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续》·卷三
第二十一回
回心向善买犊卖刀隐语双关借弓留砚
这书前二十回,已把安、何、张三家,联成一片,穿得一串,书中不再烦叙;从这二十一回起,就要作一篇雕弓宝砚,已分重合的文章,成一段双凤齐鸣的佳话。安太太婆媳二人,那日会着何玉凤姑娘,便同褚大娘子,都在他青云山山庄住下。
彼此谈了半夜,心意相投,直到更深,大家才得安歇。外面除了本庄庄客长工之外,邓九公又拨了两个中用些的人,在此张罗明日伴宿的事。安老爷又留下戴勤,并打发了华忠,来帮着照料,连夜的宰牲口定小菜,连那左邻右舍,也跟着腾房子,调桌凳,预备落作。忙碌得一夜,也不曾好睡得。里边褚大娘子才听得鸡叫,便先起来。梳洗完毕,即带着那些婆儿们,打扫屋子。安太太婆媳和玉凤姑娘,也就起来梳头洗面。早有褚一官带人送了许多吃食;外面收拾好了,端进来。安太太便让道:“大姑娘,今日可得多吃些;昨日闹得也不曾好生吃晚饭。”那知这位姑娘,诸事好难说话,独到了吃上,不用人操心呢!
一时上下大家吃完,安老爷早同邓九公,从家里吃得一饱,前来看望姑娘,和姑娘寒喧了几句;姑娘便依然跪在灵旁,尽哀尽礼。便有戴勤带着他女婿随缘儿,和亲家华忠,进来叩见
姑娘。姑娘自己的丫鬟,也有了托身之地,并且此后也得一处相聚,更是放心。又见褚大娘子赶着华忠,一口一个大哥,姑娘因而问道:“你那里又跑出这个大哥来了?”褚大娘子道:“这可就是你昨日说的,我们那个亲戚儿。”姑娘心中才明白,便是安公子的华奶公。两人见过出去,华忠又进来回张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来了。
原来这老两口儿,昨日听得十三妹姑娘的下落,巴不得一口气就跟了来见见。只因安老爷生恐这里话没定规,亲家太太来了,再闹上一阵不防头的快话儿,给弄糟了,所以指称着托他二位照看行李,且不请来,叫在店里听信。及至他昨晚得了信,今日天不亮,便往这里赶,赶到青云堡褚家庄,可可见的大家都进山来了。他们也没进去,一直的又赶到此地。进门朝灵前拜了几拜,便过来见姑娘,哭眼抹泪的,说了多半天,大意是谢姑娘从前的恩情,道姑娘现在的烦恼。礼到话不到,说是说不清,横竖算这等一番意思,就完了事了。
邓九公便让张老在前厅去坐。内中只有褚大娘子,是不曾见过这位张太太的,她心里暗说:“怎么这等一个娘,会养金凤姑娘这么一个聪明俊秀的女孩儿呢?”这褚大娘子本就有些顽皮,不免要耍笑她。只是碍着张姑娘,便也问了好,说了几句话,因问:“你老人家,今日甚么时候,坐车往这里来的?”
她道:“那里还坐车呀!我说:‘才多远儿呢!咱走了去罢!’他爹说:‘我怕甚么?撒开腿子就到咧!你那踱拉踱拉的,踱拉到啥时候才到咧!’那么着,我可就说:‘不,你就给我找个二把手的小单拱儿来罢!’谁知雇了辆小单拱儿,那推车的又是老头子,倒够着八十多周儿咧!推也推不功,没的呕的慌,还不及我走着爽利咧!”大家听了要笑,又不好笑,偏偏这八十多周儿的话,又正合了邓九公的岁数儿。邓九公听了,倒有
些不好意思起来,便搭讪着问褚一官道:“咱们外头的事情都齐了没有?”褚一官道:“都齐了,只听里头的信儿。”
原来安、邓两家商量定了,都是这日上祭。安老爷见张家二老来了,又告诉邓九公,给他家也备了一桌现成的供菜。第一起,便是安老爷上祭。褚一官连忙招呼了戴勤、华忠、随缘儿进来,整理桌椅,预备香烛。这山居却没那些鼓乐排场,献奠仪注,只得大家把祭品端来摆好。玉凤姑娘看了一看,那供菜除了汤饭茶酒之外,绝不是庄子上叫的,那些楞鸡,匾丸子,红眼儿鱼,花板肉的,十五大碗,却是不零不搭的十三盘;里面摆着全羊十二件,一路四盘,摆了三路;中间又架着一盘,便是那十二件里片下来的攒盘,连头蹄下水都有。只见安老爷拈过香,带着公子,行了三拜的礼。次后安太太带了张姑娘,也一样的行了礼。姑娘不好相拦,只有接拜还礼。祭完,只见安太太恭恭敬敬,把中间供的那攒盘撤下来,又肉碗里拨了一撮饭,浇了一匙汤,要了双筷子,便自己端到玉凤姑娘跟前,蹲身下去,让她吃些。不想姑娘不吃羊肉,只是摇头。安太太道:“大姑娘!这是老太太的福食,多少总得领一点儿。”说着,便夹了一片肉,几个饭粒儿,送在姑娘嘴里。姑娘也只得嚼着咽了;咽只管咽了,却不知这是怎么个规矩。当下不但姑娘不知,邓九公经老了世事的,也以为创见。不知这却是八旗吊祭的一个老风气。那时候还行这个礼,到了如今,不但见不着,听也听不着,竟算得个史阙文了。
一时撤下去。邓九公因为自己算个地主,便让张家二老上祭,端上一桌荤素供菜来供好。张老也拈了香,磕了头;到了亲家太太了,磕着头。便有那话白儿,只听不出她嘴里咕哝的是甚么。等她两个祭完了,便是邓九公同了女儿、女婿上祭。
只见热气腾腾的,端上一桌菜来,无非海错、山珍、鸡鸭鱼肉
之类;也有大盘的馒头,整方的红白肉,却弄得十分洁诚精致。
供好,邓九公同褚一官夫妻,也照前拈香行礼。礼毕,褚一官出去焚化纸锞,他父女两个便大哭起来。姑娘也在那里陪哭。
戴勤家的和随缘儿媳妇都跪在姑娘身后跟着哭。
你道这邓家父女两个,是哭那一位何太太不成?那何太太是位忠厚老实的人,再加上后来一病,不但邓九公和她漠不相关,便是褚大娘子,也和她两年有余不曾长篇大论的,谈过个家长理短,却从那里得这许多方便眼泪?原来他父女两个,都各人哭的是各人的心事。邓九公心里想着,是人生在世,儿子这种东西,虽说不过一个苍生,却也是少不得的;即如这何家的夫妻二位,假如也得有安公子这等一个好儿子,何至于弄到等女儿去报仇,要女儿来守孝。眼前虽说有玉凤姑娘这等一顶天立地的女儿,作到这个地位,已经不知他的心里,有几万分说不出的苦楚了;况且世路上又怎样指得准,有这等一位破死忘魂惠顾人的安老爷呢?踅回来再想到自己身上,也只仗了一个女儿照看,难道眼看九十多岁的人,还指望养儿得济不成?
再说设或生个不肖之子,慢讲得济,只这风烛残年,没的倒得眼泪倒回去,望肚子里流,胳膊折了望袖子里褪,转不如一心无碍,却也省得多少命脉精神。这是邓九公的心事。褚大娘子心里,想的是一个人,托生给人作个女儿,虽说和那作儿子的,侍奉终身不同,却是同一尽孝,都该报答这番养育之恩。只是作个女儿,到了何玉凤这样光景,也就算强似儿子了。但是天不成全她,遇见这等时运,也就没法儿,何况于我!纵说我随了老父朝夕奉养,比她强些,老人家已是老健春寒秋后热;譬如朝露,去日无多;那时无论我心里怎样的孝养,难道就能盼定了人家褚家子弟,永远接续邓家香烟不成?这是褚大娘子的心事。至于他父女两个心疼那姑娘,舍不得那姑娘,却是一条
肠子。又因这疼她舍不得她的上头,却又用了一番深心,早打算到姑娘临起身的时候,给她个斩钢截铁,不垂别泪,因此要趁着今日,把这一腔离恨,哭个痛快,便算和她作别;临期,好让她不着一丝牵挂流连,安心北上,去走她那条“立命安身”的正路,正是一番“英雄作用,儿女情肠”。当下父女两个,悲悲切切,抽抽噎噎,哭得十分伤惨。安老爷和张老早把邓九公劝住。安太太和张妈妈儿,也来劝褚家娘子;张姑娘即便去劝玉凤姑娘。安太太向褚家娘子道:“姑奶奶,歇歇儿罢,倒别只管招大姑娘哭了。”只这一句,越发引起褚大娘子舍不得姑娘的心事来,委委屈屈,又哭个不住。哭了半日,才慢慢的都劝住了。褚一官同了众人,便把饭菜撤下去。邓九公嘱咐说道:“姑爷这桌菜,可不要糟蹋了;撤下去就蒸上,回来好打发里头吃。”褚一官一面答应,便同华忠等把桌子擦抹干净出去。
外面早有山上山下,远村近邻的许多老少男女,都来上祭。
也有拿陌纸钱来的;也有糊个纸包袱,装些锞锭来的;还有买对小双包烛,打着棵高香,一定要点上了蜡烛香,才磕头的;又有煮两只肥鸡,拴一尾生鱼来供的;甚至有一蒲包子,炉食饽饽,十来个鸡蛋,几块粘糕饼子,也都来供献供献,磕个头的。这些人,一来为着姑娘平日待他们恩厚,况又银钱挥霍,谁家短个三吊二吊的,有求必应;二来有这等一个人住在山里,等闲的匪人不敢前来欺负;三来这山里大半是邓九公的房庄地亩,众人见东翁尚且如此,谁不想来尽个人情。因此上都真心实意的,磕头礼拜。那班村婆村姑,还有些赞叹点头,擦眼抹泪的。只要搁在姑娘平日,早不烦耐起来了。不知怎么个原故,经安老爷昨日一番话,这条肠子一热,再也凉不转来,便也和他们洒泪,倒说了许多好话,道是这两三年,承他们服侍母亲,
支应门户辛苦。
这一阵应酬,大家散后,那天已将近晌午。邓九公道:“这大家可该饿了。”便催着送饭。自己便陪了安老爷父子、张老三人,外面去坐。一时端进菜来,泼满的燕窝,滚肥的海参,大片的鱼翅,以至油鸡酱鸭之类,摆了一桌子。褚大娘子拿了把筷子,站在当地,向张亲家太太道:“张亲家妈!可不是我外待你老!我们老爷子和我们二叔是磕过头的弟兄;我们二婶儿,也算一半主人;今日可得请你老人家上坐。”张太太听了摆着手儿,扭过头去说道:“姑奶奶,你不用让价,我可不吃那饭哪!”安太太便问道:“亲家,你这样早就吃了饭来么?”
张太太道:“没有价!鸡叫三遍,就忙着往这里赶,我吃那饭去呀?”张姑娘听了,便问:“妈!你老人家既没吃饭,此刻为甚么不吃呢?不是身上不大舒服呀?”她又皱着眉,连连摇头说:“没有价!没有价!”褚大娘子笑道:“那么这是为甚么呢?你老人家不是挑了我了。”她又忙道:“我的姑奶奶,我可不知道吗,叫个让礼呀!你只管让她娘儿们吃罢!可惜了的菜,回来都冷了。”大家猜道:“这是个甚么原故呢?”她又道:“没原故。我自家心里的事,我自家知道。”何玉凤姑娘在旁看了,心想这位太太向来没这么大脾气呀!这是怎么讲呢?忍不住也问说:“你老人家,不是怪我没让啊!我是穿着孝,不好让客的。”她这才急了说:“姑娘可了不的了,你这是啥话!我要怪起你来,那还成个啥人咧!我把老实话告诉给你说罢!自从姑娘你上年在那庙里救了俺一家子,不是第二日咱就分了手了吗?我可就和我那老伴儿说,我说这姑娘,咱也不知那年才见得着她呢?见着她才好;要见不着,咱可就只好是等那辈子,—变个牛,变个驴,给她豁地拽磨去罢!谁知道今儿又见着你了呢!昨日听见这个信儿,就把我俩乐得百吗
儿似的。我俩可就给你念了问声佛,许定了个愿心。我老伴儿,他许的是逢山朝顶,见庙磕头;我许下给你吃斋。”玉凤姑娘道:“你老人家就许了为我吃斋也使得;今日又不是初一十五,又不是甚么三灾呀,八难呀,可吃的是哪一门子的斋呢?”她又道:“我不论那个,我许的是一年三百六十天的长斋。”安太太先就说:“亲家,这可没这个道理。”她只是摆着手,摇着头不听。褚大娘子见这样子,只得且让大家吃饭。一面说道:“那也不值甚么!等我里头赶着给你老,炸点儿锅渣面筋,下点儿素面你吃。”她便让起来了,说:“姑奶奶,你可不要白费了那事呀!我不吃。别说锅渣面筋,我连盐酱都不动,我许的是吃白斋。”褚大娘子不禁大笑起来,说:“哎哟!我的亲家妈,你老人家,这可是搅了一年到头的不动盐酱;倘或再长一身的白毛儿,那可是个甚么样儿呢?”说得大家无不大笑。
她也不管,还是一副正经面孔望了众人。
褚大娘子无法,只得叫人给她端了一碟蒸馒头,一碟豆儿和芝麻酱,盛的滚热的老米饭。只见她把那馒头和芝麻酱推开,直眉瞪眼,白着嘴,找拉了三碗饭,说:“得了!你再给我点滚水儿喝,我也不喝那酽茶;我吃白斋,不喝茶。”她女儿望着她娘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说道:“妈呀!你老人家这可不是件事;是说是为我姐姐都是该的,这个白斋可吃到多早晚,是个了手呢?”她向她女儿道:“多早晚是了手?我告诉给你,我等她那天有了婆家,大家心宽了,我才开这斋呢?”玉凤姑娘才要说话,大家听了先说道:“这可断乎使不得!”她道:“你们这些人都别价说了,出口是愿,咱这里只一举心,那西天的老佛爷,早知道了,使不得;咱儿着不当家花拉的,难道还改得口哇?改了也是造孽,我自己一人造孽倒有其限,这是我为人家姑娘许的,那不给姑娘添罪过吗!恩将仇报,是话
吗?”玉凤姑娘一面吃饭,把她这段话,听了半日,前后一想,心里暗暗的说道:“我何玉凤从十二岁一口单刀,创了这几年,甚么样儿的事情,都遇见过,可从没输过嘴,窝过心。
便是昨日安家伯父那样的经济学问,韬略言谈,我也还说个十句八句的。今日遇见这位太太,这是块魔,我可没了法儿了。
此时和她讲,大约莫想讲得清楚,只好慢慢的再商量罢!”
读者,这念佛持斋两桩事,不但为儒家所不道,并且与佛门毫不相干。这个道理,却莫向妇人女子去饶舌。何也?有等惜钱的吃天斋,也省些鱼肉花消;有等嘴馋的吃天斋,也清些肠胃油腻。吃又何伤?要说一定得吃三百六十天白斋,这却大难。即如这位张太太方才干啖了那三碗白饭,再拿一碗白水一喝,据理想着,少一刻,她没有个不粗心的。那知她不但不粗心,敢则从这一顿起,一念吃白斋,九牛拉不转,她就这么吃下去了。你看她有多大横劲!一个乡里的妈妈儿,可晓得甚么叫作恒心;她又晓得甚么叫作定方;无奈她这是从天良里发出来的一片至诚。且慢说佛门的道理,这便是圣人讲的:“惟天下至诚,惟能尽其性。”又道:“是惟天下至诚,为能化。”
至于作书的为了一个张亲家太太吃白斋,就费了这几百句话,他想来,未必肯这等无端枉费笔墨。读者!牢记话头,你我且看他将来,怎样给这位张太太开斋,开斋的时候,这番笔墨,到底有个甚么用处。
一时里外吃罢了饭,张老夫妻惦记店里无人,便忙忙告辞回去。邓九公、褚一官送了张老去后,便陪了安家父子进来。
安老爷便告知太太,已经叫梁材到临清去看船;又计议到将来人口怎样分坐,行李怎样归着。这个当儿,邓九公便和女儿、女婿,商量明日封灵后,怎样拨人在此看守,怎样给姑娘搬运行李,收拾房间。
正在讲得热闹,忽然一个庄客进来,悄悄的向褚一官使了个眼色,请了出去。不一时褚一官便进来,在邓九公耳边嘁嘁喳喳,说了几句话。只见邓九公睁起两只大眼睛,望着他道:“他们老弟兄们,怎么会得了信儿来了?”褚一官道:“你老人家想,他们离这里,通算不过二三百里地,是说不敢到这里来骚扰;这里两头儿里通着大道,来往不断的人,有甚么不得信儿的?”安老爷听了,忙问:“甚么人来了?”邓九公道:“便是我前日和你讲的,那个海马周三。”说着,又回头问褚一官道:“就是他一个人来的么?”褚一官道:“怎么一个人呢!他们四寨的大头儿,会齐了来的。认得的是芒牛山的海马周三、截江獭李老、避水蛟韩七,癞象岭的金大鼻子、窦小眼儿,野猪林的黑金刚、一篓油,雄鸡渡的草上飞、叫五更,还有一个我不对付他,他倒和小华相公认识,他们说话来着,他还问起二叔来着呢!”邓九公听了,低下头去,大露为难。
且住!这班人就这等不三不四的几个绰号,到底是些甚么人物,怎的个来历?原来这海马周三,名叫周得胜,便是那年被十三妹姑娘刀断钢鞭,打倒在地,要给他擦脂抹粉,落后饶他性命,立了罚约的。那个人,他一向本是江洋大盗,因他善于使船,专能抢上风,踅顺水,水面交起锋来,他那只船,使得如快马一般,因此人送他一个绰号,叫他作海马周三。那李老名叫李茂,韩七名叫韩勇,他两人在水底,都伏得三日三夜。
那李茂使一对熟铜拐,能在水底跟着船走得,使一拐搭住船帮上去,抡起拐来,任是你船上有多少人,管取都被他打下水去,那只船算属于他了。那韩勇使一把短柄镔铁狼头,腰间一条锁练,拴着一根百练钢锥,有一尺余长,其形就仿佛个大冰撺的样子;靠着这两件兵器,专在水里凿那船底;任是甚么大船,
禁不起他凿上一个窟窿,船上一灌进水,便就搁住了。他抢老实的,因此人比他两个作江里吃人的水獭,水底坏船的海马一般,叫他作截江獭,避水蛟。这三个人,同了大鼻子金大刀,小眼儿窦云先,从前在淮南一带,以至三江两浙江河湖海里面,劫掠客商。那水师官兵,等闲不敢正眼来看他。后来遇着施世纶施按院,放了漕运总督,收了无数的绿林好汉,查拿海寇。
这几个人,既在水面上安身不牢,又不肯改邪归正跟随施按院,便改了旱路营生,会合他们旱路上一班好朋友,黑金刚郝武,一篓油谢标,草上飞吕万程,叫五更董方亮四个入伙。那郝武使一根金刚降魔杵,一篓油使一把双刃铛,草上飞使一把鸡爪飞抓,叫五更不使兵器,只挽一面遮身牌,专一藏在牌后面,用鹅卵石飞石打人,百发百中。这九筹好汉,就分占了芒牛山、癞象岭、野猪林、雄鸡渡四座山头,打家劫舍。且住,作者,你这话,说的有些大言无对了。大清江山一统,太平万年,君圣臣贤,兵强将勇,岂和那李汉南宋一样,怎生容这班人,照着《三国演义》上的黄巾贼,《水浒传》上的梁山泊,胡作非为起来?你道那些督府提镇道府参游,都是不管事的不成?
读者!这话却得计算计算,那时候的时势,讲到清朝,自开国以来,除小事不论外,开首办了个前后三藩的军务,紧跟着又是平定西北两路的大军务,通共合着若干年,多大事,那些王侯相将何尝得一日的安闲?好容易海晏河清,放牛归马。到了海马周三这班人,不过同人身上的一块顽癣,良田里的一株蒺藜,也值得去大作不成?况且这班人虽说不守王法,也不过为着“饥寒”二字,他只劫掠些客商,绝不敢抢掳妇女,慢道是攻打城池;他只贪图些金银,初亦何敢伤人性命,慢说是抗拒官府;因此从不曾犯案到官。那等安享升平的时候,谁又敢无端的找些事来,取巧见长,反弄到平民受累。便是有等被劫的,
如那谈尔音一流人物,就破些不义之财,他也只好是哑子吃黄连,又如何敢自己声张呢!再说当年,如邓芝龙、郭婆等,带这班大盗,闹得那样翻江倒海,尚且网开三面,招抚他来,饶他一死;何况这些么小丑。这正是清朝的深仁厚德,生杀大权;不然,那作书的,又岂肯照鼓儿词的信口胡谈,随笔乱写。
芒牛山的海马周得胜、截江獭李茂、避水蛟韩勇三个,这日闲暇无事,正约了癞象岭的金大鼻子金大刀、窦小眼儿窦云先,野猪林的黑金刚郝武、一篓油谢标,雄鸡渡的草上飞吕万程、叫五更董方亮,在芒牛山山寨,一同宴会。只见探事的小喽罗来报说:“有一起大行李,看着箱笼甚多,想那金帛定然也是不少的。只是白昼里过去,跟随人甚多,不好动手。此时听说这起行李,在茌平住了,特来报知众位寨主。”九筹好汉听了,笑逐颜开,都道:“恭喜,买卖到了。”海马周三一回头,便向一个小头老说道:“老兄弟,就是你跑一趟罢!你从大路缀下他去,看看他落那座店;再询一询,怎么个方向儿,扎手不扎手。趁他们诸位都在这里,我们听个的确信,大家去彩一彩。”那小头老答应一声,乔装打扮,就下山,奔茌平大路而来。他到了茌平镇市上,先找了一个小饭铺,吃了些饭,便在街上行走,想找个眼线。怎么叫作眼线呢?大凡那些作强盗的,沿途都有几个给他作眼线的熟人,叫作地土蛇。又叫作卧蛋。他便找了这班人,打听得这号行李落在悦来老店;本行李主儿连家眷都远路看亲戚去了,不在店里;便是家人也跟了几个去,店里剩的人无多。那小头老听了大喜,便问“:可曾打听得这行李主儿,是怎生一个方向儿?”那人又道:“也打听明白了;本人姓安,是位在旗的作过河南知县;如今是他家少爷,从京里到南省,接他回京去,从这里经过。”他听了这话,说:“了不得了,这岂不是我那位恩官安太老爷吗?幸
是我来探得这个详细。”原来这个小头老,姓石名坤,绰号叫作石敢当,当日曾在南河工上充当夫头,受过安老爷的好处。
前番安公子从芒牛山过,要让公子上山饮酒的,就是他。他听了这话,急于回山,便不走原来的大路,一直的进了岔道口,要想走青云堡,奔桐口出去,省些路程。恰巧走到膏云道,走得一身大汗,口中干渴。便在安老爷当日坐过的,对着小邓家庄那座小茶馆儿,歇着喝茶。只见庄上一会儿人来人往,又挑着些圆笼,装着家伙,肉腥菜蔬,都往山里送去。这邓、褚翁婿,他一向都熟识的,便问那跑堂儿的道:“今日庄上有甚么勾当?这等热闹着!”那跑堂儿的见问,便答说:“邓九太爷在这里住着呢!他爷儿俩这几天,天天进山里,帮人家办白事,明日伴宿,后日出殡。”石敢当因此又问:“这山里甚么要紧人家,用他老人家自己去帮忙儿呀?”跑堂儿的说:“听说是邓九太爷一个女徒弟十三妹家。”石敢当心里说道:“这十三妹姑娘,向来于我山寨有恩,怎的不曾听见说起她家有事?”
忙问:“他家死了甚么人?”跑堂儿的道:“说是她家老太太。”
石敢当暗说:“便是这桩事,也得叫我寨主知道。”他喝完了茶,付了茶钱,便忙忙的回到芒牛山,把上项事,对各家寨主说知详细。周得胜听了,向那八筹好汉道:“幸得探听明白,这起行李,须是动不得。”众人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忙问原故。周得胜便把他那年寻邓九公遇着十三妹的始末原由,前前后后,据实说了一遍。众人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可坏了山寨的义气呢!”
你道十三妹刀断钢鞭的这段因由,除了海马周三、截江獭、避水蛟三个之外,又与他大家甚么相干?也跟着讲,是那门子的义气?自来作强盗,也有个作强盗的路数。海马周三讲是,不怕十三妹刀断钢鞭,在人众子里,把我打倒在地,这是胜败
兵家之常。只她饶了我那场戴花儿,擦胭脂抹脸粉的羞耻,就算留了朋友咧!众人讲的是,一笔写不出两绿林来!砍一枝,损百枝,好看了海马周三,就如好看众人一样。所以听得周三说了一句,大家就一口同音,说:“以义气为重”。其实这些人也不知这十三妹是怎样一个人,怎生一桩事?这就叫作“盗亦有道焉”。
那海马周三见众人这样尚义,便说道:“今日都为我周海马,耽误了众弟兄们的事,我明日理应重整筵席陪话。只因方才据这石家兄弟说起十三妹姑娘家,有她老太太的大事,明日就是伴宿,我明日须得同了韩、李两家弟兄前去尽情,不得在山奉陪,只好改日竭诚了。”众人里面,要算黑金刚郝武年长;这人生得身高六尺,膀阔腰圆,一张长油脸,重眉毛,大眼睛,颏下一部钢须,性如烈火。他一听海马周三这话,便把手一摆,说道:“周兄弟,你这话说远了。你我兄弟们,有财同享,有马同骑,你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何况这十三妹姑娘,听起来是个盖世英雄,难道单是韩、李二位给她老太太磕得着头,我们就不该磕个头儿吗?在座的众位,有一个不给周家兄弟作这个脸同走—遍的,叫他先吃我黑金刚一杵。”众人齐说:“这话有理,大家都去,明日就请这位石家兄弟引路。”海马周三当下大喜,便吩咐在山寨里备了一口大猪,一只肥羊,一大坛酒,又置备了一分香烛纸锞,着人先送到前途等候,大家歇了一夜。
次日五鼓,他十筹好汉,都不带寸铁,只跟了两个看马喽罗,从芒牛山奔青云堡而来。及至问着了十三妹的山庄,一行人赶到门前,离鞍下马,恰好随缘儿在庄门外张望。那石坤从前作夫头的时候,见他常跟安老爷,到过工上督工,因此上前招呼,便向他问起安老爷来。这段话,除了作者肚子里明白,
连邓、褚两家尚且不知。
那安老爷怎生晓得底细,因此心中不免诧异,暗想,随缘儿怎生会认得这班强盗?他们怎的还问起我来?又见邓九公低头不语,大有个为难的样子。才待开口问他的原委,只见他把头一抬,说道:“老弟,今日这桩事,倒有些累赘;他们既到了这里,不好不让他们进来;在姑娘看着这班人,如同脚下泥皮,毫不要紧,就是他们也见惯了。只是老弟,你虽说下了场,究竟是位官府;再说弟妇和侄儿媳妇,怎生见的惯这班野人。
此地又再没个退居,如柯是好?”又向玉凤姑娘说道:“姑娘,不然,倒是你到前厅见见他们,打发他们早早回山,倒也罢了。”玉凤姑娘道:“我也正在这里想,论我出去这趟,倒不要紧;但是他们既说来上祭,他以礼来,我以礼往,却不可不叫他到灵前,尽这个礼。再说我眼前就要离这个地方了,也得见见他们,把从前的话,作个交代。至于安伯父爷儿们,娘儿们几位,诚然不好和这班人相见;如今暂且请在这后屋的里间避一避,也不算屈尊。”安老爷、安公子听了,倒不怎的;只是安太太、张姑娘听说要把这起人让进来,早吓得满身冷汗。
褚大娘子道:“我婶娘,你老人家不用怕,这些人都是我父亲手下的败将;别说还有我何家妹子在这里,怕甚么?”说着,一手搀下安太太,一手拉着张姑娘,连安老爷父子,都让在后屋西里间暂坐。
邓九公便叫人把灵前的香烛点起,又着人把那猪、羊、酒、香楮之类,都抬到院子里摆下,然后着褚一官让那起人进来。
安老爷同公子,都站在里间帘儿边向外看;安太太婆媳和褚大娘子,也在板壁间一个方窗儿跟前窃听。不一时,只听得院子里许多脚步响,早进来了怒目横眉、挺胸凸肚的一群人;一个个倒是缨帽缎靴,长袍短褂。进门来,雄赳赳气昂昂的朝灵前
拜罢,起身便向姑娘行礼。只听姑娘向那班人,大马金刀的说道:“周、韩、李三位,前番承你们看我那张弹弓分上,到淮安走了一趟,我还不曾道得个辛苦,今日又劳你众人远道备礼,到此上祭。”海马周三连忙答道:“这点小事儿,那里还敢劳姑娘提在话下!倒是老太太升天,我们该早来效点儿劳;只因得信迟了,故此今日才赶来。听说明日就要出殡,倘有用我们的去处,请姑娘吩咐一句,那怕抬一肩儿杠,撮锹土,也算我们出膀子笨力,尽点儿人心。”姑娘道:“这事不好劳动。如今明日且不出殡;我家老太太,也不葬在这里;消停几日,我便要扶柩回乡。只要我走后,你众人还同我在这里一般,不错敬了邓九太爷,再就是不叫我这班乡邻受累,就算你大家的好处了。”海马周三道:“姑娘这话,是三年前在众人面前交代明白的,怎敢再有反悔?”姑娘道:“如此很好,足见你们的义气,我不好奉陪,请外面待茶罢。”大家暴雷也似价答应一声,连忙的退出去。咦!读者!你看好个摆大架子的姑娘,好一班陪小心的强盗,这大概就叫作财压奴婢,艺压当行,又叫作一物降一物了。
众人退出门来,到院子里,悄悄向邓九公道:“从不曾听见说那里是姑娘的本乡本土,方才说要扶柩回乡,却是怎讲?”
论理这话,这班人问的就多事,在邓九公更不必耐着烦儿,告诉他们,岂不省我作者用多少气力!无如这个邓老头儿,结识了安老爷这等好一个把兄弟,又成全了十三妹这等一个门徒,愿是偿了,情是答了,心里是没甚么为难了;这大约要算他平生第一桩得意的痛快事。便是没人来问,因话提话,还要找着旁两句,何况问话的又正是海马周三,乌烟瘴气的这班人。他那性格儿怎生别得住?只见他一手把那银丝般的长胡子一绰,歪着脑袋道:“哈哈!你们老弟兄们,要问这话么?听我告诉
你们。”他便等不及的出去,就站在当院子日头地里,从姑娘当日怎的替父亲要报仇说起,一直说到安老爷怎的携他回乡合葬父亲,不曾落下一个情节,连嘴说带手比,忽而嚷,忽而笑的向众人说了一遍。众人不听这话,倒也罢了,听了这话,一个个的低垂虎项,半晌无言。忽见黑金刚郝武,把手拍了拍脑门子,叹了一口气,向众人说道:“列位呀!照这话听起来,你我都错了,错的大了。你想谁无父母,谁非人子,这一位姑娘,虽然是个女流,你只看她这片孝心,不忘父亲大仇,奉养母亲半世,便有这等一位慈悲心肠的安太老爷成全她,这才算是英雄气度,遇见了英雄气度;儿女心肠,遇见了儿女心肠。
你我枉算英雄好汉,从小时就不听父母教训,不读书,不务正,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胡作非为,以至流为强盗。可怜我黑金刚,也有八十多岁的老妈,我何曾得孝顺她一天。便是得些不义之财,她吃着穿着,也是提心吊胆。众位弟兄们,都请回山治事。我这个黑金刚从今洗手不干;我便向山寨里,接了母亲,寻个安稳地方,那怕耕种刨锄,向老天讨碗饭吃,也叫我那老妈安乐几日,再不去作强盗了。”
众人听了这段情由,心里都有些感动。忽然又加上黑金刚这一番话,大家说:“黑哥哥!此话讲的有理。便是我们也有父母已故的,也有父母现存的,既然打破迷关,若不及早回头,定然皇天不佑,我们大家同心合意,今日即跳出绿林,才是正理。”邓九公听了大喜,嚷道:“好哇!”又把他老壮的那大拇指头,伸出来说:“这才是我邓老九的好朋友哪!”说着,大家向邓九公深深的作了一个揖,说道:“邓九太爷,我们都要回山,寻找房间,搬取老小,把那些马匹器械,分散喽罗们,愿留的,留他作个随身伴当;不愿留的,叫他们各自谋生。就此告辞,要各干正经去了!”邓九公双手一拦说:“且住!我
邓某还有一言奉劝,大家可恕我直言,别想左了。我想你众位这一散伙,虽说腰里都有几两盘缠,却一时无家可归,无业可做。再说万金难买的是好朋友,你们老弟兄们,耳鬓厮磨的在一块子,这一散,也怪觉得没趣的。你看这青云山一带,鞭梢儿一指,站着的都是我邓老九的房子,躺着的都是我邓老九的地,那一村儿那一庄儿,腾挪腾挪,也可安插下你们众位了。
房子如不合式,山上现成的木料,大约老弟兄们自己也还都盖得起。果然有意耕种刨锄,有的是荒山地,山价地租,我分文不取。那时候消闲无事,我找了你们老弟兄们来,寻个树荫凉儿,咱们大家多喝两场子,岂不是个快乐儿吗?”众人听到这里,便说:“这个怎好叨扰?”邓九公道:“列位,且莫推辞,我还有话要说。方才提的那位安太老爷,你大家还不曾见着他的面,只听我说了几句,就立刻跳出火坑来了。这等一位度世菩萨,却怎的倒不想见他一见?”众人齐说:“那敢是求之不得!只不知这位老爷现今在那里?”邓九公哈哈大笑,说:“好叫你众位得知,就在屋里坐着呢!”说着,他便向屋里高声叫道:“兄弟呀!请出来!你看这又是一桩痛快人心的事!”
