二欧人内,先拜见姨奶奶,次拜见褚大娘子,连两位小爷也都相见。邓翁对他二人道:“消停一二日,我再领你去见见他们那几位收手的绿林英雄,乘便好寻下房子,你二人的家眷方有存身之所。他们那边也有两位姑娘,年纪与你两位姑娘不差上下。他们也会武艺,将来住在一处,正好讲究些本领。

将来有好亲事,我老朽还要替四位姑娘做个大媒人呢。从前那钦差安大人的夫人十三妹,是认我为师博,他那亲事一生就是

我的媒人。如今他是已经做到一品夫人了。”二欧闻听“十三妹”三字,连忙说道:“我们一向久闻十三妹姑娘,是女中豪杰,可惜不曾见面,原来就是安大人的令政夫人,这却真好了。

我等情愿跟随安大人做个奴仆,将来进京到宅参见主母,那十三妹姑娘我们可就见得着的了。”九公道:“那也不必是要等将来,止要安大人来了后,我替你们通诚,遇着有事,先差你同我们褚姑爷进京一趟,也就见着那十三妹了。”二人闻言,更加欢喜,连忙叩谢。

话休烦叙。二欧暂住邓庄,过了一二日,邓翁领他二人往郝、周、韩、谢、金九家,除周三、郝武、韩、谢四人不在家,现在军营外,其余五位英雄一一见过。大家见面如故,彼此景仰,都说相见恨晚。二欧看了庄子,甚是清幽,若在此地置买田地,盖上房子居住,真是洞天福地。因此想起自己飞空岛的米粮呢,是报效了皇家了,家眷船上还有些金银细软,也还值钱,不知何人看守,忙请九公进内,唤出碧氏姊妹来,问他船上金银细软尚存否,现有何人看守。碧氏道:“我动身时候,交与侯蒙看守。还有箱笼三十余只,金银细软也还不少,事不宜迟,快派人去取。连那些人都可以一齐叫了来,合用的人留下,不用可以遣散。此事非袁、唐、许、蒋、齐五人不可。还要托褚大爷派人同去,方保得关津渡口无人阻拦,快与褚大爷商量罢。”二欧闻言,即刻请到褚、袁诸人,将此事说明。袁、唐二人愿去,褚一官派人同往。先从军营中经过,请钦差给令箭一支,以便关津渡口验放。袁、唐二人辞别众人,动身往太平滨去了,不提。

再说安钦差在营中等候田总兵到来,好动身赴邓庄,与诸人相见。其时奏折已进京去了。那一日,田总兵由省起程,来到天目山营盘。安公子请了进营相见。当将营中诸事交代清楚,

留下郝、周、韩、谢四将,冯、赵、陆三人随同回邓庄,次日动身。言明至多两月,即来此地,仍旧将山围困,四面挖下濠沟,不放一人出山。再与顾朗山商议,打探有可挖地道之处,斟酌行之。倘若二欧有何妙计,当即通知。安公子交代好了,这才动身赴邓庄而来。要知见了二欧怎样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安钦差邓家庄聚会侯头目太平滨动身

上回书说至安钦差在天目山营中,候得田总兵已到,忙将兵符令箭面交田总兵,嘱咐他在此围困山林,格外小心,不要被贼人偷走;凡有人迹不到之处,俱挖下濠沟,派人看守。郝、周、韩、谢四将意欲同钦差回庄,因总兵再三挽留,说道:“你四位若去,我就不敢当此重任了。”安钦差听总兵之言,止得转劝四人仍在营中效力,“等我此去,或寻出一个机缘,破了此山,省得久在外边受苦。”四将无奈,仍在营中。安钦差随即动身,一路无话。

那一日到了邓庄,进庄后先见了老翁与褚大娘子、二姑娘,然后才见舅母与珍姑娘。大家见礼已毕,归座。邓翁问起营中情形,安公子细说一遍。邓翁道:“这样说来,真正无法可想。

就是仙柬指引挖地道,也是难事:要从下往上挖人山中,至少也要数十里之远,旷日延迟,何日收功呢?”正说到此,褚一官进来回道:“二欧要进来叩见,同他家眷六人,都在外面候信。”

安公子道:“请他进来相见。我正要问他可有什么妙计,能攻破天目山。那天目山中的贼人,他可有认识之人,还有那山中怎样一个地势,不知他去过否,我要问他个细底呢。”褚一官听了这一番话,忙出来带领二欧与碧氏母女六人,一齐人内。

到了内堂,安公子先起身站立在一旁,用目细瞧这欧家一门,是怎样一个人物。但见二欧在前,后面随着两个妇人,末后是两个女子。走进内堂,往上一看,连忙一齐跪下,口称:“钦差大人在上,罪犯欧截、欧鹏与妻子、弟妇、女儿、侄女,特来叩见,拜谢救命之恩。”说罢,连叩了九个头,真是角崩在地,碰得有响声。安公子忙令人扶起,说道:“壮士肯弃邪归正,将来为国家出力,你我都是一殿之臣。听说你与褚一爷结拜,又将令爱寄拜在褚姑奶奶名下,更是亲戚了,千万不要客气。等我假满到营,二位一同前去立功,宝眷就居住此地,有邓翁照应,尽可放心。还有郝、周诸人眷属也在此地,曾见过否?”二欧答道:“已去拜望过,很蒙青眼。就是妻女们也去见过那郝、谢、周三位奶奶,郝家姑娘、谢家姑娘甚爱我们两女,要结为姊妹。将来一定在此置产居住;已遣人往太平滨去取船上的家产,恐关津阻拦,褚一爷有人同往,说是由军营请支令箭,此事大人知道否?”安公子道:“我动身之时,未见有人来请令箭,好在田总兵在营,闻信自然给箭,大约一路决无阻拦。闻说有五位头领,我倒要见见这五人。”二欧道:“袁、唐等五人现止有三人在此,袁、唐二人已往太平滨去取家产去了。这蒋、许、齐三人在外恭候,请示就此时传见否?”安公子道:“快请进来罢!”

于是二欧出去;带领蒋、许、齐三人进入内堂。一上台阶,三人即止住脚步,往上瞧见钦差,慌忙跪下,叩首在地。钦差忙令人扶了起来,细看这三人相貌,也还良善,遂问了他出身来历。三人据实告禀,说道:“罪犯等五人本是良民,因家贫,贩卖私盐,为盐商拿住,送官究办。用非刑拷打,几乎丧命。

坐监半年,九死一生。后来还将我等充军,在海口遇见两位欧寨主,救了土船,收在船上做头目,虽曾抢劫客商金银,却未

伤过一人性命。此系真情,并无虚话。”安公子闻言道:“据你所说,非甘心为盗可比,如今既弃邪归正,须要替皇家出力,好盖前愆。”三人答应:“谨遵大人金谕。”安公子复问道:“那天目山的宋贼,你们知道他来历否?他那山寨,你们有人去过否?”二欧答道:“那宋贼从不与我们交往。闻听人说,他也认识那妖僧,他那山寨地方不大,险要非常,攻破很不容易。”和道:“我想起一个人来了,就是看守船只那个侯蒙,他曾在天目山住过。常听他说,周围有多宽,内里有许多山洞,深有百丈、数十丈者数处,要问细底,等他不日就来,那时间他,即可得其地利也。”安公子闻听侯蒙能知天目山地利,心中大喜,吩咐五人道:“你们五位且在此暂住,等侯来到,再问其详。若能熟悉地利,好助我破山,将来大家立功,在此一载你等家眷在此,仰仗邓翁,诸人谅可放心。若能将船中蓄积全数搬来,不愁置产无资。”众人闻言,齐声道:“正是。”随即辞别,出外面去了。

话分两头。再说袁声万、唐振声带领着两名兵丁,往天目山营盘那条路上而来,走的是小路,抄近百余里,因此与钦差错过。及至到了营中,才知钦差已动身赴邓庄,田总兵已到营代理。二人进营,参见田总兵,说明原由。总兵留他二人住了一宿,次早送行,果然给了他令箭一支,又请文案处发了护票一张。此系顾朗山在营中定下章程,凡有要紧差事,必须给护票,好令沿途验票放行。此时朗山还在营中,要听钦差回音,可有甚么妙计。因仙柬上说挖地道一节,朗山嘱安公子向邓翁相商,兼问二欧可有妙计。朗山本欲同钦差赴邓庄,又是田总兵留他,且住半月,等营中诸事料理有头绪,可以代办,然后再送朗山赴庄,与钦差诸人聚会。

这事表过。接说袁、唐二人由营动身,出文登县口,乘船

到太平滨,寻着了那侯蒙,将二欧的信取出,交与侯蒙,细述一切。命他将船上所有值钱东西,一总收拾好了,先用船载进口,然后或用车,或用骡驮,大概走内河到德州上岸,旱路不过三四天,就可以到邓庄了,“你先去收拾去罢。”侯蒙道:“我知道了,你何妨同我一同上船去收拾,烦你点数,开单清楚,好去交代。依我意思,将上等金银细软装在箱内,其次值钱东西如衣物器皿,可以带去;如木器家伙、碗盏之类,似乎可以不必带去,赏给船上不跟去的人。你看我这主意如何?”袁、唐道:“所见甚是,就这样办罢,也不必大忙,多的日子都耽搁了,何在乎这一二日。”侯蒙道:“你那里知道我性子最急?

巴不得立刻就把这些东西当面交代才好,我那就无事,省得朝夕心惊胆战。”袁、唐二人道:“你是实心,所以如此,其实忙不得的。常言道:忙中有错。你止顾性急,万一把东西收拾得不妥,路上碰坏,那可就受埋怨了。不如消消停停,一样样慢慢收拾起来,东西又不得坏,人也有省力的时候,总不过是船中东西,给他带去,还有什么.说的?还有一层,那些个人也预先问他们一声,谁愿跟去,谁不跟去,共有多少人数,也得斟酌开消。跟去的人,自然将来随在一处,仍是一家;不跟去的人,也得分出一个陈人新人。跟随年久者是陈人,从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那些剩下不带去的东西,多给他些,还须给他些口粮,好劝他回乡务农,不要再做强盗。那新收的弟兄,止须发给他盘费,劝他一番,任凭他归乡也好,仍旧去做绿林,也止得由他。”侯蒙道:“此间船上的人共有百余名,大半都是寨主起手共事之人。平日他们也尝虑及做海盗,终有一日报应,无奈身在其间,不得不听号令。如今既然寨主投诚,愿替皇家出力,不惟立功,还可洗罪。他们听了这个信息,十分欢喜,深盼寨主来唤他们前去军营,帮助立功,把那盗名除尽,

算是一个将功折罪之人。据我看起来,那陈人多半是愿去的。

剩下那些新人,一半是飞空岛的乡人,有家可归,听凭自便,临走时多给他们盘费,也就是了。”袁、唐二人道:“就是如此。”说罢,又催他去打点船上东西。

衰、唐二人跟随他一路上船,侯蒙忙去开了船舱,把舱中整只的箱子抬了出来,打开细检,命人取来笔墨账簿,请袁声万照数登簿。侯蒙于是把箱中之物重新点过,再装入箱。每点一物,袁声万即书写编号,点完一箱,再换一箱。袁声万觉得十分累赘,唐振声忙来更换,话休烦叙。如此详细检点,整整三日,方才将上等箱子点完装好,外面用麻布包好,用绳绑定。

然后再点其次之物,又费了一天功夫。随后将零星物件点清,择其需用值钱之物带去,此外零碎等物一概不带,问明船上有不愿去之人,把此项不带去的各物,全数付与,任凭或卖或留。

这些零星碎物全不记账,全赏与那不同去之人。

这样料理,直闹了五日,才算大功告成。侯蒙尚不觉怎样,袁、唐二人直累得腰疼腿痛,周身无力。二人对侯蒙道:“老哥哥,我算服了你了!如此精神,这样费心劳力,仍不觉乏困,实在难得。我二人不过换替着开开单子,已经累得七死八活,四肢无力,腰腿疼痛,若再要这样劳乏,真正来不及了。”侯蒙道:“你二位是一向受用惯的,所以劳碌不起。我是一个苦人出身,慢说这五日收拾东西不觉劳苦,就是经年累月肩挑贸易,奔走街坊,也不知道吃力,所谓‘习惯成自然’也。如今东西巳收拾好了十分之七,还有三分之物,让我一人料理,也不用开单。再得两天功夫,大功成矣。”袁、唐二人道:“也只好奉求你老哥哥一人偏劳,我二人要歇息歇息,养养精神,才好上路。”侯蒙道:“如此请便。你二位尽管去歇息消遣,不必拘束。”袁、唐二人遂在船上倒头就睡,直睡了两天,才歇

过了乏。

那时侯蒙已将所有应带去之物,都绑扎好了,连箱子等项,共有六七十件,装载两只船上。所有愿去之人共五十余人,不愿去之人亦六七十人。侯蒙把船中不带去之物分与那些不去之人,又每人给与路费银数两,嘱咐他各自归乡耕田种地,做个好百姓,再不可又去投在绿林。充当强盗,将来后悔无及。那些人倒也听话,果然各人散归故里,耕种营生,不再失身为盗也。这同去的五十余人,各人都有些随身行李,每人一二件不等,竟装满了两只船,连运载欧家东西之船,共是四只。侯蒙尚恐船重人多,格外择了两只新船,单备人坐,一只是请袁、唐二人与自己乘坐,后面安排伙食;一只给同去之人坐,止许三十余人坐,十余人分数人在东西船上看守,分数人在坐船伺候。诸事料理的妥当,剩下船只赏与邻船渔翁钓叟,作个记念。

安排已好,约定次日开船进口。坐船在头一排走,袁、唐、侯三人打头站。每逢关口,有的是令箭、护票,不怕阻拦。

那一日,大家商议当夜在此停泊,明日即走,须要痛饮一醉,以壮行色。更有那些邻船渔翁、钓叟等,与那些不同去之人,每人派了分子,到岛中一个热闹村庄上去买了些鸡肉菜酒,配上新鱼,于是烹鱼煮肉,端整了数席,先摆了一席,在船上请袁、唐、侯三位一醉,其余大家或在船上,或在岸边,摆下酒肴,诸人人座,做一个送行大会。其时天将黄昏,大家饮起酒来,人人鼓起精神,放量饮酒。有的说说笑笑,有的豁拳行令,欢声满耳。袁、唐、侯三人饮酒半醉。袁声万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向侯蒙问道:“我倒来了这里这些日子,眼看明日就要回去了,也忘记问你一个人如今到那里去了?”侯蒙道:“你问的是谁?”袁声万道:“那个铁头陀那里去了?”你总该知道。”侯蒙道:“你问的他么?说起来话长。他自从到了太平

滨船上,见了二位寨主,诉说他的苦处,说是都因为要替张七大王报仇,千方百计托张七替他保守老家,他一人下山,要想去行刺钦差。那知那钦差更厉害,在好几个地方打听,公馆倒有三四处,都说是钦差寓所。那和尚先到了一处,黑夜之间上了公馆的房,往下一看,是黑洞洞的,下去寻路,忽然会昏迷看不出东西南北,直闹了一夜,寻不着钦差住房。到了天明,止得回归下处。又打听旁人说钦差不在此地,在某处,相隔数百里路途。那和尚又往那里去,又是扑了一个空,又不在那里。

第三次却不好了,在公馆中下去,不料有了防备,不用别样兵器,单用汲水筒打水枪,那水内有秽物,又臭又脏,污了和尚一身。和尚无奈,回到店中。哪知被水一冲,秽物一压恶,竟把他法术全行破了。他又气又羞,登时生起伤寒病来了,起不了床,睡倒客店。幸亏遇着一个好心店主人,替他延医服药,足足的治了半月才好。养息了几天,正想回山,这个时候,钦差早巳遣人把他的羊角岭攻破了,张七大王也拿去了。他听了这信息,才出海口,来投奔两位寨主。凑巧碰着熟人,方领他上船相会。”

袁、唐二人道:“这些事我都知道,问的是他现在何处?”

侯蒙道:“话须从头说起,你且听我再说。他自从到得船上,无精失神,每日叹气唉声。问他何故,他道他的武艺有限,全仗法力,如今法力被秽水冲破,怎能报仇?又听张七被斩,他才哀告咱家寨主,兴兵进口报仇。他原说随后就进口相助,谁知寨主去后三天,他在岸上碰见了一个人,说起此去南边二十里外,有一个海汊,汊中有个岛,岛名藏空岛,约有数里宽大。

岛中有一个庙,名法惠寺。寺内有三个和尚,带领着十几个徒弟在寺中修炼,颇有法术。那和尚听了这话,当日就要了一只小船,往藏空岛去了。过了十余日,差人来下书,书中说他到

了法惠寺,与三位和尚讲究,甚是投机。那三位和尚法力比他更高,他结拜,安心在寺修炼,等法力炼成,即可同那三人来一齐出兵,去拿那安钦差报仇雪恨,请两位寨主且宽心,等候缓日用兵云云,算来有两个月矣。所以我们这里连打败战和一切事,他并不知晓。我们不过知道有这个地名,到底相隔多远,实在不十分明白。就是那送他去的那只船,也并未回来。他那下书的,也止来过一次。目下我等一总都去了,他等到百日以后来此,不见一人,看他怎样报仇?”袁、唐二人道:“他有妖术,万一他暗中行刺,如何防备?”侯蒙道:“自古邪不胜正,又道牡丹虽好,也要绿叶扶持。妖僧止得一人,料他孤掌难鸣。”

袁声万忽然想起天目山挖地道一事,向侯蒙道:“我从前听你说过,你曾到过天目山,那山中路径,你一定知道。闻此山十分险峻,竟无法可破,三面都是悬岩削壁,但有山后一条路,又是曲折窄狭,树木参差,荆棘塞满,人不能落脚。安钦差与顾师爷商议,要挖地道,不知地道能挖通否?你何妨说说。”

侯蒙听了这话,说道:“我当初去那天目山之时,宋万超尚未落草。据山上那时是一伙无聊之徒,商量要去挖煤,约了我们数十人进山。有一个福建人说会看煤苗,所以大家听他指使。

他叫挖那处,就挖那处;连挖了几十处,虽有两三处有煤,可惜不料后来被山中土人报官封禁,将我等赶跑。所以我知道那山的路径,如真要挖地道,止须从山背后挖起,不过十里远近,即通那山中一个中眼洞。那洞中宽大,足可藏兵。等人马到齐,出其不意,由洞中杀进山去,立刻破山。”袁、唐二人忙道:“那洞口方向、路径你还记得么?”侯蒙道:“记得。”袁、唐道:“如此妙极了,快快动身,去邓庄见钦差献计罢。如此事成功,你是攻天目山第一功臣。”三人说了一会话,酒醉饭

饱,大家安寝。

次早天明起来,三人吩咐船家开船,动身往海口内地而来。

那些邻舟得了许多物件与船只,齐来道谢送行。大家拱手说道:“彼此后会有期。”不多时,船已去远,正值南风大作,恰遇顺风,挂起风帆,船行甚速,半日已到文登县口。进了口,当有海口巡哨兵船吆喝,要查舱上税。袁、唐吩咐将船靠拢兵船,取出令箭与护票,给他们看了,知道是奉安钦差所差,不敢多言,任凭进口。从此人了内河,每日约行数十里,五日到了德州。雇了车辆,装载诸般物件,一直往邓庄而来。要知到庄后怎样交代,侯蒙如何献策,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侯蒙献策指陈地理田公见子喜遇亲人