再讲安老爷在屋里,听得清楚,正自心中惊喜,说:“不想这班强盗,竟有这等见解,可见良心不死。”听得邓九公一叫,便整了整衣冠,款款的出来。那石敢当石坤才望见安老爷,便对大众道:“众位哥,这便是我那位恩官安太老爷,你我快快叩见。”众人连忙一齐跪倒,口称:“太老爷在上,小人们都是些乱民,本不敢惊动老爷的佛驾。如今冒死,瞻仰恩官,求太老爷赏几句好语,小人们来世也得好处托生。”只见安老爷站在台阶儿上,笑容可掬的把手一拱,说道:“列位壮士请起,方才的话,我都一一听得明白。从来说:‘孽海茫茫,回
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们众人今日这番行事,才不枉称世界上的英雄,才不枉作人家的儿女。从此各人立定脚跟,安分守己,作一个清白良民,上天自然加护。至是方才这一位邓九兄的话,不必再辞,倒要成全他这番义举。你大家便卖了战马,买头牛儿;丢下兵器,拿把锄儿,学那古人卖刀买犊的故事,岂不是绿林中一段佳话!况且天地生才,必有用处。
看你众位身材凛凛,相貌堂堂,倘然日后遇着边疆有事,去一刀一枪,也好给父母挣个诰封。”众人听一句,应一句。及至听到这里,一齐磕下头去说:“谢谢太老爷的金言。”读者,谁说“众生好度人难度”哇!那到底是那度人的没那度人本领。
安老爷说完了话,点点头,把手一举,转身进房。邓九公便让大家在前厅歇息,一个个鼓舞欢欣,出门上马而去。落后这班人,果然都扶老携幼,投了邓九公来,在青云山里聚集了个小小村落,耕种度日。当下众人散后,大家吃些东西,谈到个这桩事,也觉得快心快意。看看天色已晚,安家父子,邓家翁婿,依然回了褚家庄;安太太带了媳妇,同褚大娘子,仍在青云山庄住下。
次日便是何太太首七,邓九公给玉凤姑娘备了一桌祭品,教她自己告祭。那姑娘拈香献酒,自然有一番礼拜哀啼,不消细谈。一时礼毕,大家劝玉凤姑娘暂脱孝服。封灵后,邓九公早派下了两个老成庄客,八个长工,在这里看守。一面另着人把姑娘的细软衣服,贮于箱笼,运到庄上。把些极重家伙等类,分散众人。邓九公又另外替姑娘备了赏赐。少时车辆早已备齐,男女一行人,都向褚家庄而去。只可怜山里的那些村婆村姑,还望着姑娘依依不舍。玉凤姑娘到了褚家庄,进门便先拜谢邓、褚两家的情谊。那位姨奶奶也忙着张罗烟茶酒饭。褚大娘子先忙着看了看孩子,便一面腾屋子,备吃的,给姑娘打首饰,作
衣服,以至上路的行李什物,忙得她把两只小脚儿,都累扎煞了。依邓九公的意思,定要请安老爷阖家并玉凤姑娘,到二十八棵红柳树也住几日。无如这位姑娘,动极思静,绝不象那从前骑上驴儿,就没了影儿的样子;便是褚大娘子,也忙得自己分不开身,因向她父亲说道:“老爷子,不是我拦你老人家的高兴,这里也是你老人家的家。咱们家里,通共你老人家和姨奶奶两位,都在这里呢!到西庄儿上,又见谁去?要就为咱们家那几间房子,人家二叔二婶儿,大概都见过。再说,忙了这几天了,他娘儿们,也得歇歇儿,好上路。你老人家疼徒弟,也得疼疼女儿;只看我这手底下的事情,堆得来还分得开身,大远的头儿跑吗?这还都是小事。这回书要再加上写一阵二十八棵红柳树的怎长怎短,那文章的气脉不散了吗?又叫人家作书的怎的作个收场呢?”安老爷、安太太听了,心下先自愿意。
邓九公更是女儿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只哈哈笑了一阵,也便罢了。
当下便把安老爷同公子,搬到大厅西耳房住;让安太太婆媳,同玉凤姑娘住了东院。连张老夫妻也请了来,并一应车辆行李,都跟过来,打算将来就从此地起身。幸喜得他家庄上有个大马圈,另开车门,出入方便。登时把一个邓家东庄,又弄出了个褚家老店。连日邓九公不是同姑娘闲话,便是同安老爷喝酒。褚大娘子得了空儿,便在东院,同张姑娘,伴了玉凤姑娘玩耍;或就弄些吃食,给她解闷,绝不提起“分别”二字。
只有安公子因内里有位玉凤姑娘,倒不好时常进来,只和丈人同小程相公、褚一官作一处。
这日恰好梁材从临清雇船回来,雇个是头二三大号太平船,并行李船,伙食船,都在离此十余里一个沿河渡口靠住。商定安太太带了儿子媳妇,仆妇丫鬟,坐头船。张太太和戴勤家的、
随缘儿媳妇跟着姑娘伴灵,坐二船。张亲家老爷,和戴勤带了两个小厮,也在这只船照应。安老爷倒坐了三船。分拨已定,便发行李下船。正是“人多好作活”,不上两天,把东西都已发完。安老爷、安太太又忙着差华忠同程相公由旱路先一步回家,告知张进宝,预备一切。恰好姑娘,因那头乌云盖雪的驴儿此后无用,依然给还了邓九公。安老爷却又因那驴儿生得神骏,便和九公要了,作为日后自己踏雪看山的代步。和张老家的一牛一驴,并车辆都交华忠顺便带了去。
一切料理停当,次日就待搬灵上船。这日邓九公和褚大娘子,正在那里打点姑娘的梳妆箱匣,食篓子,随身包袱。姑娘看了他父女便有个不忍相离之意,不觉滴下泪来了。才待说话,九公道:“咱们且张罗事情,不说这个;我们还送你个两三站呢!”姑娘也就信以为真。说话间,她看见墙上挂着她那张弹弓,便说道:“我要把这张弹弓给你老人家留下;不可失信,如今还是留下;你老人家见了这弹弓,就算见了我罢!”褚大娘子道:“你先慢着些儿作人情,那弹弓有人借下了。”姑娘便问:“是谁人又来借?”张姑娘接口道:“还是我们跟了它一道儿,它保了我们一道儿,我们可离不开它。姐姐暂且借给我们,挂在船上,壮壮胆子。等到家时,横竖是还姐姐,那时姐姐爱送谁,就送谁。”姑娘是向来大刀阔斧,于这些小事,不大留心,便道:“也使得。”却又一事,因这弹弓,她却想起那块砚台来。因说:“可是的,那块砚台,你们大家赚了我会子,又说在这里咧,那里咧!此刻忙忙叨叨的,不要再丢下,早些拿出来还人家。”褚大娘子道:“你早说呀!我前日装箱子,顺手放在你那个颜色衣服箱子里了。这时候压在舱底下,怎么拿呀?”姑娘道:“你这几天也是忙糊涂了,又要收起它来作甚么呢?”褚大娘子道:“也好,他们借了咱们的弓去,
咱们还留下他们的砚台,等你到了京再还他家。你要怕忘了,我给你付托下个人儿。”因向张姑娘道:“大妹子,你到家想着,等她完了事儿,务必务必提醒着二位老人家,把它取过来。”说完,二人相视而笑。玉凤姑娘只顾在那边带了她的奶娘和丫鬟,归着鞋脚零星,不曾在意。那知她二人这话,却是机带双敲,话里有话!这正是:鸳鸯绣了从头看,暗把金针度与人。
何玉凤怎的起身,毕竟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二回
晤双亲芳心惊噩梦完大事矢志却尘缘
上回书表的是安、何两家,忙着上路;邓、褚两家,忙着送别。一边行色匆匆,一边离怀耿耿。次日何玉凤起来,见安太太婆媳和张太太,并邓九公的那位姨奶奶,都已梳洗,在那里看着仆妇丫鬟们,归着随身行李。只有褚大娘子不在跟前,姑娘料是她那边张罗事情,不得过来;自己便急急的梳洗完了,要趁这个当儿,先过去拜辞九公和褚大娘子,叙叙别情。及至问了姨奶奶,才知他父女两个,五更天就进山照料起灵去了。
玉凤姑娘听了说道:“我在这地方整整的住了三年;承他爷儿两个,多少好处,此去不知今生可能再见?正有许多话说,怎么这样早就走了?走也不言语一声儿呢!”安太太道:“九公留下话来,说他们从山里走,得绕好远儿的呢!他同他家姑爷姑奶奶,和你大兄弟,都先去了,留了你大爷招护咱们娘儿们,就从这里动身,到码头上船;等着到了船上,他爷儿两个也要来的,在那里有多少话说不了。”姑娘听了无法,只得匆匆的同大家吃些东西,辞了姨奶奶,收拾动身。来到大厅,安老爷正在外面等候,早有褚家的人,同了戴勤、随缘儿、赶露儿一班人,把车辆预备在东边大院落里。安老爷便着人前面引路,一行上下人等就从那大院里上了车。
当下安太太和玉凤姑娘同坐一辆,张太太和金凤姑娘同坐一辆。安老爷看众人上了车,自己才上车,带了戴勤等护送同行,便从青云堡出岔道口,顺着大路奔运河而来。共十来里路,走不上半个时辰,早望见渡口码头边,靠着有三只大太平船,和几只伙食船;晋升、梁材、叶通一班人,都在船头侍候。又有邓九公因安老爷带得人少,派了三个老庄客,还带着几个笨汉子,叫他们沿途帮着照料,一直送到京。这班人见车辆到了码头,便忙着搭跳板,搬行李。安老爷把大家都安顿好在安太太船上。玉凤姑娘虽然跟她父亲到过一次甘肃,走的却是旱路,不曾坐过长船;如今一上船,便觉得另是一番风味,耳目为之一新。张太太进门,就找姑娘的行李。张姑娘道:“妈和姐姐都在那船上住,行李都在那边呢!”张太太道:“我们不在这里睡呀,那么说,我走罢!看行李去。”说着,望外舱里就走。
安太太道:“亲家你不要忙,那船上有人照看,你方才任甚么东西没吃,等吃了饭,再过去不迟。”她道:“我吃啥饭哪!
我还不是那一大碗白饭,等回来你大伙儿吃的时候儿,给我盛过碗去,就得了。”说着,早过那船去了。
大家歇了一刻,只见褚大娘子先坐车赶来,一进舱门便说:“敢是都到了?我可误了!谁知这一边,多绕着十来里地呢!”
因又向玉凤姑娘道:“道儿上走得很妥当,你放心罢!倒真难为我们这个大少爷了,拿起来三四十里地;我们老爷子和你姐夫,倒还换替着坐了坐车;他跟着灵,一步儿也不离。我那样叫人让他,他说不乏;又说二叔吩咐他的,叫他紧跟着走。你们瞧着罢!回来到了这里,横竖也邋遏了。”安太太道:“他小孩子家,还不该替替他姐姐吗?”玉凤听了,心上却是十分过不去;正待和褚大娘子说话,忽听得问道:“张亲家妈哪里去了?”张姑娘道:“她老人家惦着姐姐的行李,才过那船上
去了。”褚大娘子道:“真个的我也到那边看看去。”说着,起身就走。玉凤姑娘说:“你到底忙的是甚么,这等慌张似的。”
一句话没说完,褚大娘子早站起身来,出舱去了。
不一时,晋升进来回说:“何老太太的灵,已快到码头了。”
安老爷道:“既然如此,我得上岸迎一迎;你大家连姑娘且不必动。那边许多人夫,拥挤在船上,没处躲避,索性等安好了,再过去罢!”说着,也就出去。
少时灵到,只听那边忙了半日,安放妥当,人夫才得散去。
船上一面上格扇,摆桌椅,打扫干净。安老爷才请玉凤姑娘过去,安太太和张姑娘也陪过去。姑娘进门一看,只见她母亲的灵柩,包裹得严密,停放得安稳,较比当日送她父亲回京倍加妥当。忙上前拈香,磕头告祭;因是和安老爷一家同行,便不肯举哀。拜过起来,正要给众人叩谢,早不见了褚大娘子,因问:“褚大姐姐呢?索性把师傅也请来,大家一处叙叙。”安老爷道:“姑娘你先坐下,听我告诉你:九公父女两个,因和你三载相依,一朝分散,不忍相别;又恐你恋着师弟姊妹情肠,不忍分离,倒要长途牵挂,因此早就打定主意,不和你叙别!
他两个方才一完事,就走了,此时大约已出好远去了!”
说话间,只听得当当当一片锣响,华拉拉扯起船篷。那些船家,叫着号儿,点了一篙,那船便离了岸,一只只荡漾中流,顺流而下。此时姑娘的乌云盖雪驴儿,是跟着华忠进了京了;铜胎铁背弹弓,是被人借了去,仗胆儿去了;只剩了一把雁翎刀,在后舱里挂着。就让拿上它飕的一声,跳上房去,大约也断没那本领,扑通一声,跳下水去;只得呆呆望了水面发怔。
再转念一想:这安、张、邓、褚四家,通共为我一个人,费了多少心力,并且各人是各人的尽心尽力,况又这等处处周到,事事真诚;人生在世,也就难得碰着这等遭际,因此她把离情
打断,更无多言,只有一心一意,跟着安老爷、安太太北去。
安老爷便同了张太太在船伴着姑娘;又派了她的乳母丫鬟,便是戴勤家的,和随缘儿媳妇,带着两个粗使的老婆子,侍候安太太;又把自己两个小丫头,一个叫花铃儿的,给了玉凤姑娘;一个叫柳条儿的,给了他媳妇张金凤。这日,安老爷、安太太、张姑娘便在船上,陪着姑娘,直到晚上靠船后,才各自回船。
只苦了安公子,脚后跟走得磨了两个大泡,两腿生疼,在那里抱着腿哼哼。
从这日起,不是安太太过来,同姑娘闲话;便是张姑娘过来,同她作耍。安老爷也每日过来望望。这水路营生,不过是早开晚泊,阻雨候风。也不止一日,早到了德州地面。这德州地方,是个南北通衢、人烟辐辏的地方。这日靠船甚早,那一轮红日尚未衔山,一片斜阳,照得水面上乱流明灭,那船上桅杆影儿,一根根横在岸上,趁着几株疏柳参差,正是渔家晚唱,分明一幅画图!恰好三只船头尾相连,都顺靠在岸边。那运河沿河的风气,但是官船靠住,便有些村庄妇女赶到岸边,提个篮儿装些零星东西来卖,如麻绳、棉线、零布带子,以及鸡蛋、烧酒、豆腐干、小鱼子之类都有,也为图些微利。
这日安太太婆媳,便过玉凤姑娘这船上来吃饭。安太太见岸上只是些妇女,那天气又不寒冷,便叫下了外面明瓦窗子,把里面窗屉子也吊起来,站在窗前,向外和那些村婆儿一长一短的闲谈,问她这里的乡风故事,又问她们都在那乡村住。内中一个道:“我那村儿叫孝子村。”安太太道:“怎么得这等一个好名儿,想必你们村里的人,都是孝顺的?”她道:“不是这么着。这话有百十年了,我也是听见我那老的儿说。老年那有个教学的先生,是个南直人,在这地方开个学馆,就殁在这里了。他也没个亲人儿,大伙儿就把他埋在那乱葬岗子咧!
落后来,他的儿作了官来,找他父亲来;听说殁了,他就挨门打听。那埋的地方,也没人儿知道;我家住的离他那学馆不远儿,我家老公公可倒知道呢!翻尸倒骨的,谁多这事去,也就没告诉他在那儿他没法儿了,就在漫荒野地里,哭了一场。谁知受了风,回到店里,一病不起,也死了。我村里给他盖了个三尺来高的小庙儿,因这个大家都说他是孝子、孝子的,叫开了,就叫孝子村。”安太太听着,不禁点头赞叹。姑娘听了这话,心里暗道:“原来个孝子,也有个幸不幸,也有个天成全不成全。只听这人身为男子,读书成名,想寻父亲的骸骨,竟会到无处可寻,终身抱恨。想我何玉凤遇见这位安伯父,两地成全,一丘合葬,可见‘不求人’的这句话断说不起。”这等一想,觉得听着这些话,更有滋味,不禁又问那村婆儿道:“你们这里还有照这样的故事儿,再说两件我们听听。”又一个老些的道:“我们德州这地方儿,古怪事儿多着呢!古怪再古怪,不过我们州城里的这位新城隍爷咧!”姑娘笑道:“怎么城隍爷又有新旧呢?”那人道:“你可说么,那州那县,都有个城隍庙,那庙里都有个城隍爷。谁又见城隍爷有个甚么大灵验来着?我这里三年前头,忽然一天,到了半夜里,听见那城隍庙里,就和那人马三齐笙吹细乐也似的,说换了城隍爷,新官到任来咧!那天起,这城隍爷就灵起来:不下雨,求求他,天就下雨;不收成,求求他,地就收成;有了蝗虫,求求他,那蝗虫就都飞在树上,吃树叶子去了,不伤那庄稼;谁家老的生了病,去烧炷香,许个愿,更有灵验。今年某时间,我们山里可就出来一只硕大的老虎,天天把人家养的猪羊,拉了去吃;州里派了多少猎户们打它,倒伤了好几个人,也没人敢惹它。大伙儿,可就去求他老人家去了。那天刮了一夜没影儿的大风,这东西就不见了。后来这些人们,都到庙里还愿去了;一开殿
门,瞧见供桌前面,直挺挺的躺着比牛还大的一只死黑老虎,才知道是城隍爷把它收了去了。我们那些乡约地保和猎户们,就报了官;那州官儿,还亲身到庙里来,给他磕头;听说万岁爷,还要给他修庙挂袍哩!你说这城隍爷,可灵不灵?”姑娘向来除了信一个天之外,从不信这些说鬼说神的事,却不知怎的听了这番话,象碰了自己心里一桩甚么心事,又好象在那里听见谁说过这话似的;只是一时再想不起。
说着,天色已晚,船内上灯,那些村婆儿,卖了些钱,各自回家。安太太和张姑娘便也回船。玉凤姑娘和张太太,这里也就待睡。一路来张太太是在后舱横床上睡,姑娘在卧舱床上睡;随缘儿媳妇便随着姑娘在床下打地铺睡,当下各各就枕。
可煞作怪,这位姑娘,从来也不知怎样叫作失眠;不想这日身在床上翻来覆去,只睡不稳;看看转了三鼓,才得沉沉睡去。
便听得随缘儿媳妇叫她道:“姑娘,老爷太太打发人请姑娘来了。”姑娘道:“这早晚老爷太太也该歇下了,有甚么要紧事,半夜里请我过船?”随缘儿媳妇道:“不是这里老爷太太,是我家老爷太太,从任上打发人请姑娘来的。”姑娘听了,心里恍惚,好象父母果然还在。便整了整衣服,不知不觉,出了门,不见个人,只有一匹雕鞍锦鞯的粉白骏马,在岸上等候。姑娘心下想道:“我小时候,随着父亲,最爱骑马;自从落难以来,从来不曾见匹骏马;这马倒象是个骏物,待我试它一试。”说着,便认镫扳鞍上去。只见那马双耳一竖,四脚凌空,就如腾云驾雾一般,耳边只听得唿唿的风声;转眼之间,落在平地,眼前却是一座大衙门,见门前有许多人在那里侍候。姑娘心里说道:“原来果然走到父亲任上来了;只是一个副将衙门,怎得有这般气概?”心里一面想,那马早一路进门,直到大堂站住。姑娘才弃镫离鞍,便有一对女僮,从屏风迎出来,引了姑
娘进去。到了后堂,一进门,果见她父母双双的坐在床上。姑娘见了父母,不觉扑到跟前,失声痛哭,叫声:“父亲母亲,你二位老人家,撇得孩儿好苦!”只听他父亲道:“你不要认差了!我们不是你的父母;你要寻你的父母,须向安乐窝中寻去,却怎生走到这条路上来?你既然到此,不可空回,把这桩东西交付与你,去寻个下半世的荣华,也好准折你这场辛苦。”
说着,便向案上花瓶里,拈出三枝花来。原来是一枝金带围芍药,一枝黄凤仙,一枝白凤仙,结在一处。姑娘接在手里,看了看道:“爹娘啊!你女儿空山三载,受尽万苦千辛,好容易见着亲人,怎的亲热话也不同我说一句?且给我这不着紧的花儿!况我眼前就要跳出红尘,我还要这花儿何用?”他母亲依然如在生一般,不言不语;只听得父亲道:“你怎的这等执性?
你只看方才那匹马,便是你的来由;这三枝花,就是你的去处,正是你安身立命的关头。我这里有四句偈言吩咐。”说着,便
念了四句道:
天马行空,名花并蒂,来处同来,去处同去。
“你可牢牢紧记,切莫错了念头!我这里幽明异路,不可久留,去罢!”姑娘低头听完了那四句偈言,正待抬头细问原由,只见上面坐的哪里是他父母,却是三间城隍殿的寝宫;案上供着泥塑的德州城隍和元配夫人,两边排列着许多鬼判,吓得她拿了那把花儿,忙忙的回身就走。将要出门,却喜那匹马还在当院里。她便跨上,一辔头跑回来,却是迷失了路径。正在不得主意,只听路旁有人说道:“茫茫前路,不可认差了路头。”
姑娘急忙鞭马,到了那人跟前一看,原来是安公子。又听他说道:“姐姐,我哪里不寻到,你父母因你不见了,着人四下里寻找,你却在这里头耍。”姑娘见公子迎来,只得下马;及至下了马,恍惚间那马早不见了。安公子便上前搀她道:“姐姐,
你辛苦了,待我扶了你走。”姑娘道:“嘟!岂有此理!你我男女授受不亲,你可记得我在能仁寺救你的残生,那样性命在呼吸之间,我尚且守这大礼,把那弓梢儿扶你;你在这旷野无人之地,怎便这等冒失起来?”公子说道:“姐姐,你只晓得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你可记得那下一句?”姑娘听了公子这话,分明是轻薄她,不由得心中大怒起来,才待用武,怎奈四肢无力,平日那本领气力,一些使不出来,登时急得一身冷汗,啊呀一声醒来,却是南柯一梦。
何玉凤连忙翻身坐起,还不曾醒得明白,一手捏着个空拳头,口里说道:“我的花儿呢?”只听随缘儿媳妇答应说:“姑娘的花儿,我收在镜匣儿里了。”姑娘这才晓得自己说的是梦话。听得她在那里打岔儿,便呸的啐了一口说:“甚么花儿你收在镜匣儿里?”她却鼾鼾的又睡着了。姑娘回头,叫了张太太两声,只听她那里酣吼如雷,睡得更沉。自己便披上衣裳坐起来,把梦中的事前后一想,说:“我自来不信这些算命打卦圆梦相面的事,今夜这梦,作的却有些古怪;分明是我父母,怎的不肯认我?又怎的忽然会变作城隍呢?这不要是方才我听见那村婆儿,讲究甚么旧城隍,新城隍,闹的罢!”想了半日,又自言自语的道:“且住,我想起来了,记得在青云山庄见着我家奶公的那日,他曾说过当日送父亲的灵,到这德州地方,曾梦见父亲成神;说的那衣冠,可就和我梦中见的一样;再合上这村婆儿的话,这事不竟是有的了吗?但是既说是我父母,却怎么见了我,没一些怜惜的样子?只叫我到安乐窝,另寻父母去。我可知道这安乐窝儿在那里呢?再说又告诉我那匹马,那三枝花,便是我的安身立命,这又是个甚么讲究呢?
到了那四句话,又象是签,又象是课,叫人从那里解起?这个葫芦提,可闷坏了人了。”姑娘本是个机警不过的人,如此一
层层的往里追究进去,心里早一时大悟过来。自己说道:“不好了,要照梦这个跟想起来,我这番跟了他们来,竟大错了。
那安乐窝里面的话,可不正合着个‘安’字?那安公子的名,是叫作安骥,表字又叫作千里,号又叫作龙媒,可不都合着个‘马’字?那枝黄凤仙花,岂不合着张姑娘的名字?那枝白凤仙花,岂不又正合着我的名字?那枝金带围芍药,不必讲,自然应着功名富贵的兆头,便是安公子无疑了。且莫管他日后怎样的富贵,怎样的功名,但是我这作女孩儿的一条身子,便是黄金无价;有一颗心,便是白玉无瑕。想我当日在悦来店、能仁寺作的那些事,在我心里,不过为着父亲的冤仇,自己的委屈,激成一个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的性儿。不作则已,一作定要作个痛快淋漓,才消得我这副酸心热泪,这条心可以对得起天地鬼神,究竟我何尝为着甚么安公子不安公子来着呢!
如今果然要照梦中光景,撞出这等一段姻缘来,不用讲我当日救他的命是想着他,赠金也是想着他,借弓也是想着他;偏偏的我一时高兴,无端把个张金凤给他联成一双佳偶,更仿佛是我想着他,才把她配合他,好叫他周旋我,如今索性迤逦迤逦的,跟了他来了。就这面子上看,我自己且先没得解说的,又焉知他家不是这等想我呢?我何玉凤这个心迹,大约是说破了嘴,也没人相信,跳在黄河也洗不清,可就完了我何玉凤的身分了!这便如何是好?”又想了一会子,忽然说道:“不要管他。此刻半路途中,有母亲的灵柩在此,料无别法。等到了京,急急的安了葬,我便催他们给我那座尼庵;那时我身入空门,一身无碍,万缘俱寂,去向佛火蒲团上了此余生,谁还奈何得我?只是这一路上,我倒要远远避这嫌疑,密密加些防范,大大留番心神,才是道理。”说罢,望了望张太太,又叫了声随缘儿媳妇;她们正在那里睡得香甜,自己重复脱衣睡下。
姑娘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元妙如风来云变,牢靠如铁壁铜墙,料想他安家的人,梦也梦不到此。那知这段话,正被随缘儿媳妇听了个不亦乐乎。原来随缘儿媳妇说“那花儿收在镜匣里”的时候,却是睡得糊里糊涂,接下语儿说梦话。她说过这句,把脑袋往被窝里偎了一偎,又睡着了。及至姑娘后来长篇大论的自言自语,恰好她又醒了;听了一听,姑娘所说的,都是自己的心事。她一来怕羞了姑娘,二来想到姑娘自幼疼她,到了这里,又蒙安老爷、安太太把她配给随缘儿,成了夫妇;如今好容易见着姑娘,听了听姑娘口气,大有不安于安家的意思,她正没作理会处;如今听见姑娘,把梦里的话,自言自语的自己度量,她索性不出一言,装睡在那里静听,那话虽不曾听得十分明白,却也听了个大概。她便不肯说破,因大奶奶和她姑娘最好,消了闲儿,便把这话悄悄的告诉了她家大奶奶。
那金凤姑娘听了,心中一喜一愁:喜的是果然应了这个梦,真是天上人间第一件好事;愁的是这姑娘好容易把条冷肠子热过来了,这一左性,怕又左出个岔儿来。因此她告诉随缘儿媳妇说:“这话关系要紧,你不但不可回老爷太太,连你父母公婆,以至你女婿跟前,都不许说着一字。”她吓得从此便不敢提起。
这个当儿,安老爷安太太因姑娘当日在青云山庄有一路不见外人的约法三章,早吩咐过公子,沿路无事,不必到姑娘船上去。及至他二位老人家见了姑娘,不过谈些风清月朗,流水行云,绝谈不到姑娘身上的事;即或谈到了,谈的是到京后,怎样的修坟,怎样的安葬;安葬后怎样造庙;那庙要怎样近边地方,怎样的清净禅院,绝没一字的缝子可寻。只这没缝子可寻的上头,姑娘又添了一层心事。她想着是:“他们如果空空洞洞,心里没这桩事,便该和我家常琐屑,无所不谈,怎么倒一派的冠冕堂皇,甚至连‘安骥’两个字,都不肯提在话下。
这不是他们有心是甚么?可见我的见识不差,可就难怪我要急急的跳出红尘了。”这是姑娘心里的事。在安老爷、安太太,并不是看不出姑娘这番意思来,心里想的是:“你我既然要成全这个女孩儿,岂有由她胡作非为,身入空门之理?自然该安一片至诚心,说几句正经话,使她打破迷团,早归正路才是;但这位姑娘,可不是一句话了事的人,此刻要一语道破,必弄到满盘皆空,莫如且顺着她的性儿,无论她怎样用心,只和她装糊涂,却慢慢再看机会,眼下只莫惹她说出话来。”这是安老爷安、太太心里的事。其实姑娘是一片真心,珍惜自己;安老爷、安太太更是一片真心,惠顾姑娘。弄来弄去,两下里都把真心瞒起来,一边假作痴聋,一边假为欢喜,倒弄得象各怀一番假意了。只顾他两家这等一斗心眼儿,再不想这桩事越发左了,这回书越发累赘了!读者,天下事最妙的是云端里看厮杀,你我且置身事外,袖手旁观,看后来这位安水心先生,怎的下手?这位何玉凤姑娘怎的回头?张金凤怎的撮合?安龙媒怎的消受?
过了德州,离京一日近似一日,安老爷便发信知照家里,备办到京一切事件;专差赶露儿,同了个杂使小厮,由旱路进京,大船随后按程行走。还不曾到得通州,那老家人张进宝早接下来。恰好老爷、公子都在太太船上。张进宝进舱,先叩见了老爷、太太,起来又给大爷请安。太太道:“你瞧瞧新大奶奶。”他听说,便转身磕下头去,说:“奴才张进宝认主儿。”
张姑娘满面笑容说:“侍候老爷、太太的人,莫要行这个大礼罢!”公子便赶过去,把他扶起来。老爷道:“这算咱们家个老古董儿了,他还是爷爷手里的人呢!”因问他道:“你看这个大奶奶,我定的好不好?”他道:“实在是老爷、太太疼我们爷,我们爷的造化。奴才大概前也听见华忠说了,这一趟,
老爷和爷可都大大的受惊,吃了苦,劳了神了。说到这里,老爷道:“这都是你们大家盼我作外官盼出来的呀!”他又答道:“回老爷,看不得一时,天睁着眼睛呢!慢说老太爷的德行,就讲老爷居心待人,咱们家不是这模样就完了的;老爷往后还要高升,几年儿我们爷再中了。据奴才糊涂说,只怕从此倒要兴腾起来了。”安老爷、安太太听了他这老橛话儿,倒也十分欢喜。因问了问京中家里光景,他道:“朝里近来无事,也很安静。华忠到京,奴才遵老爷的谕帖,也没敢给各亲友家送信,连乌大爷那里差人来打听,奴才也回复说:‘没得到家来准信。’就只舅太太时常到家来,奴才不敢不回。舅太太因惦记着老爷、太太,和我们爷奶奶已经接下来了,在通州码头庙里等着呢。”老爷道:“很好。”又问:“园里的事都预备妥当了么?”他又回道:“那里交给宋官儿和刘住儿两个办的,都齐备了,杠房人也跟下奴才来了,在这里侍候听信儿。奴才都遵老爷的话,办得不露火势,也不露小家子气,请老爷、太太放心。”老爷忽然想起问道:“那刘住儿你也派他在园里,中用吗?”他连忙回道:“老爷问起刘住儿来,竟是件怪事。
自从他误了我们爷的事,等他剃了头,消了假,奴才就请出老爷的家法来,传老爷的谕,结结实实责罚了他三十板子。谁知他挨了这顿打,竟大有出息了,不赚钱,不撒谎,竟可以当个人使唤了!”老爷点头道:“这都很难为你。你歇歇儿,也就回去罢,家里没人。”他道:“不相干。家里,奴才把华忠留下了。再程师老爷也肯认真照料的。”太太道:“告诉他们外头,好好儿的给他点儿甚么吃;他这么大岁数了,莫饿着回去。”他听了,忙着又跪下说:“太太恩典,奴才还得过去见见亲家老爷、亲家太太;还有何家太太灵前,和那位姑娘。请示老爷、太太,奴才们怎么样?”老爷道:“灵前你们可以不
行礼,姑娘且不必见,到家再说罢!只见见亲家老爷就是了!”
公子连说:“张爹,你先歇歇儿去罢!站了这半天,船上不好走,不用满处跪了!”他道:“爷甚么话?一笔写不出两主儿来;主子的亲戚,也是主子;一岁主,百岁奴;何况还关乎着爷奶奶呢?如今这些才出土儿的奴才,都是吃他娘的两天油炒饭,就瞧不起主子。老爷这一回来,奴才们要再不作个样子给他们瞧瞧,越发了不得了。”公子被他说的,也不敢再言语了。
太太道:“你只管去,也歇歇儿,不用忙。”他这才答应了两个是,慢慢退了出去。读者,你看怎的连安老爷家的人,也叫人看着这等可爱!这老头子,大约和那霍士端的居心行事,就大不相同了!
说话之间,那船一只跟一只的,早靠了通州龙王庙码头。
这安老爷此番出京,为了一个县令,险些撞破家园;今日之下,重归故里,再见乡关;况又保全了一个佳儿,转添了一个佳妇。
便是张老夫妻,初意也不过指望带女儿,投奔一个小本经纪的亲眷,不想无意中得这等一门亲家,一个快婿,连自己的下半世的安饱都可不必愁了。至于何玉凤姑娘,一个世家千金小姐,弄得一身伶仃孤苦,有如断梗飘蓬,生死存亡,竟难预定。忽然的大事已了,一息尚存,且得重返故乡。虽是各人心境不同,却同是一般的欢喜。
当下安老爷便要派人,跟公子到庙里先给舅太太请安去。
正吩咐间,舅太太得了信,早来了船上。众人忙着搭跳板,搭扶手,撤围幕。舅太太下了车,公子上前请安。舅太太一见公子,只叫了声:“哎哟!外外。”先就纷纷泪落,半日说不上话来。倒是公子说:“请舅母上船罢!我母亲盼舅母呢!”他便搀了舅母,后面仆妇,同随着上了船。安老爷在船头见了舅太太,一面问好,早见安太太,带了媳妇,站在舱门口里等着。
舅太太便赶上去,双手拉住她。姑嫂两个,平日本最合式,这一见,痛得几乎失声哭出来,只是彼此都一时无话。安太太便叫媳妇过来,见过舅母。舅太太一把拉住说:“好个外外姐姐!
我自从那天,听见华忠说了,就盼你们,再盼不到,今日可见着了。”说着,拉了安太太进舱坐下。公子送上茶来,舅太太才和安老爷、安太太说道:“其实咱们离开不到一年,瞧瞧你们在外头,倒碰出多少不顾心的事来。一个玉格要上淮安,就没把我急坏了。叫他去,又不放心;不叫他去,又怕他急出个病来。谁想到底闹了这么个大乱儿,真要是不亏老天保佑,我可怎么见姑老爷、姑太太呢?”说着,又擦眼泪。安老爷道:“万事都有天定,这如何是人力防得来的?”安太太道:“可是说的都是上天的恩典,你看我们虽然受了多少颠险,可招了一个好媳妇儿来呢!”
说话间,恰好张姑娘装了烟来。舅太太便道:“外外姐姐,你来,我再细瞧瞧你。”说着,拉了她的手,从头上到脚下,打量了一番,回头向安老爷、安太太道:“可不是我说,我也不怕外外姐姐思量,这要说是个外路乡下的孩子,再没人信。
你瞧,慢讲模样儿,就这说话儿,气度儿,咱们儿里头大家子的孩子,只怕也少少儿的;也是她生来的,大概也是妹妹会调理。”说到这里,忽然又问道:“不是说还有何家一位姑娘,也同着进京来了吗?”安老爷道:“她在那船上,跟着我们亲家太太呢!”舅太太又道:“可是这亲家太太,我也该会会呀!”
说着,把烟袋递给跟的人,站起来就要走。原来安太太她姑嫂两个,有个小傲呕儿,便说道:“你怎么一年老似一年,还是这样忙叨叨,疯婆儿似的?”舅太太道:“老要癫狂少要稳,我不象你们小人儿家,那么不出绣房大闺女似的。姑太太,等你到了我这岁数儿,也就象我这么个样儿了。”安太太道:“不
害臊。你通共比我大不上整两岁,就老了!老了么?不打”
安太太说到这里,不肯往下说。舅太太道:“不打甚么,我替你说罢,老了么,不打卖馄饨的,是不是呀?当着外外姐姐,这句得让姑娘太太呀!”说得大家大笑,连安老爷也不禁笑了。
一面便叫晋升家的过去,告诉明白姑娘和亲家太太。这个当儿,安太太便在舅太太耳边,说了两句话。舅太太心中似觉诧异,又点了点头,大家却也不曾留心听得说些甚么。
何玉凤和安太太这边两船紧靠,只隔得两层船窗,听这边来了位舅太太,也不知是谁;只听她那说话的圆和爽利,觉得先有几分对自己的胃脘,见晋升家的过来告诉了,知她一进门,定要往灵前行礼,便跪在灵旁等候。不一时,安太太婆媳陪了那位舅太太过来。迎门先见过张亲家太太,又参罢了灵,便赶过来见姑娘。安太太说:“姑娘请起来见罢!”戴勤家的扶起姑娘来,低头道了万福。原来这舅太太也穿的旗装,说道:“姑娘我可不会拜的呀,咱们拉拉手儿罢!”近前和姑娘拉手。
姑娘一抬头,舅太太先哎哟了一声,说:“怎么这姑娘,和我们外外姐姐,长得象一个人哪?要不是你两个都在一块儿,我可就分不出你们谁是谁来了!”姑娘听了,心里说道:“这句话,说得可不敢当儿。”因又转念一想说:“我心里的为难,人家可怎么会晓得呢?不要怪她。”大家归座。舅太太坐在上首,便往后挪了一挪,拉着姑娘说:“亲不问友,咱们这么坐着亲些。”姑娘再三谦让。安太太便告诉她道:“姑娘你不必让,这是我大嫂子,无儿无女,虽说有两房侄儿,又说不到一块儿。我们两个最好,她一年倒有大半年在我家里住着,也就好算个主人了。有我这大哥,比你们老爷大;咱们八旗论起来,非亲即友,那么论你,就要叫她大娘;论我这头儿呢,屈尊姑娘一点儿,就要叫她声舅母。”姑娘听了一想,现在舅太太面
前,自然该论现在的,便说道:“我自然该随着我张家妹妹,也就叫舅母才是呢!”及至说出口来,一觉着自己这句不好意思,一时后悔不及。便听安太太说道:“那么咱们娘儿们,可更亲热了!”因又告诉舅太太,姑娘怎样的孝顺,怎样的聪明,怎样的心腹,怎样的本领。舅太太道:“你们三家子,也不知怎样修来的。姑老爷,姑太太,有这么样一个好儿子;我们这位何大妹子和这张亲家,一家有这么样一个好女儿;我是怎么了呢?没修积个儿子来罢了!难道连个女儿的命也没有?真个的我前世烧了断头香了!”说着,便有些伤惨。姑娘一看,心里说:“这个人倒是热肠子。且住!我如今是进了京,大事一完,就想急急的进庙;及至进了庙,安家伯母自然不能常去伴我。这位张亲家妈,虽说在我跟前,诸事不辞辛苦,十分可感,我却也一口叫她声妈。但是到了京,人家自然要和她女儿亲近亲近;再她老人家,一会儿价那派怯话儿,蠢劲儿,和那一双臭脚丫儿,臭叶子烟儿,却也令人难过。看这位舅母的心性脾气,都和我对得来;她也孤苦伶仃,怎能得和她彼此相依,倒也是桩好事。”
姑娘正在那里一面想,一面端起茶来要喝。戴勤家的看见道:“姑娘那茶冷了,等换换罢。”说着,走上来换茶。舅太太道:“姑太太派你跟姑娘呢,你可好好儿的伏侍这位姑娘。”
戴勤家的笑道:“奴才不敢错哟!奴才本是姑娘宅里的人,姑娘就是奴才奶大了的。”舅太太道:“哦!原来你还是嬷嬷呢!
这么说,连你都比我的命强了!你到底还和姑娘有这么个缘法儿呀!”姑娘一听这话,又正钻到心跟里来了,暗道:“她既这样,我何不认她作个干娘,就叫她娘,岂不借此把‘舅母’两字也躲开了?”不由得开口道:“舅母这话,她那里当得起?
舅母若果然不嫌我,我就算舅母的女孩儿。”把个舅太太乐得
倒把脸一整说:“姑娘你这话,是真话,是玩儿话?”姑娘道:“这是甚么事,也有个和娘说玩话儿的?”说着,更无商量,站起来,就在舅太太跟前,拜了下去。舅太太连忙把她拉起来,揽在怀里,一时两道啼痕,一张笑脸,悲喜交集的说道:“姑太太,你今日这桩事,我可梦想不到,我也不图别的;你我这几个侄儿,实在不知好歹;新近他二房里,还要把那个小的儿,叫我养活。妹妹知道,那个孩子,是更没出息。我说作甚么呀?
甚么续香烟咧?又是清明添把土咧?哦!心里早没了这些事情了。我只要我活着,有个知心贴己的人,知点痛儿,着点热儿,我死后,他落两点真眼泪,痛痛的哭我一场,那就算我得了济了。”说着,把自己胸坎儿上带的一个玉连环上拴着的一个怀镜儿解下来,给姑娘带上,还说:“这算不个甚么,等你脱了孝,我好好儿的亲自作两双鞋你穿。”姑娘又站起来谢了一谢。
安太太道:“你站着,我们费了不是容易的事,把姑娘请来,算叫你抢了去了。”舅太太道:“这可难说,各自娘儿们的缘法儿。”说着,右手拉着姑娘的左手,左手拍着她的右肩膀儿,眼望着安太太婆媳道:“今日可和你们落得说得起嘴了,我也有了女儿咧!”安太太道:“也好,你也可以给我分分劳。”
因和玉凤姑娘说道:“大姑娘,你要和她处长了,解闷儿着的呢!第一描画剪裁,扎拉钉扣,是个活计儿,她没有不会的;你要想个甚么吃,她还造得一手的好厨;再没了事儿,你要听甚么古记儿,笑话儿,灯虎儿,她一肚子呢!你有本事醒一夜,她可以和你说一夜。那是我们家有名儿的夜游子话,拉拉儿。”
姑娘听了,益发觉得这人不但是个热人,并且是个趣人。
安老爷隔船静坐,把那边的话听了个逼清,便踱过这船上来,大家连忙站起。舅太太道:“姑老爷来得正好。”才要把方才的话诉说一遍。安老爷道:“我在那边都听见了。你娘儿
们,姐妹们,说的虽是顽话,我却有句正经话。大姐姐,你这个女儿,可不能白认她。这一到京,在我家坟上,总有几天耽搁;你们姑太太到家,自然得家里归着归着。媳妇又过门不久,也是个小人儿呢。虽说有我们亲家太太在那里,她累了一道儿,精神有个到不到的,怎么得舅太太在那里伴她几天就好了!”
舅太太道:“这有甚么要紧?我那家左右没甚么可惦记的;平日没事,还在这里成年累月的闲住着,何况来招呼姑娘呢?”
安老爷道:“果然如此,好极了!”说着,就站起来,把腰一弯,头一低,说:“我这里先给姐姐磕头。”舅太太连忙站起来,用手摸了摸头把儿说:“这怎么说?都是自己家里的事。
再和姑老爷、姑太太说句笑话儿,我自己痛我的女儿,直不与你两位相干,也不用你二位领情。”当下满堂嘻笑,一片寒暄,玉凤姑娘益发觉得此计甚得,此身有托。
咳!古人的话再不错,说道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据我看起来,那庸人自扰,倒也自扰得有限;独这一班兼人好胜的聪明朋友,他要自扰起来,更是可怜!即此这何玉凤姑娘既打算打破樊笼,身归净土,无论是谁叫舅母,就叫舅母,那怕拉着何仙姑,叫舅母呢!你干你的,我做我的,这又何妨?好端端的又认的是甚么干娘?不因这番,按俗语说,便叫作“卖盆的自寻的”,掉句文,便叫作“痴鼠施姜,春蚕自缚”。这正是:暗中竟有牵丝者,举步投东却走西。
那何玉凤合葬双亲后,怎的个行止?下回书交代。
《侠女奇缘》3(清)文康著
第二十三回
返故乡婉转依慈母图好事娇嗔试玉郎
上回书表的是安老爷携了家眷,同着张老夫妻两个,护着何玉凤姑娘,扶了她母亲何太太的灵柩,由水路进京,重归故里,船靠通州指日就要到家了。这部《儿女英雄传》的书,演到这个场中,后文便是弓砚双圆的张本,是书里一个大节目,俗说就叫作“书心儿”。从来说的好:“说话不明,犹如昏镜”。
因此作者不得不详叙一番了。
且说安老爷当日,原因为十三妹在黑风岗能仁古刹救了公子的性命,全了张金凤的贞节,走马联姻,立刻就把张金凤许配公子,又解囊赠金,借弓退寇,受她许多恩情,正在一心感恩图报,却被这姑娘一个十三妹的假姓名、一个“云端”里的假住处一绕,急切里再料不到这姑娘便是自己逢人便问,到处留心,不知下落,无处找寻的那个累代世交贤侄女何玉凤。及至听了她这十三妹的名字,又看了公子抄下的她那首词儿,从这上头摹拟出来,算定了这十三妹定是何玉凤无疑。既得着了她的下落,便脱去那领朝衫,辞官不作,前去寻访。及至访到青云山,不是容易,才因褚大娘子见着邓九公,笼络住了邓九公;又不是容易,才因邓九公见着十三妹,感化动了十三妹;天道好还,也算保全了她一条身子,救了她一条性命。在安老
爷的初意,也只打算伴回了故乡,替她葬了父母,给她寻个人家,也算报过她来了;断断乎不曾想到公子的姻缘上。不想在褚家庄和邓、褚父女两个笔谈的那一天,话已说完,恰恰的公子同褚一官出去走了一走的时候,这个当儿,褚大娘子忽然的心事上眉头,悄悄的向安老爷和她父亲,说了何不如此如此的那句话;那句话,便是要把何玉凤也照张金凤的样子,和安龙媒联成一床三好的一段良缘。当下邓九公听了,先就拍案叫绝,立刻便想拿说媒的那把蒲扇。倒是安老爷不肯。这安老爷不肯的原故,一来为姑娘孝服在身;二来想着这番连环计,原是惠顾姑娘的一片诚心,假如一朝计成,倒把人家诳来,作了自己的儿子媳妇,这不全是一团私意了吗?再说,看那姑娘的见识心胸,大概也未必肯吃这注;倘然因小失大,转为不妙;但又不好却邓家父女的美意,所以拦住邓九公说:“且从缓商。”
及至第二日,见着十三妹,费尽三毛七孔,万语千言,更不是容易。一桩桩,一件件,都把她说答应了;她这才说出她那回京葬父亲之后,便要身入空门的约法三章来。彼时老爷生怕打搅了事,便顺着她的性儿,和她滴水为誓。话虽如此说,假如果然始终顺着她的性儿,说到那里,应到那里,那只好由着她当姑子去罢!岂不成了整本的《孽海记》、《玉簪记》?是算叫她和赵色空凑对儿去,还是和陈妙常比了上下高低呢?那怎样是安水心先生作出来的勾当?何况这位姑娘,守身若玉,励志如冰;便说身入空门,又那里给她找荣国府,送进拢翠庵,让她作门槛以外的人去呢?还是从此就撒手不管,由她作个上山姑子,背土坯去罢?因此安老爷早打定了一个主意,无论拚着自己,淘干心血,讲破唇皮,总要把这姑娘成全到安富尊荣,称心如意,总算这桩事作得不落虎头蛇尾。无奈想了想,这相女配夫,也不是件容易事。就自己眼底下,见过的这班时派人
里头,不是纨绔公子,便是轻薄少年。更加姑娘那等天生的一冲性儿,万一到个不知根底的人家,不是公婆不容,便是夫妻不睦,谁又能照我老夫妻这等体谅她?岂不误了她的终身大事?
左思右想,倒不如依了褚大娘子的主意,竟照着何玉凤给张金凤牵丝的那幅人间没两的新奇画中,就借张金凤给何玉凤作稿子,合成一段鼎足而三的美满姻缘;叫他姊妹二人,学个娥皇、女英的故事,倒也于事两全,于理无碍,于情亦合。因此上在邓家庄住的那几天,却背了众人把这话告诉了安太太。安太太听了,自是欢喜。老夫妻两个便密密的来对着邓家父女说:“等回京之后,看了光景,得个机会,商量出个道理来。如果事可望成,再劳大媒完成这桩好事。”这句话却因张金凤还是个新媳妇儿,又恐怕她和公子闺房私语,一时泄露了这个机关,所以老夫妻两个且都不和张金凤提起。那知张姑娘自从遇着何玉凤那日,就早存了个“好花须是并头开”的主意,所以古寺谈心,才有向何玉凤那一问;秋林送别,才有催何玉凤那一走。
及至见了褚大娘子,又是一对玲珑剔透的新媳妇到了一处,才貌恰正相等,心性自然相投。褚大娘子便背了安老爷、安太太并她父亲,把这话尽情的告诉了张金凤。在褚大娘子,也不过是要作成何玉凤的一片深心,那知正恰恰的合了张金凤的主意,所以她两个才有借弓留砚的那番哑谜儿。安老爷、安太太倒不曾留心到此。及到上了路,张金凤因见公婆不曾提起,自己便也不敢先提。通算起来,这桩事只有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和张金凤五个人心里明白,却又是各人明白各人的;其余那些仆妇丫鬟,以至张老两口儿,一概不知影响。至于安公子,只知把位何小姐敬得如南海龙女,但有感恩报德的处心;何小姐又把安公子看得似门外萧郎,略无惜玉怜香的私意:其实这二位,都算叫人家装在鼓里了。及至何玉凤见安老爷、安太太命公子
穿孝扶灵,心中却有老大的过不去,才把张冰冷的面孔放和了些,把条铁硬的肠子回暖了些。安老爷看了,倒也暗中放心,觉得这段姻缘,象也有一两分拿手。梦也梦不到,到了德州,姑娘因作了那等一个梦,这一提起儿,又把她那斩钢截铁的心肠、赛雪欺霜的面孔给提回来,更打了紧板了!老夫妻看了只是纳闷,不解其所以然。张姑娘虽是耳朵里有随缘儿媳妇的一段话,知其所以然,又不好向公婆讲起。
这个当儿,离京是一天近似一天了,安老爷一个人坐在船上,心里暗暗的盘算,说道:“看这光景,此番到京,一完了事,请她到家,她定不来;送她入庙,我断不肯。只有和她迁延日子,且把她寄顿在也不算庙、也不算家的我家那座故园阳宅里,仍叫她守着她父母的灵,也算依了她约法三章的话了。
腾出了个工夫来,却再作理会。只是她长久住在那里,这其间随时随事,看风色,趁机缘,却是件蚁串九曲珠的勾当,那位张亲家太太可断了不了。”老爷正在为难,将及船靠码头,不想恰巧这位凑趣儿的舅太太接出来了。一进舱门,说完了话,便问何姑娘;见了何姑娘,便认作母女。彼时在这位舅太太,是乍见了这等聪明俊俏的一个女孩儿无父无母,又怜她,又爱她,便想到自己又是膝下荒凉,无儿无女,不觉动了个同病相怜的念头。彼时安老爷却不曾求到她跟前;便是安太太向她耳边说的那句话儿,也只因为姑娘有纪府提亲那件伤心的事,不愿人提起;恐怕舅太太不知,嘱咐她见了姑娘,千万莫问她有人家没人家的这句话,是个入门问讳的意思。谁想姑娘一见了舅太太,各人为各人的心事,一阵穿插,倒正给安老爷、安太太搭上桥了。安老爷便打倒金刚赖倒佛,双手把姑娘托付在舅太太身上。那舅太太这日便在何玉凤船上住下,接连着伴送她到了坟园,伴送她葬过父母。这其间照应她的服食冷暖,料理
她的鞋脚梳装。姑娘闲来,还要听个笑话儿,古记儿,一直管装管卸到姑娘抱了娃娃,她做了姥姥,过了个亲热香甜;此是后话。这正是安老爷笑吟吟不动声色,一副作英雄的手段;血淋淋出于肺腑,一条养儿女的心肠,才作出这天理人情中一桩公案。却不是拿着水心先生那等一个脚色,由着燕北闲人的性儿,怎么掇弄,怎么转,怎么叫,怎么答应。读者,请想这桩套头裹脑的事,这段含着骨头露着肉的话,这番扯着耳朵腮颊动的节目,大约除了安老爷和燕北闲人两个心里明镜儿似的,此外知道个影子的少了。
安老爷把何玉凤姑娘托付了舅太太之后,才得匀出精神,料理手下的事;便忙着商量,分拨家人,清船价,定车辆,归箱笼,发行李,一面打发太太带了公子和媳妇并仆妇丫鬟人等,先回庄园照料;只留下舅太太,张亲家老爷、太太,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花铃儿,并跟舅太太的仆妇、侍婢,并两个粗使老婆子,和姑娘同行。外边留下几个中用些的家人照料自己,便打算送姑娘随灵。起身之后,先一步进城,到坟园料理一应事件。又计算到灵从通州码头起身,一路到西山双凤村,一天断不能到。早有张进宝等在德胜关一带,预备下下处,安灵住宿;那杠房里得了准信,早把行杠预备下来,一切布置妥当。
到了那日,姑娘穿了孝服,行了告莫礼,便和舅太太同车随灵,到德胜关住下。
公子先一日跟了母亲同了媳妇到家,拜过佛堂祠堂,看了看家中风景依然,只一个张进宝,管了个内外严肃。一家男女家人参见已毕,华嬷嬷也见过她家大奶奶,一时乐得她左看一番,右问一番,也不知要怎么亲近奶奶才好。
安老爷次日送姑娘下船,随灵起身后,自己便穿城行走,先回庄园。一进二门,当院里早预备下香烛、吉祥纸马;老爷
带领阖家谢过天地,自己又到佛堂祠堂磕过头,然后进了正房。
老夫妻双双坐了,儿媳两旁侍立奉茶。男女家人参见已毕,大家各各的归着东西,侍候酒饭,来往奔忙。老爷便向太太道:“太太,你看人生天命,安排自有一定;非分之荣,万不可以妄求。你我受祖父余荫,守着这几亩薄田,几间房子,虽不宽余,也还不愁冻馁。无端的官兴发作,弄出这一篇离奇古怪的文章。所幸今日安稳到家,你我这几个有限的骨肉,不曾短得一个,倒多了一个,便是天祖默佑;况又完了何家侄女这场心愿。我自今以后,纵然终老林泉,便算荣逾台阁。我依旧还课子读书,和几个古圣先贤时常聚聚,断不轻举妄动了。”太太道:“老爷这话,说的很是;真这世路上的事,看着实在怕人。”
老夫妻又与儿子媳妇,说说笑笑。一时吃完了饭,撤去残席,老爷便出去拜望程师爷,致谢他在家的照料。进来又把大家众人,看家的,行路的,都叫到跟前,慰劳了一番;又问了问城里的房子。张进宝道:“奴才进城,当到宅查看;本家爷们住的很安静,家人看的也极谨慎,请老爷放心。”老爷点了点头,大家散去。
次日,老爷、太太起来,便赶早吃了饭,带同儿子媳妇,先到他老太爷、老太太坟上行礼。然后过这边来,看看办得不丰不俭,一切合宜,老爷颇为欢喜,便派人跟了公子,叫他穿上孝服,向十里外迎接何太太的灵;这里老爷也摘了缨儿,太太也暂除了首饰,张姑娘依然穿上孝服。外边穿孝的,便是戴勤,宋官儿,随缘儿。又派了两个粗使家人;内里便是路上跟着姑娘的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丫鬟花铃儿和两个婆子。分拨已定,安太太便叫媳妇说:“在船上也圈了一道儿了;这坟上周围,都是咱们的地方,趁着这工夫,只管带着人等走走去。”
张姑娘答应了出来。这班丫鬟仆妇,等闲不得出来,又乐得跟
着新大奶奶凑个趣儿,一时都跟了去,只剩下两个粗使的婆子,在这里听叫。安老爷、安太太这个当儿,倒计议了许多紧要正事。
何玉凤姑娘同舅太太张太太在德胜关店内,住了一夜;次早梳洗已毕,打了坐尖,随有张进宝同梁材带了大杠,接了下来。姑娘只当还照昨日的样走法,及至同舅太太坐车出来一看,但见大杠鲜明,鼓乐齐备,全分的二品执事,摆得队伍整齐,旗幡招展,心里说道:“我那等说,安伯父还要这等过费,岂不叫我愈多受恩,愈难图报!一时跟了殡,慢慢的前进。走到半路,舅太太便吩咐赶车的告诉顶马,又招呼了张太太的车,都赶到头里一个小下处,略歇下歇,便一直奔双凤村而来。还不曾到得那里,舅太太便在车上指点着告诉姑娘道:“你看那前面搭白棚的地方就是了。那东南上一片大房子,便是他家的庄园;面北上好些树,那里便是他家的坟地。我听得说我们姑老爷就要在他坟地的东首,给你父母修坟呢!”姑娘此时,除了心中感激,点头叹息之外,再无别话。说话间,车早到了安家阳宅。后面的跟车,一辆辆抢到头里去,预备服侍下车。一时把车拉进大门,早有安老爷迎着,问了问昨日住店的光景。
舅太太道:“好哇!姑娘真听话,叫吃就吃,敢则城里头的孩儿长这么大,头一回才看着甜浆粥炸糕油炸果,倒很爱吃。”
老爷道:“这就叫作‘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故乡水’了。”
一时张太太也下了车,因脚压麻了,站了会子,才一同进来。安太太和媳妇儿接出来,姑娘正在看着,又见一群穿孝的男女迎接,内中除了宋官儿一个;余者多不认识。姑娘同着众人进了棚,从月台左首绕上去,见迎门安着供桌,门上挂着云幔,早有一口灵,偏东些停在那里。姑娘此时,一则乍到故土,所见的都和外省那个排场儿两样;再也是拘于礼法,谨饬过去
了,不免矜持。她一时朦往了,想不到便是父亲的灵位,将要问说:“怎么母亲的灵,倒先到了。”不曾问得出口,安老爷在旁边说道:“姑娘,你尊翁的灵在此,还不下拜。”一句话提醒了姑娘,那里还顾及行礼,扑上前去,便放声大哭。大家从旁劝了良久,才得劝住,还是抽噎不止。随即细看了看那口材,就一重重漆得十分严密,光可鉴人,自是放心。想起安老爷这等办得周到,却又添了一层过意不去。
大家歇了没多时,早见随缘儿跑在头里来,说道:“快了。”
安老爷便接了出去,姑娘跪在东间,朝外望着,但见一对仪仗,一双吹鼓手,进门都排列两边。少时鸦雀无声,只听得一双响尺当当,打得迸脆,引了她母亲那口灵进来。安公子穿了一身孝,紧跟在灵前,虽然抵不得一个孝子,却也颇象半个孝子。
立刻安好了位,大家无非是祭奠尽礼,姑娘无非是痛切含悲,不必再赘。
诸事已毕,姑娘站起身来,便向安老爷、安太太道:“我何玉凤不想我父母竟有今日,更不想我自己仍返故乡,这都是伯父伯母的成全。侄女儿除磕头之外,再无一字可说了。
只是伯父母办得未免过费,如今断不可过于耽延,或三日,或五日,便求伯父想着我青云山庄的那三句话,将我父母早些入土,我也得早一日去了我的事,免得伯父母再为我劳神费力。”因又望着舅太太道:“我这娘,路上已许下在庙里长远伴我,伯父母更可放心;倘蒙伯父始终成全,我何玉凤纵然今世不能报你的恩情,来世定来作你的儿女。”说着,便拜下去。安老爷看这光景,心里先说道:“来了!我早就料着你有这把神妙。”因和太太连忙把她搀起来,说道:“姑娘你这个礼,这番话,都多余;你我两家的交情,前番已谈过,这都是情理当然,此时不须烦琐。只是依你说,停三日五日,未免简
略;如今也照你在山里的样子,停放七天;讲到安葬,或者入土为安,自然早一日好一日,我向来却从不信阴阳风水这些讲究。但为了老人家的事,你作儿女的,却不可不存一番慎重,须得请个人看看,听他说定那天,便是那天。至你那三句话,我既和你灵前设誓,绝不食言;但是要找这座庙,既须个近便所在,又得个清净道场,断非十日八日可成;少也得一月两月,甚至三月半年都难预定。总之,无论怎样,我一定还你个香火不断的地方就是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听这话说得层层有理,再不想大远的从德州憋了这么一个干脆的招儿来,才使出来就乏了。无法,只好等那看风水的来看了再讲。当下大家一连劳碌了几日。
晚饭已罢,即便分投安置。安老爷仍同了眷属回家,姑娘便同原来的一行上下人等在此住下。外面自有张老同了派定的家人照应。从这日起,也作了几日好事,也烧了些个冥资。所喜的是,何家无多亲友来往,便是安老爷的亲友本家也因尚不知安老爷携眷回京的消息,都不曾来,倒落得少了许多应酬,可以安心作事。
次日,安老爷夫妻正在里面和姑娘闲谈,只见人回请的风水端木二爷来了。原来这风水复姓端木,名涣,表字仲兴;他家世代相传,专门精通周易,河洛地理。安老爷家这块坟地,就是乃翁在日看定的。他和安府上也算个世交,称安老爷作世叔。因此,安老爷请他来给何协戎夫妇点穴,就规定安葬日子。
老爷有心叫姑娘听个底细,便把那风水请到棚里靠前窗一张桌儿边坐下。姑娘盼的风水来了,也正要听他定在几日,只听一时请了进来,那风水和安老爷讲礼已毕,便问说:“世叔几时到京,竟不晓得,更不知府上有事,怎不见赐一信?”安老爷道:“并非舍间的事,却是位至契好友;因他家现无男丁,所
以就在荒茔,代他料理。并且就要在这茔地的东首,择地安葬。
就请看一看,定个葬期,愈早愈好。”那风水先生说道:“无论怎样早,今年是断不能的了。宝茔便是家君定的,记得这山向是子午兼壬丙正向;今年三煞在南,如何动得!”安老爷道:“世兄,你是晓得我向来不解青鸟之术。如果无大妨碍,我这个好友,既然百岁归居,还以早葬为是。”那风水道:“这却不好迁就。等小侄儿过去,安了盘子,拉了中线,看了再定规罢!”安老爷因为自己是个父辈相交,便叫公子陪过去,说声:“恕不奉陪了。”便在棚里坐候。
姑娘这个当儿,听着今年不得下葬,先就有些不愿意了,呆呆的坐着,良久良久,才听得那个风水过来,进门就说道:“方才看了看东首这块地,东西辛甲分金上,倒是上好的一个结穴。
此处安葬,按那龙脉,正自灵方而来,定主宗祧延绵;只是一山无二向,本年不惟三煞有碍,而且大将军正在明堂,安葬是断断不可的。明年正二三月,木气正旺于东,这块地正是主茔的龙方,更不好动;四五六月,月建都吉,只巳午两个字,又正合太世叔婶母的化命,亥子一冲;六月建未,明年太岁在未,书云:‘一物一太极’,虽说月支与年支不碍,究竟不可不避。
七八两月,恰恰的与现在的化命逢着穿害;九月上半月,不得安葬吉日,下半月一交土王用事,禁土了。只有明年十月最好安葬;吉期上下半月都容易选择。到那时,听凭世叔吩咐,再定就是了。”安老爷一听,自己心里先道:“这算得‘无巧不成书’了。要不这样,怎样就耗到过姑娘满一年的服呢?要不耗到她满服,我们家怎么娶她呢?”当下心中大喜,却故意的问了那风水几句。风水道:“世叔是最高明不过的人,这块地当日便是家严效的劳,小侄怎敢另生他议?况且阴阳怕懵懂,这句话不说破也就罢了;小侄既看出来,万万不敢相欺,此中
丝毫不可迁就。”说着,提起笔来,便把这话写了一篇,又寒喧了几句,领茶而去。
这番话,姑娘在屋里听了个逼清,算省了安老爷的唇舌了。
安老爷送那风水走后,便手里拿着那一篇东西,一步步踱了进来,向姑娘道:“姑娘听明白不曾?偏又有许多讲究,这怎么呢?”姑娘也无心看那一篇东西,只望了舅太太发怔。却不知这舅太太,实在算得姑娘知疼着热的一位干娘;无奈她又作了安府上传递消息的一个细作。自从她和姑娘认了母女之后,在船上那几天;安太太早把这事告诉了她一个澈底澄清。难道把她极爱的一个干女儿,给她最疼的一个外甥儿,她还有甚么不愿意的不成?她见姑娘望着她发怔,可就搭上茬儿了。她说道:“我这里倒有个好主意,姑老爷、姑太太听听,使得使不得?