上回说到侯蒙与袁声万、唐振声三人由太平滨乘船进文登

县口,从内河直抵德州,弃船上岸。雇车装载箱笼各物,在路行程走了五日,那日已到邓庄。到了门口,袁、唐先下车进庄,当有庄丁接着,一面通报邓翁,一面将车上东西卸了下来,往二欧所住客厅旁边厢房内搬。不多时搬完。那时邓翁早出来问信,欧遂领侯蒙叩见邓翁。老翁看看侯蒙年纪五十多岁,面貌厚实,直是一个可靠之人。邓翁由不得夸奖了他几句,对二欧道:“难得这侯兄替你们看守船上东西,如今全给你运来了,万一要遇着坏种,只怕他早已跑得远远的,去享受你这份家私了,难道你还能够奈何他吗?”二欧道:“我这侯兄弟一向做事诚实,心地又好,所以才托他看守船只;要是别人,我们也不敢托他了。”邓翁点头,随吩咐备酒饭与三位接风。

说话间,褚一官也出来了,又是一番见礼。欧鹤问褚一官道:“大人现在可用过饭否?请老弟台去请示,何时有暇好着侯蒙参见。”褚一官道:“且不用忙,你先去检点搬来的家私,看有无短少。也该问问他带来多少人,也替他们寻个住处。”

二欧道:“不错。”忙去问侯蒙带来多少人,侯蒙道:“太平滨船上共有百余人,我临动身时把话对他们说明,愿去者跟随,

不愿去者各国回里,做个安分良民,不可再失身为绿林朋友。

那时有六七十人愿归乡,我于是斗胆每人给他十两银,作为耕种之本。还有五十余人,都不愿去,口称无乡里可归,情愿终身跟随两位寨主,永不离开,寨主怎样,我等听从,决不反悔。

我听他们这话说的有理,因此把他们都带了来了。如今就请褚一爷替我们暂寻一个住处,再作道理。”褚一官道:“不要紧,你叫他们先叫为首之人来两个,等我去引他看看,可以住得下这些人么。”侯蒙忙去叫了两个年长之人来见褚一官。行礼已毕,褚一官遂领着二人进了仓间,一看有护仓闲房二十余间,干净高大,都是木板为墙,风雨不透。那二人看了,说道:“足够住了。”褚一官遂命他们搬进来住宿,但是火烛须要小心。二人答应“知道”,遂出去把那些人领到护仓房中居住。

众人有了安身之处。不提。

再说二欧与碧氏母女六人检点东西,侯蒙把清单呈上。碧氏道:“箱子内的东西一样也不少,如铝锡器皿这些东西很可以不必带来,真亏了你们,都给我带来了。”于是母女四人把各物收好,从箱子内寻出些针线绸缎之类,分做四分。水仙又去寻出一锭金锭,几样玉器,用红绸包好,告诉碧氏道:“这几样送邓家小公子的。”碧氏点头道:“倒是你想得到。那安大人处,舅老太太、姨太太两处,送这几样裁料使得么?”二女子看了又看,替配了些针线,每处两分,打算着自己送去。

不表内里送礼,再说安公子听说侯蒙到来,急欲要见,忙出来传话,令欧家弟兄带领侯蒙进见。褚一官传话,二欧遂同侯蒙与褚一官进入内堂。安公子一见,先站起来。止见侯蒙上前跪下,连连叩头,口称:“大人在上,小人侯蒙参见。”安公子吩咐起来,一旁赐坐。侯蒙不敢。公子道:“有话长谈,无有久立之理,侯兄倒不必太拘。”说罢,忙让褚一官与二欧

一齐坐下。侯蒙又告罪,才在下面归坐。安公子先问他道路奔走了几日,带来多少人。侯蒙乘便回禀道:“船上旧有百余人,小人临行遣散有家乡可归者七十余人,下剩五十余人,实在无家可归,情愿跟随小人等伺侯大人,做个小卒,军营中投效,愿当头阵,杀贼立功。目下这些人住在此间,究觉不便,求大人派一位将爷将他们送至天目山营中,作为新募兵卒,暂给口粮。日后收入队伍,免他们散去为非。此系实情,务求大人恩准。”

钦差闻言甚喜,说道:“侯兄此举可谓两全,既救了他,又助了兵力。我即刻写书遣人带他们赴营,你不必同去,等我假满赴营时,一同前往。我闻听袁、唐等说你曾到过天目山,你可还记得那山中地势,从何路挖地道较近而易,你细细说来,好作攻山之计。”侯蒙道:“小人当年曾在天目山中挖过煤,挖了好几处。内有一处地名中眼洞,在山之背向。其洞甚深,均有数里;宽处有数丈宽,狭处也可容两人走。若从山背后暗暗挖地道,只要挖通了牛眼洞,那就可以伏兵一二千人,出其不意,从洞中杀出,立刻破山。挖地道须用数百人换替挖。他那山背后山势不甚险,就是荆棘太多,无一处不是枯树乱石。

若用火焚烧,则恐贼人知觉防备,不能挖地道,除非暗中将荆棘斩伐大半,露出路径,然后在下二里内扎营,从营中挖起,挖至山中,至远二十余里。以五百人挖,大约三月功夫,可得八九。既不露声色,使彼不防,又不空费气力,大家轮替,不至太劳。似此就是小人拙见,请大人高裁。”安公子闻言大喜,说:“你这一番议论深合兵法,斩伐荆棘不易,好利器军中尽有,这也不难。”侯蒙道:“寻常刀斧哪里砍得动那山中的荆棘?非有宝刀才能济事。”安公子道:“宝刀却倒有一把,现在京师,着我写信去取何如?”

那时褚一官接着说道:“那铁头陀羊角岭寺中搜出来的那

两把戒刀,不是说是宝刀?现在何处?何不先取出来试试!若真能砍动荆棘,那就妙了。”安公子道:“幸亏你提醒,此刀我带回省中,交珍姑娘收藏,快进去问问,如在手边,即取出来。”褚一官忙进去了一会,拿了那两把戒刀出来,交与安公子。公子解开刀套,抽了出来,果是宝刀。但见寒光直射,冷气逼人,其白如银。褚、欧、侯四人一同观看,称赞道:“真是削铁如泥之刀!有了这刀,大事成矣。”安公子道:“我今夜就写信,明早派侯兄与蒋、许、齐三人,带着宝刀与那五十余名小卒,往天目山营中,看准地势,先到山背后暗暗砍伐荆棘,挑选会挖地道之兵扎一营盘,暗暗挖起地道来。山下那三面仍旧把守,第一不可走漏消息,第二不可性急,须听顾师爷调度。我这里日内要专人去取内人那口倭刀,做个备而不用防身之物。倘或砍伐荆棘两刀不敷用,再用倭刀也可。我等稍停一半月,也就赴营。至于那五十余名小卒,我信上写明令田总兵给他口粮,有马步兵丁缺额,即将他等补入。此不过暂时之计。若等到我到营中之时,还要添兵攻山,不在乎多这五十余人。再顾师爷是最有本领之人,又会奇门推算,你等要挖地道,可先请他推算方向,千万不可大意,恐怕送了儿郎性命。”侯蒙听一句,答应一句。

安公子吩咐已毕,命侯蒙出外面去歇息。这里九公已出来问话,安公子将侯蒙献计,挖地道用戒刀砍伐荆棘,从山背后挖起,明日即令他带领那五十余人赴营,细述与邓翁听。那老翁道:“好是好极了,但人家刚从太平滨来,明日就叫他们赴营,太觉辛苦,难保不怨恨在心,何妨缓几天再遣他们去呢。”

安公子道:“非是侄儿不知体贴人情,急放遣他们赴营,因他带来有五十余人,都是些做过水贼的人,留在此间究属放心不

下,且叫街坊邻里议论动了开去不大好听,所以早早遣他们赴营,那就无须忧虑了。”邓翁道:“不错,真是老贤侄想得周到。到底你们文字出身的爷们,比我们高得多。”于是大家走散。

安公子入内,见舅太太在那里收礼,褚大娘子也在房中,见安公子进来,笑嘻嘻的说道:“妹夫来得正巧,你来看看,我的干女儿送给你们舅太太、如夫人的礼物。我的主意要请全收,偏偏舅母、珍姑娘不肯,你来做个主,全数收了,岂不爽快!我那干女儿他时常想见见老老,恨不能飞到京师一见。他说若能见着了何家小姐,死也甘心,做奴婢伺候也情愿。他有这样孝心,咱们再不给他个脸,不全收他礼物,叫人家孩子怎样过得去?”安公子道:“既大姊姊如此说,舅母就把礼物一齐收下,咱们将来也多给他些东西,就补过情了。”褚大娘子道:“这不爽快,何苦要客气!”舅太太与珍姑娘听二人如此说,止得将那礼物全数收下。那邓翁处与褚大娘子两处之礼不用说,也是全数齐收,不必细表。

再说安公子是日下午忙即写信与田总兵,书中兼给顾师爷,请他面与侯蒙商议挖地道一事,所有二欧手下来投营之五十余人,须日给口粮,随后补入队伍。又用刀砍伐荆棘一节,乞试而行之,一切嘱蒋、许、侯蒙三人面禀云云。写好封固,又唤蒋、许二人进去交代一番,然后又唤侯蒙面交与他书信,外给他十两纹银,作为路费,格外给那五十余人每人三两纹银。侯蒙叩谢,出去传话与那五十余人。不多时,安公子遣家人将那赏银称了,分作五十余包,拿了出去,按名给发。众人要当面叩谢,家人道:“替禀大人罢,不用进去面谢。”众人只得散去。褚一官又格外送与侯蒙路菜,邓翁亦命厨房添出菜来,算替侯蒙、蒋、许三人饯行。一宵已过,次早起来,蒋、许、侯

三人遂动身赴营。褚一官起来送行,二欧亦然。二欧格外又有酬谢侯蒙之物,共是一箱,交代好生收拾装好,也给那五十余人路费。大家辞别,骑马的、走路的,一时分散,各奔前程。

按下众人赴营。再说那二欧与碧氏检点家私,在箱中凑齐共有金银一万余金,当即托褚一爷与邓家庄上置买田地,修盖房屋,作久远之计。一时无有住房,止得先在邓庄居住,日后房子盖好,再行搬去。此是后话,慢表。

如今要说营中之事。且说田总兵自到营后,将天目山周围看过一遍,与顾师爷商议,除挖地道外,别无良策。挖地道固好,但不知山中有多少路径,又不辨方向,从那一方挖起。万一挖着不通山路之处,岂不自费气力?非有人到过山中,指出方向,才能动手。这是顾朗山与田总兵终日计议之事也。那时侯蒙与蒋、许三人尚在半路,未曾到营。忽然营外来了四五人,挑着行李,马上有一少年,年纪不过二十上下。到得营门下马,问道:“门外是那位将官看门?”当有把总傅升上前答话,说道:“尊客从何处来?有何事见谕?在下即是把守营门之人。”

那少年听说,忙作揖打恭,笑容可掬,道:“如此有劳老先生,替我通禀一声,说我田种玉从家乡而来,要见田大人。”把总道:“尊客莫非是田大人本家么?”少年道:“田大人即是家父,我是他长子,奉母命来省视父亲。”把总闻言,忙上前请安,惶恐不安,说:“原来少老爷到了,何不早说!我等不知,未能迎接,有罪有罪。”说罢,忙飞跑进中军大帐,向上禀道:“禀田大人,今有大少老爷从家乡来此,现在营外候令,乞大人令下。”田总兵闻听自己儿子从家乡前来,心中欢喜,遂传令道:“着他进见!”中军答应,出了大帐,来至营门,口尊:“公子,大人有令,请进营相见。”公子遂整肃衣冠,往大帐而来。

当有两旁将弁观看那公子怎样一个人物,但见他年方二十上下,白面红唇,眉目清秀。身材不高不矮,举动厚重不轻,虽是文人打扮,却有威风,果然是一位大家公子。众人看罢,暗中夸奖。那公子到了大帐,抬头瞧见了父亲,慌忙走至膝前,跪倒在地,叫了一声:“爹爹,孩儿久违膝下,未能侍奉,不孝之罪,实无可辞。今日特从家乡来此叩见。”说毕,连连叩首。田总兵见公子已长成一表人物,品貌端庄,出言文雅,心中大喜,说道:“我儿起来,一旁坐下。”公子告罪,方才要坐,想起营中定还有别人,应该请见,忙向总兵道:“爹爹营中不知还有几位长上,爹爹领孩儿拜见。”总兵闻言,更加欢喜,暗赞这孩子倒很会应酬,忙令人请到顾师爷与褚、蒋,指示公子,逐位拜见,然后大家归座。

先是顾朗山开言,问公子道:“公子今年芳龄几何?从贵省几时动身?路上走了多少日子?途路风霜尚不觉得辛苦么?

昆玉几位?尊行行几?府上还有何人?请道其详。”并问公子是那个榜名,一向习文还是习武。公子闻言,答道:“小侄名叫种玉,今年一十九岁,一向习文,前年已幸入学。舍间家母在家,还有一个舍弟,今年一十二岁,名叫种德。此番是奉母命,由山西太谷县家乡来,路上走了二十余日,才到省城。打听家父在此扎营,所以特来省亲。”众人闻听公子这一表白,知道田大人妻贤子孝,众口同音,都称赞道:“田大人真正好福气,有两位贤公子。大公子十七岁已进学,如此相貌,将来一定大发。可惜二公子在山西,我等一时见不着。”田总兵道:“蠢子愚蒙,多承诸公过奖,以后他在营中,还求诸位指教他。

务望以子侄相待,不用客气见外。”顾朗山道:“田大人太谦了,这样一个斯文儒雅的公子,还教我等指教他,这话是说反了。倒是我们诸事要请公子指教一二。但不知公子曾习过弓箭

刀枪否?如今来营,正是大丈夫立功之日。若能冲锋打仗,方显得文武双全。”公子道:“弓箭也曾习过,气力也还有些,刀枪也略知一二。若说打仗冲锋,早有此心,靠圣天于洪福,诸位指教,谅此小丑,算来不难平定也。”

众人闻言,更加佩服。登时顾师爷领头,命人备办盛席,大家派公分与公子接风。不多一时,酒筵齐备,在中军帐里设摆筵席,请田家父子入座。总兵辞谢不脱,止得入席坐下,口称:“有扰,于心不安。”那公子更不必说,先道了谢,才入席。大家劝他父子开怀畅饮。起初还拘谨,搁不住众人苦劝,父子二人不觉放量痛饮,吃至黄昏,大家都有醉意,方才散席。

田家父子当面道谢,各归寝室。

田总兵在灯下才细问公子家中一切家事。父子相离,已五年余矣,此夕团聚,天伦叙谈,其乐可知。公子问起天目山贼人情形,田总兵道:“山路险要,无路可通,现有钦差与顾师爷商议,要挖地道,苦于不知山内地理方向。安钦差因旷日持久,心中烦闷,所以暂请病假,赴邓家庄就医,不知何日方能攻破此山也。”父子二人谈了一会安寝,一宵无话。

次早总兵起来升帐理事,众人进来相见,连顾朗山也来叙话。田公子一旁坐下。田总兵复向诸人道谢。正在说话之际,中军进帐告禀道:“钦差处差了三位将爷,还有五十数名小兵,在外候令要见。”田总兵忙吩咐:“先请三位将爷进帐,那五十余名兵丁且在营房暂歇,随后再令进见。”中军闻令,出外相请。不多一时,蒋、许、侯三人已进中军帐,朝上行参见礼。

田总兵认得许、蒋二人,却不认识侯蒙,忙站立还礼,说道:“二位贤弟少礼,请坐。这一位将爷贵姓?从何处来?”许、蒋二人忙取出安钦差书信与总兵看,又代侯蒙通名报姓。要知田总兵看信后如何行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圣主施恩赦海寇慈亲忆子染沉疴

上回书说至蒋、许二人同侯蒙来到天目山营中,三人进营参见田总兵已毕,将钦差的书信取出呈上。三人随后参见顾师爷,又与众人见礼。顾朗山忙向许、蒋二人问道:“安钦差一向可好?这一位是从哪里来的?”许奋、蒋和遂将侯蒙底细来由代为表明,说:“钦差在邓庄甚好,就是忧的天目山一时难破。如今好在侯蒙熟悉天目山中路径,所以钦差特遣他来营,请师爷看信就知。那挖地道一事,与他商议行之,或可收功。”

他们说话间,田总兵早将书信递与顾师爷观看,一面命中军把那五十余人开出名字,编入花名册,作为新招兵卒,按名给他口粮,安排他住处,不要轻待了他们。中军答应出去,一一分派,编册书名,给他们五十余人口粮,命百总、队长将他们分做数棚居住,提过不表。

再说朗山看罢了信,已知底细,随命许、侯、蒋三人取过戒刀,朗山细看,果是利刃,当与总兵计议,等明日领侯蒙去山背后先去砍伐荆棘,试试宝刀怎样,中用不中用。又细问侯蒙:“当初入山,住了多少日子?如今真能记得方向地理么?”