你们方才讲的那些甚么子午卯酉,我可全不懂。要说忙着安葬,果然太爷、老太太坟上有甚么妨碍。无论我们姑娘此时心里怎样着急,她也断不肯忙在一时。讲到她要住庙,原不过为近着她父母的坟哪!如今既安不得葬,在这里住着,守着棺材,不比坟更近吗?再这个地方儿,内里就是我们娘儿们上下几个人;外头就只张亲家老老和看坟的,又和庙里差甚么呢?莫若我们只管在这里住着,姑老爷一面在外头上紧的给我们找庙,一天找不着,我们在这里住一天;一年找不着,我们在这里住一年,要赶到人家满了孝,姑老爷这庙还找不出来,那个就对不起人家孩子了。姑老爷、姑太太要怕我住长了,费了你家的老米,慢讲我一个人儿,连我们姑娘和张亲家,我那点儿绝户家产,供给十年八年,还巴结得起。”她说着,便望着姑娘道:“姑娘,是不是?”回头又向着安老爷夫妻道:“你们二位,想着怎么样罢?”安老爷忙说:“如果有一年的工夫,纵然找不出庙来,我盖也给她盖了一座。至于姐姐在这里住着,也是替我
们分心,招护姑娘,些须小费,何足挂齿,我自有道理。”安太太也说:“要能这样,一动不如一静,倒也罢了;可不知姑娘心里怎样?”姑娘还未及开言,张太太的话也来了,说:“这么着好哇!可是我们亲家太太说的一个甚么一秤不抵一秤的;你看在这地方儿住下,等开了春儿,满地的高粱谷子,蝈蝈儿蚂蚱,坐在那树荫底下,看个青儿,才是怪好儿的呢!”
说得大家大笑,连张姑娘也忍不住笑得扶着桌子乱颤。玉凤姑娘此时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心里乱舞莺花,笑也顾不及了。细想了想,这事不但无法,而且有理;料是一不扭众,只得点头依允,说:“也只好如此。”安老爷满心欢喜,心里暗道:“天哪!可够了我的了。”只她这五个字,这事便有了五分拿手。
转眼之间,到了七日封灵,何玉凤和舅太太便搬在西厢房里间;张太太带了戴嬷嬷和两个丫头,便住在外间;随缘儿媳妇、舅太太的下人,住了东厢房。安太太又在下房里给姑娘安了个小厨房,外面白有张老同戴勤、宋官儿和安家看坟的照料,内外住了个严密,又把安家阳宅暂作了个何姑娘禅院。这都是那燕北闲人的无中生有的营生,便有这位安水心先生,给她周规折矩的办理。
却说七日之后,安老爷夫妻把那边安顿妥贴,才得回家料理自己的家务。便有许多亲友本家都来拜望,老爷一一的款待,却扶了个小童,只推因腿疾苦告归,暂且不及答拜;一面遣公子进城,持帖谢步。公予也有一班世交相好少年,请酒接风,接连不止忙了一日,才得消停。老爷得些闲空,便先打发了邓九公的来人,又给他父女带去些人事。把何姑娘那张弹弓,仍交给媳妇悬挂着;又叫太太向何姑娘衣箱里,把公子那块砚石寻出来,擦洗干净,严密收藏,就把姑娘和张太太的衣箱,差
人送过去。那头乌云盖雪的驴儿,便交给华忠,叫他好生喂养,说这是我将来无事,玩水游山的一个好脚力。
那时不空和尚的二千头借款,早巳归清。老爷通盘算了一算,此行不曾要得地方上一文,倒有公子带去的八千金,乌克斋赠的万金,连沿途在家门生故旧的义助,不下两万余金。除了赔项盘缠,还剩万余金在囊;办何姑娘这桩事,无论怎样铺排,也用不了。便和太太商议道:“何姑娘这桩事,你我费了无限精神,才得略有眉目。我算着将来办起事来,也不过收拾房子,添补头面衣服,办理鼓乐彩轿,预备酒席这几件事;房子我已有了办法。”太太道:“还要房子作甚么?那边尽办开了;赶到过来,难道不叫他三口儿一处住吗?”老爷道:“岂有不叫他门住一处之理?自然两个人就在他那屋里分东西住;你只望张姑娘过门的时候,租个公馆,还要匀在两处,成个一婚一姻,如今自然也得给她安起一个家来。至于她说的那一座庙,我到底要找着还给她,才圆得上那句话。这事须得如此如此办法,才免得她夜长梦多,又生枝叶。”太太所了此言大喜,说:“既然这样,那衣服头面更容易了。我本说到了京给张姑娘添补些簪环衣饰,只算是给她弄的。再说还有老太太的许多颜色衣服,他舅母前日也提她那里还有些头面匀着使,所添也有限了;到了轿子,切临期好说的。倒是这句话,得和咱们这个媳妇,先说一声才是,这是他们屋里百年相处的事。”老爷道:“太太这话很是。”说着,便把媳妇叫来,把这话从褚大娘子提亲起草以至现在的计较,日后的办法,告诉了她一遍。
只见她听完这话,便跪下来,先给公婆磕了两个头,起来说道:“如果这样,不是公婆疼玉凤姐姐,竟是公婆疼我。公婆请想,玉凤姐姐救了我们两家性命,在公婆现在这番情义,已就算报过她来了。只是媳妇和我父母,今生怎的答报?至于她给媳妇
联姻这桩事,且莫讲投着这样的公婆,配着这样的夫婿,就她当日那番用心,也实在令人可感。所以媳妇时常想着,要打断了她这段住庙的念头;无论怎样,也要照她当日成全媳妇的那一番用心,给她作成这件好事。只是因家来,不曾消停得一日,不好冒冒失失的禀告公婆。如今公婆商量得这等妥当严密,真是意想不到。便是玉凤姐姐难得说话,俗语说的:‘铁打房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眼前还有大半年的光景,再说还有舅母在那边,大约也没有个磨不成的。这其间却有尸关颇颇的难过,倒得设个法子才好。”老爷、‘太太忙问:“除这位姑娘的难说话,还有甚么再难之处?”张姑娘低声笑道:“媳妇所说难过的这关,便是我家玉郎。公婆再想不到,拿着我玉凤姐姐那样一个窈窕淑女,玉郎他竟不肯君子好逑。”老爷道:“这是为何?”张姑娘回道:“据媳妇看着,一来是感她的恩义,见公婆尚且这等爱重她,自己便不敢有一毫简亵,却是体贴父母的心。二则他和媳妇虽是过的未久,彼此相敬如宾;听他那口气,大约今生别无苟且妄想,又是番重伦常的心。总之,是个自爱的心,也搭着他实在有点儿怕人家。有一天媳妇偶然了呕他一句,就惹得他讲一篇大道理吾激落了媳妇一场。”张姑娘这话,还没说完,老爷道:“你理他呢!等我吩咐他。”太太道:“老爷看不得咱们那个孩子,可有这种留心的地方儿。”
张姑娘使接着回道:“媳妇也正为此。是说父母之命,不敢不依从,设或他一时固执起来,也和公公背上一套圣经贤传,倒不好处置。莫若容媳妇设个套儿,先澈底澄清,把他说个心肯意肯,不叫这桩事有一丝牵强;也不枉费了公婆这一片慈心,媳妇这番’答报。那时仗邓九公的作合,成就玉凤姐姐这一段良缘,岂不是好?”安老爷夫妻听了,心下大喜,同声说好。
安老爷又点头赞道:“难得贤德媳妇;这要遇见个糊涂庸鄙的
女流,只怕这番话说不成,我两位老人家还要碰你个老大的钉子呢!”因和太太说道:“既能如此,你我两个,便学个不痴不聋的阿姑阿翁,好让他三人得亲顺亲,去为人为子;此事我不必再提。”当下计议已定,便分头各人干各人的事。安老爷又明明白白亲自写了一封请媒的信,预先通知邓九公。
张金凤过了些天,到了临近时,见公婆诸事安排已有就绪,才打算把这桩事,告诉公子明白。又想到若就是这等老老实实的和他说,一定又招他一套四方话;思索良久,得了主意,不觉喜上眉梢。恰好这日,安公子到他进学的老师莫友士先生那里拜寿。原来这莫友士先生在南书房行走,便在海淀翰林花园住;因这日公子回家尚早,见过父母后,便回到自己屋里来。
张姑娘见他面带春色,象饮了两杯,站起身来,不作一声,依然垂头坐下。便有华嬷嬷带了仆妇丫鬟,上来服侍。公子忙忙的换了衣裳,坐定一看,只见张姑娘两只眼睛,揉得红红儿的,满脸怒容,坐在那里。心里诧异道:“我往日归来,她总是悦色和容,有说有笑,从不象今日这般光景,这却为何?”不禁搭讪着问了一句说:“我今日一天不在家,你在家里作甚么来着?”张姑娘道:“问我么?我在家里作梦。”公子道:“好端端大清白日,怎么作起梦来,梦见甚么?可是梦见我?”张姑娘道:“倒被你一句就猜着了,正是梦见你。我梦见你娶了何玉凤姑娘,却瞒得我好!”公子道:“哟!哟!这就无怪其然,你把个小脸儿绷得单皮鼓也似的了,原来为这桩事。我劝你快快不必动这闲气,这是梦!”张姑娘道:“我从不会这么胡梦颠倒,想是你心里有这个念头,我梦里才有这桩奇事。论这桩事,我也曾向你说过,还不曾说得三句,倒惹得你道学先生讲《四书》似的,和我唠唠叨叨了那么一大篇子,我这个傻心肠儿的,就信以为真了。怎么今日之下,你自己忽然起了这个念头,倒
苦苦的瞒起我来?”说着,似笑非笑对着公子,呆呆的瞅着。
公子见她嫩脸如娇花含笑,情语如好鸟弄晴,不禁也笑嘻嘻的道:“你又来冤枉人了。你我从患难中作合良缘,名分叫作夫妻,情分过于兄妹。毛诗有云:‘甘与子同梦’,我就作个梦儿,也要与你同心合意。无论何事,岂有瞒你的道理!”张姑娘道:“罢了!罢了!我可不信你这假惺惺儿了!就止嘴里说得好听,只怕见了姐姐,就要忘了妹妹了。有了恩爱夫妻,也不顾患难夫妻了。”公子道:“你这话那里说起?”张姑娘道:“那里说起,就从昨日夜里说起。你如果没这心事,昨夜怎么好端端的说梦话,会叫起人家来了!真个的这么大人咧,还赖是睡婆婆叫的不成?”
张姑娘这句话,公子倒有些自己犹豫。何以呢?一个人要是吃多了,咬牙、放屁、说梦话,这三桩事,可保不全没有,还带着自己真会连影儿不知道。他便心想,或者偶然睡里模模糊糊,梦见当日能仁寺的情由,叫出口来,也定不得。便连忙问了一句话:“我叫谁来着?”张姑娘道:“你所叫的是何姑娘,叫的还是我那有情有义的十三妹姐姐呢!”公子当着一屋子的丫鬟仆妇,满脸不好意思,摇着头道:“荒唐!荒唐!你奚落我也罢了!那何玉凤姐姐,待你也算不薄,怎生的这等轻薄起她来?”张姑娘道:“你梦里轻薄她使得,我说一声儿就错了!要你护在头里,倒是我荒唐了!”公子道:“益发荒唐之至!此所谓既荒且唐,荒乎其唐,无一而不荒唐者也!”说到这里,恰好丫鬟点上灯来,放在炕桌儿上。张金凤姑娘便一只胳膊斜靠着桌儿,脸近了灯前笑道:“你果然爱她,我却也爱她。况且这句话,我也说过,莫若真个把她娶过来罢!你说好不好?”公子道:“可了不得了!这个人,今日大概是多饮了几杯,有些醉了!”张姑娘道:“我倒是在这里醒眼观醉眼,
只怕我倒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那句的下句儿罢。”公子听了这话,心下有些不悦,说道:“岂有此理!你我向来相怜相爱,相敬如宾,就说闺房之中甚于画眉,也要有个分寸,怎生这等的乱谈起来?况且那何玉凤姐姐救了你我两人性命,便是救了你我父母的性命;父母尚且把她作珍宝一般爱惜,天人一般敬重;又何况人家现在立志出家,她也是为她的父母起见。
无论你这等作践她,大伤忠厚,这话倘然被父母听见,定要大大的教训一场,我看你那时颜面何在?”张姑娘道:“你们作事,瞒得我风雨都不透。我好意体贴你,怎么倒体贴不耐烦了呢?况且知道她是立志出家,我只知道她‘家’字这边儿。还得加上个‘女’字旁儿,是立志出嫁,也没甚么作践她的去处呀!”公子道:“你不要真是在这里作梦罢?不然,那里来这些无影无形的梦话?”
张姑娘含着笑,皱着眉,把两只小脚儿,点的脚踏儿哆哆哆的乱响,说:“听听,你把媒人都求下了,怎么还要瞒我,倒说我是无影无形的梦话呢?”公子见她这样子说的,竟不象顽话,忙正色道:“媒人是谁?我怎么求的?”张姑娘道:“媒人是舅母,初一那一天,舅母过来拜佛,你瞒了我求的舅母,有这事没有?”公子听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我说是梦话,不想果然是梦话。那日舅母过来,我闲话之中,提起玉凤姐姐,舅母说:‘我这个干女儿都好,就只总忘不了她那进庙的念头。’我便说:‘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是人生大礼。那男子无端的弃了五伦,去当和尚,本就不是圣贤的道理,何况女子!拿她这等一个人,果然出了家,佛门中未必添一个护法的菩萨,人世上倒短一个持家的好媳妇。舅母既这等疼她,何不劝她歇了这个念头,再和父母商量商量,给她说一个修德人家、读书种子,倒是一场大功德。”张姑娘不容他说完,便道:“如何!
如何!我说我听见的这话,断不是无因的。我只请教:佛门中添个大菩萨、不添个大菩萨,与你何干?人世上短一个好媳妇、不短个好媳妇,又与你何干?你说的那修德之家,难道咱们家还算不得个德门?岂不是暗指咱们家吗?你说的那读书种子,难道你还算不得个念书的?岂不是有意说你自己吗?况且,好端端舅母并不曾和你提起她来,你又去问她作甚么?替她求那些人情作甚么?你倒要说说与我听。”公子被她问得张口结舌,面红过耳,坐在那里,只管发怔。怔了半晌,忽然的省悟过来,说道:“哦!是了,这才明白了。这一定是那天我和舅母说话的时候,不知被那个丫头女人们在跟前听见,随后在大奶奶面前献一个殷勤儿了,来搬弄这场是非。你我好家居,此风断不可长,等我明日查问出来,一定要回明母亲,将那人重重责罚她一顿板子。便是你此后也切切不可受这班人儿的愚弄。”张姑娘道,“好没意思!你我屋里说顽话儿,怎么惊动起老人家来了?你切莫着恼,也不用着这等发急,咱们总好商量;假如我此刻便求了父母,把她娶过来,你还是要不要?”
公子只是腹内寻思那传话人,究竟是谁,默默不答。张姑娘又问:“到底要不要?说话呀!”公子道:“你今日怎么这等顽皮惫赖起来?我不要!”张姑娘道:“你为甚么不要?说个道理出来,把我听听。”公子道:“你问道理,我就还你个道理。且无论我受了何玉凤姐姐那等大恩,不可生此妄想;便是我家祖训,非年过五十五子,尚且不得纳妾;何况这停妻再娶的勾当?我安龙媒也还粗粗的读过几行圣贤经书,也还颇颇的受过几句父母教训,如何肯作?便算我年轻,把持不定,父母也断断不肯;你不要看你我结合的时节,父亲那等宽容;事有轻重,不可执一面论,惹老人家烦恼。就说道你我,也难得劫难之中成就这段美满姻缘,便是厮守百年,也不过是电光石火,
怎说到再要添个人来,分了你我的恩爱?你道我所说的,可是天理人情的实话么?”张姑娘说:“哎哟!又招了你这么一车书,你不要她就罢!等娶了来,我留下。”公子冷笑道:“你要她有何用?”张姑娘道:“莫要管我,把她就当个活长生禄位牌儿供着;我天天儿和她一同侍奉公婆,同起同卧,同说同笑,就只不准你亲近她。你瞒得我好,我也瞒得你好。那时候,我看你生气不生气?”公子越听这话,越加可疑,便说:“究竟不知谁无端的造我这番黑白?其中还有些无根之谈,这事却不是当耍的。”张姑娘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凭有据,怎么说是无根之谈呢?”公子道:“不信你竟有甚么凭据?拿凭据来把我看。”
张姑娘听了,不响一声,站起身来走到外间,便向大柜里取出个大长的锁儿匣来,向他怀里一送,说:“请看。”公子打开一看,却是簇簇新新的一分龙风庚帖。从那帖套里抽出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原来自己同何玉凤的姓氏、年岁、生辰,并那嫁娶的吉日,都开在上面;不觉十分诧异,说道:“这
这这是怎的一桩事?我莫不是在此作梦?”张姑娘道:“我原说作梦,你只不信;如今是梦非梦,连我也不得明白了。
等你梦中叫的那个有情有义的玉凤姐姐来了,你问她一声儿看。”
公子只急得抓耳挠腮,闷了半日,忽然的跳下炕来,对着张金凤深深打了一躬,说道:“今日算被你把我带进八卦阵九疑山去,我再转也转不明白了,倒是求你快说明白了罢!”张姑娘不觉嫣然一笑,说道:“也奈何得你够了。你且坐下,听我慢慢的讲。”这才把这桩事,从头至尾,并其中的委婉曲折,详细向他告诉了一遍。
公子一想,既是父母之命,又是媒妁之言,况又有舅母从中成全,贤妻这般作合,还有甚么不肯的去处?便乐得他无话
可说,只得望着张姑娘呵呵的傻笑。张姑娘料他再无别说了,便问他道:“如今我倒要请教:你到底是要她呢,还是不要她呢?”公子笑道:“她果然既来之,则安之;我也只得因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了;依然逃不出我这几句圣经贤传。”张金凤听了,倒羞得两颊微红,不觉的轻轻的啐他一口,便作了这回书的结扣。这正是。
牵牛暗被天孙笑,别向银河渡鹊桥。
那何玉凤究竟是出家,抑是出嫁?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四回
认蒲团幻境拜亲祠破冰斧正言弹月老
这书一路交代得清爽,雕弓宝砚,无端的自分而合,又自合而分。无端的弓就砚来,又砚隐弓去。好容易物虽暂聚,尚在人未双圆,偏偏一个坐怀不乱的安龙媒,‘要从圣经贤传作功夫;一个立志修行的何玉凤,要向古寺青灯寻活计。这也不知是那燕北闲人无端弄笔,也不知果是天公造物,有意弄人。
上回书费了无限的周折,才把安龙媒一边安顿妥贴;这回书倒转来,便要讲到何玉凤那一边的事。
何玉凤自从守着她父母的灵,在安家坟园住下,有她义娘佟舅太太和她乳母陪伴,一应粗重事儿,又有张太太料理;更有许多婶子婆儿服侍围随,又得安太太婆媳时常过来闲谈,倒也颇不冷落。此外,除了张老在外照料门户,只有安老爷偶然过来应酬一番,也没个外人到此,真成了个“禅关掩落叶,佛座隐寒灯”的清净门庭。姑娘既使下来,彼此相安,便不好只管去问那找庙的消息。只是她天生的那好动不好静的性儿,仗着后天这片心,怎生扭得过先天的性儿去;起初何尝也不弄了个香炉,焚上炉香,坐在那里,想要坐成个十年面壁。心里并不曾有一毫私心妄念,不知此中怎的便如万马奔驰一般早跳下炕来了。舅太太见她这样儿,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那时手里
正作着那个她认干女儿的那双鞋,便叫她跟在一旁,不是给她烧烙铁,便是替她刮浆子,混着她都算一桩事。实在没法子,便放下活计,同上张太太带来的两个婆子丫鬟,同她从阳宅的角门出去,走走望望回来,又掉着样儿弄两样可吃的家常菜给她吃,也叫她跟着抓馋。到晚来便讲些老话儿,说些古记几,引得她困了好睡;睡不着,一会给她抓抓,又给她拍拍,那么大个儿了,有时候还揽着在怀里睡。那舅太太也没些儿不耐烦,那消几日,把姑娘的脸儿保养得有红有白,光潮饱满;心窝儿体贴得无忧无虑,舒畅安和。人都料是舅太太怜恤孤女的一片心肠;我只道这正是上天报复孝女的一番因果。
你们看她这点遭际,使我觉得比人阁登坛、金闺紫诰,还胜几分。你们知道这话怎么讲?因为人生在世,有如电光石火。
讲到立德、立言、立功,岂不是极不朽的事业;但是也得你们有那福命去消受。没那福命,但生一分妄想心,定遭一番拂意事;便是有那福命,计算起来,也是吾生有限,浩劫无涯,倒不如随遇而安,不贪利,不图名,不为非,不作孽,不失自来的性情,领些现在的机缘,倒也是个神仙境界。话里引话,我们也可以想起一个笑话来。曾闻有个人,在生德行措大,功业无边,一朝数尽,投到阎王殿前,阎王便叫判官查他的善恶簿。
那判官禀道:此人善簿堆积如山,恶簿并无一字。阎王只把他那善事的事由看了一看,说道:“这人功德非凡,我这里不敢发落,只好报知值日功曹,启奏天庭,请玉帝定夺。”那值日功曹把他带上天庭,奏知玉帝。玉帝一看,果然便向那人道:“似你这等的功行,便是我这里也无天条可引。只好破格施恩,凭你自己愿意怎样,我叫你称心如意便了。”那人谢过玉帝,低头想了一想,说道:“我不愿为官,不愿参禅,不愿修仙,但愿父作公卿,子作状元,给我挣下万顷庄田,万贯金钱,买
些秘书古书,奇珍雅玩,和那佳肴美酒,摆设在名园,尽着我同我的娇妻美妾,呼儿呼女,玩笑灯前。不谈民生国计,不谈人情物理,不谈柴米油盐,只谈些那无尽无休的梦中梦,何思何想的天外天,一直谈到地老天荒,一十二万九千六百年,那时再逢开辟,依然还我这座好家山。”玉帝迟疑道:“论你的善缘,却也不算妄想,只恐世界里没有这样人家。”他道:“世界之大,何所不有?”玉帝听了大喜,立刻袖身离座,转下来向他打了一个躬,说道:“我一向只打量没有这等人家,你既知道一定有的,好极了,请问这人家在那里,就请你在天上作昊天上帝,让我下界托生去罢!”据这笑话看起来,照这样的遭际,玉帝尚且求之不得,为何玉凤现在所处的,岂不算个人生乐境;那知天佑善人所成全她的,还不止此。
再说那舅太太,只和姑娘这等消磨岁月。转瞬之间,早度过残岁又到新年。舅太太年前忙忙的回家走了一回,料理毕了年事,便赶回来。姑娘因在制中,不过年节。安老爷、安太太也给她送了许多的果品糖食之类。舅太太便同张太太带了丫头仆妇,哄她抹骨牌,掷览胜图,抢状元筹,再加上了煮饽饽作年菜,也不曾得个消闲。安老爷那边公子已经成人,又添了一个张金凤,带了儿妇度岁,自然另有一番更新气象,无非热闹喧阗,一时也不及细写。过了元旦,舅太太和张老夫妻分投过去拜年。安老爷合家也来回拜并看姑娘。
匆匆忙忙过了正月,到了仲春,春昼初长。一日,安太太闲中无事,和媳妇张姑娘过来,坐下谈了一会,只见外面家人拾进两个箱子来,舅太太便道:“这是作甚么呀?年也过了,节也过了,又给我们娘儿们送礼来了不成?”安太太笑道:“倒不是送礼。我今日是望你娘儿们来了。”因指张金凤说道:“我们亲家太太是知道的,我要这房媳妇的时候,正在淮安,
那时候忙忙碌碌,将就完事了,也不曾好生给她打几件首饰,做几件衣裳。如今到了家,这几日天也长了,我才打点出来,这衣裳呢,都交给裁缝作去了。几件里衣儿和些脚鞋,不好交出去。我那里是一天事不断的,想着舅母和我们亲家,大长的天也是白闲着,帮帮我又解了闷儿。”张太大见张罗他的女儿,没有个不愿意的,忙说:“使得。”舅太太道:“我姑太太,你等着我们商量商量。你们两亲家,一个疼媳妇儿,一个疼女孩儿,罢了!我放着我的女孩儿不会扎裹;我替你们白出的是甚么苦力,叫你们给我多少工钱哪?”玉凤姑娘此时承安老爷安太太这番相待,心中自是不安,巴不得借桩事儿补报一分才好,听舅太太如此说,便道:“娘不要这么说。我们也是天天儿白闲着,都是家里的事,怎么和人家要起工钱来了?你老人家要怕累的慌,我帮着你老人家张罗。横竖这会于缝个缝儿,缲个带子,钉个钮扣儿的,我也弄上来了。”说着,又向安太太道:“大娘只管留下罢。我娘不应,我替她老人家应了。”
安太太连说:“很好。”张金凤便过来给她道了个万福说:“我的事情,倒劳动起姐姐来了!我先给姐姐道谢。等完了事,再一总给舅母磕头罢!”玉凤姑娘笑道:“我们两个是谁,你还和我说这些话儿。”舅太太看了才笑着说道:“这也罢了,看着我们外甥媳妇分上,帮帮姑太太罢。”便叫人把箱子打开,一件一件收清,姑娘也帮同归着。她只顾一团高兴,手口不停,梦想也不到她自己张罗的就是自己的嫁妆。
从第二日起,她便催着舅太太动手。舅太太便一件一件的分给那些仆妇丫头做起来,自己和张太太也亲自动手。姑娘看看这里,又帮着那里,觉得这日子倒好过。一日,正遇着阴天,霎时倾盆价下起大雨来。舅太太道:“你瞧这雨下得天漆黑的,我们今日歇天,弄点甚么吃,过阴天儿罢。”张太太道:“我
们过阴天儿哪,你让我把这只底于给姑娘纳完了罢。”说着,手里一带那麻绳子,把个针拉脱落下来了。她对着针眼儿,觑着眼睛,穿了半日,也没穿上,便央着花铃儿说:“好孩子儿,你给我穿穿。你看我的眼睛可要不得了。”姑娘看见,一把手抢过来道:“拿来,穿一个针也值得这么累赘!”说着,果然两手一逗,就穿好了;丢给张太太,回身就走,说:“我帮娘作莱去了。”将走得两步,张太太这里喊起来了,说:“姑娘你回来。我那么老长的个大针,你穿了穿,只得给我剩了半截子,那半截子到那里去咧?”姑娘听了,也觉诧异,和花铃儿四处一找,花铃儿腰弯向地下拣起来道:“这不是这半截儿在地下呢。”原来姑娘着了忙了,手指头儿上微使了点儿劲,就把个大针搬成两截,自己看了也不觉大笑。
安老爷安顿好了姑娘,这边得了工夫,便一面择定日子,先给何老夫妻坟上砌墙栽树,一面又暗地里给姑娘布置她要找的那庙宇。那时已接着邓九公的回信,说临期准于某日动身,约在某日可以到京。张金凤闲中,又把这事已向公子说明始末原由的话,回复了公婆。老夫妻听了,自是欢喜,向公子不兔有一番的勉励教导,公子此时是“前度刘郎今又来”,也用不着那样害臊;惟有恪遵亲命,静候吉期而已。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只等忙着吃了棕子,又吃月饼;转眼之间,看看重阳节近,就要吃花糕了。安老爷见诸事均有头绪,略可放心,便和太太商量,要过去向何玉凤姑娘面谈,说个明白。
读者,你们此时自然要知道安老夫妻见了何玉凤姑娘,究竟如何谈起。且请稍停。这话非一时三言五语可尽。如今等作者先把安家这所庄园交代一番。待何玉凤过来,诸位读着,方不至辨不清门庭,分不出路径。原来他家这所庄园,本是三所,
自西山迤逦而来,尽西一所,是个极大的院落,只有几处竹篱茅舍,菜圃稻田;从墙外引进水来,灌那稻田菜蔬,是他家太翁手创的一个闲话桑麻之所。往东一所,是个园亭样子;竹树泉石之间,也有几处座落,大势就如广渠门外的十里河,西直门外的白石山庄一般,道不得象小说部中说的那样画里天宫、神仙洞府的梦境梦话。这两所自安太翁去世,安老爷因家事中落,人口无多,便典与一个在旗的捐班候选道员史观察居住。
再往东一所,便是安老爷现在的住宅。他这所住宅,门前远远地对着一座山峰,东南上有从滹沱、桑干下来的一股水源,流向西北灌人园中,园中有无数的杉榆槐柳,映带清溪。进了大门,顾着一路群房,北面一带粉墙,正中一座角瓦,随墙门楼,四扇屏风,进去一个院落。因西边园里有个大花厅,当日这边便不曾盖厅房,只一溜七间腰房,左右两间,各有便门,中间茅堂,东两间为安老爷静坐之所,西两间便是安老爷和那些学生讲学的绛帐。院中向西门里,另有个客座,向东门里,给公子作了书房。过了书房,穿堂一座,垂花二门,进去抄手游廊,五间正房,便是安老爷夫妻的内室。从游廊往东院里,安公子和张姑娘住着。舅太太来时,便在西院一样的那一所上房居住,后层正中佛堂。其余房间,作为闲房,以及堆东西和仆妇丫头的下房。佛堂后面,一座士石相间的大土山,界了内外;另有一个小角门儿,锁着不开,是他家眷到家祠去的路径。山后一道长街,东头有个向东的大栅栏门,便是这庄园的后门;对着那座大山,便是他家太翁的祠堂;左右群房,都有成窝儿的家人住着。从后门顺着东边界墙,向南有个箭道,由那一路出去,便是马圈厨房。再出了东首的墙门,便到大门了。这个是他家这座庄园的方向。
安老爷当日在青云山访着了何玉凤,便要护送她扶了她母
亲的灵柩,重回故里,与她父亲合葬。不想姑娘另有’一段心事,当下便和安老爷说了约法三章,讲明到京葬得父母,许她找座庙宇,庐墓终身,才肯一同上路。安老爷看透她的心事,只得且顺着她的性儿,给她覆水为誓。一路到家盘算,如果依她这句话,不但一个世族千金,使她寄身空门,不成件事,我所谓报师门者安在?所谓报她者又安在呢?便说眼前有舅太太、亲家太太以及她的乳母丫鬟伴着她,日后终究如何是个了局?
假使不依她这句话罢,慢讲她那性儿不肯干休,又何以全她那片孺慕孝心,圆我那句千金一诺;何况承邓九公、褚大娘子的一番美意,还要把她和公子成就姻缘,如今我先失了这句信,是任邓九公怎样的年高有德,褚大娘子怎样的能说能道,这是益发无望了。安老爷这种为难,没日没夜的搁在心里,辗转寻思,也非止一日。末后才想了个两全的办法,密和太太议妥,便在紧靠他太翁祠堂两旁拆去群房,照样盖起两所小四合房来。
东首一所,便给何玉凤作了家庙,算给姑娘安居之所;西首一所,作为张老夫妻的住房。便算他两个日后百年归居的乐土。
不多几日,修盖完工,铺设齐全,老夫妻看过,见一切布置得妥当,心中大喜。恰好这日舅太太那里的活计也做好了,叫戴妈连箱子送过来。太太便和老爷说明,要趁个机缘过去。
因叫戴妈妈回去致意,说她少停亲自过来道乏。打发戴妈走后,安太太便带了张金凤,先行到了那边。见了姑娘,寒喧几句,作为无事,只和舅太太、亲家太太说些闲话。又提到姑娘满服快了,得给她张罗衣饰。舅太太道:“不劳费心。我女孩儿的事,我都已早都弄妥当了,临期横竖误不了。”姑娘听了,心里一想,果然这日子近了。我觉甚么簪子衣裳都是小事,倒是我这庙,怎么越发不听得提起了。难道父母下了莽,我还在这里住不成?才待和安太太说话,只见安老爷带了一个小童,踱
了进来。彼此见过,老爷坐下,便望着姑娘说道:“姑娘大喜!”
何玉凤倒是一惊,说:“伯父这话何来?我还有甚么喜事?”
安老爷道,“你说的那庙,我竟给你找妥当了。”姑娘这才转惊为喜,忙问:“在甚么地方?离我父母的葬地有多远?”安老爷道:“我一共找了三处,就中两处,我先有些不中意,特来和你商量。一处离此地有一里来地,还不算远,庙中只有一个老尼,闲房倒也有几间,却是附近的那些作长短工的以至满乡村小买卖人包租的。你原为图个清净,那处要想清净,却是不能。”姑娘道:“这处敢是不妥。”安老爷道:“一处大约更不合你的式了,第一离这里过远,坐落在城里,叫作甚么汪芝麻胡同也不知是贺芝麻胡同。当日那庙里的老姑子,原是个在家出家,她的丈夫时常还到那庙里来往。如今那老姑子死了,她这个徒弟,因交游甚广,认得的王孙公子极多。庙里请一位知客代书,并且说带发修行的都可使得。她庙里一年两季善会,知客是要出来让茶送酒,应酬施主的。姑娘,你想这如何是我们这种人家去得的?何况于你。”姑娘道:“不必讲,这更不妥了。还有一处呢?”老爷道:“那一处却又更近了,又怕姑娘你不肯。这座庙就在我家。”姑娘笑道:“伯父家里怎么有起庙来?”安老爷道:“姑娘,你却不知我家这所庄园,后墙却是一座土石相间的大山;山后隔着?道长街,统是围墙。那山以外,墙以内,本有我家一座家庙。如今我就要在靠着我那家庙处,给你暂且收拾出一个清净地方来。便是伯母和你张家妹子来着也近便,我们舅太太和亲家太太更可以和你长久同居;离你父母的坟更是不远。你道这处如何?”姑娘听了一想,还是到他家里去,还是不到他家里去?正在犹豫,只听她干娘问道:“姑老爷说的还是那里呀?不是挨着戴妈妈她家住的那一所房儿么?”安老爷道:“可不就是那里。”舅太太道:“姑
娘,不用犹豫了!听我告诉你,他家是前后两个大门,里边不通,方才说的这个地方儿,正在他这后门里头。那房子另有个外层门,还有层二门,再没有那么个清净地方儿了。除了正房门供佛,其余的屋子,由着我们爱住那里。离你父母的坟比这里远不了多少;况且门外周围都是成窝儿的家人,又紧近着你妈妈的住房,比这里还严谨呢!就这么定规了罢。”姑娘见干娘说得这般合式,便说道:“既这样,就遵伯父的话罢。等我过去再谢伯父伯母。”安太太道:“甚么谢不谢。要是果然这样定规了,好趁早儿收拾起来。”安老爷笑道:“正是,姑娘你不可叫我白花钱。”姑娘也笑道:“二位老人家,你见我那句话说定了改过口?但是我得几时搬过去?”安老爷道:“这倒不忙在一时,我算姑娘是二十八日满服,恰好就是这天安葬。
这个月小建,索性等过了十月初斗圆坟。初二日,是个阴阳不将三合吉日,你就这天过去。当下说定。”安老夫妻又闲话了几句回家。安老爷;安太太便在这边暗暗的排兵布阵,舅太太便在那边密密的引线穿针。
到了何老夫妻安葬之期,事前也作了两日佛事。到了那日,何玉凤便奉了父母灵柩双双合葬,自然有一番悲痛。姑娘脱孝回来,舅太太便催着她洗头洗浴。姑娘只说:“我这头天天篦梳,娘没瞧见?我换了衣裳才几天儿,都不用了。”舅太太道:“姑娘说什么话?这安佛可得洁净些儿,也除去这一年的不吉祥。”姑娘只得依着。舅太太又把给姑娘打的簪子,作的衣服,拿出来一一试妥当了。
到了圆坟这日,安太太和媳妇也一早过来帮着料理一切。
完毕以后,正谈明日的事,忽见晋升匆匆跑过来回道:“舅太太家打发车来了,说请舅太太立刻回去。”舅太太满脸惊慌道:“甚么事呀?”晋升回道:“奴才问过来人,他说不知道甚么
,只说那两房的爷们说的,务必舅太太今日回去才好。”安太太也慌了说:“到底是怎么事?”舅太太道:“大也不过那几个侄儿们不安静,家里没个正经人儿,我须得走一趟;只是偏碰在今日,那里这么巧呢?”姑娘先说道:“娘有事只管去罢,这里的事都妥当了,况且还有伯母妈妈在这里,难道还丢了我不成。”安太太道:“你说的也是,今晚我留你妹子在这里陪着你罢!”舅太太觉得去住两难,便说:“也罢,我且回去,明日早晚必得赶回来。”说着,忙忙的换了两件衣服,又包了个包袱,雇齐了车,忙忙的去了。这里舅太太走后,便留下张金凤给姑娘作伴。吃过饭后,点上灯来;二人因明日起早,便也就寝。
次日,安太太才交五鼓早坐了车,灯烛辉煌的来请姑娘进庙。恰好姑娘梳洗完毕,安太太便催她吃些东西,穿好衣服,一面叫跟的人先过那边去侍候,又留人在这边照看东西,自己便同姑娘出去,上了车,张太太母女也上了车随着,出了阳宅大门,一路奔向那座庄园后门而来。姑娘在车里借着灯光,看那座门时,却原来是座极宽大的车门;那车一直拉进门去,门里两旁,也有几家人家,窗户里都透着灯光,却是闭着门户。
走了不远,便望见庄园那座大土山;对面正北,果然有他家一座家庙;东首便是一座小庙的样子。车到门前站住,安太太说:“到了。”
姑娘隔着车上玻璃一看,只见那座小庙,约莫是五间;中间庙门,却不是山门样子,起着个鞍子似的门楼儿,好象个禅院光景;门前灯笼,照得如同白昼。拿车的小厮们卸了车,车夫便把骡子拉开。安太太和姑娘下来,等张太太母女到了,便道:“姑娘先走。”姑娘笑道:“到了这里,可没我先走的礼了。”正互相退让着,安老爷同了张亲家,从二门里迎出来说:
“姑娘不用让了。随着我先到各处瞧瞧,等到屋里再说。”说着,自己便在前引导,前头两个小厮,打了一对漆纱风灯,又是那个女人拿着手照灯照着。姑娘只得扶了人,随着安老爷穿过那座大门。两旁一看,都隔着一溜板院;那板院里也透着灯光,都象有人在里面。再向前走,对着大门,便是一座小小的门楼;迎门曲尺板墙上,四扇碧绿的屏风,上面贴着鲜红的四个斗方,上写着“登欢喜地”四个大字;正中屏风不开,西首隔着一道板墙;从东首转进去,便是正殿院落;上面三间正房,东西六闻厢房。顺着正房两边,两个随墙角门进去,一边两间耳房;正院里墁着十字甬路,四角还有新种的四棵小松树。
姑娘看了这地方真个收拾得干净严谨,心下甚喜。安老爷便指点给她道:“姑娘你看,这正面是个正房,东厢房算个客房,西厢房便是你的座落,其余作个下房;这一边还有个夹道儿,通着后院。姑娘你看我给你安的这个家,可还合宜?”姑娘叹道:“还要怎么,只是伯父太费心了!”说着,又回头四围一看,见各屋里都点着灯,只有那三间正殿是黑洞洞的,房门紧闭着。因问道:“怎的这正殿上,倒不点个灯儿?”安老爷道:“我那天不告诉你的,是卯时安位,此时佛像还在我家前厅上供着,等到吉时安位,再开这门不迟。此时开着,防着大家出来进去的不洁净。”姑娘听了这话,益发觉得这位伯父想得到家,说得有理,便请大家西厢房坐。安老爷和安太太一行人也不和姑娘谦让,便先进了屋子。
姑娘随众进来一看,只见那屋子南北两间,都是靠窗大炕;北间隔成一个里间,南间顺炕安着一个矮排插儿;里外间炕上,摆着坐褥炕案儿;地下有几件粗木油漆桌凳,略无陈设;只有那里间条桌上放着茶盘茶碗,又摆着一架小自鸣钟,四壁糊饰得簇新,也无多贴落;只有堂屋正中八仙桌跟前,挂着一张条
扇,一幅双红珠笺的对联。正在看着,仆妇们端上茶来。姑娘忙道:“给我。”自己接过茶,一盏一盏的给大家送过茶。到了张姑娘跟前,她道:“姊姊怎么也和我闹起这个礼儿来了?”
何姑娘道:“甚么话呢?这就算我的家了嘛!”张姑娘道:“就算姊姊的家,可也只好就这一遭儿罢,往后却使不得。”说着大家归座。安老爷和张老爷便在迎门靠桌坐下。安太太便陪张太太在南间挨炕陪下;姑娘便拉了张姑娘,坐在靠炕凳儿上相陪。这才扭转头来,留心看那挂的字画,只见那幅对联写的是:果是因缘因结果,空由色幻色非空。
姑娘看了这两句懂了,不由得一笑,心里说道:“我原为找这么个地方儿,近着父母的坟茔,图个清净。谁倒是信这些因啊果啊、色呀空的葫芦提呢?”看了对联,一面又看那张画儿,只见上面画一池清水,周围画着金银嵌宝栏杆,池里栽着三枝莲花,那两枝却是并蒂的。姑娘看了,不解这画儿是怎生个故事,又见上面横写着四个垂珠篆字。姑娘可认不清楚了,不免问道:“伯父,这幅画儿是个甚么典故?”安老爷见问,心里说道:“这可叫作菡萏双开并蒂花!我此时先不告诉你呢!”
因笑道:“姑娘你不见那上面四个字,写的是‘七宝莲池’,这池里面的水,就叫作‘八功德水’。这是西方救度众生离苦恼的一个慈悲源头。”姑娘听了,也不求甚解,但点点头。张老爷见这些话,自己插不上嘴,便站起来道:“这会子没我的事,我过那边儿帮他们归着归着东西去,早些儿弄完了,好让戴奶奶他们早些过来。”说着,一径去了。
这里安太太和姑娘又谈了一会闲话,东方就渐渐发白起来。
安老爷看了看钟已经交寅正二刻,说:“叫个人来。”一时戴勤、华忠两个进来。老爷吩咐道:“天也快亮了。你们把那正房的门开开,再打扫一遍。”二人领命出去。
安太太这里便叫人倒洗手水,大家净了手。这个当儿,安老爷出去,不知到那里走了一趟,回来道:“姑娘到正殿上看看去罢。”说着,大家出了西厢房,天已黎明,姑娘这才看出这所房子,一切砖瓦木料,油漆灿烂,一色簇新,原来竟是新盖的。心里益发过意不去,便同大众顺着甬路,上了正殿台阶。
进门一看,见那屋里通连三间,正中靠北墙,安着一张大供案,案上先设着一座一殿一卷、雕刻细作的大木龛,龛里安着一座小小的佛床;顺着供案左右,八字儿斜设两张小案;因佛像还不曾请来,那供桌便在东西两角放着。正中当地又设一张八仙桌,上面铺着猩红毡子。地下靠东西山墙,一顺摆着八张椅子,正中地下铺着地毯拜垫。
姑娘自来也不曾见过进庙安佛是怎么一个规矩,只说是找个庙,好看守着父母的坟住着,我干我的去就是了。那知安老爷这等大铺排起来,又不知少停安佛,自己该是作怎个仪式,更不好一桩桩烦琐人,心里早有些不得主意。正在心里踌躇,只见张进宝喘吁吁的跑来禀道:“回老爷,山东茌平县二十八棵红柳树住的邓九太爷到了,还有褚大老爷和姑奶奶,也同着来了。”当下但见安老爷、安太太,乐得笑逐颜开。安老爷先问:“老爷在那里呢?快请!”张进宝回道:“方才邓九太爷到了门口儿,先问何大老爷和何太太安了葬不曾,奴才回说上月二十八就安了葬,姑娘今日都请过这边儿来了。邓九太爷听了,就说:‘我可误了。’因问奴才,何大老爷的茔地在那边。奴才指引明白。邓九太爷说:‘等我到何老爷坟上磕过头,还到安大老爷那边行礼,待行完了礼再过来。’”安老爷听了,便连忙要赶过去。张进宝道:“老爷此时就过去也来不及了,奴才已经叫人过去回明张亲家老爷,又请我们大爷过去了。”安老爷道:“既如此,叫人看着快到了,先进来回我一句。”因向太
太说道:“这老年兄去年临别之前,曾说等姑娘满孝,他一定进京来看姑娘,我只道他不过那样说说,不想竟真来了。”太太道:“这老人家眼看九十岁了,实在可难为人家。大概他们姑爷姑奶奶也是不放心他这年纪,才跟了来的。”
读者,难道这邓九公是安老爷飞符召将的抓了来的不成?
不然,怎生来得这样巧?原来他前几天早来了。那褚大娘子还带着她那个孩儿。依邓九公定要在西山找个下处住下,他借此要逛宝珠洞,登秘魔崖,赡礼天下大师塔,还要看看红叶;但安老爷再三不肯让他在外住,便把褚大娘子留在游廊西院儿住下,邓九公和褚一官便在公子的书房下榻。他已经和安老爷逛了个不耐烦,醉了个不耐烦了,姑娘是苦于不知;如今忽然听见师傅来了,更惊喜悲欢,感激叹赏,凑在一处。
一时便有人回张亲家老爷陪了邓九太爷过来了。安老爷听得,连忙迎了出去。安太太便也拉了姑娘同张家母女,迎到院里。隔着一道二门,早听得邓九公在外面连说带笑的嚷道:“老弟,老弟,久违,久违,你可想坏了愚兄了。”也听得老爷在那里和他见礼,说道:“我箅定了老哥哥必来,只是今日怎得来得这般早?”邓九公道:“说也话长,等咱们慢慢的谈。”说着,已进二门,大家迎着一见。只见那老头儿,不是前番的打扮了,脚下登着双包绦子实纳转底三冲的尖靴,老俏皮衬一件米汤娇色的春绸夹袄,穿一件黑儿绛色库绸羔皮儿缺襟袍子,套一件草上霜吊混膘的,里外发烧马褂儿,胸前绕挂着一盘金线菩提的念珠儿,又一个汉玉圈儿,拴着个三寸来长玳瑁须梳儿。那种羊帽四两重的红缨子上头,戴着他那武秀才的金顶儿。
褚一官也衣冠齐楚的跟在后面。因到安老爷这局面地方来,也戴上了个金顶儿;却是那年黄河开口子,地方捐赈,邓九公给他上了三百银子议叙的个八品顶戴。
邓九公进来匆匆的见过安太太、张太太、张姑娘,便走到玉凤姑娘跟前问好,说道:“姑娘,咱们爷儿俩别了整一年了。
师傅是时时刻刻惦记着你。”说着,从腰里扯下条儿手巾来,擦了擦眼睛,又细看了一看姑娘说:“好,脸面儿胖胖。”姑娘也谢他前番的费心,此番的来意。
说着,褚大娘子已到门下车,戴姑娘那边完了事,也跟过来,便搀了褚大娘子进来;后面还有跟来的两三个婆儿。慢说褚大娘子此来打扮得花枝招展,连她那跟的人也都套件二蓝宫绸的夹袄,扎幅绸衫裤儿,换双新鞋的打扮着。安太太和她作了个久别乍会的样子。褚大娘子见过了众人,连忙过来见姑娘,见她头上略带着几枝内款时妆的珠宝,衬着件浅桃红碎花绫子棉袄儿,套着一件深藕色折枝梅花的绉银鼠披风,系一条松花绿洒线灰鼠裙儿,西湖光绫挽袖,大红小泥儿竖领儿,出落得面如秋月,体似春风,配着她那柳叶眉儿,杏子眼儿,玉柱般鼻子儿,樱桃般口儿;再加上鬓角边那两点朱砂痣和腮颊上那两点酒窝儿,益发显得红白鲜明,香甜美满。褚大娘子一看,心里先说:“这那里还是一年头里跑青云山的十三妹子呢?”
她二人被此福了一福,一时情性相感,不觉拉住手都落了几点泪。姑娘哽噎道:“我只道你临别的时候那一躲,我今生再见不着你呢!”褚大娘子道:“我今日大远的来,可就是为赔这个不是来了。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咱们不许哭。”安老爷道:“请进屋里坐下谈罢。”说着,便往正屋里让。大家进了门,分了个男东女西,邓九公,褚一官,张老,安老爷,便在东边一带椅子上坐了;褚大娘子,张妈妈,何玉凤,安太太,便在西边一带椅子上坐了。安太太也叫张金凤搬了个座儿坐下。不必讲,自然有一番装烟倒茶。
邓九公先应酬了几句闲话,又赞了会房子,只听安太太向
九公道:“这样大年纪,又这样远路,还惊动姑爷姑奶奶同来,这都是为我们大姑娘。”邓九公道:“二妹子你再不要提了。我这天才起了个五更,赶了个晚集头呢。我原想月里头就赶到的,不想道儿上,遭了几天雨气,这天到了涿州,我又和我们一个同行相好的喝了一场子。不然,昨日也到了。谁知昨日过芦沟桥,那税局子里磨了我个日头平西,赶走到南海淀就上了灯了。
幸而那里有我个亲戚,在他家住了一夜。今日四更天,就往这里赶,还好,算赶上今日的事了。”安老爷道:“老哥哥来得甚巧,今日正有事奉求。”
说话间,听得那个钟叮当叮当,已打了卯初二刻。老爷道:“咱们且慢闲谈,作正经的罢。”便叫:“玉格呢?”公子这个当儿正在东厢房里待着呢,听得父亲叫他,连忙上来。安老爷便吩咐他道:“是时候了,就安位罢。论理该你姐姐自己恭请人庙才是。但是大远的,她不好自己到外面去,况且她回来还得跪接。你替她走这趟,也是该的。”又说:“这样吉祥事情,你就暂借我的品级,也穿上公服。”安公子答应了一声便走。玉凤姑娘本就觉这事过于小题大作,如今索性穿起公服来了,便问安老爷说:“伯父,回来我到底该怎么样?”安太太接口道:“大姑娘,你不用慌,都有我招护你呢。等我告诉你,你只依着我就是了。”姑娘当下得了主意,眼巴巴只望着请了佛来。
没多时,只见从东边先进来两个家人,下了屏门的门闩,分左右站着,把定大门。便听得门外靴子脚步杂沓之声,吱的一声,屏门开处,先进来了四个穿衣戴帽的家人。各各手执一炷大香,分队前引,后面便是安公子,身穿公服,引了人抬着两座彩亭进来。这个当儿,屋里早有仆妇们捧着个金漆盘儿,搭着个大红袱子,上面放了个小檀香炉,点得香烟缭绕。安太
太拉着姑娘在右首跪下,便把那个香炉盘儿递给姑娘捧着。姑娘此时是怎么教,怎么唱,捧了香炉,恭恭敬敬,直柳柳的跪在那边。一面跪着,不免偷眼望外一看,那些抬的人把彩亭安在檐前,把杠撤了出去。看那彩亭时,前面一个抬的两座不多高的佛像,只是用红绸挖单蒙着,却看不见里面是甚么佛。后面那座彩亭,抬着却象件扁扁的东西,又平放着,不象是佛像,也盖着红绸子。姑娘心里猜道:“这莫不是画像?”
那时安老爷也换了公服,同大家都在廊下站着道:“吩咐请。”公子便走到彩亭跟前,将西边那位请进门来,安在当地那张八仙桌上首;次后又将东边那位请来,安在下首。安老爷这里便叫人接过姑娘的香炉去,说:“姑娘,站起来罢。”姑娘站起,仍向外看。又听安老爷向邓九公道:“老哥哥帮帮我罢。”说着,二人走到后面彩亭前,把红绸揭起。原来是一高一矮、一长一方的两个红锦匣子。邓九公捧了那个长扁匣儿,安老爷便捧了那个高方匣儿,公子随在后面进来。邓九公朝上把那匣子一举,又把身子往旁边一闪,向公子道:“老贤侄接过去。”公子便朝上,双手接来捧着,安在东边小桌上。然后安老爷过来,也是朝上把那匣子一举,安太太这里便道:“姑娘过去接着。”姑娘只得连忙过去。安老爷也一样的把身子一闪,姑娘接过那个匣子来,心里一机伶说:“这匣管保该放在西边小案上。”果见安太太过来招护着,叫她送在那案上安好。
安太太便道:“姑娘先行了礼,好开光安位。”姑娘见是两尊佛像,便打着问讯,磕了六个头。只见安老爷上前,去了那层红绸挖单,现出里面原来还有一层小龛。及至下了迎门龛门,才看见不是塑像,却是两尊牌位。安老爷道:“姑娘请过来,瞻仰瞻仰你这两尊佛。”姑娘过来仔细一看,只见上首那尊牌位,镌的字是“皇亲诰授振威大夫何府君神主”,下首那尊是“皇
清诰封夫人何母尚太君神主”。姑娘这才恍然大悟,说道:“伯母你只说是请佛请佛,原来是给我父母立的神主;这却是侄儿梦想也不到此。”安老爷道:“从来说得好:‘在家敬父母,何用远烧香。’人生在世,除了父母是尊佛,那里再寻佛去。孝顺父母,不必求佛,上天自然默佑,不孝父母,天且不容,求佛岂能忏悔;况佛天一理,他又不是忍受贿赂的衙门,听情面的土司,凭你怎的巴结他,他怎肯忍心害理的违天行事。况且你的意思,找座庙原为近着父母,我如今把你令尊令堂,给你请到你家庙来,岂不早晚厮守;且喜你青云山的约法三章,我都不曾失信。”姑娘此时直感激得泪如雨下,无可再言。
安老爷道:“且待我点过主,再请你安位。”姑娘又不懂点主是怎么样一桩事,只得“人太庙,每事问”。安老爷道:“你不见神牌上主字,那点还不曾点;神像便叫作开光,神牌便叫作点主。”安太太便拉着姑娘道:“你照旧跪在这里,看看点一点,你就磕一个头。”姑娘跪好,安老爷便盥手薰香,请了邓九公、褚一官二位襄点。早有家人预备下朱笔,蓝笔,鸡冠血,净水。邓家翁婿便从龛里请出那神主来。老爷先填了蓝,后填了朱。姑娘跪在那里,只记着磕头,也不及仔细去看。
点完了照旧人龛。安老爷退下。姑娘站起来,安老爷便说道:“姑娘,这安位可是你自己的事了;但是他二位老人家,自然该双双升座,为是你一人断分不过来。况且令尊的神主,究竟不好你捧了人龛,这便是我从前和你讲过的女儿家父亲尊、母亲亲的话,如今也叫玉格替你代劳,你便捧了你令堂的那一位。”
姑娘一听,心里说道:“敢则《三礼汇通》这部书,是他们家纂的,怎么越有礼呢?”只得唯唯答应。老爷看了公子一眼,公子便上前捧了何公的那一位,何姑娘捧了尚太君的那一位,绕过八仙桌子,分左右一齐捧到那座大龛的神床上双双安了位。
你道可煞作怪?只安公子同何姑娘向上这一走,忽然从门外一阵风几,吹得那窗棂纸忒楞楞长鸣,连那神幔上挂的流苏也都飘飘飞舞,好象真个的有神灵进来一般。
一时大礼告成,早有众家人撒开那张八仙桌,去把供桌安好,随即献上了供品,点齐香烛。有例在前,无可再议,便是公子捧饭,姑娘进汤。供完,安老爷肃整威仪的献了两爵酒,退下来。便先让邓九公行礼。邓九公道:“不然,老弟今这回事,不是我外着你说,我究竟要算是在我们姑娘这头儿站着,自然尽老弟你和张老大你们两亲家。你二位较量起来,这桩事是你的一番心,你自然该先通个诚,告个祭。这之后才是我们。”
说着,又回头问着何姑娘道:“姑娘,你想这话是怎么说不是?”
姑娘连称很是。安老爷更不推让,便上前向檀香炉内炷了香,行过礼。姑娘便在下首跪拜。众人看那香烛时,只见灯展长眉,双花欲笑,烟绝宝篆,一缕轻飘,倒象含着一团的喜气。随后,安太太也行过了礼,便是张老夫妻。到了邓九公,便和他女儿女婿道:“我爷儿三个一齐磕罢。”他父女翁婿拜过,邓九公起来,又向安公子:“老贤侄,你夫妻也同拜了罢。也省得只管劳动你姐姐。”安老爷道:“给他叔父婶母磕头,岂不是该的?难道还要姑娘答拜不成?”姑娘笑道:“礼无不答,岂有我倒不磕头的礼呢?”张姑娘此时,早过去西边站了下首。邓九公道:“姑娘,既这等说,可得过上首去。怎么说呢?这里头有个说法,假如你二位老人家,在他们小两口儿磕头的时候,他二个还一揖,答两拜,也只好站上首,断没在下首的。”说着,褚大娘子早把姑娘拉着东边来站着。安公子一秉虔诚的上前炷了香,居中跪下,磕下头去。张姑娘在这边随叩,何姑娘在那边还礼,正跪了不先不后,拜了个成对成双。
列公,可记得那周后稷庙里的缄口金人背上那段铭,说道
是:“戒之哉!毋多言,多盲多祸;毋多事,多事多患。”正经方才姑娘还照一年头里那番斩钢截铁、海阔天空的行径,你们既说不用我还礼呀,我们就算咧,岂不完了一天的大事?无奈她此时是疑心静气,聚精会神,生怕错了过节儿,尸定要答拜回礼。不想这一拜,恰好的合成一个名花并蒂,俨然是金镶玉琢,风舞龙盘。
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四个人在后边看了,彼此点头会意,好不欢喜!正在看着,只见那供桌上蜡烛花,齐齐的双爆了一声。那烛焰起得足有五寸多长,炉里的香烟,袅袅的一缕升空,被风吹得往里一转,又向外一转,忽然向东吹去,从何玉凤面前绕过身后,联合了安龙媒,绾住了张金凤。重复绕到他三个面前,连络成一个团团的大圈儿,好一似把他三个围在祥云彩雾之中一般。玉凤姑娘此时只顾还礼不迭,不曾留意。大家看了,无不纳罕。安老爷在一旁拈着几根胡子儿,默然含笑道:“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子思、子良不我欺。”
一时撤馔,莫浆,献茶,礼毕。褚大娘子便走过来,向玉凤姑娘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姑娘连忙点头。只看她走到安老爷、安太太跟前,说道:“伯父、伯母,今日此举,不但我父母感激不尽,便是我何玉凤也受惠无穷。方才是替父母还礼,如今伯父母请上,再受你侄女儿一拜。”安老爷道:“姑娘,你我二人说不到此。”安太太忙把姑娘扶起。邓九公在旁点着头道:“姑娘你这一拜,拜的真是千该万该。只是来看今日这番光景,你还要称他甚么伯父母,竟叫他声父母就是。”姑娘叹了一声道:“师傅,我岂无此心,只是大恩不轻言报,论我伯父母这番恩义,岂是空口叫声父母报得来的;我惟有叩天祷告,教我早早得见了我的爷娘,或是今生,或是来世,转生在我这伯父伯母膝下作个儿女,那就是我何玉凤报恩的日子!”邓九
公大笑道:“姑娘你现钟不打,倒去等着借锣筛。怎的越说越远,说到来生去了。依我的主意,他家和你既是三代香火因缘,今日趁师傅在这里,再把你和他家联成一双恩爱配偶,你也照你张家妹子一般,作他个儿女,叫他声父母,岂不是一桩天大的好事?”何玉凤不曾听得这句话的时节,还是一团笑脸;及至听了这句话,见她把脸一沉,把眉一逗,望着邓九公说道:“师傅你这话从何说起?你今日大清早起,想来不醉,便是我和你别了一年,你悖悔也不应悖悔至此,怎生说出这等冒失话来!这话你趁早休提,免得搅散了今日这个道场,枉了他老夫妻的一片好心,坏了我师徒的三年义气!”这就是:此身已证菩提树,冰斧无劳强执柯。
要知邓九公听了这话,怎的收场?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证明守宫砂安老爷讽诵列女传
这回书接着上回,表的是邓家父女不远千里而来,要给安公子、何小姐联姻。见安老爷替姑娘给她的父母何大翁、何夫人立了家庙,叫她接续香烟。姑娘喜出望外,一时感激欢欣,五体投地。邓九公见她这番光景,是发于至性,自己正在急于成全她的终身大事,更兼受了安老爷、安太太的重托,便要趁今日这个机缘作个牵丝的月老,料姑娘情随性转,事无不成。
不想才得开口,姑娘便说出“此话休提,免得搅散了今日这个道场,枉了他老夫妻的一片深心,坏了我师徒三年义气。”这几句话来。这话要照姑娘平日性子,大约还不是这等说法。这是安老爷、安太太一年的水磨工夫,才陶溶得姑娘这等幽娴贞静;又兼看着九公有个师徒分际,褚大娘子有个姐妹情肠,才得这样款款而谈。其实按俗话,这也就叫作“翻了”。这一翻,安老爷、安太太为着自己的事,自然不好说话。张太太是不会调停。褚大娘子虽是善谈,看了看今日这局面,姑娘这来头,不是连玩带笑便过得去的,只说了一句:“妹妹,请不要着急,听我父亲慢慢的讲。”此外就是张老和褚一官两个人,早到厢房和公子攀谈去了。安老爷见这位大媒才拿起一把蒲扇来,就抡圆里碰了这等一个大钉子,生怕卸了场,误了事,只得说道:
“姑娘,论理这话我却不好多言。只是你也莫怪了九公,他的来意正为着你师徒的义气,我夫妻的深心,不要搅散了今日这个道场,所以才提到这句话。”
安老爷这一开口,原想姑娘心高气傲,不耐烦去详细领会邓九公的意思,所以先把他这三句开场话儿作了一个破题,好往下讲出个所以然来。那知此刻的姑娘不是青云山和安老爷初次相见的姑娘了。方才听安老爷说了这几句,便说道:“伯父,不必往下再谈了,这话我都明白。请听我说:人生在世,含情负性,岂同草木无知?自从你我三家在青云山庄初会,直到如今,一年之久。承伯父母的深恩,我师傅和这褚家姐姐的厚意,那一时,那一事,那个去处,那个情节,不是要保全我的性命,成就我的终身!我便是铁石心肠,也该知感恩情,诸事听命。
无奈我心里有难以告人的一段苦楚,虽是伯父母善体人情,一时也体不到此,事已至此,我也不得不说了。想我自从十六岁才有知识,便遭了纪献唐那贼为他那贼子纪成文求婚的一桩岔事,以至父亲持正拒婚,触恼那贼,丧了性命。我见父亲负屈含冤,都因我的婚姻而起;我从那日便打了个终身守志,永远不出闺门的主意,好给父亲争这口气。谁知那纪贼万恶滔天,既逼死我父亲,还放我母女不过,所以我才设法着人送了父亲灵柩回京,我自己便保着母亲,逃到山东地面。听说这九公老人家是一位年高有德的诚实君子、血性英雄,我才去投奔他。
为的是靠他这年纪声名替我女孩儿家作一个证明师傅,好叫世人知我母女不是来历不明。及至到了那座青云山栖身,我既不能靠着十个指头趁些银钱,换些柴担斗米;又不肯舍着这条身子作人奴婢,看人眉高眼低,却叫我把什么奉养老母?论我所能的就是我那把单刀,无法只得就这条路上,我母女苟且图个生活。及至走了这条路,说不得风尘肮脏,龙蛇混杂,已就大
不是女孩儿家的身分了。纵说我这个心,心无可愧,见得天地鬼神,我这条身子尚未分明,就难免世人议论。因此我一到青云山庄,便禀明母亲,焚香告天,对天设誓,永不适人。请我母亲在我这右臂上点了一点守宫砂,好容我单人独骑,夜去明来,趁几文没主儿的银钱,供给母亲的薪水。这是我明心的实据,并非空口的报辞。此地并无外人,我这师傅是九十岁的人了,便是伯父。你待我的恩情,也抵得个生身父母,不妨请看。”姑娘一方说着,一面便把袖子高高的掳起,请大家验明。
果见她那只右胳膊上,点着指顶大、旋圆笔正的一点鲜红朱砂印记,深深透人皮肉腠理,凭怎么样的擦抹盥洗,也不褪一些颜色。
当下邓九公父女和张太太以至那些仆妇丫鬟看了,都不解是怎么一个讲究。只有安老夫妻心里明白,看着不禁又惊又喜,又疼又爱。你道他这番惊喜疼爱,从何而来?原来他老夫妻看准姑娘的性情纯正,心地光明,虽是埋没风尘,倒象形迹诡秘,其实信得她这朵妙法莲花出污泥而不染,真有个磨而不磷、涅而不缁的光景。只是要娶到家来,作个媳妇,世上这般双瞳如豆、一时迷山的人,以至糊涂下人,又有几个深明大义的呢?
心里未尝不虑到日后有个人说长道短,众口难辞。只是他二老是一片仁厚心肠,感念姑娘救了自己的儿子,延了安家的宗祀,大处着眼,便不忍吹求到此。如今见姑娘小小年纪,早存了这般苦志深心,他老夫妻更觉出于意料之外,不禁四目相关,点头赞叹。不过这番赞叹,把姑娘个婉转拒婚的心思益发作成了他老夫妻的求亲张本。这便叫:“事由天定,岂在人为?”