侯蒙道:“若不记得,焉敢戏言!但依小人所指方向挖去,大约不过二十余里,即通山中牛眼洞。那洞在山僻之地,人迹罕

到。止要通到此洞,慢慢引进兵丁藏好,出其不意,出洞杀人,他一时措手不及,一鼓而擒。推有挖地道之人,须五百名兵卒换替,挖道至少也得百日之期,方能挖通。明日小人先去斩荆伐棘,寻出挖道方向。请大人分一营在那里下面扎营,就从营内挑选兵卒挖道,千万不可走漏风声。凡挖道之人,不准往他处走一步,军令须严。”田、顾二人闻言大喜,深服侯蒙之计。

话休烦叙。次日顾、田二人与众将同侯蒙出营,绕至山背后一看,果然山形直立,无路可通,山上也辨不清楚下面,何也?荆棘遮满,数千百人藏身于下,上面也辨不出来。侯蒙当用戒刀去择那粗而硬的老荆棘试刀,果然迎刃而断,毫不费力。

当有周三高兴,也来执刀试砍两下,一阵乱砍,早已砍去无数荆棘,露出地皮,细看土色微红。顾朗山道:“大凡土色红者,下面无石,尽可放心从此挖道。”于是田总兵就派周三、谢标与许、蒋四人,随同侯蒙在山背扎营,择中精细心腹兵卒五百,交与五人,分派换替,暗暗挖道,不拘时日,但望挖通,就是大功告成了。

不言天目山营中挖地道,如今要表安钦差的事了。却说那安公子与卫中丞会衔入奏的折子到了京师,由兵部挂号,交奏事处呈递。天子将奏折看罢,又看安骥的夹片,请假三月就医。

奏折内申明:“欧鹤、欧鹏虽为海寇,并未妄杀抢掠,其手下袁声万等五人先来投降,复劝欧鹤弟兄献粮归顺,共得若干粮米,已解至营中,充作兵丁口粮,请旨加恩免罪,留营效力。

至天目山贼恃险,要负隅久踞,一时难攻。臣昼夜思维,焦灼万分,现患目疾,兼心悸之症。据医云,非静养数十日,不能痊愈。营中事烦,又乏良医,臣前过山东,曾在邓庄养过病,知其地有医,今乞恩赏假三月,往邓庄就医。营中之事,已函商卫抚。臣令总兵田某来营统带,围困天目山。一遇有机会可

乘,即攻剿山贼。臣病稍愈,即行赴营,断不敢久耽安逸,自外生成。”天子看过夹片,遂与枢臣共阅,即照所奏,恩准安骥赏假三月就医,欧鹤、欧鹏准其投营效力赎罪,袁声万等五人先来投诚,赏给六品,留营差遣。天目山贼人着田某用心设谋攻取,无任潜逃,务须剿抚兼施,不得妄杀生灵。军机大臣遵奉天子圣意,拟定口谕。天子看过,深合天裁,命即发抄。

众大臣见了这一道旨意,都道安公子为国宣劳,致染病就医,无不关切。惟乌大爷是接有安公子禀启,知道并无大病,大约因有甚么私访之事,所以借病请假为名。但此事不知他曾写家信向两位大人细说明缘故否,若不说明,一旦阅邸抄,见他因病请假就医,老师、师母又要不放心了。想罢,写了一封禀启,连安公子原信,一并封在一处,专人送至西山,交安老先生细阅。

那家人奉命,将信藏好怀中,拉过一匹马骑上,加上一鞭,马走如飞。出了内城,不多一会,已到西山凤凰村安宅门外下马。但见门庭萧瑟,寂无人声。那家人忙走到门房口叫应道:“有那位老哥哥在此,相烦通报老太爷一声,有乌中堂的信呈上!”门房内当有戴勤闻声,忙出来一看,认得是乌宅管家,慌忙让座,说道:“许久不见,正在惦记,今日幸会,有何公干,倒劳驾跑这一趟?大远的道,真个辛苦了!”一面说话,忙叫打杂的拿开壶泡茶,又把烟袋点火,递了过去。那爷们连称打扰,说道:“先请将信函送上,请老太爷,老太太安。主人说等老太爷看过信,还要赏个回条,小弟好去销差。”戴勤道:“如此,请老哥在此宽坐,等我进去回禀。”说罢,接过信函,忙往内宅去回事去了。

且说安老爷无事在家,每日含饴弄孙,十分快活。家中之事,全是两个媳妇经管,老夫妻不用操心,惟有爱子离家一年

有余,虽然音信常通,究难见面。而且自从到了山东办理贼寇,征平了青云山,攻破了羊角岭,也算立下功劳,无如贼匪尚多,一时难以平定。身在军营,东奔西走,空说有家眷同去,一边在省城居住,一边在营盘安身,相隔既远,焉能照料?老夫妻每一念及,时刻焦愁。幸而两个媳妇极意承欢,整日抱了两个孩儿来老夫妻面前,引那孩子耍笑,以博二老宽心。提到儿子在外,不知何日方得回京团聚,那何、张二位更会说,说道:“公婆不必挂心,大约不久即可归家。贼匪已经平了两处,所剩无多,至迟再等一年半载,大功必然告成。公婆想,假如不放山东,竟去乌里雅苏台,又当如何?今日不过在山东千里之外而已,较之出口万里程途,那才真是令人空想。”何、张二人一口同音,都以此言劝解。那安老翁倒也罢了,惟有那佟太夫人,任凭你怎样劝,总是惦记着爱子,恨不能立刻就将山东贼匪办完,回转京师,一家团聚,才称心满意。

这一天,安老爷接着了安公子由省城发来家信,信内细述欧氏弟兄已投降,妻女四人现同家眷齐赴邓庄,自己请病假就医,亦赴邓庄聚会,好商议攻山。虽奏折内是目疾请假,其实无恙,请父母放心。此间事略有头绪,止要有人能熟悉天目山中路径,即可挖地道暗入贼巢。刻与顾朗山商议,不愁无人熟悉路径。团总兵现替统领营兵,一切军务仍由朗山调遣。邓翁所荐之四将,现随同回家,俟男销假时,一同赴营当差。周、郝四将仍在营中,田总兵相待甚优。褚一爷已实授都司,大姐姐而今是三品诰封淑人。将来再能立功,大可升至一二品大员;泰山邓翁日后不难受一二品封赠,所谓皇天不负好心人也。家中二位大人,福体康健,两媳侍奉,含饴弄孙,与男在家无异,请大人万勿悬念云云。这信可谓写得周到了,那知老夫妻接信后,老大耽惊。实老爷尚好,安太太见信中有请假就医之语,

心中如何放得下,直弄得朝夕盼望,恨不能即刻见面才好。两位少夫人未尝不虑及丈夫在外一载有余,劳于王事,东西奔走,因要安慰二老,所以反做出无事人一样,在旁劝解二老不用挂念。

那日正在上房谈话,何、张两位少夫人抱了孩子来与二老解闷,张亲家太太也来了,正在引孩子顽笑,忽见戴勤进来回说:“乌大爷有信给老爷请安。”说罢,把信呈上。安老爷且不看信,先从案上拿了个眼镜,在手袖中取出小手巾,将眼镜揩了一阵,揩得明亮,然后才戴上,把那乌大爷的一封信拿来拆开,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把安公子寄与乌老师的原信亦细看一遍,把信递与安太太说:“太太,你看乌老大这封信,是为玉哥奏请病假就医调治,怕我们不放心,特地写信来安慰,又把玉哥寄与他的亲笔信一并封了,送来给我们看,可谓周到之至。我想玉哥必无甚么大病,看他这两封信,都是自己写的,精神饱满,书法端楷,断不是有病之人能如此写的。太太,你尽可放心罢。”安太太闻言,忙把那信接过来细看,果然是乌大爷恐怕老师、师母不放心,特地安慰。细阅安公子原信,说是并无大病,因在营日久,烦闷异常,所以请假,暂为歇息。

身到邓庄,又可与诸人见面云云。安太太看罢,对安老爷道:“乌家差来的人还在外面,老爷快写回条,把玉哥原信交还,致谢他惦记。”安老爷道:“不错。”忙开砚台研墨,用笺写了回信,换了一个封套,把安公子原信一并装好封起来,写了外封,交与戴勤去交付乌宅来人。安太太道:“大远的道,人家有个不饿的么?看厨房里有什么现成面食,端整些出去,给他充饥。再问他喝酒不喝酒,有的是酒,打一壶出去,预备几样菜,要好看些。”戴勤答应,忙到厨房中吩咐厨子,预备了四样菜,烫了一壶酒,蒸了一盘馒头,端了出来,让乌宅来人

吃。那人腹中正饿,也不客气,登时白斟自酌,把一壶酒喝了一大半,吃了几个馒首。戴勤让他再用些,那人道:“醉饱了,请老哥哥替我谢谢老太爷、老太太。”戴勤那才把回信交他揣在怀内。又喝了茶,才告辞出去,拉过马匹,翻身骑上,口称“有罪”,打马一鞭,往城内去了。

不言乌宅家人回宅复命。再说安老夫妻在上房叙话。安太太把乌大爷那信递与二个媳妇看,说道:“他是怕我们放心不下,所以特地写这信来安慰。据玉哥家信,也说是无甚么大病。

但是出外将近两年,虽说平服了两处贼匪,而妖僧未获,尚有天目山白象岭贼人未平,如今手下将官是有好些人,现在又添了欧家弟兄,还有两个女子。据上回专差来人说的是邓家庄住的那些改邪归正之人,有个姓郝、姓谢的,也有两个女子,说是深通武艺,连上欧家,倒有四个女子。倘他们真有本领,帮助平贼,不难成功,就是无人去笼罗他。玉哥是个男子,又是钦差,怎好去与女子兜搭?若得何家媳妇在场,大可把那四女子收在手下,做个女兵头目。尝看小书上说女将军,纳这四个女子,比较起来,真正是有女将军了。”张姑娘闻言道:“婆婆还未曾看见过我们姐姐的本领呢。论姐姐那把倭刀,一张弹弓,慢说这四个女子万不能及,就是古来那些女将,只怕也要甘拜下风。”安太太道:“我何尝不佩服你姐姐本领!但如今比不得从前,现在他是一品夫人,怎好再去与贼匪交战?所以说有了这四个女子,他们就是你姐姐一个替身。若能够他听你姐姐号令命他四人出阵,同你姐姐亲身临敌无异,一样立功,却免了姐姐抛头露面。可借相隔甚远,一时焉能去到那里收服他四人呢?”安老爷道:“太太,万事有个一定的道理,你我止好听其自然,虑不了许多。等我写信给玉哥,去问问他那四个女子,究竟能帮助出战否?倘必须有人调度他们,那时就送

何家媳妇去邓庄,亦无不可。只要自己不出战,一概隐瞒,谁人知道钦差夫人在此?况且是为国尽忠,达权即是守经,断不至有人谈笑。但是何家媳妇自于归以来,已数年矣。家务操劳,加以生产,只怕那武艺也迥不如前。万一与那四个女子讲习,反不如他们,岂不令人贻笑?”

何姑娘听了这话,心中想这话不错,倒得预先演习,防备临时见笑。这是他肚内的话,并未说出来,忙答应道:“两军对敌,全在用奇制胜,非比一人单枪独马,全靠本领。既有四个女子,只要能精一艺,皆可破阵。等日后有便,媳妇就去走一趟,一来看看九师傅,二来教导那四个女子。他们若果聪明,那弹弓是容易学的,会用弹弓,打去有准,比别样武艺高多矣。”安老夫妻闻言,都说:“这话不错,等看机会再定。”

当下两位老夫妻觉得有些饿上来了,遂吩咐厨下预备晚餐。何、张二位少夫人一直伺候了二老用过晚餐,才退归寝室用饭。

那张亲家太太回到庄院,想着女婿在外将近二年,还未归家,令人放心不下,还是许愿求告佛天保佑,叫他早早成功,得以回家团聚。想罢,忙净了手,在佛堂上焚起香来,跪在地下,向佛许愿说道:“小妇人求告菩萨:佛力慈悲,保佑我女婿安骥在外平安,早早平服强盗,回转京师,骨肉团聚。小妇人情愿吃斋三载,每日子午焚香叩拜,伏乞菩萨灵感。”一面祝告,一面磕头,直跪在地下,等香燃净,方才起来。那张老头儿也在佛前许愿,是初一十五上庙烧香。

不言张老夫妇在家许愿。再说安老夫妇到了二更后安寝。

安太太一心惦记着爱子,凭你怎样劝解安慰,总丢不开。是日多吃了半碗饭,又因菜味稍咸,饭后发渴,连喝了两碗茶。是夜起来小解,少穿了衣裳,忽受风邪,发时觉得怕冷鼻塞,翻来覆去,竟睡不安。一直到天明,方才昏昏沉沉睡去。到了次

日起来的时候,使女来请,叫了几声,方才叫醒。口中答应,那知头目昏晕,竟有些起不来了,遂吩咐使女道:“我觉得有些不舒服,懒得起来,你去告诉你两位大奶奶一声,叫他姊儿两来替我寻点通关散来我闻闻,打个喷涕通通气。我这鼻子不通,塞得难过。”使女听太太这样说,是染病起不了床了,登时吓得目瞪口呆,慌忙跑至两位大奶奶住房中,一五一十数说一遍。何、张二人一听婆婆忽然生病,心中老大吃惊,慌忙把头梳好,穿上衣服,一同往上房来。那时安老爷是早已起来梳洗好的了,知道太太不舒服,忙到床前问问病源,用手摸摸头,有点发烧,遂出内房,到外面差人请医生去了。那时何、张二人已来到房中,忙到床前看视婆婆,细问怎样忽然会病,忙向柜内寻出卧龙丹,倒了少许。给安太太闻了,倒也打了两个喷涕。安太太道:“我的口干头晕,周身疼痛,起不来的光景,是因昨夜起来小解,少穿衣服,受了凉了,等医生采看再说。”

要知安太太病体如何,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救姑疾何玉凤割股闻捷报安龙媒赴营

上回书说到安太太因受了寒,染病在床,安老爷命人请医,登时惊动何、张两个媳妇,连忙走到上房床前看视,问了病源,知是夜间起来受寒,已闻过卧龙丹,打涕不甚爽快,所以仍然鼻塞头晕。大家无计可施,惟有静候大夫到来看是何症,该服甚么药味。于是众人上下数口静悄悄的,都在上房等候,连早饭都顾不得吃。还是安老爷看不过去,吩咐大家尽管去吃饭,轮流服侍也就是了;又命两个媳妇分班回房去用饭,兼看看孩子。何、张二人答应,果然一人先回到房中,交代下人看好孩子,胡乱吃了半碗饭,仍到上房换替回去。众人专候大夫。哪知那大夫相隔太远,一直到了三点钟才到,报了进去,安老爷忙出来迎接,真正好比盼得了明珠至宝一般。大夫到后,先用了茶,然后安老爷陪着走进上房。那时何、张二人避人套间,放下帐子,安放茶几书本座位,请大夫看脉。那大夫到了床边坐下,安太太从帐中伸出手来,放在书本上面。那大夫用三个手指头按着脉,细细诊脉,一会换手再诊,又细细切脉。看完了脉,才问病是几时起的,曾服过药否?安老爷代答道:“病系昨夜才得,大约是受了外感而起,觉得周身骨痛,头晕微疼,鼻塞口干,胸腹烦闷,舌发白而腻,浑身发热,并未服药,但

闻过卧龙丹,也打了喷涕,仍然鼻塞。”大夫道:“知道了。

且到外面去斟酌开方。”

安老爷遂陪了大夫出去,直到书房。书案上是早有人预备下纸笔,墨已研好,等候开方。那大夫到了书房,先向着安老爷道:“这老太太的病症来得不轻,据晚生看脉而断,是由心中忧郁所致,忽受外感,近于夹气伤寒之症。脉象左迟滑,右弦伏,病在肝肺两经,脾土素弱,气分不足,不能过于发表。

目下病在太阳,若服下疏散之剂,见了汗,不内转,经三五日即愈;所怕疏散之剂服下无汗,必然转经,由太阳入少阳、阳明,渐入太阴,那就棘手了。晚生拟一方,请老太爷斟酌服之,或再请高明诊治。”说罢,忙到书案前坐下,铺好纸,提起笔,先写脉案,随即开了一个药方,无非疏散之药,如桑叶、薄荷、苏梗、荆芥之类,药味不多,分量亦不重。开好递与安老爷,说道:“老太爷斟酌服之。”说罢告辞。安老爷接了方子,让他喝茶。他略喝了一口,就起身往外而走。安老爷止得送他出去,门前上车去了。这大夫姓施号璞斋,是安宅一向熟识之人,三节送礼致谢,不必当时给他马钱。此人医道倒是一个妥当的。

闲话少说。且说内里何、张两人等大夫出去,忙令人来书房外听话,大夫所说病症,一切原由,听个清楚,连忙入内,告诉两位大奶奶。二人闻听婆婆这病是伤寒、恐怕转经,早把两个人吓得目定口呆,心惊胆战,几乎掉下泪来。那时候,张亲家太太也进来了,问起大夫可曾看过脉,说些甚么话。张姑娘向着他摇手,悄悄的走至跟前,在他耳边说道:“大夫说这病不轻,是夹气伤寒,止怕一时难好。妈呀,你老人家不要望着病人说,就说大夫说不要紧,服下药去就好的。”张太太道:“我理会得,你放心。我难道连这点心眼都无有吗?”正说话间,安老爷手拿药方已进来了,对着何、张二人道:“你二人

看看这药方脉案,据说服下药去,见了汗就轻,如无汗,就是伤寒症,且去取药煎服再说。我虽不通医学药味,也还知道,看他用的这药,倒都妥当,可以放心吃的。”何、张二人闻言,接过方子,看了一遍,忙差人即速去取药,越快越好。家人领命,拿了药方,骑上快马,往近处镇市上药铺中买药。因进城路远,来不及,也就是这样,还一直等到天晚上灯时候,方将药取回。不用说,是两位大奶奶煎药,用的是风炉,烧的是木炭,火是阴阳火,不大不小,把药装入罐中,加以凉水,慢慢煎起来。足有一个多时辰,药才煎好,倒出来,不多不少,仅有半茶杯。

药煎好之时,张姑娘忙走至床前,听了听婆婆醒着,轻声叫应道:“婆婆,药已煎好,此时就请婆婆服下,何如?”安太太道:“很好,快拿来我吃了,好盖上被褥,发点汗。”张姑娘闻言,忙走至堂屋内,传话与何姑娘,然后倒出药,一人端药,一人端漱口水,伺候婆婆服药。到了床前,先将帐子挂起,一头扶了安太太起来,当有仆妇执烛,何小姐将那一杯药端了上前,凑到太太嘴边,恰好不凉不热,正好下咽。于是安太太把那大半杯药都服下去,略停半晌,随即睡下。何、张二人忙替婆婆盖好了被,将四周围都曳好,不令透风,随后才放下帐子。二人仍在一旁静坐伺候。

安太太服药后,觉得浑身蒸了起来,有些发热,因要发汗,止得忍受。偏又睡不着,随即叫了一声有人么,何、张二人连忙答应,说:“婆婆,媳妇都在此,婆婆要什么?”安太太道:“我不要什么,此时有什么时候了?”何小姐道:“将近二更天了,婆婆服了药后,觉得怎样?”安太太道:“我周身发热,蒸的慌,大概是要发汗。”张姑娘道:“婆婆耐心,不要动转,等汗出透,病就好了,千万不要揭被。如透了风,可不是顽

的。”安太太道:“我怎肯揭被,再叫他受寒?等汗出透,大约也就不热了,你们去睡去罢!”何、张二人道:“时候还早,媳妇不困倦,在此多坐一会。我两个要倦,轮流换班去睡,婆婆不用管,安稳养息罢。”安太太听他两个如此说法,也止好由他们坐守。不多时,安太太居然睡着了,微微出了些汗。何、张二人果然换班坐守,一夜不曾离开。安老爷是知道太太病了,媳妇必来服伺在内,有许多不便,所以早就搬在内书房安睡,命家人伺候。

次早天明,安老爷先起来,走到上房,呼唤老妈婢女们,问问太太昨夜服药曾出汗否。老爷问话时,早惊动了两位大奶奶,忙走出内房,上前叫公公,说:“婆婆服药后,起初说觉得蒸热,随后竟安睡一夜,至今未醒。媳妇们听听鼻息有声,不敢惊动,光景见好,等醒后一问,就知病势轻重、增减了。”

安老爷点点头,依旧到书房中去漱洗。内里两位大奶奶也就洗脸,随便笼了头。直到巳初时候,安太太才醒。两个媳妇忙上前挂起帐子,问婆婆病势如何。太太道:“汗是微微出过,仍然头晕,抬不起来,今日再请大夫看看罢!”何、张二人遂细细看了婆婆面容,顿觉消瘦,一脸病容。摸了摸头上,仍是热的。二人心中这一惊不小,登时急得心中乱跳,忙问道:“婆婆可想水喝?觉得口中发干还是发苦?”安太太道:“我口干舌燥,想吃点水果才好。”何、张二人道:“生冷非病人所宜,还是喝点茶的好。”于是倒上茶去。安太太喝了一口,就不喝了。一会功夫,张太太也来了,问了病势未轻,张太太也变了形容,忙走出去,回到自己家中,向家堂上焚香,许愿祷告而已。这里安老爷忙传话,命人去请大夫。

话休烦叙,不过一家上下忙乱。等至下午,大夫才来,进内看脉,说道:“这病不轻,发表药跟后仍然转经,传入阳明,

一时难好,止有固住本原,等经络由入转出,才能收功,至少也要三七二十一日,方保无事。若性急,另请高明。”云云。

安老爷听他这一番话,吓得呆在一旁,毫无主见。大夫随即开了一方,用的是柴胡、紫苏、防风等药,说道:“千万吃不得生冷荤腥,防出疹子。”这一来,更把安家一家人都惊坏了。

上至安老爷,下至婢仆,人人胆战心惊,愁眉泪眼。

闲话少说。大夫去后,忙即去取药,药到即煎,煎好后请病人服之,亦不见好。次日,又请来看,仍旧是那几句话,将原方稍改两味,药服下无效。一算已经六七日矣。别人还可,惟有那何玉凤是性急之人,那里经得起这样缠绵的病症?早已急得心神烦躁,恨不得替婆婆生病才称心愿。那张姑娘口虽不言,心中也老大着急。二人无法可想,止有对天许愿,佛堂内烧香,拜求菩萨佛力保佑,磕了无数响头,愁眉泪眼,连两餐茶饭都无心吃了。安老爷虽然有镇定功夫,而值此夫人卧病不能即愈,也觉得无了主意了。眼看七日已过,安太太病势转加,城内亲友都得信,齐来望看。梅公子荐了一位南方大夫,是个举人,姓冯,年纪五十余岁,用车去请。请来诊了脉,说道:“病是伤寒,已经传到太阴,非急救还阳不可。”开方用的是附子、肉桂、柴胡之类。安老爷又另请了两位老年大夫来看,大家斟酌开了一个平淡无奇的方子,服下全不见好。

那时何小姐心中一想,得了主意,当夜叫张姑娘在上房伺候,他便回到自己房中,沐浴更衣,然后到佛堂焚香祝告,愿减己寿,以延婆婆。于是预备下快刀一把,刀伤药与布条、带子样样均全。直等人静三更,他重又焚香磕头,四顾无人,忙将左腕退出,用口含住了腕上股肉,用刀割下一块肉来,孝心发现,并不疼痛。他把那股肉放入罐中,用刀伤药将伤口敷上,以布袱包之,外用带子缠好,幸无人知觉。他忙把那股肉拿到

上房,放在药罐中,添水煎好,叫了张姑娘来问道:“婆婆此时醒着否?”张姑娘道:“醒是醒着,你问此何故?”何小姐道:“我要去请婆婆吃药。”说罢,忙将那股肉汤与药汤兑匀,倒了半碗,拿至床前,叫应婆婆道:“药已煎好,请婆婆快些服下,管保就好。”安太太闻言答道:“很好,我就服。”当有仆妇扶起,太太坐在床上,何小姐把那碗药凑至嘴边,太太果然慢慢的服下,并不知有肉味。漱过了口,重新睡下。真是孝心感动神灵,暗中默佑,服下药去,竟觉得胸口顿开,气机不阻,登时睡着了。何、张二人仍然换班伺候。直到天明,安太太方醒。二人忙问婆婆病势如何,安太太道:“自昨夜服下二煎药后,顿觉心口不涨,头晕也好了。今日比昨日好得多了,腹中作响,似乎要大解。”何、张二人闻言,心中大喜,忙叫使女端了净桶来,搀扶了婆婆起来大解。解毕,打水来净了手,又倒了茶来,先用开水漱了口,然后喝茶。安太太喝了茶后,说道:“我觉得有些饿,要想吃点稀粥。”何、张二人听说,忙命人端整稀粥与咸菜。太太居然吃了半碗粥。不多时,安老爷进来问起,知道太太病有转机,竟能吃粥,大料无妨,因此仍服原方,不另请大夫矣。

话休烦叙。从此以后,安太太一天比一天好,胃口一开,日进饮食,再加外服滋补之药,不过半月之期,早已起床下地,病已十愈七八,一家人无不欢喜念佛。那张姑娘是早已还愿,在佛堂上焚香点烛,叩谢神佛慈悲。那张老夫妻二人,是许下拜庙烧香,焚化钱粮、元宝,挂幡悬匾等事,择了吉日,照所许还愿。大家止道半亏神佛,半由大夫药力,做梦也不知道全仗何小姐一点孝心,割股救姑。上天怜他心虔,所以安太太的病如此好得快。安太太病好后,又想起爱子来了,因与老爷商议道:“玉哥现在邓庄,我意思要何家媳妇去走一趟。到了邓

庄,看看那几个女子,用好言买服那女子,托他们帮助玉哥征服强寇,暗中保护,以防妖僧。有何家媳妇在内面,两下也方便。万一两军阵前须人助战,何家媳妇可助一臂之力,早日成功,玉哥也好早早归来,我意如此,我就放心安稳。但不知何家媳妇肯去否?”安老爷道:“何家媳妇有甚么不肯去之理?

此去不过耽搁三月五月,贼匪一平,即可告假回京。孙儿呢,有张家媳妇照应他。两个小人亦有伴,又都断了奶,不愁离不开娘。家务有我二老与张太太相帮,也不必定要他在此。太太,如不信问问他,管保他肯去。”

安太太听老爷这一番话说的有理,即命使女请两位大奶奶来。安太太就把这话对二人说了一遍。何小姐本意要到邓庄看看那几个女子,藉此看望了九师傅与褚大娘子、姨奶奶,又可以认认那两个小孩,旧日故迹可以重游,还可以暗中出力,保护夫婿。一闻此言,欣然愿意,遂答应道:“媳妇愿去走一趟,请公公择定日子,派人伺候,以速去为妙,迟则恐玉郎已赴军营,空劳往返。止要见了面,问明一切情形,媳妇即有主意,暗中帮助。用兵之道在身临其境,方有把握。那邓庄离天目山不远,媳妇可以改妆暗暗去偷看一番,亦无不可。倘那欧家两个女子果然武艺超群出众,媳妇自会结识她做个帮手,非见面方能知晓其人之可用不可用也。”安老夫妇闻言,连连称善,遂连忙写下一信,专人飞递邓庄,命安公子务必在庄等候何小姐到后面商一切,才可动身赴营。信内并不提起安太太生病之事。这里写信发信,何小姐忙将自己应用东西收拾停当,不用说连倭刀、弹弓、袖箭等类,俱带了去。自己孩子已经断奶,交与张姑娘抚育,又有乳母,也无甚么不放心之处。好在孩子尚小,离开亲娘,他也不知。这里一切安排好了,择日就要动身前往。且放下慢表。

再说安公子一边。自从遣侯蒙、袁、唐诸人赴营后,屡次接信云侯蒙已看妥方向,现在在山背扎营,即从营中挖起地道。

据说须百日之外,方能挖通。安公子心中甚喜。这里正在商量,欲遣二欧同蒋、许、齐五人赴营,协力帮助侯蒙早日成功,恰好省城卫中丞专人送来回折书信。安公子一看谕旨,已蒙恩赦二欧、袁、唐五人,且赏军功顶戴,留营效力。假期允准三月,一俟病好,即行赴营。安公子接信后,又忙传语诸人,二欧当即向空谢恩,许、蒋、齐三人亦同谢恩。那时内面褚大娘子等都与碧氏母女道喜称贺,大家热闹了一天。次日京中入回来,接到乌老师的信与家信。信中不过教安公子保重调养,并未提起安太太生病之事。盖此信发后,安太太方才病重,所以不提也。安公子又写信进京,指名要请何氏夫人携带倭刀前来助阵,此皆半是舅母主意,一半是褚大娘子再三相劝,安公子所以才写此信,差人火速寄京。

此信发后,忽接营中来信,是禀报捷音,所有路已挖通,快请来营调遣破敌。安公子接了此信,也顾不得许多,连忙收拾行李,传齐诸人,一同赴营。将官中如褚一官、赵、陆、冯四人,仍然同去;新添的是二欧、许、蒋、齐五人,共是九人。

安公子辞别过舅母、九公等,登时由邓庄动身。在路紧赶,不分昼夜。走了三日,已到天目山下。要知到营后怎样破山,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丈夫破敌灭山寇侠女怜才认高徒

话说安公子接了侯蒙与田总兵捷报,说是山路已经挖通。

专等钦差驾临,好进兵攻山,扫灭山寇。顾朗山亦有信云,请驾速来,好立大功。安公子得了此信,登时收拾行李,带领众将动身。走了三日,已到大营。田总兵与众将早在十里外迎接。

到了营中,先见过顾朗山,次见侯蒙。随有田总兵领田公子参见。安公子看那田公子相貌超群,是一个文武全材,不住口的夸奖。于是周、郝等众都来,相见已毕。公子遂问:山路已通,有多少路程?那地道宽窄,能容二人并行否?通于何处?是否牛眼洞?侯蒙上前面亲道:“地道起初挖时甚难,及至挖至十里外,竟有空透之处,不用费力。数日之间,已通山内。更可喜者,连通二处,皆在牛眼洞中。计算由营动身到彼,共有二十里远。若兵丁进去,一个半时辰可到。那地方可以隐藏千余人。从洞中到山前关门,不过四五里,止消开了关门,我等从前山上去,无人阻挡,两路夹攻,立刻可以破山。但山中还有良民,一时动手,黑白难分,只怕玉石俱焚,势难分别;若不剿灭,终留后患,请大人预先传令,能分出贼匪与良民,不至妄杀,方为万全之策。”安公子道:“且与顾师爷、田总兵商议再定。止要有路可通,慢慢将兵引进,约会时刻,一齐动手。

若能攻破山寨,擒住盗首,那为从之人,自然分别,决不全诛。

盗伙尚不妄杀,那被困良民,自然想法救出也。”当向顾朗山问计,朗山道:“先派下进山当头阵之人,须要灵便,再派救应之人。兵分三路,一路进山,一路接应,一路专等开关,从山前直入,再派人四下埋伏,以防逃走余匪。好在将官甚多,尽可问明谁人敢领那一路差使,即派他前往。”安公子道:“承教了。”

于是吩咐聚集大小将官,钦差升帐。众人参见已毕,两旁站立听令。钦差道:“列位将军,此番破敌,系由地道进兵,分头、二两队。头队进山,先到洞中埋伏;二队随后,即进以作救应,须秘密,不得声张。随带火攻之具与干粮,约准时候,以夜为期。等前山正在攻山之时,洞中即举火攻进,好教贼人顾此失彼,措手不及。不知哪几位愿充头队?”话声方止,当有侯蒙二袁、唐、许、蒋、齐六人,上帐打恭道:“小人等六人愿做头队。”钦差准行。随后是郝、周、谢、韩、褚、陆六人,愿充二队,钦差亦准。随后是冯、赵、二欧与田公子,愿作攻前山之师,钦差应允。令下每队挑选兵丁六百名,攻山一队须要虚张声势呐喊,举火而已,不可身入其地,徒伤士卒性命,静候山中洞内兵丁发作,里应外合。关口一开,即带兵进山,不可放走贼人。若是山中良民,他必然迎降投顺。不得妄杀。众人答应,谨遵将令。那时顾朗山忙焚香占了一课,择定于次日辰刻发兵,由地道入山者先行,午后再发后队之兵,申初发攻山虚张声势之兵,约定俟晚间初更时一齐动手。内里攻进山寨,外面攻山之前,大约三鼓,可以里外合兵,开关直进。

分派已定,众人回归营房,饱餐战饭,穿好衣甲,将应用之物、火攻之具样样都检点好了。一到天明,大家依令行事。

先是侯蒙等一队从地道中暗进。此路兵丁挑的都是进去过

地道之人,鱼贯而入,声息不闻。走了一个多时辰,已到牛眼洞中。探头窥望,隐隐望见山寨后面一带房子,远远闻听人声。

这里藏在洞中,养精蓄锐,以俟后队。到了未末之时,那后队又全数到了。于是各人吃干粮,整顿兵器,专等打仗。那攻前山之兵尚未发作。

且说那山中盗首宋万超,倚仗山中广有粮草,山路崎岖,料官兵围困日久,亦难攻山。等他日久兵懈,再发兵交战,以逸待劳,必然有胜无败。他手下止有九百余名小卒,其余有二千多男女,都是山中土民,并非强盗。那宋万超与他两个结义兄弟赖大、黄三三人,轮流守御山口,自谓万无一失,做梦也猜不出安公子挖地道,直通牛眼洞。这一日宋贼的生日,杀猪宰羊,大飨士卒。所有大小头目,皆赐酒食。大家畅饮,喝的烂醉如泥。真是天意,山中众贼醉倒之时,恰好正是大兵进山之夜。那挖地道之兵丁在前引路,头一队将官与兵丁由地道而入,已至牛眼洞中隐藏。随后第二队接应兵又从地道而入,亦到洞中。等至天晚,营中早已发兵攻山,只听三声炮响,众兵奋勇直奔山前,施放火炮,喊杀之声,震惊四野。那时山上也有人把守山口,一半是醉汉,忽见有人攻山,措手不及,有的推石子下打,有的往山寨通报。这个当儿,洞中壮士早已得信,大家出洞,努力往山寨进攻。数百人齐声呐喊,点起火把、灯球,照耀数里。往内直入,并无人拦阻。直到大寨门首,贼人方知。但见火光一片,不知何处而来,弄得贼人摸不着头路,登时鼎沸起来,谁还御敌?但知寻路逃生。

那宋贼与赖、黄三人吃这一惊,登时酒醒,慌忙各执兵刃扎要想迎敌。刚出寨门。恰好遇着头队将官侯蒙、袁、唐、许、蒋、齐六人,各施技艺,人多势众,不用战多少回合,早已把那三个贼首擒下。接着二路接应兵将又到,一直攻入内寨,竟

是空空洞洞,无一人迎敌,但闻苦苦哀求饶命之声。那时众兵分时一半,攻取山寨内寨,一半往前山关口来观看。但见关口仅有数十人把守,一见大兵到来,早已吓得四散逃走。众人忙将关口守御之具,如滚石、檑木等物,全行拆开,大开关门,招呼山下人马由关而入。于是所有营中大兵齐人山也。钦差在末后入山,天已大亮。那时贼首已擒,其余贼匪见官兵势大,无处可逃,止好跪下投降。诸将准降,点名计数,尹派人带领,统候钦差安插。那山中良民一齐携老扶幼,道旁跪下,哭诉根由,陈明本是山中土著百姓,不幸山为贼占,被逼陷在贼中,非甘心从贼,乞恩免死。当有人禀告钦差。钦差下令,命百姓不用害怕,“本部堂派人查明山中户口,决不加罪。尔等各归家去,听候查验、登记人口可也。”众百姓闻言,说不尽感激。

钦差遂直到山寨中,在当中坐下。不多一刻,顾朗山亦到,钦差让座,商议先审问贼首,问明共有匪徒多少人,论其罪名之重轻,再分为首为从,奏请旨意办理。放是分付带上三个贼首来。当有郝、周、褚、陆、袁、侯、田、唐等将,一齐上前,两旁站立。兵丁押了宋万超、赖大、黄三三人,来至钦差公案前。一声吆喝下跪,那三个贼人昂然不睬,大睁两眼,往上看了看,由不得冷笑了几声。安公子拍案大怒道:“你这三个强徒,聚众山林,抢劫过客行李,杀人无算,罪犯弥天,今日被擒,乃是你恶贯满盈,该受王法,怎敢抗拒不跪!想是你未经受过刑罚,且先叫你尝尝滋味。”遂吩咐兵丁将他三人按倒在地,重责一百大板,再问口供。兵丁答应,上来数人,把三贼拖翻在地,两人按住头脚,一人行杖,打那三贼两腿。才打了十几板,那贼就受不起,连声告饶,哀声不绝,说道:“小人知罪了,求大人开恩,暂免刑杖,容小人自始至终,招出口供,听凭治罪!”

安公子听他说愿招,吩咐免刑,教他从实供招。那宋万超供道:“小人与赖、黄三人,本是贩卖私盐出身,后因犯案,逃在天目山中。遇见山中旧日朋友,商量做劫路买卖,日久结义人多,遂霸占了天目山,任意抢劫,杀人放火,不记其数。

手下共有八百余名喽罗,抢掠银钱米粮,都存寨内。山中那些百姓,服我所管,按人上税,一有不遵,登时斩首。他们怕死,听我号令。今日被擒,真是天报,但求速死,别无他说。我三人既无家眷,又少亲人,不过在山中快活了三年。今日竟全军覆没,一败涂地,实因失于防备,不能把守山口,所谓天亡我也。尝闻人云,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我等三人王业不成,反落一个强寇之名,皆是命中注定,死而无怨也。”安公子听他口供,真是甘心为盗之徒,全无后悔改过之念,与二欧相去悬绝;断不可救,立刻吩咐打入囚车,派人看守,随后解上省城监禁,侯旨施行。随即又带过几名从贼审问,然后才分出贼中有两等:一等是宋贼旧日党羽,一等是闻名投入贼中为伙者;其余都是招聚之流,宋贼都有花名册籍可凭。于是查点被杀受伤之外,仅有三百余名从贼,二百余名是入山不久,情有可原。

安公子与顾朗山带领众将,一直入寨内,细细盘查,搜出金银米粮不少,分做三股,一股赏赐将官与三军,一股周济山中受害良民,一股作遣散从贼回乡路费。米粮与他物,亦照此均分。大约贼中应问罪充军者百余人,应监禁问罪者数十人,可以遣散者二百人,有愿投入营中当兵者百余人,山中良民男女老幼不过千数百人。安、顾二人传到良民中老者,吩咐他们安分守己,毋效贼人所为,若有兵器,概行缴出。以后此地设一巡检、一把总,兵丁二百名,在此镇守。这是后话。

安公子在山中料理了二日,方将诸事办妥,乃命田家父子押解盗首与从贼先走,带领五百兵卒保护,又有袁、唐、二欧、

侯、许等诸人同行。钦差与朗山、褚、周等随后动身,亦带领兵卒五百名,还有未遣散之贼、应充发之贼数百名在内。至于天目山下营盘,派了副将管带兵丁,移在山上,听候调遣。此次平服天目山,计算九月之期,方才毕事。从此止有白象岭一处贼,大约不难平服;俟到了省城,与中丞面议,如何出奏保举,然后发兵往征白象岭之贼。此是安公子意中之事,果能如愿否,这是后话。

那田总兵父子与众将押解三个贼首与从贼,先钦差一日动身,在路行程,晓行夜宿。走了数日,眼看省城不远。那时省城早已得信,知道天目山已破,安钦差已赴营办事,闻听贼首已获,大约不日即来省城。中丞遣人沿途打探。那日碰见了田总兵人马,那探子打听了明白,忙回省报信。次日田总兵到了省城,先将人犯送进监中,随即上院面见中丞,细诉攻山情形。

中丞大喜,深服顾朗山调度,称赞田总兵能收服二欧将佐,得其死力,如侯蒙、袁、唐之类是也。此番功劳,因大人居首。

田总兵谦让不违。次日安钦差到了,中丞亲自迎接进城,当面恭维了许多谀词,说道:“大人此番平定山寇,力疾从公,足见忠于王事,奏明圣上,指日高升,转眼入阁拜相也。”安公子道:“大人说那里话!此次全凭诸将齐心,降将献计,学生何功之有!但是强寇为首者止三人,为从者不久若概置之法,未免伤生,若一律赦免,又恐无所畏惧,反易死焉。此事还求大人高才,想一两全之术,无枉无纵,奏入方妥。”中丞道:“顾老先生必有高见,容弟与大人请教顾朗翁,商议妥了,再行入奏,何如?”安公子连称是极。中丞道:“请公子暂住公馆。”早有首县预备一切供应,公馆甚大,褚、陆、郝、周等十余人,都在其中住,其余将弁如二欧、袁、唐等,在旅店内住。田总兵曾来请二欧等去同住,再三辞谢,也就止好由他去