玉凤姑娘证明她那点守宫砂后,依然放好袖子,褪进手去,对安老爷、安太太说道:“我这番举动,也就如古人的卧薪尝胆、吞炭漆身一般。原想等终了母亲的天年,雪了父亲的大恨,
我把这口气也交还太空,便算完了这生的事业。那时叫世人知我冰清玉洁,来去分明。也原谅我这不守闺门,是出于万分无奈,不曾玷厚门庭。不想母亲故后,正待去报父仇,也是天不绝人,便遇见你这义重恩深的伯父伯母和我师傅父女两人,同心合意费了无限精神,成全得我何玉凤祸转为福,死里求生,合葬双亲,重归故土。便是俗话也道:‘得个猫儿狗儿识温存。’我何玉凤那时若一定不跟你二位老人家回京,便是不识温存,不如畜类。所以我才预先说明,到京葬亲之后,只求伯父你给我寻座小小的庙儿,近着我父母的坟茔,息影偷生,完成素志。如今承伯父不枉了我栖身庙宇这话,特特的给我父母立了这座家庙,不但我身有所归,便是我的双亲也神有所托。
这是一片良工苦心,这才叫作‘义重如山,恩深似海’。便算你二位老人家念我搭救你家公子那点微劳,也足足的报过来了。
至于人世‘姻缘’两字,久已与我何玉凤无干。便是谕旨纶音,也须原谅个‘人各有志’,更不必再讲到你令郎公子身上了。
想来伯父母该可怜我这苦情,不疑我是推卸。”
姑娘这段话,说了个知甘苦,近情理,并且说得心平气和,委屈婉转,迥不是前番在青云山那输理不输嘴、输嘴不输气的女子。要照这等看起来,敢是今日安老夫妻、邓家母女四人作的这桩事,竟大大的有些欠斟酌?从来问名纳采,古体昭昭,便是爱亲作亲吧,也得循乎礼法,岂有趁人家有事宗庙的这天,大家伙子挤在一处,当面鼓,对面锣,就和人家本人儿嘈嘈说起亲来的?便是段小说,也就作得无礼,何况是桩实事!然而细按下去,却也有个道理。安老爷当日的本意,只要保重这位姑娘,给她立命安身,好完她的终身大事;这段姻缘,并不曾打算到公子身上。因邓九公父女一向心热,定要给公子联姻,成就这段如花美满的姻缘。再加上媳妇张金凤因姑娘当日给她
作成这段良缘,奉着这等二位恩情备至的翁姑,伴着这等一个才貌双全的夫婿,饮水思源,打算自己当日受了八两,此时定要还她半斤;她当日种的是瓜,此时断不肯还她豆子。今生一定要和她花开并蒂,蚌孕双珠,才得心满意足。在安老夫妻也非不知,此刻事事给她办得完全,将她聘到别家,才是公心,娶到自家,便成私见。转念一想,既要成全她,到底与其聘到别家,万一弄得有始无终,莫如娶到我家,转觉可期一劳永逸。
所以才大家意见和同,计议停当,只在今日须是如此如此。然则他四位之中,如安老爷的学问见识,安太太的精神操持,邓九公的阅历,褚大娘子的伶俐,岂不深知姑娘的性儿,怎的就肯这等冒冒失失的提将起来?这也有个原故:在邓家父女一边,是服定了安老爷了,觉得我这把弟,我那二叔的本领,慢说一个十三妹,就让捆上十个十三妹,也不怕弄她不转;在安老夫妻这边,是见姑娘在青云山庄经了那番开导,在船上又受了一路的温存,到家里更经了一年的涵养,近来看姑娘那举止言谈,早把冷森森的一团秋气化成了和蔼蔼的满面春风,认定了姑娘是个性情中人,所以也把性情来感动她。给她父母安葬,便叫公子扶榇代劳。给她父母立祠,也叫公子捧牌代劳。料想她性动情移,断无不肯俯就之理。再经邓九公年高有德,出来作这个大媒,姑娘纵然不便一诺千金,一定是两心相印。到了两心相印,只要姑娘眼皮儿一低,腮颊儿一热,含羞不语,这门亲事就算定规了。至于姑娘当日在青云山庄,因她父亲为她的姻事,含冤负屈,焚香告天,臂上刺了守宫砂,对天设誓,永不适人的这个隐情,便是佟舅太太和她同床睡了将及一年,她的乳母丫头贴身服侍她更衣洗浴,尚且不知!这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四位怎的晓得?所以弄到这边邓老头儿,才拿起那把冰斧来,一斧子就碰在钉子上卷了刃了。那边安老先生见风头不顾,
正待破釜沉舟,讲一篇彻底澄清的大道理,将作了个破题儿,又早被姑娘接过话来?滔滔不断的一套,把他四位凑起来二百多周儿,商议了将及一年的一个透鲜的招儿,说了个隔肠如见。
安老爷听罢,心里暗道:“这姑娘的见解,虽说愚忠愚孝,其实可敬可怜。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场中,断无中止的理。治病寻源,全在痛亲而不知慰亲,守志而不知继志,所以才把个见识弄左了。要不急脉缓受,且把邓老的话撇开,先治她这个病源,只怕越说越左。”因向姑娘叹了一声,说道:“姑娘,你这片至诚,我却影也不知,无怪你方才拒绝九公。如今九公这话且作缓商。但是你这番举动虽不失儿女孝心,却不合伦常至理。经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坤定而后地平天成;女大须嫁,男大须婚,男女别而后夫义妇顺。’这是大圣大贤的大经大法,不同那愚夫愚妇的愚孝愚忠。何况古人明明道着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又道:‘女子,从人者也。’你这永不适人的主见,我窃以为断断不可。你是个名门闺秀,也曾读过诗书。你这就《史鉴》上几个眼前的有名女子看去,讲孝女,如汉淳于思的女儿缇萦,上书救父;郑义忠的妻子卢氏,冒刃卫姑。讲贤女,如晋陶侃的母亲湛氏,截发留宾;周岂页的母亲李氏,具馔供客。讲烈女,如朝重成的女儿玖英,保身投粪;张叔明的妹子陈仲妇,遇贼投崖。讲节女,如五代时王凝的妻子李氏,持斧断臂;李汉曹文叔的妻子,引刀割鼻。讲才女,如汉班固的妻子曹大家,续成汉史;蔡邕的女儿文姬,腾写赐书。讲杰女,如韩夫人的助夫破虏,木兰的代父从军;以至戴良之女练裳竹笱,梁鸿之妻裙布荆钗,也称得贤女。这班人,才、德、贤、孝、节、烈、智、勇无般不有,只不曾听见个父死含冤,终身不嫁的。这是什么原故?也不过为着伦常所关,必君臣、父子、夫妇三纲不绝,才得高、曾、祖、父、身、
子、孙、曾、元,九伦不败。假若永不适人,岂不先于伦常有碍!”
安老爷这一套老说学话儿,算起来话到尽头儿了。无论她怎样说他迂腐,想要驳他,却一个字驳他不倒。姑娘一听,也知安老爷是一团化解自己的意思,无如她的主意是已拿定了,丝毫不用一点盛气凌人的口吻,只淡淡的笑道:“伯父讲的这些话,怎生不曾听得。在这班人以前,又有那一个人作过这些事?想也是从他作起。这永不适人,便从我何玉凤作起,又有何不可!”
读者,著书者曾经听见老辈说过一句阅历话:“越是京城首善之地,越不出息。”只看这位姑娘,才在此京城住了几天儿,不是她从前那丁是丁、卯是卯的行径,已经学会了皮子了。
岂知眼前这桩事,她只顾一闹皮子,可只怕安老爷就难受了。
安老爷料着姑娘不受这话,定有一番雄辩高谈,看她怎的说法,再和她说到本地风光,设法擒题。不想姑娘闹了个皮子,渐渐儿的受了,自己倒出乎意外,一时抓不着话茬儿。
邓九公旁边一看急了。你道他因甚的着急?他此来本是一片血心,这头儿要惠顾把弟,那头儿要成全徒弟,再不料一开口,先受了那么几句厌话,闹了个两头儿都对不住,算是栽了个悬梁子的大筋斗。这一栽,他觉得比当日在人众子里,裁在海马周三跟前,还露着砢碜。只羞得他那张老脸紫里透红,红里透紫,两眼圆睁,满头大汗,把帽子往下推了一推,两只手不住的往下掳汗。及至听安老爷接上话来。料着安老爷定有几句吃紧的话,问得住姑娘。不想安老爷不过和她闹了会子之乎者也,倒背了有大半本《列女传》,渐渐的话有些钉不住姑娘,这不是前番青云山的样子了。再照这么闹会子文诌诌,大事不散了吗?因此他不容安老爷往下分说,便向玉凤姑娘道:“姑
娘,你这话不是这么说。俗话说得好,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是个娘儿们,没这一辈子不出嫁的。再说这桩事,也不是一天儿半天儿的话了,我实告诉你说罢。”说着他便把他和安老爷当日笔谈的那天,他女儿怎的忽然提亲,他怎的立刻就要作媒,安老爷怎的料定姑娘不肯,恐致误事,拦他先莫提起,且等姑娘到京服满之后,再看机会的话,一直说到他父女今日怎的特来作媒,向玉凤姑娘告诉了一遍。告诉完了,重新又叫声姑娘说:“你瞧,凭他怎么样师傅,比你晒日头阳儿看三屋儿也多经过七十多年了。师傅的话没错的,无论你当日通天焚香罚的是什么重誓,都应在师傅身上了,你说好不好?你只依着师傅这话,就算给师傅圆上这个脸了。”
一段话说了个乱糟糟,驴唇不对马嘴,更来的不着。更把个褚大娘子急得搓手,忙拦他说:“你老人家不要着急。这可是急不来的事,事宽则圆。”越是那等拦他,他还是把一肚子话,象倒桶儿的都倒出来。
玉凤姑娘一听,心里一想,照那样说起来,这又不是青云山假西宾的样子,我索性被他们当面装了去了吗?看这局面,连张家夫妻母女三人,只怕也通同一气。别人犹可,我只恨张金凤这个小人儿没良心。当日我在深山古庙,给她联姻,我是何等开心见诚的待她;今日的事,怎的她连个信儿也不先透给我?更可气的是我那干娘,跟了我将及一年,时刻不离,可巧今日有事不在跟前,剩了我一个人儿,叫我和他们怎生打这个交道!心里越想越气,才待要翻,又转念一想,使不得;便算是他们都是有心算计我,安伯父、安伯母二位老人家,好不容易才把我母女死的活的护送回乡。况且我父亲的灵柩,人家放在自己的坟上,守护了这几年了。难道他从那时候就算计我来着不成?何况人家为我父母立茔安葬、盖祠奉祀,是何等恩情,
岂可一笔抹倒?就是我这师傅,不辞年高路远,拖男带女而来,他也是为我好。更何况今日,我既有了这座祠堂,这里便是我的家了,自我无礼,断断不可!还用好言和他们讲理,凭他万语千言,只买不转我一个不就结了。
姑娘主意已定。她便把一脸怒容强变作一团冷笑,向邓九公道:“师傅,你老人家怎的只知顾你的脸面,不知顾我的心迹。人各有志,不可相强。即如我安伯父方才的话,岂不是万人驳不动的大道理。但是一个人存了这片心,说了这句话,岂可丝毫摇动?假如我这心、我这话可以摇动,当日我救这位公子的时候,在悦来店也曾和他共坐长谈,在能仁寺也曾和他深更独对。那时我便学了那班才子佳人的故套,自订终身,又谁来管我。我为甚么把眼前姻缘,双手送给个萍水相逢、素昧平生的张金凤?只这一节,便是我提笔画押的一件亲供,众人有目共照的一面镜子,师傅你就再不必絮叨了。”邓九公道:“照姑娘你这么说起来,我们爷儿今日大远的跑了来干甚么来了?”
老头儿这句话来的更乏。书里表过的,这邓九公虽是粗豪,却也是个久经大敌的老手,怎生会说出这等一句没气力的话来?
原来他这里还忙着一桩事。他此来打算说成了姑娘这桩事,还有一分阔礼满箱,此时忙在这里,秘而不宜,要等亲事说成,当面一送,显这么大大的一个好看儿。不想这话越说越远,就急出这句乏力的话了。
姑娘听了这话,倒不见怪,只说道:“你老人家,今日算来看我,我也领情;算为我父母的事,我更领情。要说为方才这句话来的,我不但不领情,还要怪你老人家的大错。”邓九公哈哈大笑道:“师傅错了,师傅错了!取你师傅的胡子好不好?”姑娘道:“我这话从何说起?你老人家和我相处,到底
比我这伯父伯母在先;吃紧的地方儿,你老人家不帮我说句话儿罢了,怎的倒拿我在人家跟前送起人情来,这岂不大错?再说今日这局面,也不是说这句话的日子,怎么就把你老人家急得这样钦此钦遵,倒像非立刻施行不可。你老人家也该想想:便是我不曾有对天设誓,永不适人的这节事,这话先有五不可行。”
褚大娘子才要答话,安老爷是听了半日,好容易捉着姑娘一个缝子,不可撒手了,连忙问道:“姑娘,你倒是那五不可行?”姑娘道:“第一,无父母之命不可行;第二,无媒妁之言不可行;三,无庚帖;四,无红定,更不可行;到了第五,我伶仃一身,寄人篱下,没有寸丝片纸的陪送,尤其不可行。
纵说五件都有,这话从我一个立誓永不适人的人来说,正是和金刚让座,对石佛谈禅,再也妄想弄得圆通,说得明白了。”
安老爷道:“姑娘,你须知那金刚也有个不忍,石佛也有时点头,何说你说的这五桩,桩桩皆有!”因指着他父母的神龛道:“你看,这岂不是你父母之命?”又指着邓家父女和张亲家太太道:“你看,这岂不是你媒妁之言。你要问你的庚帖,只问我老夫妻。你要问你的红定,却只问你的父母。至于陪送姑娘,你有的不多,却也不到得并无寸丝片纸,待我来说与你听。”
安老爷这话,就如对策一样,才不过作了个策帽儿,还不曾一条条对起来呢!姑娘听了,先就有些不耐烦。邓九公又在一旁拍手道:“好哇!好哇!我看姑娘这还说甚么?”安太太恐怕姑娘着恼,便拉着她的手说:“不要着急,慢慢儿说着,就有个头绪了。”褚大娘子说:“正是这话。好妹子,只记着我当日和你说的‘老家儿说话,再没错的’那句话。还是老家儿怎么说,我们怎么依着。”
姑娘一看这光景,你一言,我一语,是要齐下虎牢关的来
派了。她倒也不着急,也不动气,反笑了笑说道:“伯父不必讲了。你二位老人家,从五更头说到此时也该乏了。我师傅和褚大姐姐大远的来到这里,也着实辛苦了。竟请伯父、张亲家爹,陪了我师傅和褚大姐夫前边坐去。我同伯母和妈妈,也陪了褚大姐姐到房内说些闲话。你我大家离了这个所在,揭过这篇儿去,方才的话再也休提。如不见谅,我总括儿说一句:‘泰山可撼,北斗可移’,我这条心、这句话,万不能改!我言尽于此,更不再谈,凭你大家万语千言,却莫怪我不答一字。”
说着,只见她退了两步。果然照褚大娘子前番说的那光景,把小眼儿一搭撒,小脸儿一括搭,小腮膀子儿一鼓,抄着两只手,在桌儿边一靠,凭你是谁,凭你是怎样和她说着,再也休想她开一开口。这事可糟了,糟很了!糟得没底儿了!
原来今日这桩事果然说成,不是还有个十天八天、三月两月起耽搁,只因安老爷一愁姑娘难于说话,二愁姑娘夜长梦多;果然一言为定,那问名纳采、行聘送妆,都在今日这一天、即在今日酉时,便要迎娶过门了。此刻这虽是怎等一个清净坛场,前头早巳结彩悬灯、排筵设宴,吹鼓手、厨茶房、傧相伴娘、家人仆妇,一个个擦拳磨掌,吊胆提心的,只等姑娘一句话应了声,立刻就要鼓乐喧天,欢声匝地,连那顶八人猩红喜轿也早已亮在前面正房当院子了。安老爷、安太太虽不曾请得外家,也有好几位得意门生,同心至好,以至近些的亲友本家,都衣冠齐楚的在前边张罗,候着贺喜。不想姑娘这个当儿,拿出那老不言语的看家本事来。请问这种情形,叫安老爷一家怎生见人?邓、褚两家怎的回去?便是张老夫妻,那逢山朝顶,见庙磕头和一年三百六十日的白斋,那天才是完了愿?至于安公子空空搭了几个月的嘴,今日之下,把只煮熟的鸭子飞了,又叫张金凤怎生对他的玉郎?又叫何玉凤此后怎的往下再处?你道
糟也不糟?那可就叫作整本的“糟女传”,还讲甚么《儿女英雄传》呢!不过,安水心先生是何等心胸本领,岂有想不到此,不防这一着的道理。然则何不一开口,就照在青云山口似悬河的那派谈锋,也不愁姑娘不低首下心的诚服首肯,又和她皮松肉紧的谈了一会子道学,又指东说西的打了会子闷葫芦呢?这便叫作“呈游谈易,发庄论难”。当日在青云山,是先要笼络往这姑娘,不得不用些权术;今日在此地,是定要成全这姑娘,不得不用些正经。既讲到权术、正经,见一切诙谐话,俳优话,比喻话,影射话,都用不着。再说安老爷本是个端方厚重的长者,才一时坐在堂前,就要作姑娘的阿翁了。一片慈祥,虽望着姑娘心回意转,却绝不肯逼得姑娘理屈词穷。他心里却早有了个成算。及至见姑娘话完告退,不作一声,他便使两眼望着太太道:“太太,你听姑娘终改不了这本来至性。你我倒枉用了这番妄想痴心,这便怎样才好?”安太太似笑非笑、似叹非叹的应了一声,老夫妻两个,四只眼睛一齐望着媳妇张金凤。
张金凤见公婆递过眼色来,便越众出班的道:“今日这事,算我家一桩大事。公婆父母都在前头,再说九公和褚大姐姐是客,又专为这事而来,却没媳妇说话的分儿。但是我姐姐的性格儿,我知道她是:肯的,不用人求;她果然不肯,求也无益。公公,不必往下再说了。依着我姐姐的话,真个陪九公到前面坐去,让媳妇问问姐姐。或者我姐姐还有甚么不得已的苦衷,说不出的私话,也未可知。我们女孩儿对女孩儿没个碍口难说。婆婆和妈妈在这里陪着褚大姐姐,也好谈谈这一年不见的闲话儿,不必费心劳神,这事完全责成在媳妇身上,公婆你想如何?”
安太太就先说:“你小人儿家,可有多大能耐呢?要作这么大事,你能吗?”安老爷摇着头道:“媳妇,你看我两个老人家,处在这要进不能、要退不可的去处,得你来接过我们这个担子
去,我们岂不愿意。但是这桩事的责任太重,你却比不得我同九公:我两个作不成,大家不过说一句这事想的不仔细,谋的不周全。你一个作不成,有等知道的,道是你姐姐的心热;有等不知道的,道你本就不能尽心,不曾着力,有意败事,无意成功。倘被亲友中传语开去,你小小年纪,这个名儿却怎生担得起!”他翁媳两个,这阵真话儿假说着,假话儿真说着,也不知是他家搭就了的伏地扣子,唉!也不知是那燕北闲人因张金凤从第七回出名,直到第二十五回,虽是逐回的露面登场,总不为作到她的正传文章,写得出色。如今且不去管它。
何玉凤先听得张姑娘说她“但是肯的,不必人求;果然不肯,求也无益”,不觉暗喜道:“到底还是她知道我些甘苦。”
及至听她说倒也不劳公婆父母,也不用褚大娘,只把这事责成在她身上这些话,又不禁转喜为怒起来,暗道:“好个小张金凤,难道连你也要和我作对不成?果然如此,可算你猴儿拉着小人儿坏肠子了!少停你不奈何我便罢,你少要奈何我;一奈何我,也顾不得哪叫情哪叫义,我要不起根发脚把你我从能仁寺见面起的情由,都给你当着人抖搂出来,问你个明明白白,我白闯出个十三妹来了。”想罢,依然坐在那里,一声不响。
张金凤分明看见姑娘那番神情,只不在意,她依然答应公婆道:“媳妇岂不知公婆这层怜惜媳妇的心,只是九公同褚大姐姐和姐姐说,姐姐尚不容;公婆和姐姐说,姐姐又何能容。我爹妈在此,更不能说。例有个能说会道的舅母呢,今日偏又不在这里。媳妇若再袖手旁观,难道真个的今日这桩事就这样罢了不成?慢说媳妇受些冤枉谈论,便触怒了姐姐,随姐姐怎样,媳妇也甘心情愿。公公只管安坐前厅,再听消息,让媳妇去求姐姐。幸而说得成,不敢领公婆的赏赐;万一不成,再受公婆的责罚。”安老爷听到这里,只和太太说了声:“太太,我们也
只得如此。”说完,拉了邓九公,头也不回,竟自去了。
何玉凤看了,越想越气,她在那里梗着小脖颈儿,撑着一个小鼻翅儿,挺着腰板儿,双手扶定着膝盖头,匹马单枪,只等张金凤过来说话,打算等她一开口,先给她个下马威。那知人家不过来,只见她站在当地,向那群婆儿丫头说:“你们是听住了热闹儿了,褚大奶奶和二位太太的茶也不知道换一换,烟也不装一袋,也该给姑娘倒杯茶来。”众人听了,忙着分去倒茶。倒了茶来,她便先端了碗茶,亲自捧到姑娘跟前说:“姐姐,喝点茶罢。”姑娘欲待不理,想了一想,这是在自己家祠堂里,礼上真说不过去,没奈何站起身来,学了人家一句,说了六个大字道:“多礼我不敢当。”张金凤也只作个不理会,回身便向褚大娘子装了袋烟,褚大娘子道:“妹子,请坐罢。
怎么只是劳动起你来了?”张姑娘笑道:“我到你家,你怎么服侍我来着呢?”说着,又给婆婆递了袋烟。安太太一手接烟袋,只扬着脸,皱着眉,望着她长出气。张姑娘但低头微笑,然后才给她母亲装烟,不过给她母亲装烟,却不在那儿等烟抽着了。只见她用小手子擦干净了烟袋嘴儿,闪着身子,把烟袋锅儿靠在左边,烟袋嘴儿让在右边,用着弯胸伏背的那等递法儿。她装好烟,却用左手拿着烟袋,右手拿着香火说:“你老人家自己点罢。”原来并不是她姑奶奶的脾气,亲家太太那根烟袋,实在又辣又臭,恶歹的难抽。只见那张太太愁眉苦脸的向她道:“姑奶奶,你别闹了。你道,这还有甚么心肠抽这烟呢?”张金凤道:“妈,不吃会子烟,这亲就说成了?就让你老人家再许三百六十天的不动烟火,不成还是不成啊!”说得褚大娘子和太太掩口而笑。姑娘听了,益发不受用。又听安太太吩咐道:“你们也给你大奶奶装袋烟儿。”因和张金凤道:“你有甚么话,只管坐在那里和姐姐说。”张金凤答应一声过
去,便挨着玉凤姑娘坐好。恰好华妈妈送上一碗茶来,张姑娘接过茶来,一面喝着,一面目不转睛的看着那碗里的茶打量主意。
霎时喝完了茶,柳条儿又装上烟来,因见太太在上面坐着,她便隐着烟袋,递给她家大奶奶。张姑娘接过来,不敢当着婆婆公然就抽烟儿,便顺在身旁,回过身去,抽了两口,又扭了头,喷净了口里的烟,便把烟袋递给跟人,暗暗的摇摇头说:“不要了。”从来造就人材,是天下第一件难事,不过一个北村里的怯闺女,怎的到了安太太手里才得一年,就会把她调理到如此。
张姑娘正待说话,只听婆婆那里吩咐晋升女人道:“你告诉院子里听差的那几个小厮,此时无事,先叫他们出去,等用着再叫。他们那里是听差,都贪着听热闹儿呢!就连你们也可以换替着在这里伺候,那供桌上的蜡尽了,先不用换呢。大家答应了一声,忙去传话。张姑娘这才把身子向玉凤姑娘斜签着坐了,未经开口,先和容悦色低声下气的叫了声:“姐姐。”
只见姑娘把眼皮儿往上一闪,冰冷的一副面孔,问道:“怎么样?”只看第一句,这亲就不象个说的成的样子了。张金凤道:“姐姐,我可敢怎么样呢?我只劝姐姐先消消气儿。妹子另有几句肺腑之谈,要和姐姐从长细讲。”正是:千红万紫着花木,先听莺声上柳条。
至于张金凤和何玉凤怎样开谈?这亲事到底说得成也不成?
在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六回
灿舌如花立消侠气慧心相印顿悟良缘
何玉凤听得张金凤对她说,“另有几句肺腑之谈,要和姐姐从长细讲”,她便把那一脸怒气,略略的放缓了三分,依旧搭撒着眼皮儿说道:“你若果然有成全我的心,惠顾我的话,就请说。要是方才伯父和九公说的那套,我都听见了,也明白了,免开尊口。”张金凤笑道:“姐姐又来了,难道姐姐没听见公婆怎的吩咐我,我怎的回禀公婆?妹子此时除了这话,还有甚么和姐姐说的?只是妹子说的虽是这套话,却和公公说的有些不同。先头公公说的,姐姐永不出嫁断使不得的这句话,妹子此时更不必向姐姐再问原故,和姐姐再讲道理。只知这事是断使不得,得遵着公公的话定了。至于妹子又晓得些甚么,说起来,可不能象公公讲的那样圆和婉转。这里头,万一有一句半句不知深浅的话,还得姐姐原谅妹子个糊涂,耽待妹子的年小;便是姐姐不原谅妹子,不耽待妹子,那怕姐姐就打两下子,骂两句,都使得。可不许装糊涂,不言语。就让姐姐装糊涂不言语,我可也打破砂锅,到底问明白了,我好去回我公婆的话。这话先得讲在头里。”
姑娘这么一听,觉她这话来得比自己还狡猾,只得绷着个脸儿说道:“既如此,请教。”张金凤道:“姐姐既要我说,
你我这些繁文散话都收起来,我们只讲实在的。第一,姐姐得顾着九公这位老人家。姐姐要知人家是九十岁的老人家,他老人家要不为给姐姐提这桩的事,大约从今日到他庆二百岁;也不肯大远的往京里跑这趟。就算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和你我同辈,为姐姐都是该的;他两个自然也为这九十岁的老人家跑上千里的地,作儿女的不放心,所以才跟了他老人家来。姐姐,替他两个想想,一路服侍这么一位老人家,晓行夜住,渴饮饥飧,人家得悬多少心,费多大神!通共算起来,人家都是为姐姐一个人儿呀!再说姐姐就得看我公婆,我公公去年遭了那等不顺的事,无原无故,只为不会巴结上司,丢了官,惹了气,变了产,破了财,还在县监里坐了两个月出来,依然是满面精神,无烦无恼。据婆婆说,脸面儿比在外面倒胖了;自从心里有了姐姐这件事,今年剧清减了许多。腰里的带子,是我新近缝的,比去年撙进一寸多去了。我婆婆去年这时候,和姐姐初次见面的时候,姐姐还该记得真,说起时四鬓刀裁的;自从心里有了姐姐这件事,这些日子,左右鬓角儿上,竟有十几根白头发了,这也都是为姐姐。讲到我爹妈,却不曾在姐姐跟前有甚么大好处。只我妈从去中一口白斋直吃到今日,近来更添了半夜里起来烧子时香,这个样儿的冷天,直橛橛的跪在风地里,举着棵香,一面烧香,一面磕头,一直等手里的香尽了才站起来;姐姐在里间屋里跟着舅母睡,大约就未必知道。姐姐只想我心疼不心疼?我爹是每月初一一遍前门关帝庙,十五一遍前门菩萨庙。只要在内城住,出遍前门,可费甚么呢?姐姐想从这里去,这是多远道儿,他老人家是风雨无阻,步行前去,不吃一口东西,不喝一口儿水,嘴里不住声儿的念着,这也都是为姐姐。
我只想着,姐姐,万事都不必讲,只看这五位老人家分上,无论有甚么样的为难,是怎么的受屈,不必等妹子求,姐姐也该
没的说了。姐姐若果然没的说,妹子往下千言万语,都不必提,只给姐姐磕头,回复了公婆就完了事了。”
张金凤这一段话主意就来得不弱,只因她一眼看定了姑娘是个性情中人,所以只把性情话打动她。要说何玉凤不会被打动,绝无此理。只是她心里的劲儿一时背住扣子了,转不过磨盘儿来,只听见说道:“这话,妹子你就不讲,我岂不知?讲到这几位老人家,待我的光景虽是不同,同一恩深义重,须放着我何玉凤不死,我今生能报,便是今生;来世能报,便是来世。天地鬼神,都听得见这句话,我何玉凤绝不食言。要说妹妹你一定叫我把我的终身大事,去在人跟前报恩,这可断断不能从命。至于你我,我虽说是施恩不望报,你也切莫是受恩便忘报。你可记得你我在能仁寺庙内初会的时候,我待你也有小小一点人情的!今日之下,你不想个方儿帮我罢了,怎的倒拿这话儿挤起我来?妹妹,你莫非也略差了些儿?”说着,便把那眉头儿一斗,眼神儿一足,就有个待要发作的样子。张金凤不等她发作,说话比先前高了一调。
这个当儿,安太太和褚大娘子只低言俏语在那边闲谈,绝不来管。张太太忽然接上话了说:“奶奶,你好好的和她说,别要和她着急变脸的啊!”张金凤一面回答她母亲说:“这事不与妈相干,不用你老人家管。”一面和姑娘说道:“我张金凤只道姐姐把从前能仁寺的事忘了呢!原来姐姐还没忘,这话倒好说了。只是妹子断想不到,落得姐姐说我不帮姐姐、倒挤姐姐的这句话。姐姐既这样说,大约今日这亲事,妹子在姐姐跟前断说不进去,我也不必枉费唇舌再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了。只是妹子还有几句不知进退的话不得不交代明白。为件么呢?此时假如妹子说了,姐姐始终执意不从,日后姐姐万无后悔的,妹子也无抱愧的。倘然不说,日后姐姐想过滋味儿
后悔起来,说道:‘哎!原来如此!不过当日别人不肯多句话儿罢了,怎的张金凤她也不提补我一声儿?’那时妹子可就对不住姐姐了。”她说着,把座儿向前挪了一挪,身子向前凑了一凑,问着何玉凤道:“妹子先要请教姐姐。当初一日,我同姐姐的妹夫玉郎,两个人在黑风岗能仁寺庙里,双双落难,他的一条命,离见阎王爷就剩了一层纸儿了;我的一条身子,离掉在靛缸里,也只差着一根丝儿了。那时亏了谁,全亏了姐姐!
姐姐非亲非故横身出来,弹打了和尚,刀劈了众僧,救了我两个的性命,便是救了我两家的性命,我两家生生世世也感激不尽,报答不完。”
张金凤才说到这里,何玉凤便拦她说:“这是已往之事,与今日何干,要你讲这些没紧要的闲话?”张金凤道:“怎么闲话呢?姐姐,盐从那么咸,醋打怎么酸,不有当初,怎得今日?只是我想着当初,姐姐既救了我两家性命,姐姐的心是尽了,事算完了。那时候我替姐姐计算,就该尘土不沾,拍腿一走。那怕玉郎他再撞见几个骡夫,我再撞见几个和尚,那是我两个的定数难逃,姐姐于心无愧。我不懂姐姐,无端的把我两个强扯作夫妻,这是怎么个意思?”
何玉凤听了这话,大是诧异,忙说道:“你这话问得奇呀!
那时我见你两个,末路穷途,彼此无靠,是我一片好心,一团热念,难道我有什么贪图不成?”张金凤笑道:“可又来,谁又说姐姐有甚么贪图来着呢?但是我想我那时候,虽说无靠,到底还有我的爹妈;他虽无靠,和我还算得上个彼此。姐姐如今只剩了孤鬼似的一个人儿,连个彼此都讲不到,是算有靠啊?
是不算末路穷途啊?还是姐姐当日给我两个作合,是一片好心,一团热念;我公婆今日给你两个作合,是一片歹心,一团冷念呢?怎么倒招出姐姐一无这个、二无那个这许多累赘来了?请
教。”何玉凤道:“这个又当别论。”张金凤道:“唉!一样的人,一样的事,你还是当日的你,我还是当日的我,他还是当日的他,怎么又当别论呢?姐姐,你方才开口便道是一无父母之命。姐姐和妹子都算不得读过书,父母之命这句话,也还该记得一个明白。这句书的下文是‘钻穴隙相窥,窬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此乃原是作官的话,本与女孩儿出嫁无干。就让扣着字面儿讲说俗话,也说的是一个女孩儿家有爹娘在头上,要是不等着爹娘许人家儿,自己就在墙上挖个窟窿儿,和人家的男子偷着相看,相看准了,跳过墙去就跟了人家走了,连她的爹娘和世上的人可就都把她看得轻贱了。这是盂夫子当日和周霄打了一个‘莺莺跳过粉皮墙’的反西厢反磕儿;不是说爹娘没了,没有爹娘说给人家的了,这一辈子就该永远不出嫁。要都照姐姐这等讲起来,世界之大,何止数万万人,少说这里头也有一停儿没爹娘的女孩儿,只好都当姑子去罢,那里给她找这些座姑子庵儿呀?要讲到姐姐身上,并且说不得无父母之命。这话怎么讲呢?假如我公婆在不曾替姐姐给叔父婶娘立这座祠堂以前,便和姐姐提到亲事,那无怪姐姐作难。如今既有了这座祠堂,可是姐姐说的,便算姐姐的家了。这座龛,也可就算得是叔父婶娘的住房了。我公婆亲自到姐姐家,在二位老人家跟前,跪在地下求这门亲,怎么叫无父母之命?姐姐要算一定得二位老人家应了,才算父母之命,诚则灵,许我公婆诚求,就许他二位老人家有个显应。虽然万事是假的,但只看方才玉郎同你奉主安位的时候那阵风儿,不是个显应吗?方才我公婆行礼的时候,那香烛的一派喜气,不又是个显应吗?”
何玉凤听了这话只管摇头。张金凤道:“姐姐你必又是不信这些,请问到了你我三个人下拜的时候,那一缕香烟,忽然的转成那个大圆圈儿,凝结不散,把你我三个团团的围住,还
要神气灵感到甚么分儿上去?那个工夫儿就短了两位神主真个的说一句:‘姑爷请起了。’这是屋里这上上下下三四十人亲眼见的,难道是我张金凤无中生有的造谣言?那是独姐姐你没看见呢,还是你也看见了不信呢?要说你,又讲到你那些甚么英雄豪杰不信鬼神的话,要知道虽圣人尚且讲得‘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就让姐姐是个英雄,也不能不信圣人,不信你的父母。”
何玉凤道:“你到底那里来的这些没影儿的话?”张金凤道:“就算我这话没影儿,等我说句有影话几。姐姐,我曾听见公婆说过,当日你家祖太爷临危的时候,你家婶娘正怀着你。
你家祖太爷,把我公公和你家叔父叫到跟前,亲口嘱咐说,倘得生个男孩儿,便叫他跟着我公公读书;即或生个女孩儿,长大也要许个书香人家,配个读书子弟。这话我公公在青云山庄也曾和姐姐说过,姐姐也该记得,难道这也没影儿的?细想那老人家当日的意思,未必不就指的是今日的事,只是不好明说。
老辈子的心思见识,断不得错。便是叔父婶娘,现在今日之下,我公婆上门求这门亲,他二位老人家想起你祖太爷的话来,只怕还没个不欢天喜地的应许的。然则方才那些显应,怎见得不是他二位神灵有知,来完成这桩好事?照这等说起来,姐姐不但有父母之命,还多着一层祖父之命呢!这话方才我公公指点得明白,姐姐不耐烦往下听,就算定是无父母之命了。姐姐可记得你在能仁寺给我同玉郎联姻的时候,人家辞婚,开口第一句说的就是无父母之命啊。人家可是父母现在,只因不在眼前,婚姻大事,不奉父母之命,自己不敢作主。人家的话却比姐姐说得响,理也比姐姐讲得足。那时姐姐不依,三句话不合,扬起刀来就讲砍人家的脑袋。请问一个人有个不怕砍脑袋的吗!
及至人家没法儿了,跪下求姐姐开恩,姐姐这才喜欢了,就在
那希脏温臭的和尚屋子里,桌子上搁了盏灯,说这就算你父母之命,叫我们俩朝上磕头罢。姐姐的话,敢不听么!我两个连忙就朝着那盏灯磕了头,算领了父母之命。究竟说起来,他的父母,我的公公,还在山阳县县监里;他的母亲,我的婆婆,还在淮安城饭店里呢!纵说那时候,我的父母算在跟前,到底这是他的父母之命啊!这样看起来,人家不奉父母之命,姐姐就可以硬作主张。姐姐站在自家祠堂屋里,守在父母神主跟前,又有这等如见如闻、有凭有据的显应,还道是无父母之命。一般儿大的人,怎么姐姐的父母之命就该这等认真,人家的父母之命就该那等将就,这是个甚么道理?姐姐讲给我听。”
姑娘还是平日那不服输不让话的脾味儿,把眉儿一挑,说道:“这个不想!”只说了这四个字,底下却一时抓不住话头儿。张金凤便问着她道:“这个那个呀!姐姐听听着罢,我还有话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二无媒妁之言,我请教姐姐,到底怎么是媒,怎么是妁呀?我知道男家的媒人叫作媒,女家的媒人叫作纳。这是个大礼。到了如今的时候儿,或者两家儿本是至亲相好,请一位媒人的也尽有。再讲到我们旗人的老规矩,我听婆婆说起来,甚至还有不用媒人,亲身拿柄如意,跪门求亲的呢!讲到姐姐今日这喜事,不但有媒有妁,并且还请的是成双成对的媒妁,余外更多着一位月下老人。姐姐不信,只看今日祠堂里这行礼的次序就知道了。今日这个礼节,讲远近儿,讲岁数儿,讲亲友,讲甚么,也该让九公和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先行礼才是。为什么大家倒先尽我公婆行礼,我公婆怎么不谦不让,就先行起礼来了?姐姐心里明白不明白?”何玉凤道:“这因伯父母替我家立的祠堂,所以先请他二位通诚告祭,你难道不知,要来问我?”张金凤道:“我知道是通诚。我知道通的不是告祭的诚,通的却是求亲的诚,等我告诉明白了。姐
姐,我公婆第一起行礼,就是求亲。我父母第二起行礼,便是男家请来问名的大媒。九公和褚家姐姐夫妻,第三起行礼,便是你女家的主婚大媒。现放着媒妁双双,大礼全备,怎么叫作无媒妁之言!这话,方才公公分明指点给姐姐,姐姐也不耐烦往下听。姐姐想想,姐姐当日把我配给玉郎的时候,除了姐姐和姐姐那把刀,那是他的媒,那是我的妁呀?可倒别的人家作媒,是拿把蒲扇;姐姐作媒,是拿把刀。一手托两家,当面鼓,对面锣,不问男家要不要,先问女家给不给。那个当儿,我家敢说不给吗?姐姐是恩人呀!及至把我家问得牙白口清,千肯万肯,人家这才不要了。姐姐一怒,可就耍起刀来了。姐姐,可记得姐姐耍刀的那个当儿,可是已经当面把我许给人家了。
那时我只怕他那个死心眼儿,姐姐这个天性,一时两下里合不拢来,姐姐认真把他伤了,姐姐想我该怎么好?我焉得不急!
没法儿也顾不得那叫羞臊,跟着他跪在地下,求姐姐吩咐,怎么说,怎么好,姐姐这才没得说了。手里放着把刀,奚落了我们一阵,说:‘你们俩媒都谢了,还闹的甚么假惺惺儿。’这是我张金凤当日经过的大媒!姐姐,姐姐强煞是个黄花女儿呀!
今日之下,我公婆恭恭敬敬,给姐姐请了一堂的媒人来,就算我爹妈不能说甚么,不能作甚么,也算一片诚心。褚家姐姐夫妻三位又是成双成对,再加上九公多福多寿的一位老人家,大伙儿跪起八拜的,朝上磕头求亲,姐姐还不认是媒妁之言。请教,这比我们叫人拿着把刀逼着成亲的何如?一般儿大的人,怎么姐姐给我作媒就那样霸道!他众位给姐姐作媒,就这等烦难!这是个其么讲究?姐姐说给我听!”
何玉凤听了这话,渐渐低垂粉颈,索性连那“这个”两字也没了,只抬起眼皮儿来,恶恶实实的瞪了人家一眼。张金凤道:“姐姐!说话呀,瞪甚么?我呕姐姐一句,不用瞪了,连
汤儿吃罢,等着我还声话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三无庚帖。这庚帖姐姐讲究的自然就是男女两家的八字儿了。要讲玉郎的八字儿,就让公婆立刻请媒人送到姐姐跟前,请问交给谁?还是姐姐自己会算命啊,会合婚呢?讲到姐姐的八字儿,从姐姐噶拉的一声,我公公婆婆就知道,不用再向你家要庚帖去。姐姐要说不放心,此时必得把两八字儿合一合,老实告诉姐姐,我家合了不算外,连你家也早已合过了。”何玉凤道:“今日你怎的清醒白醒,说的都是些白话?”张金凤道:“我一点儿也不是梦话。我听见说,你家叔父婶娘,从你小时候给你算命。就说你这八字儿,四个‘辰’字,叫作地支一气,土星重重,将来是个有钱使的命,要再配个属马的姑爷,合成天马云龙的格局,将来还要作一品夫人呢!这话姐姐要不知道,只问你家戴妈妈。大约姐姐不用问,也不是不知道。要果然知道,更用不着装糊涂。至于那些算命瞎子的奉承话儿,原不足信。只讲叔父婶娘当日给你算命,可可儿的那瞎子就说了这等一句话。你可可儿的在悦来店遇着的是这个属马的,在能仁寺救了的也是这个属马的,你两个只管南北分飞,到底同归故里。姐姐,你算这里头,岂不是有个命定么?你同邓九公、褚大姐姐扭得过去,又同我公婆扭得过去,你难道还同你的命扭得过去不成?
公公方才说:‘你要问庚帖,只问他二位老人家。’说的正是这句话。姐姐不甚解,只说是无庚帖。可怜我张金凤,说婆婆家的时候儿,我知道甚么叫个庚铜啊,庚铁呀!单讲我还承姐姐问了问我的岁数儿,也就没管我那月那日那时生的;到了玉郎,要不是我方才提他是属马的,大约直到今日,姐姐还不知道他是属飞鹰呢?属骆驼呢?便没庚帖,我们受姐姐的好处,也作了夫妻了。况且姐姐的庚帖不是没有,只是此时就请姐姐看略早些儿;姐姐如果一定要见个真章儿,少一时自然看得见。
我只问姐姐,一般儿大的人,怎么姐姐给我说人家儿,这庚帖就可有可无;九公和褚大姐姐给你说人家儿,两头儿合婚,有了庚帖还不依,这话怎么说?姐姐请讲给我听。”
张金凤说话的这个当儿,她母亲只愁眉苦脸的,一声儿不言语,坐在那里噗哧噗哧,一袋的一袋的吃那老叶子烟儿。安太太和褚大娘子二人只管说些闲话,却是留神细听张金凤的话,细看何玉凤的神情,只见何玉凤听了这段话,低首寻思,默默不语。你道她这是甚么原故?原来姑娘被张金凤一席话,把她久已付之度外的一肚子事由儿,给提起魂儿来,一时摆布不开了。她只在那里口问心,心问口的盘算道:“且住!要讲算命圆梦这些不经之谈,我可自来不信。只是父母给我算命的这几句话,却是的确有的。纵说这话不足为凭,前番我在德州作那个梦,梦见那匹马,及至梦中遇着了他,那马匹就不见了,并且我父母明明白白吩咐我的那个甚么‘天马行空,名花并蒂’的四句偈言,这可真而且真的。我那时便想到他的名字是个‘骥’,所以才留心回避。还不曾晓得他是属马。要照张金凤方才这话听起来,再合上父母给我托的那个梦,算的那个命,莫非万事果然有个命定么?天哪!我何玉凤怎的这等命苦,要想寻条清净路走走,都不能够!”想到这里,不禁长叹了口气。
张金凤道:“姐姐叹气也当不了说话,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姐姐不用胡思乱想,好好儿的听着罢。姐姐方才又道是四无红定。讲到这层,这个话就可久了。在姐姐想着,自然也该照着外省那礼法儿,说定了亲,婆婆家先给送匹红绸子挂红,那叫红定在先,我也知道是那么着。及至我跟了婆婆来,听婆婆说起,敢则他们旗人家不是那么桩事,说也有用如意的,也有用个玉玩手串儿的,甚至随身带的一件活计都使得。讲究的是一丝片纸,百年为定。要论姐姐的定礼,不但比这些东西还贵重、
还吉祥,并且两下里早放过定了。说不得四无红定。”
何玉凤听到这里,心里道:“张姑娘今日只怕是疯了,满算我叫你们装了罢。我也是个带气儿的活人,难道叫人定了我去,我会不知道,这不是新样儿的吗?”她只顾这么想,却不由得口里要问,又苦于问不出口,说:“我的定礼在那里呢?”
只急得两只小眼睛儿,来回的旋转。张金凤知道她心里有些诧异,笑道:“这话姐姐大概又是不信。方才公公说你要问红定,只问你的父母,分明指的是神龛旁边两个红匣子。姐姐不信,不耐烦,不往下听了,可叫公公有甚么法儿呢!”原来姑娘自从邓九公和她开口提亲,一时事出意外,这半日只顾撕掳这桩事,更顾不及别的闲事。如今听了这话,猛然想起,愣了一愣,心里说道:“是啊。方才我见捧进那两个匣子来,我还猜道是画像,及至闹了这一阵,始终没得斟酌这句话。他说,这两个匣子就是红定,莫非那长些的匣子里装的是尺头,短些的匣子里放的是钗钏?说明之后,他们竟硬放起插戴来,那可益发是生作蛮来不循礼法,我可也就讲不得他两家的情义,只得破着我这条身子性命,和他们大作一场了。”
读者必然以为,这两个红匣子我们也料得到,定是那张雕弓,那块宝砚,岂有何玉凤那等一个聪明机警女子,倒会想不到此?还用这等左疑右猜,这不叫作不对卯榫儿了么?但这位姑娘虽是细针密缕的一个心思,却是海阔天空的一个性气。平日在一切琐屑小节上,本就不大经心。即如她当日第一次的借弓,一心只知保护安龙媒、张金凤的性命资财;第一次的留砚,只知这桩东西是他安家一件世传之物,也如自己的雕弓一般,更兼那时庙里闹了那等一个大案,也虑到那上面款识分明的砚台落在他人手里,倘然追究起来,不免倒叫安家受累,此外并无一毫私意。第二回借弓,在她以为是已经转赠邓九公的东西
了。至于褚大娘子又把那块砚台,随手放在她衣箱里,也只道是匆忙之际,情理之常,不足为怪。却不是这位姑娘没心眼儿,她本无那些无来由的私意,叫她从那里用那些不着己的闲心去呢?这却和那薛宝钗心里的通灵宝玉,史湘云手里的金麒麟,小红口里的相思帕,甚至袭人的茜香罗,尤二姐的九龙佩,司棋的绣香囊,并那椿龄笔下的“蔷”字,茗烟身边的万儿,迥乎是两桩事。况且诸家小说,大半是费笔墨,谈淫欲,这《儿女英雄传》却是借题目写性情,从通部以至一回,乃至一句一字,都是从龙门笔法来的,安得有此败笔?我们也只看得个热闹,倒还不容易看出他的意旨在那里呢!原来这两件东西,在案上放了这半日,姑娘也不曾开口问问,打开瞧瞧。从五更头进门起,五官并用,片刻不闲,安好神位,行过礼,谢了安老夫妻站起来,不曾转身,邓九公劈面开口第一句就是提亲的这桩事,大家一直嘈嘈到此时,甚么功夫儿容她去说这句话,看这两桩东西?
张金凤见何玉凤虽是在那里默坐不语,眉宇之间却露着一团怒气,知她定为着这两个匣子说得含糊,猜不透彻,有些不耐烦。在平日的张金凤,见了姑娘这个神情,那里还敢和她抗衡;到了今日的张金凤,却同往日大不相同,这又是何故呢?
一来,她自己打定主意,定要趁今日这个机缘背城一战,作成姑娘这段良缘,为的是好答报她当日作成自己这段良缘的一番好处。便因此受她的委屈,也甘心情愿。二来,这桩事任大贵重,方才一口气许了公婆,成败在此一举,所以不敢一步放松。
三来,她的那点聪明,本不在何玉凤姑娘以下,况又受了公婆的许多锦囊妙计,此时转比何玉凤来得气壮胆粗,更加上公婆口里不好和她说的话,自己都好说,无可碍口,便是把她惹翻了,今昔的情形不同,也不怕她远走高飞,拿刀动杖,这事便
有几分可操必胜之券。主意已定,趁那何玉凤不得主意,她转拉了她一把道:“姐姐,你且和我看看你那红定再讲。”不想这一拉,却正合了何玉凤的式了,暗想道:“她既拉我去同看,料想安伯母不至拿着钗钏,硬来插戴,这事还有辗转。”她便跟着张金凤走到东边案上那个长匣子跟前。张金凤也不和她说长道短,忙忙的揭开匣盖,只见里边还包着一层红绸子包袱,系着个连环扣儿。及至解了扣儿,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放的,便是她自己那张镶金镂银、铜胎铁背,打二百步开外那弹弓儿,周身用大红采线扎了个精致,两弓梢头儿上还垂着一对绣球流苏。此时她早悟到那一匣不必讲,装的定是那块砚台了。忙同张金凤过去一看,果然不错。先急得她自己说了一句道:“我说如何。”她此时待有千言万语,要发作出来,明一明白己的心,只是不知从那句说起是头一句。重新纳下气去一盘算,这事当日本是我自己多事,然而我却是一片光明磊落,事出无心。
今日之下,被他们无巧不成话的这等一弄,弄得我倒象作得有意了。照这样看起来,我那青云山的约法三章,德州的深更一梦,和甚么防嫌咧,以至苦苦要去住庙,岂不都是瞎闹吗?想罢多会,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我不管他是生癣生疮,我只和他们生癞;我不管他是讲鸡讲鸭子,我只和他们讲鹅。”
便向张金凤道:“岂有此理!这事可是蛮来生作得的吗!”才说得一句,张金凤不容分说,早小嘴儿爆炒豆儿似的接上话,说道:“姐姐,这便算蛮来生作,却不干我事,并且不干公婆诸位大媒的事,姐姐就只问天罢。拿姐姐这张弹弓儿说,本是姐姐的东西,从那里说起会到玉郎手里?当日姐姐同我们在柳林话别,何尝不存一番深心,说看妹子分上,才把这弹弓借给我们;及至交代,姐姐可是亲手儿交给他的!交给他一件姐姐刻不离身的东西,不由得就背在人家身上了。再拿他这块砚台
说,本是他的东西,从那里说起会到姐姐手里?当日他失落这块砚台的时候,原出无心,假如是桩别的东西,也就犯不着再去取了。偏偏是这等一件东西,他自己既不能去,就不能不托付姐姐。托付了姐姐一件他刻不离怀的东西,不由得就揣在姐姐怀里了!姐姐想:这岂不是个天意么!这个天意,可都是姐姐自己惹出来的。”
何玉凤听到这里,陡然变色,说道:“张姑娘,你这话得分清楚些。这等说起来,难道这两件东西,要算我两个败化伤风,私相投赠不成?”张金凤笑道:“姐姐不用吓我。吓我,我也说。我为甚么说是姐姐自己惹出来的呢?公公方才怎么讲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是人生一定的大道理。就让姐姐因老人家为自己的姻事,含冤负屈,终身不嫁。不嫁就是了,可无端的去告诉天去,作甚么?不想凭怎么样的告诉天,都由得姐姐;告诉了天,天答应不答应,可得由着天。上天的意思,正因你这番至诚纯孝,叫你来作这桩孝顺翁姑、相夫教子、持家理祀的事业,好给你家叔父争那口不平之气,慰那片负屈之心,怎能由着你的性儿,容你自在逍遥过这下半世?这话难道是天告诉我张金凤的不成?谁知道天上是怎么个模样儿呀!眼前这个理就是天。如果没这层天理,姐姐在悦来店也遇不着安龙媒,在能仁寺也遇不见张金凤,在青云山庄也遇不见我公婆;弓也到不了他手里,砚也到不了你手里,今日可就没有这件事了。造化弄人,就是这点巧妙!用不着开口,用不着动手,暗中支使个人儿就作成了。甚至不用另支使人,叫他自己就给他自己作成了。从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姐姐细想这宝砚雕弓,岂不是天生地设的两桩红定?只可笑我张金凤定亲的时候,我两个都是两个肩膀扛张嘴。此外,我有的就是我家拉车的那头黄牛,他有的就是他那没主儿的几个驮骡。只是姐姐却也不
曾向我两家问声,你们彼此各有个甚么红定。一般儿大的人,怎么我的红定,绝不提起?姐姐这样天造地设的红定,倒说是我家生作蛮来,这话怎么讲?请姐姐讲给我听。”
此时姑娘越听张金凤的话有理,并且还不是强词夺理,早把一番怒气,撇在九霄云外,心里只有暗暗的佩服,却又一时不好改口。无奈何,倒和人家闹了个空,眯缝着双小眼睛儿问道:“你这话大概也够着万言书了罢,可还有甚么说的了?”
张金凤道:“话呀!多着的呢!姐姐方才又道是,第五,你家没有妆奁陪送。且慢说你我这等人家儿,讲不到财礼上头。便是争财争礼,姐姐现有的妆奁,别的我不知道,内囊儿,舅母都给张罗齐了;外妆儿,公婆都给办妥了。姐姐要讲不肯用舅母的,那是姐姐自己认的干娘。姐姐要讲不肯用公婆的,公婆用的还是姐姐帮的银子。此时不是姐姐来帮腔,又是谁帮腔?
帮的是甚么人家的人情,人家会行?此时用不着我告诉,姐姐不到得无妆奁陪送。只要讲拿我比起来,更是笑话了。当日承姐姐当着我的面儿,指着和尚那堆银子,重还重些,和人家换了一百金子给我添箱。这要搁在我家乡,聘十个女儿却也用不了。是姐姐不叫我空手儿进婆家门儿的一番细心。究竟问起换金子的那一堆银子来,可是和尚的贼赃,我到底算姐姐聘的,算和尚聘的呀?一般儿大的人。怎么我的陪送就该那等简单?
姐姐有这些人给办妆奁,还嫌长道短,这话怎么讲?这不是姐姐方才说的五件事吗?公公一一指点明白,姐姐都不耐烦往下听。如今妹子桩桩件件都替公婆说出来了,姐姐却是不曾还出我一个字来。我这话那一句讲的不是,姐姐只管驳;姐姐今日总得说出个不肯就我安家这门亲的所以然来,我才依呢!”
可怜姑娘此时,那里还说得出甚么所以然!她自从邓九公和她说了那句提亲的话,始而还只道是老头儿向来的心直口快,
想起甚么来说甚么;安老夫妻大概初无此心。及至安老爷一开口,才觉得这话,竟大家要作起来了。无法只得自己表明心迹,说个倒断。却又被安老爷用四方话一排,她也知是一篇大道理,一时驳不动,她也说出个五不可的大道理来。心想挑个斜岔儿,把大家逊出去,就完了事了。再不想从旁出来了个张金凤,就本地风光一讲,虽说话儿来的刁钻,却说不得是无父母之命,无媒妁之言,无庚帖红定,无陪送妆奁;至于她说的帮腔的话,也料到定是邓家父女了。细想起来,安家伯父、伯母这番深心,九公父女这番义举,便是张家二老素日在我跟前的辛勤,也就难得。到了今日,我这金凤妹子,这番倾心吐胆,更叫我无话可说了。统算起来,这事除了便宜了安龙媒这阿哥之外,这一群人那一个不是真心为我何玉凤的?我还和人家说甚么?话虽如此,此时我便依了他大家的话,再向天忏悔一番,上天也定原谅我前番冒昧。只是这句话,我可对他们怎么答应得出口来呢?一阵为难,心窝儿一酸,眼胞儿一热,早点点滴滴落了一衣襟眼泪。张金凤连忙掏出小手巾儿来,一面给她擦着衣裳,一面说道:“沾了新藕合皮袄了。姐姐别哭,英雄可没个哭的,哭也得说话。”
却说安太太坐在那里看着,又是爱这过门的媳妇,又疼那没过门的媳妇,满脸是笑,却又眼泪汪汪的,呆呆的望着她两个。手里擎着烟袋,举了半天,想不起来,独一袋烟也耽搁灭了。忙通过烟袋去,便向旁边站的女人们道:“你们也给大姑娘和你大奶奶倒碗茶呀。索性把那小杌子,给你姐儿俩搬过去,有什么话,坐下说不好,只是站着怪乏的。”说着又向褚大娘子使个眼色。褚大娘子机伶,早含着烟袋,甩着大宽的袖子,俏摆春风的扭过来。一面走,回头向随缘儿媳妇道:“大姑娘,你也给我搬个座儿过来。”她三个便在这边坐下。褚大娘子笑
向张金凤道:“说是这么着,大妹子,你可不许借着这事,叫我们姑娘受委屈。”
张金凤此时看透姑娘意中大有转机,暗道:“等我索性给她连三紧板,这件事可就要掇成了。”恰巧又遇着褚大娘子无意中凑了这么个话靶儿,她便道:“怎么倒说我委屈了你们姑娘了。大姐姐,你过来正好,等我把我的委屈告诉你听听。”
因和褚大娘子道:“我这姐姐,当日在庙里苦苦的给我择婿,你妹夫是苦苦的向她辞婚,她左问人家一条儿,右问人家一条儿,问到其间,又问他说你不是定了亲了,便是定下亲,象你们这样世家,三妻四妾的也尽有,这又何妨。”说着,又回头问着何玉凤道:“姐姐,是这么说的不是?幸而人家没定亲,假如那时候他竟有个三妻四妾,姐姐叫我跟了他走,我也只好跟了他走。我到他家,可算甚么?姐姐,人的本事有高低,女孩儿的身分可无贵贱呀!你也是个女孩儿,我也是个女孩儿,怎么在我张金凤,人家有三妻四妾,姐姐还要把我塞给人家;如今到了姐姐身上,便有许多作难?姐姐不是多嫌着我一个张金凤啊!若果如此,我张金凤情愿柬明公婆来替姐姐看祠堂,也一定要成全这桩好事。”
这句话,张金凤可来得促狭,真委屈了人了。何玉凤此时,感她、疼她、爱她心里还过不去,那有多嫌她的理!这话我们都敢下保。果然把个姑娘说急了,只见她拉住褚大娘子说道:“大姐姐,你听她说的这是甚么话?”说着,又眉梢微斗,眼角含情,似喜似怒的向张金凤道:“我看你,才不过作了一年的新娘子,怎么就学得这样皮赖歪派。”褚大娘子嘻嘻的笑道:“别着急,他呕你呢。我一碗水往平处端,论情理,人家也可真委屈些儿。”姑娘此时,好容易盼得个褚大姐姐凑过来,觉得有了伴儿,不想她也顺着杆儿爬到那头儿去了。因说道:
“你们这班人,真真不好说话。不管人心里怎样的为难,还只管这等嘻皮笑脸。”张金凤道:“姐姐,这就为难了?等我再把我那为难的说说。”便又告诉褚大娘子道:“我这句话,只有你妹夫知道,再我不敢不瞒婆婆。便是公公跟前,我也不曾提过。如今说到这里,褚大姐姐不算外人,也还谈得。我这姐姐,当初要给我提亲的时候,不曾和我爹妈说,私下先问我愿意不愿意。论我姐姐这条心,可疼我疼得没处疼了。我固然是不肯说,她就蘸着水在桌子上写了两行字,一行写的是‘愿意’,一行是‘不愿意’,告诉我,说你要不愿意,就把‘愿意’两个字抹了去,留‘不愿意’;要愿意,就把‘不愿意’三个字抹了去,留‘愿意’,就算你说了话了。那时候,我要说愿意罢,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说得出口来?要说不愿意罢,人也得有个天良,是这样的门第,我不愿意呀!是这样的公婆,我不愿意呀!就拿你妹夫说,相貌品行、心地学问那一条儿叫我说不愿意来。不去抹那字罢,是生拉活扯的闹。大姐姐,只说我为难不为难?我没法儿了,只得用手一阵胡掳,不想可巧的把个‘不’字儿就掳了去了。”说着,又问何玉凤道:“姐姐,这不是妹子造谣言哪!妹子如今也有几个字儿,请姐姐看看。”何玉凤听了,嗤的一声道:“这样事情,依样葫芦,再作一遍,还是什么意味?”张金凤道:“你且莫管,只跟我来看。”说着,便把姑娘拉到神龛跟前,对着何公、何母两座神主,向姑娘道:“姐姐,请看,这是几个甚么字?”何玉凤道:“这左一位的字,是我父亲的官衔;右一位的字,是我母亲的门氏,难道你不认得。”张金凤道:“姐姐,再往旁边儿看。”
姑娘闪过身子去一看,那神主的右首旁边果然刻着两行字,只是被那神龛边扇儿遮着,一时看不清楚。张金凤道:“这样罢。”她便恭恭敬敬深深的向那神主福了两福,祝告道:“叔
父婶母,只得惊动二位老人家。请你二位老人家向后升一升儿,自己吩咐我姐姐一句,想来她就没的说了。”说着,她便把那两座神主,都往龛外请了一请。姑娘一看,可了不得了!原来两座神主下首的旁边,各镌着两行八个小字,归总又是一行三个大字,通共是十一个字。不但是写的,并且是刻的,刻的字是:“子婿安骥,孝女玉凤同奉祀”。姑娘大惊道:“这是谁干的?”张金凤道:“是刻字匠刻的,我家玉郎写的,是我张金凤作成的,却是公婆的主意。请问姐姐,此时还是抹了这几个字去,你一人去作何府祠堂扫地焚香的侍儿,还是存着这几个字,我两个同作安家门里侍奉问安的媳妇?”姑娘此时心慌意乱,如生芒刺,如坐针毡。张金凤问了她的两句话,并不曾听见,只呆呆的望着神主上两行字,半晌咳了一声道:“怎的我安伯父、安伯母也是作出这样的孟浪事来?”张金凤道:“这事作的一点儿也不盂浪。这正是我公婆今日给叔父婶母立这座祠堂的本意。这座祠堂,也为的是你家祖大爷的师恩,也为的是你家叔父的世谊。这还都不是正文。正文正因为姐姐你在黑风岗能仁寺救了他儿子性命,保了他安家一脉香烟。因此我公婆以德报德,也想续你何家一脉香烟,才给叔父婶母立这祠堂,叫你家永奉祭祀。无论姐姐你怎样的本领,怎样的孝心,这事可不是一个女孩儿作得来的,所以才不许你守志终身,一定要你出阁成礼,图个安身立命。讲到你出阁成礼,只这北京城里,还少甚么公子王孙、郎君子弟,又何必一定叫你嫁到安家许配玉郎呢?又虑到把你给个不关痛痒的人家儿,丈人绝后不绝后,与那女婿何干?所以不曾和你提到亲事以前,当日在你青云山庄,便叫玉郎扶灵穿孝;今日到你这座家庙,便叫玉郎奉主人祠,使你二位老人家,无后如同有后。这话还讲的是眼前。再要讲到日后,实指望娶你过去,将来抱个娃娃,子再生孙,孙
又生子,绵绵瓜瓞,世代相传,奉祀这座祠堂,才是我公婆的心思,才算姐姐你的孝顺,成全你作个儿女英雄。便是我张金凤的爹妈也蒙公婆在这西边一带,一样的盖了这样一所房子,作为我爹妈现在的住房,我张金凤将来的家庙。只是我张金凤除了受公婆养育深恩之外,我又有何好处,也同姐姐一样呢?
这可就是作父母带儿女的心肠,叫作乖的也疼,呆的也疼。这都是公婆说不出口的话,妹子如今都告诉明白姐姐了。姐姐只想:公婆这番用心,深厚到甚么地位!可见老辈的作事,与你我的小孩子见识毕竟不同。姐姐此时纵有万语千言,不必和我再讲。我索性彻底澄清的都和姐姐说了罢。如今姐姐打错了那条永不出嫁的主意是无庸议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庚帖红定,以至陪送是都有了。他二位老人家,是安了葬了,你一年的服是满了,你家万代的香烟,是永远不断了。我公婆的神也淘苦了,心也使碎了。这事也没有十天八天一月半月的耽搁,一切下茶、过路、莫雁、送妆都在今日。只是今日酉时,便迎娶你过门。姐姐,你此时依也是这样办,不依也是这样办。”
何玉凤听张金凤这话,觉得没一个字不是从肺腑里掏来的。她登时好似从顶门上泼了一桶冷水,从脚底下起了一个霹雳,只痛得她欲待放声大哭却也哭不出来,只有抽抽噎噎,声嘶气咽的靠定那张神案,如带雨娇花,因风乱颤。想到安老夫妻和张姑娘的这番好处,立刻粉身碎骨她都情愿,慢是娶过了她去作新媳妇。
好个张金凤,她把心思力量,皆用到这个分儿上,料定姑娘无不死心塌地的依从了。但还愁她是女孩儿,这句话毕竟自己不好出口,因又劝道:“姐姐,且莫伤心,妹子还有一言奉告,这话并且要背褚大姐姐的。”说着,又把玉凤姑娘搀到东北厢角跟前。那时许多仆妇丫头,以至华妈妈、戴妈妈、随缘
儿媳妇儿、花铃儿、柳条儿个人在东边挨窗一带正伺候,听了她大奶奶这番话,也有点头赞叹的,也有伤心落泪的。张金凤便向她们道:“你们先躲躲儿,让我们说话。”她便向何玉凤耳边低低的说道:“我知道姐姐此时已是千肯万肯,不用妹子再絮烦姐姐。你可还得明白,这不但是我的公婆、我的爹妈、褚大姐姐,齐心要望你同玉郎完成这段美满姻缘,便是我替姐姐打算,四海虽大,九州虽广,你除玉郎一人之外,也断和第二个结不得连理。这话我从何说起呢?你我作女孩的,男子的跟前,错走不得一步。到了自己的贴身儿的东西,莫说男子,连自己亲娘都有见不得的时候。姐姐,只想你当日救玉郎的时候,正是他敞胸露怀绑在那里。姐姐上前给他解那条绳子,怎保住个不气息相通,肌肤相近?到了后来,索性连你的关防盆儿,都叫人家洗了手儿了。纵说你玉洁冰清,于心无愧,究竟说起来,到底要算一块温润美玉,多了一点黑青;一方透亮净冰,着了一痕泥水。只有和他成了百年良眷,便如浮云尽散,何消锦被严遮。姐姐,你道妹子这话,说的是也不是?”