了。至于那些从贼,中丞亲自审问一次,择出了一半,劝谕一番,命首县派役押解,先递解回籍,交本地地方官管束。所剩无多之贼,要候旨意,方敢发落。

这里安、卫二人拟旨入奏,且慢归结。再说何小姐奉了婆婆之命,择日由京动身赴邓庄,明探亲戚,暗助丈夫。行期已到,何小姐带了仆妇使女,外面有家人跟随,一半陈人,一半新人。临行之日,小姐辞过公婆与张太太夫妇,又叮嘱了张姑娘许多话。安太太因何小姐此番去是帮助儿子可以早日回来,所以并无分别那些苦处,诸人亦然,欢欢喜喜的看着她上轿而去。在路行程,不数日已到茌平,仍住悦来店中。此次上路,却不比从前,跟随人夫轿马,一望而知是大家人物,又听说是赴邓庄去的,姓安,早已知道这就是安钦差大人的家眷,店主敢不小心伺候?那何小姐在店中上房住下,回想:“当年在此店中,与安龙媒初次相逢,彼时他正在难中,是我在路上听了骡夫私语,才来指点于他。谁料他反疑心,不听我话,竟自上路,误入能仁寺中,险遭凶僧杀害。我那时单身往救,弹打区僧,无意中遇着了张家妹子,替他做媒,联成夫妇。不期后来连我也嫁了龙媒。如今他已官居宫保,奉命平寇,我此番身到邓庄,窃要想出一条妙计,暗中帮助他擒贼,早日成功,好告终养,回家尽孝。但是九师傅相待厚恩,与褚家大姊的好处,如何酬答?也止好因龙媒保举褚大姊夫升官,若能得一实缺,迎接家眷上任,褚大姐姐去衙门中享福,想那时他就心满意足了。”何小姐心中之事,不便向婢女们言讲,其时有家人等彼此商议,先派了一名快足,去邓庄送信,好教他那里准备下房间住处,省得临时忙乱。

你道这家人是谁?原来就是戴勤。于是专人前往。到了次日,这里动身,那人已走了数十里外了。次日快足已到邓庄,

在庄门外寻着了庄丁,往里通报。邓九公闻言,忙出来当面问那快足。那人道:“我是奉的安府上戴二爷之命,先来送信,说是安大人的夫人何小姐要来宝庄,随后就到。请这里先预备下住房,他们上下人不多,不过十人,大约明日下午准到。”

九公闻听何姑娘竟自来了,这一喜,真是如获珍宝,赛得甘霖;登时忙往里跑,口中大嚷道:“姑奶奶、二姑娘,告诉你们一样意想不到的喜事,何家小姐老玉明日就到了,你们快通知舅太太与珍姑娘一声。可惜来迟了,两夫妇见不着面,安家少大人已赴营去了。然而还可以回来,随后见面也不难。”褚大娘子听了这话,忙问:“是真的吗?”九公道:“谁来骗你们!

他专来通报的人现在外面,不信叫来,你当面问他。”褚大娘子料非虚言,说不尽的快活,速即通知二姑娘、舅太太、珍姑娘,大家欢喜盼望。这一夜竟睡不着。不独邓府如此,连二欧的妻女此时尚住邓宅,听说十三妹姑娘到来,他母女四人闻知,更比褚大娘子等尤其喜欢,恨不得即刻见面。

到了次日已刻,果然何小组已到。邓家父女、二姑娘与舅太太、珍姑娘一齐迎了出去。何小姐下了轿,有花铃搀扶往里而走;早看见了众人。何小姐先叫九师傅,次及褚大姐姐、姨奶奶,随后才叫干娘,珍姑娘是迎了上去,先叫大奶奶,请安。

说不尽的一番亲热。彼此问答,不过是那些俗套。入内后归座,随即有欧家母女上前叩见。何小姐不认识,是褚大娘代述一切,说道:“这是我的干闺女、干亲家母。”何小姐细看欧家二女;生得俊俏稳重,兼有威风,一看就知是会武艺之人。那两个女子细看何小姐,好似天上神仙,越看越令人起敬。二女遂跪下说道:“久仰少夫人是女中圣贤,何幸今日得瞻阃范!如蒙不嫌愚笨,情愿做一侍婢,朝夕伺候左右,死无恨矣。”何小姐忙拉她起来,说:“你二位是褚大姐姐的干女,我怎敢以婢女

待你?不如称二人拜我为师,大家传授些武艺。倘日后用得着时,一同赴营,暗中助战,你二人意下何如?”海蟾、水仙听了此言,连忙叩谢说:“谨遵师命!”于是大家叙话。何小姐又请见两个兄弟,抱了一抱。当日不用说是大开筵宴接风。何小姐问起安公子几时赴营,可有信来否。九公道:“去不多日。

闻说是山路已通,你们寄信来迟了一步,信留在此。此去一准平服山寇,不久即有好音。”

话休烦叙。过了一二日,已有人来说天目山全数荡平,钦差押犯上省去了。当有郝家菱姑与谢琼花,托二欧之女引进,得见何小姐。何小姐亦收做门徒,问了些武艺。随后何小姐取出弹弓,与四女每日操演,以作日后用处。弹弓准头惟有谢琼花与何小姐一样,水仙、海蟾次之,菱姑又次之。刀法不差上下。这日正盼安公子省中来信,恰好果有差人带了信来。要知信中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何小姐授徒习武褚大娘忆旧谈心

话说何小姐住在邓家庄,收水仙、海蟾、谢琼花、郝菱姑四个女子作徒弟,无事叫他们学艺。正盼安大人来信,忽一日邓九公笑嘻嘻的拿着一封信进来,对着何小姐道:“省城来信,猜着姑奶奶你来了,叫你们娘儿三个先暂住在我这里,不必上省,等把白象岭平了,再把那几个和尚拿住,再订期上省不迟。”说着,将信递过。花铃忙接来,奉与何小姐。何小姐看那信是给九公的,上面写着道:违侍慈颜又将一月,想老伯大人杖履优游,林泉颐养,引詹掬采,曷胜愉忱。侄自到营后,诸事得手,兼之朗山善于运筹,众将亦皆用命。天目山之小丑,无复负隅;沂州府之群黎,自能安土。是役也,有成竹之在胸,所至势如破竹,视除苗犹反掌,俨然感胜格苗,非敢自夸,聊慰廑注耳。现拟善后各节,稍有章程,即当移师白象。省中公廨未可久羁,祈代侄转达。舅母大人带领小妾暂住宝庄,多为打扰,俟山寇就擒,凶僧尽获,再订回省之期。至贱内出京有日,谅必已然到府,亦可无须来营。如有藉助之处,速为寄信可也。匆匆具禀,不叙套言。敬请台安。统希慈鉴。

小侄安骥顿首

何小姐看了,笑道:“这可好了,省得大家舍不得我走。”

二姑娘也笑道:“姑奶奶昨日还说明日就动身呢。”褚大姑奶奶道:“那儿去绊着腿儿呢。”何小姐道:“你倒别那么说,我说走就走。我这趟来,把小驴儿也带了来了,一来叫他看看故乡,二来万一要用着他呢。”谢琼花道:“师父这可放心住下罢,省得惦念着走,闹得我们也不敢常来讨教。我昨晚上怕师傅走,占了一课,就知道且住些日子呢。”水仙道:“师傅,你老人家既不走了,可以放下心了。咱们趁着天尚不晚,何妨到教场看看秋景,带着再练练。”何小姐听了也高兴,一手拉了谢琼花,一手拉了水仙就走。后面褚大娘子、花铃跟着。何小姐回头对花铃道:“你别空着手儿去,你把我的弓箭与雁翎刀、单鞭都带上。”花铃道:“哎哟哟,我的老太太,我可拿不了。”何小姐道:“你找个人替你拿着。”二姑娘笑道:“我替你拿罢。”

大家说说笑笑,不觉来到教场。这就是邓九公唱戏与海马周三比武之处。那教场有五间大厅,座北朝南,厅前有几百步空阔,一望都是垂杨,兼着别的花木。来到离厅上不远,就听见有喧笑之声。走近前一看,却是碧大娘、碧二娘、海蟾、菱姑,还有舅太太的丫头绿香与谢标的二妾双福、双寿,郝武的一妾冯换姐几个人,在那里舞刀弄枪作耍。见了何小姐来了,就要走散。何小姐叫住道:“二位欧奶奶,二个姑娘,都是会家,何以你们也搀在里面?你们五个是几时学的,且各舞一回,看是如何?”三人没法,你推我让,双福只得先走上前,拔出宝剑舞了一番。何小姐笑道:“虽是力弱,也还亏你。”次及绿香,提着剑,横七竖八的乱砍。何小姐大笑道:“这是那一家的法门?真是个劈柴势了。”末后轮到双寿,不慌不忙,挽

起袖子,把腰系紧,提起那剑,使了身法,藏过剑尖,全势往下一坐,猛听得“咄”的一声,那剑望着看的人心已直搠将来。

刚离得四五寸,忽地一缴,风一般快收转去。只见那剑光霍霍地耀着,嗤嗤的作响,左三右四、前五后六,舞得如一团白雪,万瓣梨花,没点空儿正舞到熟处,忽然一收,露出了自己身子,娉婷按剑而立,面不改色,口不喘气,髻不乱发,裙不动褶。

何小姐惊讶道:“这又奇了!你跟谁学的,怎舞得如此精熟?”

双寿只是笑,不作声。菱姑道:“师傅,你老人家有所不知。

我琼花姐姐剑法好得了不得,必是他教给他的。”双寿点头道:“实实我们姑娘教给我的,我学了二年多了。”何小姐一回头,看见小喜儿跑了来,点手叫他。那喜儿笑嘻嘻的站着,何小姐道:“你快告诉姨奶奶去,并请舅太太都来看比武的。”小喜儿如飞的请去了。何小姐又命水仙、海蟾对舞了一回,说道:“你二人的剑与双寿一般纯熟,力量更足,然都还是旁门,不是正传。我当教给你们不换刀法。”水仙等俱欢喜无限。

何小姐正要看谢琼花舞剑,舅太太已领了珍姑娘来了。珍姑娘又带了奖赏之物,是银例两对、绣花手帕四条、包金戒指四个、珠花两对、绸数段、金簪一枝。何小姐道了道:“如今分作三番考较,先较力,次较射,再次较枪刀。胜者赏以金簪等物,负者罚以巨觥。”说罢,到大厅西边,见有两个石栏,约有二三百斤一个,便去提一个来放在中间。舅太太摇头道:“我的姑奶奶,这个太重,谁能有你那样力量?听说你在悦来店搬那大石头,四五个男子都搬不动。这栏子足有三百多斤重,还是换个轻些的罢。”何小姐远远见有一块大石头,横在一棵柳树下,因去提了来,说道:“这却又轻了些。”舅太太道:“这样大石头,也不算轻了。”因命众人去掇。

大家看着,都不肯先上前。惟郝武有一妾姓冯名换姐,年

才十八,是庄农人家之女,却有些蛮力,高高兴兴的先上去用力一提,正如蜻蜒摇石柱一般,休想动得分毫。郝菱姑在旁看着不好意思,忙拦他道:“你太不自量,快别动了。”那冯换姐定要提这石头起来,挣得满身臭汗,颈上红筋根根扛起,到底不行。旁边双福、双寿等都笑将起来。郝菱姑嚷道:“你真不要命了!”换姐没趣,只得走开。双福上前死力掇弄,也不能起。双寿掇离了地,却不起来。郝菱姑过去,撩起衣襟,站好脚步,蹲身下去,用手抠住石角,挣将起来,那石便离地一尺多高,勉强挣挣几步,便就放下。何小姐道:“这却亏他。”

谢琼花上来,也不埋步,也不撩衣,两手一掇,那石轻轻便离地有二尺上下,直掇到何小姐面前,然后放下,面不改色。何小姐大加称赞道:“比郝姑娘力大多了,且看欧大姑娘如何。”

谢琼花道:“欧大姐姐力量不小,曾比过来。”水仙于是走将上来,似琼花一般,不去撩衣埋步,把手去轻轻一提,却提不动,因用两手抠住石角,掇将起来,离地才一尺多高,面就发红,把手狠紧一紧,走了三五步,气已喘将起来。何小姐连忙拦住。海蟾上来,就如谢琼花一般,比琼花提的高些。

何小姐道:“欧二姑娘似觉从容。你且拿那石栏,却不可勉强。”海蟾真个去拿那石栏,却拿不起来。珍姑娘道:“这石栏本过于重了,还是拿这石头罢。”褚大娘子道:“我们两位亲家,必然拿得起来。”二姑娘道:“真个的,欧大娘何妨拿拿看。”碧大娘却不去掇那大石,竟来拿这石栏。褚大娘子慌道:“亲家看仔细,还是扭那块石头罢!”褚大娘子说话时,碧大娘早把石栏提起。大家正要喝彩,碧二娘早过去把那边一个石栏也提起来。两人一齐走了十数步,觉着吃力,便放下了。

何小姐一看,便过去把两个石栏一手一个,两手一齐提起,只吓得大家一齐嚷道:“快放下罢,快放下罢!”何小姐这才轻

轻一齐放下。二碧不胜佩服,十分惊异,齐说道:“看安太太如此娇柔,却有恁般神力。”何小姐谦逊了一番,因把两对银钏赠与二碧氏,二碧氏辞道:“我们两人虽拿起石栏,却是一人一个,太太一人拿起两个。我等若受赏,讨愧多矣。”再三不受。何小姐只得给了海蟾、水仙,另取一对银钏,赏了琼花。

又给海蟾加上一段红绸,又赏菱姑一段红绸,换姐、双福各罚酒一觥,然后较射。

何小姐叫花铃取了两对银钏来,先取一只银钏,命菱姑折了几枝菊花,做了一个大圈,中间把彩线悬着银钏,挂在垂杨之上,离着百步,令众人各射三箭,中银钏者为最,中菊花圈者次之,三箭俱不中者受罚。谢琼花先张弓搭箭,连发三矢,俱中在银钏之内。何小姐取一对珠花赏之。郝菱姑三箭,一箭穿入银钏,两箭穿入菊花圈;海蟾、双福三箭俱中在菊花圈内;水仙两箭俱不到垛,一箭却从银例中钻了过去;绿香三箭俱不到垛;换姐更是放野;双寿两箭穿过菊花圈,那一箭大末手未中。临末,绿香推花铃,叫他射。花铃笑着摇头,小喜儿替他递过弓箭来,何小姐吩咐道:“你们何妨使我的弓箭射呢。”

花铃被大家催逼不过,只得上前,真个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满月,箭发流星,一连三箭,俱穿入银钏中去了。

碧氏等俱称神箭,水仙、菱姑俱暗暗喝彩。碧二娘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花铃姑娘的箭,可以赶上太太了。”花铃道:“我们奶奶的箭,素常射总过垛数十步,我只到垛便止,焉敢说赶上呢?”於是大家不容分说,将垂杨上银钏取下,并桌上一只,替花铃勒于两臂之上,又加上花红一段。给郝菱姑一个戒指,一方手帕。海蟾、双福、水仙俱是手帕一条。换姐、绿香俱罚酒一觥。

何小姐道:“箭射完了,咱们要比较刀枪了,无奈真刀真

枪,不是玩的。我想了一法。”即命换姐、双寿等,分头去找些柳木棍,或现砍下的大树枝,削成枪杆,头缚着菊花叶,蘸些香粉。先令水仙、菱姑比较。两人斗了数十回合,菱姑面上心窝扑了两处粉痕,水仙乳旁也着了一点,是菱姑输了。又叫海蟾上去,与水仙姊妹二人杀做一团。海蟾只肩膀上着了点粉痕,水仙乳旁心口却着了两枪,水仙输了下去。双寿上来,战到几个回合,何小姐忙喊双寿下来。海蟾慌得跳出圈子外去,看双寿时,已是满胸粉点。何小姐笑道:“你这枪决不是你们姑娘教的罢!怎么一点家数没有,也敢上场?”谢琼花道:“他真是大胆,他几时学这枪来?”大家俱称赞海蟾姊妹的枪法好。琼花就接过双寿使的那枪,破步而入,海蟾迎住。二人狠斗起来,约有十数回合,海蟾渐渐要败下阵去了。何小姐忙令水仙上前助战,海蟾复身转来,姊妹两个双战琼花。琼花不慌不忙,左挑右扑。二人座接不暇,叉勉强支持了四五十合。

水仙弃枪而走,海蟾仍复败下阵去。看两人身上,俱有三五处粉痕。琼花身上只,有一半点儿,似有如无。

何小姐技痒,便拈过一枝枪来,抢步而入。琼花不敢向前,只是摇头。何小姐笑道:“你只管来,如有不合,我好指拨你,人家都是这等学法。”琼花只得勉强上前,未免胆怯,举枪来敌。何小姐虚戳两枪,琼花扑过,还一枪来。何小姐把枪裹住,用力一绞,琼花觉着手重,尽力一压,却压不下去,复往上翘,又翘不起来。戳又戳不进,收又收不转。何小姐猛地一绞一收,只听“刮辣”一声,琼花的枪近着尖处三五寸已绞得粉碎。琼花掷枪放地,拜服不已。何小姐笑道:“这是枪杆不结实之故。

原就没我在内,这枪法也是谢大姑娘第一。”把金簪一枝给了琼花,无如谢大姑娘不肯受,说道:“败军之将,不受罚已为幸矣,何敢再受赏!”何小姐道:“你不用谦让了,说过我不

在内。”琼花只得道过谢,收下。又将珠花给了海蟾。那水仙是戒指一个,手帕一方。菱姑是手帕一方,红绸一段。双寿罚酒一觥。那双福、换姐见此大敌,非同儿戏,都不敢妄自上前,只得算完了事了。何小姐道:“咱们可以歇息罢了。”褚大娘子道:“我的干女儿都得了彩,今晚上我替他们贺贺,并且替他们请师傅。今晚大家都到我屋中吃饭去。”于是众人由教场回到褚大娘子屋中来。

吃饭之时,何小姐就向谢琼花等道:“看你们武艺皆有可观,必须久练久熟。现在皆有短练之处,各自精心用意,把各自的毛病去了,方能全备。”谢琼花等各皆欢喜,愿意天天操演,遂各向各家母亲说知,都住在邓家庄。何小姐嫌教场远,就在褚大娘子房后有个大院子,在那里排鹿桩,立马架,悬沙囊,竖箭垛,每日操演。谢家的双福、双寿,郝家的换姐,与花铃、绿香等,也跟着习学。练了半月有余,到教场大操,何小姐一概细细指拨。各人武艺一日长似一日,连双福等都有出长。花铃已练出许多武艺,与绿香皆练出些气力,看出些刀枪剑戟之法。何小姐又传他二人运气练力,更易见功,虽不及水仙四人,也就比双福强多了。只因他二人心灵意诚,故此长得快。

何小姐每日除了教他们练武,就是与褚大娘子闲谈。二姑娘奶的孩子睡了,也找来说说笑笑。珍姑娘不用说,服侍何小姐极其周到。一日,何小姐笑向褚大娘子道:“我想起送灵起身那一天,总像是不能再与你们见面了,也万想不到还能到这里来。你们老爷儿两进京就没想到,及至此次到这里来,更想不到了。还有那起身的头一天,你同张大妹子说那砚台与弹弓的话,说得那么闪闪烁烁,似露不露的。到后来我一想,那话里有话,藏着哑谜,谁又想得到你们定下计。怨不得你们俩说

着话,对瞧着笑呢。”褚大娘子笑道:“我送你那一天,实实不忍离别,你可不知我心里怎样难受呢?就是你这一趟来,我亦是没想到。”

正说着,二姑娘来了,就接声道:“我的姑奶奶,你那里知道我那妹子,他头一次来,虽住了不几天,就像好几年似的。

自从他走了,我就想他起,他们老爷俩进京,我又不能去。好容易盼着他来了。他来的头一天,我作一个梦,就梦见他来了,你说怪不怪?我大清早起就告诉我们老爷子,他们爷儿俩还不信。我说他一准来的。正说着,就听见外头有人来,那送信的就到了,把我乐得不知怎样才好!”何小姐笑道:“这一次,他住的日子可不少了,你们可在一堆说够了罢。”二姑娘道:“我总想着我们俩永远在一起,才好呢。”何小姐笑着摇头道:“那可不能?”珍姑娘道:“真个的,我这一回是来了三次了,这一次,又有半个多月了,省里也该来信了,京里也该来信了。”褚大娘子笑向二姑娘道:“你听听,他才住了半个多月,就盼着来信好走,他还肯与你永远在一堆住着么?”珍姑娘道:“我倒不是想着走,我是想着该来信了。”褚大娘道:“他们决没在省里,必然在白象岭呢。”何小姐道:“这一回要是平了白象岭,拿住了那几个和尚,一哥必然可以保升到总兵,褚大姐姐就是二品夫人了,咱们还惹得起人家吗?”褚大娘子道:“你快别提了!我在京里住着,看见你们补褂朝珠的,都是官太太气度,我心里就羡慕得了不得。如今托我们老玉的福,我已经是恭人了,再能够二品夫人更好了,真真是没想到。原先不过是你们府上的嬷嬷亲戚,当个下人,后来蒙干娘抬爱,认了干亲,这就是有我们老爷子在头里,已经过分了。后来的荣耀,皆出在你们所赐,令人感激不尽。”

何小姐道:“说起来,那令人想不到的事多着呢。我在青

云山住着的时候,这一天因手中乏用,才出来走走,就没想到上悦来店。及至到了悦来店,遇着我们这位傻爷,看着又好笑又可气,又没想到逃了骡夫,遇着和尚。及至救了他,再没想到地窨子里还藏着个张大妹妹。后来柳林话别,断想不到不多几月,就都见面。以为今生断不能见了,我母亲死后,我要报仇去,连你们爷儿们我都想着不能见面,何况别人。至于我的奶母、丫环,尤其想不到还能见面。想起来,收拾杠的那一天,你进山来看我的光景,把东西都散个干干净净,是何等决断!”

褚大娘子不等说完,就接口道:“得了,别说了,你可不知我瞧见你那光景,我心里真难过。我先还指望你回来,后来听见二老爷子一说你报得了仇报不了仇,都不回来了,我越想越有理。二老爷于要是晚来三天,咱们这时候你东我西,不定见得着见不着了。”

何小姐将要答言,只见邓九公拿着信进来,皱着眉,说道:“少大人打发郝金刚来了,有紧急之事!”大家吃了一惊,不知信中何事,这等紧要,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起大军武成仍奋武析疑狱冤辨又明冤

话说何小姐与褚大娘子正在话旧谈心,邓九公进来,拿着安大人的信说有紧急之事。是什么事呢?这作书的一枝笔难说两边话。原来安大人自平了天目山,回省办理善后各事已毕,就打算起兵往白象岭,擒拿伍良霄。至于和尚,暂且搁起,候白象岭肃清再说。于是与田总兵商量好了,命褚一官作先锋,带着谢标、韩忠、唐振声、袁声万,先行开路。中军是安大人带兵,参谋是孙静峰,军师是顾朗山,四大将是赵鹏、冯小江、陆葆安、周得胜,外有巡哨打探,将官是郝武,又派欧鹤、欧鹏,带领许奋、蒋和、齐明、侯蒙为后营。田大人带领田公子、鲍国恩、毕归元、朱善保、朱三、徐三、石大办理粮台,专管粮饷。共带兵三千,其余参、游、都、守、千、把各武职,俱守地面,并未派差。安大人是看这些武官尽无真实武艺,不过搪塞差使而已,故未调遣。

闲言少叙。且说褚一官得了将令,忙带了四将与兵丁五百,先期起身。安大人也随后浩浩荡荡而行。一路旌旗耀目,十分齐整。过了谭城,来到龙山镇,离章丘县不远,就见道旁有三十余人联递呈声冤。安大人叫陆葆安接过呈子,一看是章丘县所管于家庄于富仁诬节谋产、县官受贿等情,忙即吩咐将递呈

子大众带到龙山镇公馆,听候审讯。不多时,大人驾到公馆,此时知县已然在公馆伺候,立刻传见知县,问了一遍,又带上递公呈众人,详细审问一番。即传下谕来,今晚驻扎龙山镇,命知县连夜将原被告、人证传齐,次日清早听审。事毕还要起马。

原来于家庄有于富仁,是个大财主,为人心术不端。他母亲黄氏,他妻牛氏,也非良善之辈。只因黄氏在同村财主刘家赴席,与知县赵振湘的太太同座,因而拉拢送礼,就渐渐亲近。

这一日,于富仁与他母亲商议道:“趁着知县与咱家来往甚近,咱家有件事很可办得,错过了不办,甚是可惜也。”他母亲黄氏道:“咱家有什么事可办?你且说来。”于富仁道:“二婶子年轻轻的,不肯嫁人,偏要守那两三岁的孩子,情愿将家私叫人骗诳,眼睁睁的二十多条牛,十几顷地,定要败光而后已。

去年秦家洼的秦思美瞧见二婶子,定要娶他。想了多少主意,央人来说媒,他总不依。秦思美至今还是丢不下,同我商量过几次。他说你想出法子来,叫你婶子嫁了我,他名下应有的家私、房粮、地土,全是你的,我一点儿也不要。我应了他,总想不出个主意来。如今放着样门子,何不办办?”黄氏尚未开口,他妻牛氏笑道:“只要门子结实,事情倒还容易,须得如此如此,这般去办。照会秦思美,休教别人知道,必须办得干净。趁他这几日正病着,不能起身,先给他散过谣言,叫人动了疑心,咱们就可以用计了。衙门里再使上几个钱,怕不是发官卖?叫秦思美买了回去,又省他日后起调。”黄氏母子只是点头说好。于富仁道:“这主意出的不错,就是指不出奸夫来,恐官面办不下去,倒说咱们谎告,可不是顽的。”牛氏道:“这却容易。官要问奸夫是谁,你只说是他娘家的亲戚,不住的来往,鬼鬼祟祟,知道谁是他的奸夫?横竖官要偏向咱们,狠狠

的动起大刑,他受不住疼,不怕他不混拉一个。”当时议定,他母子深夸牛氏主意好,真赛过孔明,将来得了他的家私,总叫你吃穿一辈子。牛氏道:“这算了什么?不想这样好主意,如何保得家财富足,子孙久远?”于富仁道:“事不宜迟,我就去散起谣言,料理下手,再去找秦思美,叫他赶办东西。”

母子婆媳说得高兴,不提。

那于富仁原有亲叔叫于宏业,是个饱学秀才,虽分了祖上一分大家私,他全不在意,只爱念书。娶妻何氏,美而贤,内外一切家务,都是何氏经理,并且伉俪甚笃。不料红颜薄命,于宏业少年夭折,丢下娇妻幼子,并一分家财。何氏苦守孤儿,毫无异念,亲族人等以及街房邻里,无不钦敬,夙口称其贤德。

那何氏自丈夫死后,悲思成病,时常卧床不起。又因省钱,不肯医药费用。近来街坊忽然见些暗昧不明的言语,彼此私相议论,虽有传言,并无痕迹,未免大家疑心。可怜那何氏,焉能想得到有人暗算?

这一天晌午,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耳边听得有人叫唤,转身一看,见是富仁同牛氏站在面前,问道:“婶子好好的,怎么害起病来?这几天,总不得空儿过来瞧瞧,今日才有空儿来瞧婶子,正值婶子睡觉,也没敢惊动。”何氏坐起身来,说道:“我因心里发烧,叫丫环他们领着你兄弟在外边去玩耍,好让我静静的睡一会子。他们瞧见大爷、大奶奶来了,也该进来回禀一声,也不来倒茶。”牛氏道:“是我没教他们进来知会,咱们自家人,还什么礼?”何氏让他夫妻坐下。于富仁道:“我瞧婶子不像害病,不过面皮黄些。”牛氏道:“我那坐月子就像婶子这样,周身发困,只想睡觉。后来满了月,才觉着好了。今日瞧婶子这个样儿,也像坐过月子似的。”何氏笑道:“大奶奶倒会说笑话。”牛氏道:“我在家同你侄儿说,婶子

这样年轻,是朵开不足的鲜花,这样天长地久,日子如何熬得过去?人生一世,草生一春,趁着这好风光,乐得且寻点快活。”于富仁道:“婶子是聪明人,有什么不会寻快活的,还用着咱们劝么?”何氏听他夫妻历说之话,甚不入耳,坐在炕上,就低头不语。于富仁夫妻坐了一会子,辞别家去,说道:“待等一半天来瞧婶子罢。”何氏勉强酬应几句,看他夫妻去后,不觉要悲苦一番,因此连日未能起炕。何氏的娘家每天不断来人看病。

这天何氏稍好些了,就同娘家两个女亲眷,坐在炕上说闲话。忽听见于富仁夫妻两个在院子高声说道:“我们今日又来瞧婶子来,不知可好些没有?”何氏心中厌烦,也不答应他们。

见他夫妻急急的走进房门,就听牛氏道:“一股子什么味呀,好臭,好臭!”于富仁道:“不错,是好臭,那里来得这个味!

等我瞧瞧。”说着,走到炕前,蹲下身子,伸手在炕洞里抓出一个破布包裹,就在炕前,当着众人打开一看,是个干孩子。

于富仁登时发起喊来,说道:“原来养了私孩子,躲着装病。

这件丑事,断不甘休,定要经官,追出奸夫来治罪,给咱家打嘴伤脸,那是不依的!”牛氏冷笑道:“我说年轻轻的,一定要守寡,还等着盖贞节牌坊呢!原来是这样守法!我早知道,也该在家守着,到比明着嫁人的舒服。这是何苦呢!”于富仁道:“你不用多说了,瞧着孩子,我去报官。”那两位亲戚也拦不住,何氏听了,气满胸膛,不觉晕了过去。

于富仁一路大喊大叫,走到门外,找乡保告知其事。有几个上年纪的劝他不听,一直跑回家去,骑上牲口,赶进城来,找着代书,同他商量定了,写一张呈子。正直放告,投递上去。

这位知县赵太爷看了呈词,立刻委捕厅去验看孩子,一面出差拘人证与原、被告到案。于富仁见县里准了状子,赶着打点,

上下都说通了,回家听信。此时村中似讲新闻,惊动了于家与何家,都知何氏素日贤德,青年守志,未必有此丑事,其中必有隐情。况且于富仁又是个富而不仁之辈,更难凭信。众人于是都赞何氏,深抱不平。此刻捕厅验过死孩,仍旧包好,贴上封皮,交乡保收存。何氏请了何、于两族父老过来,哭诉一番,心中只想寻死。适于家几位族长都来追问开导他,怕他情急自尽。那县官得了于富仁贿赂,竟自顺着于富仁审问。那何氏虽在堂哭诉冤情,无奈县官不听。幸而未动刑逼,过了一堂,于富仁就算赢了。

于家合族连名要递何家节孝公呈,何家的父兄们也情愿破产,替姑奶奶打这件名节官司。正在彼此要办,适值安大人由此经过,大家都知安大人公正廉明,无不踊跃,连夜写了公呈,于、何两家约会,一齐拦舆投递。收了呈词,次早听审。到了次早,知县将原、被告一切传齐,带到公馆。何氏只得到案,哭哭啼啼。地保亲族围着她的轿子,来在公馆候审。安大人听说人证到齐,随即升座。知县上前参谒,下来闪过一边伺候,书投人等站定。堂规,原差将一干人犯点名过堂。安大人点到何氏,见她周身上下满罩着一腔悲苦,那原告见证都带着得意之样。点名之后,且不问于富仁原告,先叫于家族长上来,细问于家世居产业、已未分居,并于富仁侄婶夙昔为人何如,有无口角事故。那于家众族长各将平日情形详细跪亲。安大人点头,吩咐下去,命带何氏上来,问她道:“你所犯的奸情,并非重罪,从实招来,免受大刑!”何氏两泪交流,不胜苦楚,就将丈夫死后,于富仁夫妻屡来逼着改嫁,致生口角,彼此不甚来往。前日病中正在昏睡,他夫妻支开丫环、奶子,忽来房中探病。昨日又来,搜出死孩,不知何时放在炕洞的。只求青天大人恩断。

安大人细听供词,已经搜寻出破绽来了,尚不肯说出,即吩咐何氏跪在一边。带于富仁上堂,问他是怎样搜出死孩来的。

于富仁将他夫妻去探病,闻见臭味,到她炕洞里搜出死孩,立刻报官,总求严治,合族感激。安大人座上听他供完,不觉哈哈大笑,说道:“你才进门,怎么就知道死孩子一定藏在那里,拣直去拿了出来?并且昨日委官相验,那孩尸是个枯干的,死了已久,万无臭味,怎么你夫妻两个闻出臭味来?那个孩子亦不是将才生养的,尤其荒唐。这些主意,是谁替你出的?那孩尸又是那里来的?你要从实招来,省得皮肉受苦!”于富仁出其不意,被安大人问着短处,一时回答不上来,张惶失措,朝上尽着磕头。安大人大怒,把惊堂木一拍,骂道:“该死的狗才!你只为图谋他的家产,竟敢诬蔑尊长,败坏名节,其情十分可恶!”吩咐立刻动大刑。两旁皂役大声响应,将夹棍呈验,往地下一撩,惊天动地,两脚套上,于富仁就如同杀猪一般,喊将起来,说道:“大人开恩!不要夹,小的从直招来就是了。”

皂役吆喝道:“快些招上来!”于富仁无奈,将如何定计,秦思美怎样去找死孩,那一天故意探病藏尸,隔一天搜出孩子控告,前后情节一骨脑儿都说出来。秦思美此时正在人群,挤着听发官卖的好信,谁知于富仁将他供了出来。正待脱身要跑,何、于两家亲族都认得秦思美,大家动了公忿,将他一把抓住,拥上公堂,俱上前跪禀道:“回大人,这就是通同奸计的秦思美。”安大人大怒,吩咐:“带上来!”众人退下去。于富仁见秦思美跪在面前,连忙喊道:“我已直招,你也不必隐瞒了,快些直供罢!”大人问:“那孩尸是哪里来的?”秦思美供:“小的因于富仁已定下计策,教我找死孩子。小的急切找不出来,一时糊涂,只得将去年冬天出花死的小弟挖出来,无如已经埋了一年了,久已枯干,

只好用破布包好,交给于富仁。这都是于富仁指使的,只求大人宽恩,小的并不敢谎供。”安大人道:“你将已埋了一年的小兄弟刨出土来,已有应得之罪,何况听人指使,拿去污人名节,强娶节妇,尤为可恶!”飞下签去,先打四十大板,另行定罪。于富仁放了夹棍,跪在一边。将牛氏带上来,问她道:“你同于富仁是从小的夫妻,还是再嫁的?”

正说着,只见堂下卷一阵旋风,直扑到牛氏身上,将她的衣裙吹得乱响。两旁站立多人,甚是惊异,牛氏向上只是磕头。

安大人问道:“你前夫是何处人?叫何名姓?何处生理?多少年纪?因什么病死的?家中还有何人?你是谁作主再嫁?是何人为媒?”牛氏跪在下边,抖作一堆,战兢的说道:“前夫叫吴大,是挑架子卖肥猪肉的,就住在村子北边小新庄,没有父母兄弟。那年二十七岁七月初三日下半天儿,吃了些野蕈子,到半夜里就死了。因于富仁常到小新庄买肉,素昔认识,为人和气。我前夫死了,就托他买棺材发送,一切都是他料理。后来他前妻也死了,丢下儿女,无人照管,就娶我过来,已有四年了。”安大人点头,问道:“你前夫吃的这野蕈是哪里来的?

你可与他同吃的?”牛氏道:“是于富仁知他爱吃野蕈子,找来送他的。吴大瞧见很喜欢,赶着叫我给他收拾,一大碗吃了个干净,我一点儿也没吃。”安大人笑道:“你同于富仁串通,寻来毒物,将吴大谋害,以遂你们心愿。吴大阴魂含冤数载,今日现已到堂申诉,你还敢花言巧语!”吩咐套上拶子,两边齐声吆喝,神魂皆惊。不待收足绳索,牛氏喊叫:“情愿实招!”

安大人吩咐放下刑具,令其快快说来,不准谎供。牛氏遂将于富仁与他通奸情密,难以分散,两人起意,毒死吴大以图长久。知他爱吃野蕈,嘱令于富仁寻找野蕈,将他害死,无人

知晓。自家作主,嫁到于家,乡约地邻,不敢拦阻。从头至尾,供招一遍。安大人即命于富仁上来,说道:“你妻已将商同媒死吴大的情节招了,你快快实说,免动刑具!”于富仁一想,他夫妻本是设计害人,反破了自己的案件,此时料难抵赖,也只得实招商同谋害。当堂各画了供招,上了死囚刑具,秦思美亦上了刑具,都发下去,交给知县带回,收在县监。一面施委县官前去把吴大尸骨起出蒸验,是否受毒身死,有无别伤,又吩咐用鼓乐执事轿子送何节妇回家,孩尸仍饬秦思美领埋,无干省释。安大人审完事,即吩咐中军拔营起马。那于、何两家亲族以及听审闲人,都高叫青天大人,有许多的人磕头叩谢,一齐送大人起身。不言何氏坐轿鼓乐喧天回家,后来蒸验吴大,果系中毒身死,牛氏问了凌迟,于富仁问了斩决,秦恩美照开棺弃尸之律,拟绞监候,皆是后话。

且说安大人断了于富仁一案,远近喧传,一路告状者不少,都发交本管官,或讨保,或看押,俟得胜回来,再为清理。一日行来已近白象岭不远,早有探子报说,先锋在前面开仗,恐难取胜,因贼中有一将甚勇,先锋与四将俱战他不过,为此来报。安大人闻听,忙传令一面安营,一面令周得胜、冯小江去作接应。二人领令,催趱急行,耳边听得枪炮喊杀之声。正要迎上去,只见官军已经败下阵来。谢标、韩忠俱已受伤,褚一官领着唐振声、袁声万,俱马不停蹄,忙忙奔走,周、冯二人让过褚先锋的败兵,去截住追来之将。只见那一员贼将约有四旬年纪,豹头环眼,十分凶勇,手使大刀,带领喽罗,跃马而来。周得胜大怒,手使单鞭,冲杀过去。那贼将挺大刀相迎,战了二十余回合。周得胜暗暗称奇道:“这厮好武艺,怨不得褚先锋五人俱被他杀败。”正在勉强支持,只见贼将背后又追来一将,年纪不过二十余岁,面如锅底,短小身材,大叫:

“舅舅不必动手,待我来斩那厮!”冯小江见了,忙挺抢接住。

四人厮杀在一处,来来往往,斗到三十余合,周、冯二将渐渐的遮拦,多攻取少。正在为难,就听见贼兵阵上鸣金收兵。那贼将老少二人即忙退去。周、冯二人只求他们退去,就是万幸,焉敢再追?亦赶紧收兵回营交令。

原来顾军师已知两个贼将厉害,见褚先锋等败回,周、冯亦料难取胜,故令陆葆安带兵假作攻城之势,为是牵绊那两个贼将,使他回保头关,就不追了。那两个贼将果然收兵。周、冯二人还不知何故,见他收去了,亦即收兵。刚要退回,只见那边尘土大起,又有兵杀来。周、冯一齐大惊,不知何处人马,要知其详,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遇陆贼先锋屡败阵破头关夫人初用兵

话说周得胜、冯小江将要收兵,望见那边尘头大起,有兵前来,恐是敌兵。及至走近,原来是陆葆安带兵攻打头关,见贼人退回,故绕道避之。彼此相遇,一同回营缴令,见安大人正与军师商议军情。须臾,褚一官人见,说:“我等先来,探得白象岭前有头关、二关,是白象岭的保障。若破不了头关、二关,难以破贼。又有秘云岩,尤为险要。那白象大王伍良霄甚是勇猛,他妻陆氏,亦精通武艺,是武妓出身。有三子伍龙、伍虎、伍彪,皆有万夫不当之勇。更有一女伍秋芳,亦十分了得。又陆氏有弟陆魁,尤属凶狠,故此我等不能取胜。头关即属陆魁把守,二关是其长子伍龙把守,秘云岩是伍虎把守,伍良霄与妻陆氏、三子伍彪、女伍秋芳俱在内寨。因官兵来了,故遣伍彪来帮助陆魁。今日阵上二人,即陆魁、伍彪是也。只有二人,我等即为所败,恐此寇办之棘手。”顾军师道:“明日领兵攻打头关,与他斗将,见一阵看看,再做道理。”当下议定,众将纷纷将自己军器备好。褚廷梁提上镔铁龙舌枪,冯小江悬了凝雪飞雪日月双刀,陆葆安是两把大铜锤,周得胜背定单鞭,执定烂银点钢方天画戟,赵鹏提了泼风雁羽刀,唐振声带了五指开锋浑铁枪,谢标挂了三隅铁脊矛,袁声万倚着笔

撵重挝,韩忠独使的是虎头钩。各人摩拳擦掌,等待厮杀。又知会后营,明日作接应。

次早天一亮,就听得营外人喊马嘶,牙将报来说:“贼将开关讨战。”安大人便传令出战。营门外“扑通通”号炮响亮,鼓角齐鸣。众将一齐上马,出营列成阵势,各把强弓劲弩,射住阵脚。三军呐一声喊,褚一官一马当先,纵出核心,高叫:“会厮杀的贼子,上来领枪!”对阵是女将,陆氏为首,领着三子一女,及其弟陆魁,便回头问:“谁人出马见头功?”陆魁将要出马,背后一员女将叫道:“舅舅不须费心,待奴去斩这厮!”陆氏看时,原来是其女秋芳。那伍秋芳舞动双刀,直奔褚一官。褚一官展开一枝枪敌住伍秋芳。两个枪来刀往,斗到二十余合。褚一官虽有些实力,但怎敌得伍秋芳武艺高强,手法灵妙。正在难支,只见陆葆安跃马而出,高叫:“先锋不须费手,待小将来斩这婆娘!”举锤直取伍秋芳。那伍秋芳虽见对阵又添一将,分毫不惧,越逞精神。三人香炉脚般厮杀,大呼酣战。

那边陆魁见了,忍不住提刀而出。谢标一见陆魁,心头那把无名火高举三千丈,皆固他昨日受了他的刀伤,故此今日要报仇,挺矛飞马,直取陆魁。正还未到,韩忠也因昨日受伤,舞着两柄虎头钩,便来夹攻。这里褚、陆双战伍秋芳,那里谢、韩双战陆魁。安大人一看,都是两打一个,还不能取胜。看了半晌,十分闷恨。正在打算计策,便见谢标气力不加,撇了陆魁,骤马回阵。陆魁骤马追来,吃冯小江手舞双刀拦住。韩忠未及脱身,只好苦斗陆魁。不防伍龙在旗门影里一箭向韩忠射来,那韩忠躲不及,左肩早着。冯小江大惊,急救不迭。唐振声、袁声万两人齐出,伍龙、伍虎也来帮助陆魁。两军混战,都看得目眩心骇。唐振声、袁声万二人因救韩忠,已战得力尽

筋疲,怎禁得又添了伍龙、伍虎。唐振声渐渐枪法散乱,伍龙看出破绽,喝声“着”,一刀劈去。唐振声急闪,已将头盔劈落尘埃。唐振声大惊,披发回阵。伍龙紧紧追来,周得胜忙挂鞭提戟出阵,救了唐振声,遂与伍龙交战。赵鹏见冯小江早已战不过陆魁,便出马助战。那战场上直杀得云崩电骇,日暗天昏。须臾,褚一官、陆葆安不是伍秋芳的对手,便败下来。冯小江、赵鹏不是陆魁的对手,也败下来。至于谢标、韩忠、唐振声,先就败下来了。那周得胜斗不过伍龙,袁声万尤其斗不过伍虎,几乎落马。此时九员战将为那边四人所败,只得鸣金收兵。贼人都哈哈大笑,洋洋得意,收兵而回。

又次日,命后营二欧带领许、蒋、齐、侯四人,去攻头关,仍然不得胜仗。顾朗山看此光景,料难成功,正与安大人商议良策,还是孙静峰想起来静一上人简帖,赶紧取出一看,恰应开看之期。于是安大人吩咐预备香案,竭诚叩拜,然后开封,

看上面写着:

虽有乾坎艮震,不及巽离坤兑,须再搬兵愿方慰,斩将擒王为贵。

安大人看了,回头向顾军师道:“看此简必须到邓家庄搬取女将,方能成功。写得显然,二位以为何如?”朗山点头道:“诚然,诚然。前者听说何夫人早已出京,在邓家庄教徒弟多人,大约成功必在何夫人身上。”静峰道:“请看‘不及巽离坤兑’一句,那坤象,何夫人也;欧大娘、二娘,巽也,长女也;四个女徒弟,离也,中女也;丫环等兑也,少女也。听说何夫人每日操演,连丫环等,都练出许多武艺来,必能马到成功。速速写信要紧。”安大人于是亲自写信一封,命郝武进帐,吩咐了言语,叫他即刻登程,速往那邓家庄搬兵。

这郝武不敢怠慢,选了快马,带了两个从人,拿了令箭,

当日动身。不一日,到了邓家庄,见了九公,呈上书信,说了一路之事;并说在章丘断案外之案,在白象岭连日败仗一切情形。九公拿了书信进内,正值何姑娘与褚大娘子谈心,九公把上项事情说了,并说:“少大人信上写得紧急,是看了静一山人简帖上面的话,非女将去才能成功,教姑奶你带着他们去帮助,就连那欧家大娘、二娘都得去呢。”何小姐站起来,接过信去,看了笑道:“我们只好去罢,也当回女将军,古来娘子军是有的。你老人家就替我告诉他们一声,明日到教场操演一回,后日收拾行装,大后日是黄道吉日,就此起程。”九公点头依允,又说道:“少大人真是四远驰名,赛过包龙图,就是本朝的于大人、彭大人、施大人,也不过如此。”于是把半路断奇巧连环案说了一遍。何小姐与褚大娘子一齐赞叹。何小姐又道:“他是我的本家,明日破了白象岭,顺路去看看这个何节妇,刹认识认识本家。”九公见无甚话,遂出去代何小姐传知大家,明日清早齐集教场,伺候操演。

一宿无话。水仙等俱是清晨妆束妥当,吃了点心,先往教场伺候。各人鞍马器械,都是鲜明壮丽。何小姐到了,在厅上升座,诸人排班参见,站立两边。何小姐道:“现在钦差大人来信,叫我等前去剿贼,后日就要起马,尔等虽非本分应为之事,然既要上阵,性命相关,必须技艺精熟,方能取胜。现已操演将及一月,也应熟了。今日试看尔等可有几分成效,各归队伍听候。”令下,众人齐声答应。何小姐即命海蟾与琼花二人比试。二人得令,各下箭厅,骑上牲口。海蟾身穿月蓝锦缎堆花甲,下系红灰百褶碎花裙。琼花身穿盘金绿锦团花甲,下系藕荷绣花裙。二人俱是累丝八宝金盔红缎绣金小战靴。一个是刀,一个是枪,一个是花青马,一个是枣骝马。二人各分东西,走至下边大旗下,勒马站定,见厅上令旗展动,战鼓齐鸣,

两下放马交锋,各人施展武艺。一来一往,战有三十余合。何小姐见琼花枪法精熟,越战越勇,心中甚喜。有心要试他本事,传令叫水仙下去帮海蟾合战。水仙得令,上了桃花马,手执鸭嘴长枪,穿着银红绣甲,银红战裙,远远看来,竟似一树桃花。

马到当场,举枪来战琼花。那琼花心中想道:“必是师傅要看我的本领,故使他姊妹两战我一个人,须抖起精神,别叫他们笑话。”想定,将刀法尽力施展出来,逼往他二人的两枝枪。

酣战不退,两下鼓声不绝,战有七十余合,厅下人人喝彩。

何小姐见琼花竟似一道银光罩住身体,三人战在一堆,各无退避,甚是惊喜,传令鸣金。三人正战到热闹之处,一时难以收手。何小姐恐其有失,命花铃持令下去止战。三人听见,才各收兵器。水仙道:“姐姐,你今日哪里来的气力,越战越勇?”谢琼花笑道:“连我自家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觉着比往常倒还松爽。”三人跟花铃到厅前下马,上去缴令。何小姐对琼花道:“我要看你的武艺,故令他姐妹合战,你能敌此二人,将临阵无忧矣。”对水仙、海蟾道:“你姊妹技艺精进,可称劲敌。吩咐各赏金花一对,以示鼓励。又传令菱姑与花铃比试。

那花铃虽然比不得菱姑,也能斗三五十合,气力不弱。随后就是双福、双寿、换姐、绿香,两对比试。每人都是粉妆玉砌,锦裙绣甲,长短兵刃俱全。彼此对战,还可交得十来回合。正战得高兴,厅上传令住鼓鸣金,六人先后缴令。何小姐道:“你们的武艺非精熟不可,上阵特非同儿戏。刚才你们比试,都带着嬉笑,以后再要如此,定责不饶。”六人齐声答应下来。

何小姐又叫花铃传令,各人暂为歇息,齐吃早饭,午后再来比试弓箭。说毕,领着众人退下箭厅。

当下人人皆赞谢琼花的本领,纷纷议论。水仙道:“赶着吃了饭,快去伺候,别尽着说闲话了。于是三五成群,相约而

来,十分热闹。不一时,何小姐同着褚大娘子来了。大家排班迎接伺候。何小姐正中升座,左首设一个交椅,让褚大娘子坐了。何小姐传令,长竿上挂了金钱,插于百步之外,诸人挨次比较,射三箭全中者为上等,中两箭者次之,中一箭与不中者列为下等,记过一次。众人得令,皆要施展本领。何小姐命将交椅移在箭前。先是水仙连发三矢,前后中了二枝。海蟾射毕,只中一枝。琼花接弓在手,“飕飕”三箭,俱中金钱,厅下鼓声不绝,众人喝彩。菱姑道:“看我也中三箭。”说毕,轻舒玉臂,款启雕弓。三箭俱插在金钱眼里。厅上厅下,益发喝彩。

双福过来刚要开弓,花铃道:“让我先射三箭。”接弓在手,拉满了一箭射去,只见金光将个金钱射落。何小姐大喜,吩咐记为超等,花铃甚为得意。丫环们赶紧悬起金钱。双福挨次而射,都不差上下,中二枝者多,三枝者少。大家射毕,何小姐又指拨了大家一回,始各散了。是晚,褚大娘子设席饯行,并请碧氏妯娌另一席,是水仙姊妹等。饭毕,又忙忙收拾行囊,打点兵器,一夜未曾安睡。

次日清晨,何小姐带众人起身,褚大娘子及二姑娘俱叮咛早归,又辞别了舅太太,在大院里上轿。碧氏妯娌及水仙等众人,俱坐二套车,战马俱牵在后面,又有行李大车十数辆。行了数日,离兖州不远。毕归元、鲍国恩另引兵一千来接,郝武迎上前来,问明禀知。何小姐即吩咐行营暂住,令毕、鲍二人来见。郝武带着毕归元、鲍国恩进帐请安,禀明此兵是田大人派来听用的。何小姐点头,又问了近日军务情形。毕、鲍二人将贼将凶勇,屡次攻关,不能取胜各节,细说一遍。何小姐传令大家改换军装,一千兵丁分作四队,命谢琼花为头队先锋,带着双福、双寿,兵丁二百名作一队。郝菱姑为二路先锋,带了冯换姐,兵丁二百名作一队。何小姐带水仙、海蟾、花铃、

绿香为中军,兵丁四百名作一队。碧氏妯娌为后路接应,带兵二百作一队。军令一出,登时分队。此时军容十分威武。

又行了数十里,离安大人大营数里,扎下营盘。安大人早已差褚一官来接,何小姐带着众人来到大营。安大人让到后营相见。夫妻细谈别后之事,又问了家中之事以及军前之事,叙说不完,已难尽述。何小姐就在后营用过晚饭,多时不见的夫妻,一旦相会,十分欢喜。饭毕,何小姐要请见顾师爷,谈了片刻,彼此敬服。朗山道:“久闻嫂夫人英武精明,曷胜钦佩。

正好逼近贼巢,安营堵杀,其中调度,可自定夺,不必来往相商,恐有泄漏。如要调动大军合剿,必须先为商酌。至于每日动作机宜,随时命心腹人密为知会。彼此呼吸照应。”又告知何小姐些机密事件。何小姐一一领会,即说道:“我等新到,锐气正盛,乘此大杀一阵,贼人虽然猖獗,易于剿灭矣。不知师爷以为然否?”朗山道:“正合吾意。”立时传谕各将,听候机密将令。又命褚一官将令箭送交何小姐营中。何小姐亦即起身回营。一路灯火辉煌,照如白昼,后面谢琼花等,皆骑马相随。回到本营,又与水仙等谈了会子明日如何打仗,如何用计,已是四更,始各归寝。

次日何小姐升帐,先传令唤大营探子来到,问了贼营备细,知贼人在关外下寨,又往大营调冯小江、陆葆安前来听用。须臾,冯,陆随令进帐,参谒已毕,与众女将站立两旁。何小姐拔令箭一支,向众人道:“如今贼人屡胜,必然怠懈,今夜天阴,占算定有风雨,可乘此时劫他营寨。冯将军,你引路带着欧大姑娘,并兵二百,由莲塘寨小路抄至贼营左边,听见号炮一声,一齐喊嚷,抢杀左寨,鸣锣为号,速即抢关。”又拔令箭一支,对陆葆安道:“陆将军,你引路,带着欧二姑娘,并兵二百,由马鞭沟度岭,至贼寨右边,闻号炮响,一齐发喊,

杀入右寨,占住贼营,后即抢关,不必赶杀。”又命鲍国恩、毕归元,跟着谢先锋、郝先锋,带兵三百,趁今夜风雨大作之时,抢入贼人大寨,尽力剿杀。派双福、双寿、换姐随后巡哨,留碧氏妯娌等守寨。所有出兵之将,俱天黑动身,二更到彼,三更作发,鸣锣进兵,闻鼓收军。又知会大营派兵将接应。调遣已毕,退帐歇息。

再说陆魁带着伍彪把守头关前下寨。因官兵屡败,不放在心上。陆氏便同伍龙、伍虎、伍秋芳回了白象岭,仍留陆魁、伍彪守头关,仍命伍龙守二关。是晚,陆魁与伍彪饮酒作乐,毫无防备。半夜,忽然风雨大作,贼兵俱在熟睡之际,官兵蜂拥而至。锣声大振,喊杀连天,众兵将奋勇大呼,无不以一当十。贼兵都由梦中惊醒,一闻锣声,众心慌乱。陆魁亦举止失措,伍彪亦张皇更甚。二人勉强迎敌,只见寨前两员女将杀来,一个挺着长枪,一个舞动大刀,飞也似杀入营中。敌挡不住,又听得关前枪炮之声,乒乒乓乓,一片震天动地响亮,并有喊杀之声,不知兵有多少。陆魁与伍彪只得弃了营寨,来保头关。

未及到关,已见关外官兵一声号炮,潮涌般杀上关。火把丛中,陆葆安一手拿锤,一手高擎着那“钦命观风整俗使”的一枝大灯纛,已由云梯奔上关来。随后冯小江也跟着上来,即由马道下去开了关门。贼兵慌忙逃奔,都不顾的放滚石檑木。此时谢琼花、郝菱姑急急追贼,水仙、海蟾由左右抄杀。陆魁还想抵挡,伍彪说:“不必了,快快回去,与我大哥同保二关要紧。”

说罢,二人直奔二关。不料两旁闯出四个女将,齐举兵刃迎住;陆魁、伍彪拚命死战,看个破绽,冲开官兵。陆魁逃走,伍彪也即抽身飞奔。

顾朗山在大营知何小姐所派之兵必然成功,故此发兵接应。

现时谢琼花四人已将贼人关口大寨抢得占住,即命人传令,不

叫穷追,杀到天明,可速收兵。何小姐差郝武来请安大人上关,扎下大营。各将纷纷缴令报功。谢琼花等生擒头目十余名,陆葆安等亦斩首喽罗数百级,抢得粮草牛马器械,不计其数。安大人大喜,犒赏兵将,使诸人暂为歇息,各处搜山,四面联络照应。所有生擒头目,向他将贼人情形及屯粮巢穴详细问明,就将他等一并斩首。这且不言。

且说碧氏妯娌二人带兵牢守后营,虽探得何小姐已破头关,尚未奉令移营前进,只得在营中造饭。正要晚餐,忽听营外兵丁喧传,远远尘头大起,有一支军马到来,赶忙报入。碧氏等大惊,正不知何处军马,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伍氏女被擒得夫何小姐置酒论帅

话说碧氏妯娌正守后营,晚来造饭,只听得兵丁报说外面远远来了一支军马,不知是那路的,不禁大惊。又欲遣人打探,领兵人已然到了营前,下马进来。左右正要通报,二人已到面前,视之,乃欧鹤、欧鹏也。两对夫妻欢喜问候,各各归座。

欧鹤说道:“大人已在关上扎营,叫我等顺便通知你们,一同移营,并要防备贼从二关偷营劫寨。今夜大家留神,不可松懈。”

碧大娘道:“我想咱们都是后营,有功都叫他们前营夺去,何日方能立件大功,今夜何不偷着去抢二关?趁此刻贼人大败,倘抢得来,不但贼众丧胆,还带着咱们一家子脸上争光。”欧鹏喜道:“此计甚妙。只是须分两路,一路杀贼,一路抢关。”

碧二娘道:“我们姐妹,你们兄弟拈阄,看谁去抢关,谁去杀贼,就分作两路了。”欧鹏道:“如此甚妙,各拈二字。”讲毕,即用纸条写成两个阄儿。碧氏妯娌拈着“杀贼”,二欧拈着“托关。”二字。碧大娘道:“兵贵神速,就此拔营。”一面差人知会何小姐营里,求他派兵接应,又派人知会大营。当下各领本部兵丁而去。

且说二关原仗着第一关险要,有寨把守,兵多粮广,可以放心。这二关并无重兵,不过一二百人。那伍龙又是酒色之徒,

每日只爱饮酒,又抢来些妇女,惟知偷闲作乐。当日正带着那村妇们喝得大醉,忽有败残喽罗逃进寨来,报说头关已被官兵抢去,杀死许多头目。陆舅爷、三少爷不知去向。那前后左右的险要去处,也都失了。伍龙听说,正在惊慌,接连不绝各路败兵逃来。陆魁、伍彪亦前后跑回,各说这次官兵厉害,又添了几个女将,甚是骁勇。满寨尽是哀苦之声,纷纷诉说。忽闻锣声又复大振,伍龙不及使人探听,忙着找刀没刀,找枪没枪,人不及甲,马不及鞍。正在惊惶失措,只见两员女将一齐杀进寨来,势如猛虎,勇不可当。伍龙勉强上前迎敌,战了十余合。

碧大娘使劲一刀,将伍龙左肩上削去肉一片。伍龙负痛而逃,陆魁、伍彪忙去救护。怎奈两员女将十分勇猛。正在尽力相杀,只听二关上炮声不绝,鼓声大振,人报二关有失。陆魁等不敢恋战,回身就走,喽罗乱窜逃命。碧氏妯娌越杀越勇,恐贼人前去救关,故此拦住不放。陆魁与伍彪明知二关不能保守,只得往小路奔逃。碧氏妯娌见他等不往二关去拦挡,就放他等逃去,遂往前杀去,接应欧氏兄弟。到了关前,欧鹤已经进了二关,欧鹏尚在追杀逃走的喽罗。见了碧氏妯娌来到,方才收兵。

二关的喽罗已经杀死大半,其余不过数十人,各自逃生。四更时候,已得二关。四人十分得意,传令一面安营,一面报知各营。就请何小姐明早来二关下寨。

不一会,郝金刚赶到,对二欧道:“何夫人听说你等得了二关,甚为喜悦,已打算来此处扎营。安大人在头关扎营,四面俱有营盘,互相照应。又吩咐你等,连胜之下,更须严整,务令兵将防守,不可得意,稍有疏忽。”欧鹏道:“我们仍是两营,一前一后,以为防护,互相连络。”郝金刚点头道:“很好,我就此回去禀知,明早再见。”说着去了。他四人各自归营歇息。次日何小姐领兵到来,大炮三声,安营已毕。二欧、

二碧上前交令。何小姐慰劳至再,记了四人大功,犒赏众军,歇马两日。

不言官军在营中庆功。且说伍良霄自从连胜官兵,欣欣自得,终日饮宴,甚是欢乐。不料连得探子来报,诉说头关、二关尽被官兵抢去,陆魁、伍彪逃得不知去向,伍龙受伤甚重。

伍良霄大惊,忙聚大众商议军情,说道:“那几年平安,不是地方官不管,任我们抢虏,就是与我们交好,何等快乐!只因来了个安大人,年纪不大,智谋却大,先破了青云山、天目山,又破了羊角岭,抄了承福寺,威名大振。如今又来我们这里寻事,实属可恨。现时头关、二关皆失,秘云岩前遍地都是官军营盘。若此处有失,我等无路逃生矣。你们有何主意?”伍秋芳上前说道:“父亲且免愁烦,现在官兵已深入重地,孩儿情愿领兵前去。”陆氏道:“我儿虽然英勇,一人前去,我不放心。你既要前去,我随后多带兵丁,前往接应。”伍良霄此时也无法可施,只好令他母女前去。

原来伍秋芳并非伍良霄亲女,乃陆氏为武妓之时买来,教会武技,一同作生理的。后来陆氏跟了伍良霄,他父子见伍秋芳生得美貌,又有武艺,年已二十二岁。伍良霄要收他作妾,伍龙弟兄要收他为妻。陆氏大怒,逼着伍良霄认作亲女,大家这才无法。伍秋芳一心不愿从贼,此时讨差,另有别意,正欲藉此去寻佳偶。辞了父母,点起喽罗,令头目引路,登山越岭,来到秘云岩。远远见官兵营盘,密如星宿,前后左右,势皆连络。旌旗整肃,十分威壮。伍秋芳点头叹道:“官兵军威不同,无怪他们不能迎敌。”传令扎营造饭,令喽罗饱餐歇息。趁着锐气,秋芳抄小路下山。见迎面一座大营当路,喽罗发一声喊,拔开鹿角,抢入营来,见营门站着几排官兵,声色不动。秋芳心疑,令喽罗休要进营。刚传下号令,只听营中梆子大响,弩

箭似飞蝗一般射来。箭无虚发,喽罗被箭射倒,不计其数,一声发喊,往后倒退。秋芳禁止不住。忽然大炮喧天,见一员女将飞马而出。秋芳忙把喽罗一字排开,勒马看那来的女将。见他生得腰如杨柳,脸似芙蓉,月宫里仙子临凡,长城外美人出塞。头带金冠张凤翅,颗颗珠光;身披锦甲闪鱼鳞,团团绣朵。

手执一杆朱缨鸭嘴枪,腰悬一壶素羽狼牙箭。

秋芳见那女将人物装束迥乎不同,甚为羡慕。两军相对,秋芳用刀指道:“来将通名!”这女将正是谢琼花,抬头见来人也是女将,且生得俊俏,身穿碎锦连环甲,手使长柄大砍刀,骑一匹五花红鬃马,约有二十上下岁数,眼含秋水,面带春风。

琼花也用枪指着说道:“你要听着!我乃钦差二品夫人手下头路先锋谢琼花是也。你必是伍贼之女伍秋芳,我有良言告你:我那二品夫人非别,乃是当年天下闻名的十三妹,且是我的师傅。我那师傅一人杀能仁寺一十五口,山中豪杰闻名丧胆,多少武艺出众的人无不佩服。今尔等无知,自不量力,竟敢拒敌!

我知尔系伍家义女,并非亲生。你甘心从贼,可惜你这容貌、武艺。前几年地方官庸儒无能,容你的父母啸聚山林,抢掳客商。今安大人到来,立意要肃清山东省,除暴安良。你看青云、天目以至羊角岭如何,已经殄灭,只有你白象岭一处,料难幸免。你若伶俐,莫如赶紧回兵,劝你父母早早归降,不失富贵。

若尚执迷不悟,一旦被擒,斩首示众,悔之晚矣。我今见你甚是怜爱,故出此好言相劝。你不省悟,就此杀来,你我见个高下,我并非惧你。”说毕,催开马照脸一枪。秋芳已被他说得心里活动,见他枪来,只得用力招架。两马相交,一场好杀。

琼花见秋芳武艺高强,不忍逼迫。秋芳见琼花十分骁勇,越战越长精神。两人酣战,天色已晚。琼花架住他的刀,说道:“天黑难战,让你苟延一夜,明日再取你首级。”说毕,两下

收军。

琼花回营见了何小姐,道:“伍秋芳到有点子本事,我用好言劝他,他虽无言回答。看他的意思,倒有回转。”何小姐道:“明日我有计擒他,与他力战无益。”明早,何小姐升帐出令,派琼花、水仙、海蟾、菱姑四员女将接战,轮流相杀。

再令唐振声、袁声万各授以计,令其如此去办。二将领令自去,不提。

却说伍秋芳昨日回营,思想一夜,进退无主。清早听得大营炮响,只得领着喽罗出营。方才排开阵势,见对面几杆绣旗,拥着四员女将,无数官兵,按队而来。秋芳见又添了三员女将,美貌装束,与昨日的女将不差上下,心中甚是爱慕。四员女将来到阵前,也不答话,海蟾笑嘻嘻将马放开,抢刀相杀。秋芳忙忙迎敌,战了数合,见这女将刀法高强,勇力倍增,十分惊服。两人战了二十余合,海蟾虚晃一刀,勒马回阵。秋芳刚要赶来,水仙一枪挡住,两人交手,奋战十余合。菱姑上前接战。

秋芳虽然英勇,经不住四个女将彼此轮流相杀,很觉腰臂酸软,有些招架不住。心中正想主意,后面喽罗忽然大乱,闻听两路人马杀来,四面炮声不绝,喊杀连天。秋芳大惊,道中了官兵之计,不敢恋战,只得撇了菱姑,落荒而走。四员女将追杀一阵,故意让他逃去,收兵回营交令。

秋芳忙忙逃到一座山头,炮声不闻,也无喊杀声音,不知何故,只好寻个地方,暂且安营歇息。查点所领喽罗,已剩十分之六,且令埋锅造饭。造得饭刚熟,忽然一声炮响,山嘴边转出一支人马杀到。秋芳忙上马迎敌,那里敌得官兵勇猛?况且饭未得吃,肚中甚饥。喽罗见势头不好,纷纷乱窜。秋芳败有三十余里,不见官兵追赶,这才招集喽罗,只剩了一百余人,又无粮草。命头目们往村庄去抢些食物,无奈路远,近村不多

人家,因伍氏久已抢掳,人人畏避,搬走者多,此时无处可寻。

秋芳暗暗着急,想道:“我一时冒昧而来,我母亲救兵又不见到,如何是好?似此损兵折将,有何脸面去见父兄!”正在愁闷,忽然发一声喊,为首一将领兵杀到,大喊道:“丫头休走,大爷来取你的首级!”秋芳此际骨软筋酥,不敢上前拒敌,飞奔而逃。来将乃袁声万也,赶杀一阵,将些喽罗剩了二三十人,笑道:“留几个让人家去成功罢。”袁声万回去了。

再说秋芳人困马乏,不敢走大路,领着二三十人往小路上登山越岭。正走得吃力,树林中忽然鼓声大振,连珠炮响,抢出一员猛将,拦着去路。此时众喽罗无心迎战,个个胆战魂飞,秋芳抬头见那将生得方面大耳,威风懔懔,年纪在三十以内,手中拿着浑铁枪喊,声如雷大,叫道:“丫头!我在此等候多时,怎么这时候才来!快些下马,同我回去,省钱动手!”秋芳大怒道:“休要胡言!你欺我是败将吗?”催开马迎面一刀,唐振声笑通:“来得正好!”举起枪来,往上一隔,秋芳两手发麻,将一杆大刀丢在九霄云外。唐振声挂下枪,一伸手,抓住秋芳的丝绦,轻轻提过鞍来,笑道:“丫头不要害怕,随我回去,自有好处。”秋芳此时身不由己,闭目待死而已。

若论秋芳的武艺,胜似唐振声,只因四员女将已将他战乏,故此易擒。唐振声欢喜回营,何小姐正望捷音,听探子报来伍秋芳已被唐振声所擒,心中大喜,连忙升帐。只见唐振声上帐,何小姐慰劳一番,命花铃记功。唐振声道:“这丫头现拿在帐外,调令定夺。”何小姐吩咐带进帐来。左右立时将伍秋芳推上帐来。秋芳一看,军容整肃,中间坐一位女将军,生得千骄百媚,赛过月里嫦娥,比那四员女将,分外齐整,殊令人爱慕。

两旁站立着八员女将,背后一字儿排着无数的女兵,都是明眸皓齿,装束俱甚美丽,下边又有几员猛将。秋芳看了,赞叹不

已,朝着上边立而不跪。何小姐道:“你是败军之将,既被生擒,为何不跪!”秋芳道:“我在白象岭也有英名,今日兵败被擒,有死而已,何必屈膝求生?”何小姐道:“你虽有英名,离不了一贼字,何足为贵!你当日卖武艺尚比从贼差强,可惜你容貌才能,枉生世间。惺惺惜惺惺,我们俱有怜你之心。昨日我那谢徒弟尚苦口良言相劝,你若倾诚降顺,自有好处;若执迷不悟,难免玉石俱焚之悔。尔父已是罪在不赦,幸你不是他亲生,何况又不甚和睦。此是生死机关,你须各自各儿拿定主意,免生后悔。”秋芳见说得有理,想父母俱非亲生,白象岭亦难久据,看天兵气象雄壮,他们亦不能抗拒,倒不如降顺,还可以保全他们。心中想定,向上双膝跪下,说道:“秋芳情愿降顺,求将军留在帐下驱使,随鞭坠镫,尤为心甘。”何小姐道:“你是真心,还是暂且勉降?”秋芳叩头道:“我昔在白象岭战无不胜,如今全军覆没,我父兄又与我不和,即不被擒,我亦自杀。今蒙将军怜爱,赦我不死,终身服役,并无二心。”何小姐大喜,忙吩咐解去绑缚。秋芳感激,涕泣拜谢。

何小姐将他叫至面前,道:“你今诚服,就是我一家人了,从此待你并无二意。但你一人孤苦,也无着落,到底不能合式。

我今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刚才擒你之人,乃我营中一员大将,未有家室。我也知道你未受聘,今日我为月老,替你们成就姻缘,帮我们打仗,彼此俱无猜忌。”秋芳满面通红,低头不语。

何小姐知其心中已允,说道:“将来有人说什么,就告诉是我作主,与你无妨。”遂叫上唐振声来,吩咐道:“我为月老,将这段好姻缘,先酬你功劳。”唐振声也喜爱秋芳的容貌武艺,得此意外,连忙叩谢。何小姐又命各营男女诸将,用军中鼓乐,并用自己大轿,且烦欧大娘、欧二娘二人娶送亲,打发中军的行厨去备办酒席,又命两个新人以戎装合卺。琼花、水仙等各

凑花朵首饰衣服,将新媳妇打扮起来。家将们摆齐队伍,张着红伞,借用大人的仪仗。水仙们大家骑马,左右围随,送到后营。大家搀扶新人出轿,见秋芳金冠绣甲,锦带佩剑,越显得十分标致。新郎是银冠银甲,披挂整齐。奏起鼓乐,夫妻戎服交拜,酬酒莫雁,成了大礼。并拜过安大人、何夫人同欧家夫妇四位,又大众道喜,十分热闹。何小姐素昔喜作好事,作起兴来,谁人不来凑趣?就在营中摆起喜筵,又是庆功筵宴。到晚来,有欧氏大娘、二娘将他二人送入洞房,成其美事。

闲话休提。次早唐振声夫妻上帐叩谢,何小姐又嘱咐些言语。水仙等将秋芳拉去畅谈,五人已成莫逆知己。下午安大人命人将何小姐请去商议军情,夫妻畅叙。安公子道:“想不到我一个书生,你一个女子,也可领兵破贼!”何小姐道:“此是草寇,并非敌国,究竟容易。”安公子道:“由小见大,其实一也,切不可存轻易之心。我看你用兵也颇有法,我先问你作元帅的道理。”何小姐笑道:“你听我说:为元帅者,必须熟读《诗》《书》,深知成败,上自天文,下至地理,无一事不知,无一物不晓。武备文修,出将入相,奠安华夏,坐镇中原,而论天下之形势,决天下之安危,明天下之治乱,审天下之弱强,计无不成,战无不胜,熟读兵法,深知韬略,方可为帅。

若骁勇过人,斩将搴旗,可为先锋。武艺出众,才堪驱使,可为散骑。善占风候,通晓祝谋,可为参谋。素知地理,深通险易,可为向导。语言便易,足能动人,可为说客。善能驰骤,探听机密,可为细作。算法精通,心术公正,可为书记。皆一材一艺,不足为帅也。”

安公子道:“你论固是,究指其大概,未得其真实。夫帅者,三军之司命,国家安危所系也。有五才有十过。五才者,智、仁、信、勇、忠是也。智则不可乱,仁则能爱人,信则不

失期,勇则不可犯,忠则不贰心。所谓十过者,有勇而轻死者,有急而心速者,有贪而好利者,有仁而不忍者,有智而心怯者,有信而妄信人者,有廉洁而不爱人者,有谋而心缓者,有刚而自用者,有懦而喜任人者。必免此十过,方可为帅。若说到极高的地位,必当用之以文,齐之以武,守之以静,发之以动。

兵未出,如山岳,兵已出,如江河。变化如天地,号令如雷霆,赏罚如四时,运筹如鬼神,亡而能存,死而能生,弱而能强,柔而能刚,危而能安,祸而能福,机变不测,决胜千里。自天之上,由地之下,无所不知,自内而外,自外而内,无有或违。

十万之众,百万之多,无有不办。或昼而夜,或夜而昼,无有不兼。范围曲成,各极其妙,然犹洞达古今,精明易学,定安险之理,决胜负之机,神运用之极,藏不穷之智。奇正相生,阴阳终始。更能仁以容之,礼以立之,勇以裁之,信以成之,如此则伊尹、傅说、子牙、乐毅、武侯复生矣。”何小姐笑道:“若似你所说,则为帅更不易了。像如今之为元帅者,大约连一分也无有罢。”安公子道:“今日之为帅者,或有勇而无谋,或有谋而无勇,或恃己之能而不容众,或外温恭而内慢易,或矜位而恶卑贱,或性骄傲而耻下问,或扬己长而掩人善,或藏己过而彰人非,皆为帅之弊也。”何小姐道:“你说的有条有款,既说的出,必行的出。伍良霄被擒不难矣。”

正说着,外面报进来说:“伍良霄之妻辕门外讨战。”又报进来说:“伍秋芳帐外等令。”何小姐道:“叫他进来!”秋芳上帐,禀道:“我母亲陆氏不揣力量,冒昧而来,我想着要顺说他归降,不知夫人以为何如?”何小姐听了,思想半晌,说道:“你去说他归降,固然是好,无奈太不容易。他肯归降了,那伍家父子应该如何?若能因他而说及他一家,自是大妙,只怕不能。你去说说看罢。”秋芳领令去了,出到阵上,陆氏

在阵前已经耀武扬威,怒气冲天,见了秋芳,益发大怒,说道:“你这无耻丫头,想必是归降了!看你这等打扮,必尚有无耻之事。此番还有脸来见我!”秋芳脸一红,勉强说道:“我想白象岭小小地方,那里敌得过官兵?万一有失,则性命难保。

何妨母亲回去与我父说明,一同归降,我必能保一家无事,并且还可有点好处,千万母亲依从。况此次不比往时,现在领兵的是赫赫扬名十三妹,当年海马周三等多少有名之人,都不敢相争,我等谅非对手,母亲要三思。”陆氏道:“别的话不必说了,你既说十三妹英勇,今为娘的要与他战斗几合,我要战不过他,情愿归降:他若战不过我,休想我归降。你去说去,非此不可也,不必费话了。”秋芳又央求再三,陆氏执意不肯。

秋芳无奈,只得扫兴而回,十分为难,又不好不说。打算一回,只好实说,勉强上帐,据实将阵上言语一一说了。何小姐听了大怒,不知果与陆氏对敌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