这话若说在姑娘一头驴儿、一把刀的时候,必想着“心正不怕影儿邪,脚正不怕倒踢鞋”,不过嫣然一笑,绝不关心。如今听了这话,竟同雷轰电掣一般,如梦方觉,只羞得两耳通红,泪痕满面,双手扯住张金凤的袖子,说道:“啊呀,妹子这便怎么处?我此时方寸摇摇,柔肠寸断,你怎生救救姐姐才好?”
张金凤道:“姐姐没有主意了,听妹子告诉你。你我作女孩儿的,没一件事不得站住地步,也没有一句话该让人,却也是个英雄豪杰的身分;独有到了自己的婚姻了,甚么叫英雄呀、豪杰呀,只有听天由命,一跤跌在娘怀里,由娘去怎么说,怎么好。”何玉凤道:“妹妹,你又来了,我要有个亲娘,今日之下,也不到得如此。”张金凤道:“姐姐,怎么拿着你这等一
个人,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起来?你的意思,不过说婶娘去世,没人来体贴你的心腹。妹子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便是有你家婶娘在,她老人家那老实性儿,病痛身子,连自己的起居衣食还要你来照管,那里还体贴得你这些苦楚。你只看你我这位婆婆,从见你那日起,以至如今是怎生般待你,难道还抵不得你一位亲娘?你此时不趁早儿,一跤跌到她老人家怀里去,还等甚的?”说着拉住姑娘的袖子,只往那边一甩。何玉凤本是个性情中人,只因她天性过重,后天的那个“情”字,扭不过她先天的那个“性”字去。如今听了张金凤这话,正如水月镜花,心心相印;玉匙金锁,息息相通。竟不回答,也没商量,趁张金凤拉着她的袖子那一甩,就势儿把身子一扭,莲步细腰的赶到安太太跟前,双膝跪倒,两手双关,把太太的腰抱住,果然一头撞在怀里,叫了声我那嫡嫡亲亲的娘啊!这正是:一个圈儿跳不出,人间甚处着虚空?
安公子和何小姐成亲怎的热闹?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七回
践前言助奁伸情谊复故态怯嫁作娇痴
上回书表的是张金凤现身说法,十层妙解,讲得个何玉凤侠气全消。何玉凤立地回心,一点灵犀悟彻,那安龙媒良缘有定。乍听去只几句闺阁闲话,无非儿女喁喁;细按来,却一片肝胆照人,不让英雄衮衮,这话又似乎是作者的迂阔之论了。
殊不知凡为女子,必先妇德、妇言、妇容、妇工四者兼备,才算得个全人。又须知道那妇工,讲的不是会纳单丝儿纱,会打七股儿带子就完了,又须知整理门庭,亲操井臼。总说一句:便是“勤俭”两个字。妇容讲的不是梳髻头,大袖,穿撒裤脚儿,裁小底托儿就得了,须要坐如钟,立如松,卧如弓,动不轻狂,笑不露齿。总说一句:便是“端庄”两个字。妇言,不是花言巧语、嘴快舌长,须是不苟言,不苟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总说一句:便是“贞静”两个字。讲到妇德最难,要把初一、十五吃花斋,和尚庙里去挂袍,姑子庙里去添斗,借着出善会,热闹热闹,撒和撤和,认作妇德,那就误了大事了。
这妇德须孝敬翁姑,相夫教子,调理媳妇,作养女儿,以至和睦亲戚,约束仆婢,都是天性人情的勾当。果然有了妇德,那妇言、妇容、妇工,件件桩桩,自然会循规蹈矩。便是生来的心思笨些,相貌差些,也不失为妇女本色。却又有第一不可犯
而最容易犯的一桩事,切切莫被那卖甜酱高醋的偷赚了你的钱去,你受一个妒嫉的病儿,博一个醋娘子的美号。作者最讲恕道话,同一个人,怎的女子就该从一而终,男子便许大妻大妾?
这条例本是有些不公道;易地而观,假如丈夫这里拥着金钗十二,妻儿那里,也置了面首十人,那作丈夫的答应不答应?无如阳奇阴偶,乃造化之微权;此唱彼随,是人生之至理。偏是这班醋娘子,这桩事自己再也看不破;这句话,谁也和她说不清,所以从古至今的妇人孝顺节烈尽有,找个不吃醋的竟少少儿的。但是同样一口醋,却得分一个会吃不会吃。
先讲那会吃醋的。如文王的姒妃,自然要算千古第一人了。
其余大约有三种:一种是仗心地吃醋。不是自己久不生育,便是生育不存。把宗祧家业两件事看得着紧,给丈夫置几房姬妾,自己调理管教。疼起来比丈夫疼的甚,管起来比丈夫管的严。
不怕那侍妾不敬我如天神,丈夫不感我如菩萨。无论那一房生个孩子,我比他生母还知痛痒,还能教训。人道妾侧碍于妻齐,我道嫡母大似生母。亲族交赞,名利双收。这种吃醋,要算神品。再一种是靠本领吃醋。自己本生得一副月貌花容,一团灵心慧性。那怕丈夫千金买笑,自料断不及我一顾倾城,不怕你有喜新厌旧的心肠,我自有移星换斗的手段。久而久之,自己依然不失专房擅宠,那侍妾倒作了个挂号虚名,却道不出她一个不字。这种吃醋,叫作能品。再一种是顾脸面的吃醋。或者本家弟兄众多,亲戚宴会,姐妹妯娌谈起来,你夸我耀,想家里都有两房姬妾;自己一想,又无儿无女,又有钱有钞,不给丈夫置个妾,觉得在人面上挂不住。没奈何,一狠二狠,给他作成了,却是三面说不到家,一生不得合式。这毛病人人易犯,处处皆同。这种吃醋,便是常品。这都讲的是会吃醋的。
如今再讲那不会吃醋的,也有三种:一种是没来由的吃醋。
自己也有几分姿容,丈夫又有些儿淘气,既没那见解规劝他,又没那才情笼络他。房里只有几个童颜鹤发的婆儿,鬼脸神头的小婢;只见丈夫和外人说句话,便要费番稽查,望一眼也要加些防范,甚至前脚才出房门,后脚便差个内行探子前去打探;再不想丈夫也是个带腿儿的,把他逼得房帏以内,生趣毫无,荆棘满眼,就不免在外眠花宿柳,荡检逾闭。丈夫的品行也去了,她的声名也丢了,她还在那里贼去关门,明察暗访。这种醋吃得可笑。一种是不自量的吃醋。自己不但不能料理薪水,连丈夫身上一针一线也照顾不来。作丈夫的没奈何,弄个供应栉沐衾绸的人,也算照顾了自己,也算帮助了她,于她何等不妙!她不是左丢一鼻子,便是右扯一眼,甚至指桑骂槐,寻端觅衅。始而那丈夫还顾名分,侍妾还拘礼法,及至闹到糊涂蛮缠讲不清了,只好尽她闹她的,人家过人家的,她可竟剩了犯水饮害肝气疼了。这种醋吃得可怜。一种是浑头没脑的吃醋。
自己只管其丑如鬼,那怕丈夫弄个比鬼丑的,她也不容;自家只管其笨如牛,那怕丈夫弄个比牛笨的,她还不肯;抄总儿一句话:要我的天灵盖,着闷棍敲;要我的心头血,用尖刀刺;要讲给丈夫纳妾,我宁可这一生一世看着他没儿子都使得,想纳妾不能,这种醋吃的却是可怕。世上偏有等不争气、没出息的男子,越是遇见这等贤内助,他越不安本分,一味的啖腥逐臭,还要是窃玉偷香,弄得个茫茫孽海,醋浪滔天;杳杳尘寰,醋风满地,又岂不大是可惨!
读者!你道好端端的《儿女英雄传》,怎的会闹出这许多醋来?岂不连这回书也浸了醋了?这话正因这书里的张金凤和何玉凤而起。如今把她两个相提并论起来,正是艳丽争妍,聪明相等。论才艺,何玉凤比她有无限本领;论家世,何玉凤比她有何等根基;况且公婆和她既是累代渊源,丈夫待她自然益
加亲厚。这等一个人,便在宦途世路上遇着了,还不免弄成个避面尹邢,怎的肯引她作同心管的?不想张金凤她小小一个妇人女子竟能认定性情,作得这样到地,不知安老夫妻何修得此佳妇,安公子何修得此贤妻,何小姐何修得此腻友!想到这里,就令人不能不信“不遭余殃,积善余庆,乖气致戾,和气致祥”
的这句话了。
安太太见何玉凤经张金凤一片良言,言下大悟,奔到自己膝下,跪倒尘埃,低首含羞的叫了声亲娘,知她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太太便先作了个婆婆的身分,不象先前谦让,端坐不动,一手把她揽在怀中,说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许伤心,你这才是你父母的孝顺女儿,才是我安家的孝顺媳妇。你方才要没那番推托,也不是女孩儿的身分;如今要没这番悔悟,也不是女孩儿的身分。难为你妹子真会说,也难为你真听话。我和你公公,一年的提心吊胆,到今日且喜遂心如愿了。”说着,便一只手拉起她来,又叫丫头给新大奶奶湿个手巾来把粉匀匀。褚大娘子忙一把搀了她过来说:“先歇歇儿罢,站了这半天了。”让再让三,姑娘只摇头不肯坐。褚大娘子此时是乐得眉开眼笑,要露出个娘家的过节儿来,只管让,把个姑娘让急了,低声说道:“你怎么这样糊涂?你瞧这如何比得方才,也有下不来的,我就大马金刀的先坐下的?”咦!谁说姑娘没心眼儿呀!
那张金凤这半日和何玉凤讲了万言,嘴也说酸了,嗓子也说干了,连嘴说带手比,袖子也累掉了,袖口里的小手巾手绢掉了一地。柳条儿忙着过来给她拣,随缘儿媳妇又倒过一碗茶来。她一面就着那媳妇手里喝茶,一面挽着袖子,又看见华妈妈、戴妈妈两个在那里悄悄的彼此道喜。她便呕她两个道,“哟!
两位妈妈,倒先认着亲家了。”说着,挽好袖子,才整衣理鬓,
过来给婆婆道喜。安太太自然更有一番嘉奖。
她见过婆婆,便走到玉凤姑娘跟前,先深深道了个万福,说道:“姐姐大喜。”随又跪下,说:“妹子今日说话莽撞,冒犯姐姐,可实在是出于万不得已。妹子不这样莽撞,料姐姐也不得心回意转,我这里给姐姐赔个不是。”姑娘心里这一感一愧,也顾不得大家在座,连忙跪下,双手把她抱住,叫了声:“我那嫡嫡亲亲的妹子”往下只有哽咽的分儿,却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谁想好事多磨。这个当儿,张太太又喧吵起来了,说:“姑奶奶,越说叫你好好儿的和她说,别逼她说话了,咱好给她张罗事情。这天也是时候了,你可尽着招她哭哭啼啼的,是作甚么呢?是作甚么呢?”张金凤站起来笑道:“人家婆婆都认过了,你老人家还叫我和她说甚么呀?”她道:“咱儿,她依了,真的吗?”褚大娘子道:“你老在那儿来着?”她听了口中念念有词,先念了声阿弥陀佛,站起来往外就跑。只听她那两只脚踹得地蹬蹬的山响,掀开帘子就出去了。安太大忙问:“亲家,你那里去?”她也不理。张姑娘随后赶到帘子跟前,往外一看,原来她头南脚北,跪在当院子里磕头呢。只所得咕咚咕咚的脑袋碰得山响,说道:“神天菩萨,这可好了。”说着,站起来踅身又进屋子,对着那神主也打着问讯,磕了阵头,说:“哎!这都是你老公母俩有灵有圣啊!我多给你磕两个头罢!”大家看了,无不要笑,姑娘心里却是更觉不安。定了一定,安太太便道:“快着先叫人请你公公和九公去罢。这老弟兄两个,不知怎样等着呢?”
正说着,只听窗外哈哈大笑,正是邓九公的声音,说道:“不用请,不用请!我们在此听得多时了,好一个能说会道的张姑娘!好一个听说识劝的何姑娘!这都是我们老弟和二妹子
你二位的德行。我这回没白来了。我们姑娘呢,这还不当见见你这位旧伯伯、新公公么?”
原来此时,姑娘见张老和褚一官都跟进来,人多有些害臊,躲在人背后藏着。褚大娘子忙拉她出来,她便同褚大娘子过去,低头不语的在公公跟前拜了下去。安老爷道:“媳妇起来,你看这才是天地无私,姻缘有定。我今日才对得住我那恩师世弟。”
因和太太说道:“太太,我家有何修道,玉格有多大造化,上天赐我家这一双贤孝媳妇。”太太道:“这也都是一定!老爷可记得当日出京的时候说的话,说:‘将来娶个媳妇,不在乎富室豪门,只要得个相貌端庄,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他是南山里的,北村里的,都使得。’不想今日之下,得了这样相貌端庄,性情贤慧的一对儿,真真一个是南山里的,一个是北村里的!老爷,看这两个孩子,还愁她不会持家不能吃苦么?”老爷道:“是呀,我倒不曾想到这里。”因把当日卜三爷给公子提亲不成的话,告诉了邓九公一遍。邓九公道:“姑娘,你听听,万事由不得人哪!你不信,只看头上那位穿蓝袍子的,也是管作甚么儿的呢?你瞧如今师傅,是把你终身大事说成了。我同你大姐姐,我们爷儿俩还有点臊脸礼儿,给姑娘垫个箱底儿,不值得给你送到跟前来,我才同了我们张老人都给抬上了来。咱爷儿俩可有句话讲在头里,你可不许不收。自从咱爷儿俩认识以后,是说你算投奔我来了,你没受着我一丝一毫好处。师傅受你的好处,可就难说了,都搁在一边子。只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替我打着海马周三那回事,那就算你在大街路上留了朋友,帮了师傅了。讲到那一万银子,原是我憋一口气,同海马周三赌赛的;你既赢了他,我把这银子转来送你,你受之当然。白说咧,你不要我的,及至你偶然短住了,咱爷儿俩的交情,就说不到个借字儿,还字儿。通共
一星子,半点子,你才使了我三百金子,这算得个甚么儿?归齐不到一个月,你还转着弯儿,到底照市价还了我了。姑娘;在你算真够瞧的了。你想师傅九十岁的人,我这脸上也消消的不消消的?今日之下,好容易碰着你这桩事了,多了师傅也举不起:一千金子,姑娘添个首饰;一万银子,姑娘买个胭脂粉儿。
余外还有锦绣呢羽、绸缎绫罗,以至实纱、绵葛、夏布都有,一共四百件子。这也不是我花钱买来的,都是这些年,南来北往,那些字号行里见我保得全年镖无事,他们送我的。可倒都是道地实在货儿,你留着陆续作件衣裳。如今没别的,‘水过地皮湿’。姑娘就是照师傅的话,实打实的,这么一点头,算你瞧得起这个师傅了。不然,你又讲究到甚么施恩不望报的话,不收我的。师傅先和你噶下个点儿:师傅这回来京,叫我出不去这座彰仪门。”安老爷忙道:“老哥哥,你这是怎么说?”
邓九公满脸发烧,两眼含泪的道:“老弟,你不知愚兄的心窝,我真对不住她么!”褚大娘子道:“他老人家这样,可不是一遭儿了。提起来,就急得眼泪汪汪的,说这是心里一块病。大妹子,你如今可好歹不许辞了。”
读者!请看世上照邓老翁这样苦好行情的固然少有,照何小姐那样苦不爱钱的却也无多。讲到受授两个字,原是世人一座贪廉关。然而此中正是难办。伯夷饿死首阳,孟子道他贤圣清洁者也;陈文于有马十乘,我夫子也道他可谓清矣。上古茹毛饮血,可算得个清了;始终不能不茹毛,不饮血,还算不曾清到极处。自有不近人情的一班朋友,无故的妻辟纟卢,妻织蒲,无故的布被终身,饼饵终日,究竟这几位朋友,那个是个人物!
降而现在,又和这班不同,口口说不爱钱,是不爱小钱爱大钱;口口说不要钱,是不要明的要暗的。好容易断得他大的也不爱,暗的也不要了,却又打了一个固位结势,名利兼收。不须伸手,
自然缠腰的算盘云依然逃不出一个“贪”字。所以说:“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便是老生常谈。也道是:“不要钱,原非个异事,沽名也是私心。”又道是:“圣贤以礼为书,豪杰惟情自适。”何小姐原是个性情中人,她怎肯矫同立异;只因她一生不得意,逼成二个激切行径。所以宁饮盗泉之水,不受嗟来之食。到了眼下,今非昔比,冤仇是报了,父母是葬了,香火姻缘是不绝了,终身大事是妥当了,人生到此,还有甚么不得意处!更兼邓九公和她有个通财之谊,面子上送了这等一分厚礼,岂有个大仪全壁的理;只为的是帮箱的东西,不好谢出口来。安太太怕羞了她,便接口道:“九大爷和大姐姐大远的来了,还这么费心,明日媳妇一总磕头罢。”邓九公这才掀髯大乐。说着,只听厢房里的钟打了十一下了。安太太道:“老爷可得让九哥和大姑爷吃饭了。”邓九公道:“实不相瞒,方才你们说话这个当儿,我两个同张老人女婿、大侄儿,都在这厢房里的,鸦默雀静儿的把饭吃在肚子里了。我们老弟怕我误事,他一口酒也不许我喝,这回来可痛痛的喝一场罢了。”说罢又呵呵大笑说:“姑娘,栋这头儿的事,师傅算张罗完了,我可得替我们老弟那头儿张罗张罗去了。”安老爷便陪了他,同张、褚二人,往前边去。
安太太这里也要到前边张罗事情去,便约褚大娘子过去吃饭。褚大娘子因要和姑娘盘桓盘桓,就等着送亲,因说:“我这里和她娘几们就吃了,省得回来又来过。”安太太道:“要姑奶奶在这边帮着,我更放心了。”因和张太太道:“亲家,这边小厨房里,预备着饭呢!我这里有给媳妇包下的馄饨,里头单弄的菜,回来叫人送过来。亲家,可叫她多吃点儿,闹了这半天了。”张太太一一答应。安太太便别过褚大娘子,把张姑娘留下,又吩咐何姑娘,说:“外边有人,不用出来。”才
带着一群仆妇丫头,往那边去。大家送到院子里,媳妇提补婆婆这件,婆婆又嘱咐媳妇那件,半日还谈不完。
这个当儿,只剩姑娘一个人在屋里,心下想道:“我自从小时候就跟父母在任上,关在衙门里,也走不着个亲友。凡这些婚嫁的喜事,我从没经过,瞧不得。我在能仁寺,给人家当了会子媒人,共总这女孩儿出嫁,是怎么一桩事,我还闷沌沌呢!自从去年见了他们,算叫他们把我装在坛子里,直到今日才掏出来。今日轮到我出嫁了。我到了人家,我该怎么着,该说甚么,这都是褚大姐姐和张金凤儿两个闹的。再说我这不出嫁的话,我是和我干娘说了个老满儿,方才她老人家要在跟前儿,到底也知道我是叫人逼得没治儿了;偏偏儿的单挤在今日她家里有事,等人家回去,可叫我怎么见人家呢?”越想心上越烦闷起来。可煞作怪,不知怎的往日这两道眉毛一拧,就锁在一块儿了,此刻只管要往中间儿拧,那两个眉梢儿,它启己会往两边儿展;往日那脸一沉,就绷住了,此刻只管往下爪搭,那两个爪搭,它自己会往上逗。不禁不由得就是满脸的笑容儿,益发不得主意。想了半日,忽然计上心来,说:“有了,等我和他们磨它子,磨到那儿是那儿。”作者这话,却不是大笑话。
请看人生在世,到了儿女伤心、英雄短气的时候,那满怀茹苦含酸,真觉大海茫茫,无可告诉。忽然的有人把她说不出的话替说出来了,不了的事给做了,这个人,还正是她一个性情相投的人。那一时喜出望外,到了衾影独对的时候,真有此情此景。
褚大娘子和张太太送了安太太回来,见姑娘一个人坐在那里,把脊梁靠在墙上,低头无语,手里只弄手巾,便说道:“咱们这可到厨房里歇歇儿去罢,回来吃点儿东西,妆扮起来,也就是时候儿了。”姑娘头也不抬,口也不开,只是不答。张
姑娘又催道:“走哇,姐姐。”她说:“我走不动了。”张太太问道:“怎又走不动咧,脚疼啊?”她道:“我的腿折了。”
这书里,自“末路穷途幸逢侠女”一回,姑娘露面儿起,从没听见姑娘说过这等一句不着要的话,这时大概是心里痛快了。要按俗语说,这就叫作“没溜儿”,捉一个白字,便叫作“没路儿”。
张太太道:“大好日子的,甚么话呀?走罢呀!”姑娘道:“我走不动,你们大伙儿抬了我去罢。”褚大娘子道:“这话早些儿,回来少不得有人抬姑娘。”姑娘从方才一个不得主意,此时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忙问:“谁抬我?”褚大娘子道:“等到了吉时,人家就拿花红轿子儿,八个人儿抬了去了。我不怕你笑话,我恰是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儿看见大红猩猩毡的轿子。敢是比我们家乡那个轿子好看多着呢。”姑娘这才想过来了,瞅了她一眼,嘴里又喷喷了两声,说:“谁倒是和你们说这些呢厂张金凤又催道:“姐姐别搅,快走罢。”姑娘道:“你拉得动我,我就跟了你去。”张金凤道:“真的呀?”说着,当真用手拉住他的腕子,才一拉,只听姑娘嗳呀了一声,说:“张姑娘女孩儿家,怎么这么蠢哪!拉的人胳膊生疼。”
口里说着,不由得那身子随了张姑娘站了起来,跟着就走。
噫嘻,这是那里说起!姑娘要些微的使点劲,便是捆上二十个张金凤,也未必拉得动她。一个抬头这么一拉,就会把姑娘的胳膊拉疼了,吾谁欺,欺燕北闲人乎?但是一个打定主意磨它子的人,不这样一搭讪,叫她怎么下场,又叫那燕北闲人怎生写这笔!
张金凤听了笑道:“我的不是,走罢,走罢。”褚大娘子便在后头推着她。张太太也跟在后面,才往厢房里去。一进门儿,姑娘一抬头,看见方才那副对联,又叨叨起来了,说:
“这还闹的是甚么‘果是因缘因结果’呢?”及至念出口来,自己耳轮中一听,心里忽然悟过来,暗说:“且住,这上头一开口四个字,岂不明明白白,说的“果是因缘”么?到了果是因缘了,还怕不因这个缘,就结那个果吗?”随又看下联:“空由色幻色非空”,心里又道:“只说出家出家,如今倒闹出嫁了。自然是‘色不是空’了,还用讲吗?可不是‘空由色幻色非空’是甚么呢?那里是甚么禅语呀!这等看起来,这张画儿一定还有个哑谜儿在里头。”随又仔细一看,早明白了。
张姑娘见她那里发呆,只望着她笑。又听她忽然问道:“这都是谁干的?”张金凤道:“这是婆婆说姐姐新搬家,头上怪素的,叫我弄张画儿,找副对于挂上。我想这是姐姐坐静的地方儿,我就出了个主意,告诉外头画了这么一张,可不知找甚么人画的。那对于就是才说的那个属马的写的。”姑娘又看了看,心里说道:“甚么七宝莲池、八宝莲池的,这可不是我梦里的那个‘名花并蒂’么?还怕我同张姑娘不跟那个‘天马行空’的同来同去呀?竟搅我么?他们要早告诉了我,何苦叫我打半天的闷葫芦呢。”一面想,一面扭着头看,一面掀开里间那个软帘儿往里走。进门一抬头,不防屋里床边,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一时意想不到,倒吓了一跳。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干娘佟舅太太。姑娘见了干娘,脸上却一阵大大的磨不开,要告诉这件事,一时竟不知从那里告诉起。忙上前拉住舅太太说道:“娘,你怎么这时候儿才来?只瞧这里,叫他们闹得这个”姑娘这句话,不但不接气,并且不成句;妙在说了这半句,往下也没话了。只有粉面起红云,低着个头,噘着个嘴。舅太太早巳明白她的意思,连忙站起来,拉着她的手,笑道:“姑娘可大喜了。我不但不是今日这时候才来,我昨日本就没到那里去。我就在前头,帮着你公公婆婆料理你的事来着,
倒和褚大姑奶奶谈了半天。这事你不用说了。我从船上见着你那天就全知道了。今日实告诉你,我看你公公婆婆为难的那个样儿,这里头还有我给他们出了一半子主意呢!今日这件大喜的事作成了,你这个干女孩儿,我可算认着了。这边是我的女儿,那边儿是我的外甥媳妇,还怕你不孝顺我吗?”舅太太这话,是要叫姑娘心里过得去,无奈姑娘自己觉得脸上磨不开,只得说道:“好!连你老人家也赚起我来了。”说着,上了炕,从铺盖垛里抽出个枕头来,面向窗户,倒身就睡。张太太道:“别假睡了,完了那纂咧。”舅太太道:“亲家太太,你叫她歇歇儿罢!她整闹了这一清早了!”
这个当儿,张姑娘便叫人张罗摆饭。便有安太太给姑娘送过来的喜字馒头、栗粉糕、枣儿粥,又是两碗百合鸳鸯鸭子,如意山鸡卷儿,还有包过来的馄饨,都是姑娘素来爱吃的,一时都摆在外间炕桌上。舅太太便叫姑娘起来,她们陪褚大姐姐吃饭去了。姑娘只在那里装睡不理。张姑娘道:“姐姐,起来罢,不要打主意起磨呀!”姑娘仍不言语,舅太太便向张姑娘打了个手势。张姑娘道:“姐姐。再不起来,我上去膈肢去了。”
原来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单怕膈肢她的膈肢洼。才听得这句,便笑着说道:“你敢?”张姑娘真个上了炕,呵了呵手,要去膈肢他,她已经笑得咯咯咯咯乱颤。张姑娘便向她两腋抓了两把,她不由的两只小脚儿乱蹬,便连忙爬起来,这才出外间去吃饭。舅太太便叫把桌子横过来,让褚大娘子坐了上首,自己下首相陪。玉凤、金凤两个,坐在炕里边。姑娘坐下,话又来了,说:“妈!!怎么不一块儿吃呀?”张姑娘道:“姐姐是乐糊涂了,你不知道她老人家吃长斋呀!”姑娘道:“这还吃的是那门子的长斋呢?难道今日还不开斋吗?”张姑娘道:“不当家花拉的,也有个白眉赤眼儿的,就这么开斋的!”舅太太说:
“你别要忙,等着你过了门,看个好日子,你们三个人,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再给亲家太太开斋,那才是呢!”姑娘道:“我不懂娘这会于又拉扯上人家褚大姐姐作甚么?”褚大娘子道:“嗳呀!姑太太不是我呀,我没那么大造化呢!”姑娘睁着眼。问道:“那么那一个是谁?”舅太太只是笑,答应不出来。张姑娘道:“还是那个属马的,姐姐吃饭罢!”姑娘这才不言语了,低着头吃了三个馒首、六块栗粉糕、两碗馄饨,还要添一碗饭。张太太道:“今几个可不兴吃饭哪!”姑娘道:“怎么索性连饭也不叫吃了呢?那么还吃饽饽。”说着说着,又吃了一个馒头、两块栗粉糕,找补了两半碗枣儿粥,连前带后算吃了个成对成双,四平八稳。
饭罢,大家盥漱,烟茶各取方便,仍到里边来坐。早有安老爷、安太太那边差了四个女人来见舅太太。内中晋升女人回道:“太太,老爷、太太打发奴才们来回亲家太太,给姑娘送点儿糙东西来,算补着下个茶,求亲家太太给姑娘穿穿戴戴罢!”
舅太太道:“很好,这些东西,我都替我们姑娘领了。你们也不用往下搬运,等我们各自回来,把上轿的穿戴的拿下来,别的不用动,省得又费一遍事。你们回去,说姑娘磕头,我多多的给你们老爷、太太道谢。你说我乐了,我不乐别的,我没想到我这辈子也得到作了亲家太太了。”便有戴太太等一班人让人家去喝茶。舅太太自己备了赏,倒象新亲一般,办了个热闹。
张亲家老爷和褚大姑爷已经开了正门,外面家人早将聘礼一桌桌的抬进来摆在东边。褚一官叫人把他家的帮箱的妆奁摆在西边。舅太太和褚大娘子诸人,到院子里看了回来,便悄悄的拉姑娘道:“咱们从这窗户眼儿里瞧瞧,别叫九公、褚姑奶奶和你公婆白费了心。”姑娘此时自是害羞,不肯去看;无奈她本是个天生好事的人,又搭着自来最听娘的话,借这一拉,便挨
在玻璃窗前往外看。舅太太一一指点着道:“你看东边儿这八桌,是人家来’的。那头抬,是一匣如意,一匣通书;二抬,便是你们那两件定礼;那六抬,是首饰、衣服、铺盖。他们算省了猪牛鹅酒了。西边的八桌,便是九公和褚姑奶奶给你办的妆奁。你瞧把个小院子儿给摆满了。”
说活间,张姑娘和褚大娘子早把应穿应戴的衣裳首饰一件件的拿进来。舅太太打发送礼的男女家人去后,便叫人铺红挖单,放梳头匣儿,催姑娘上妆。原来姑娘自遭沛颠,埋首风尘,并不知着意脂粉。接着守制一年,更是无心修饰。这番经舅太太在旁,一一的调停指点,匀粉调脂,修眉理鬓,妆点齐整,自己照照镜子,果觉淡白轻红,而且香甜满颊。舅太太道:“好看了,可叫妹妹给你梳头罢!”姑娘道:“我不叫她梳,还是娘给我梳罢!”舅太太道:“今日的头,娘可上不得手了。”
说着,又笑了一声,便向褚大娘子道:“我只恨我一个好好儿的人,怎么到了这些事上就得算个没用的了呢?”说着,眼圈儿便有些红红儿的。这位舅太太也就算得个老马嘶风,英心未退了。
这桩喜事,原来安老爷不要时尚,又装着一肚子的书,办了个参议旗汉,斟酌古今。就拿姑娘上头讲,便不是照国初旧风或编辫子,或扎丫髻,也不是照前朝古制,用那凤冠霞佩。
当下张姑娘便遵着公婆的指示,给她梳了个蟠龙宝臀,臀顶上带上朵云宝盖,髻尾后安上璎络莲,髻面上盖上镶珠嵌宝过梁儿;两旁插上七星流苏,关上珠珍桃树,后是同心如意,前是富贵荣华,耳上两个硬红宝石坠子。一时姑娘便觉头上多了好些累赘。张姑娘晓得姑娘是个不会静坐一刻的,恐她把首饰丢掉了,先用个大红头罩儿给她拢上。拢好了,姑娘对镜一照,忽然笑了一声。张金凤在背后从镜子里看见,说道:“姐姐这
一笑,我猜着了。我猜准是想起在能仁寺从房上跳下来打扮的那个样儿来了。”姑娘也从镜里和她说道:“你怎么这样讨人嫌哪!”梳妆已罢,舅太太便从外间箱子里拿出一个红包袱来道:“姑娘把里衣儿换上。”说着,自己打开放在炕里边。姑娘一看,原来里面,小袄、中衣、汗衫儿、汗巾儿,以至抹胸、膝裹、裤脚带一切都有,连舅太太亲自给她作的那双凤头鞋也在里头。姑娘道:“我怎么日前换了衣裳,又要换衣裳啊?”
舅太太道:“哎呀!我给你换上罢!”说着,又给她放下玻璃帘儿来。姑娘无法,只得咕嘟着嘴,背过脸去,解扣松裙,在炕旮旮里换上。一面低头系着汗巾儿,不觉嘴里又叨叨出一句话来,说:“我说呢,好好儿的洗了没一两天儿脚,今日又叫人洗脚,作甚么呢?”惹得大家抿嘴而笑。舅太太笑道:“我们这个姑娘,说她没心眼儿,甚么事儿都留心。说她有心眼儿,一会价说话,真象个小孩子儿!”
姑娘这半日这等乱糟糟的,还是冒失无知呢?还是遇事轻喜呢?都不是。天下作女孩儿的,除了那班天日不懂、麻木不仁的姑娘,是个女儿,便有个女儿情态,难道何玉凤天生便是那等专讲蹲纵拳脚,飞弹单刀,杀人如麻,挥金如土的不成?
何况如今事静身安,心怕气畅,再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怎叫她不露些女儿娇痴情态?若果然当此之际,一毫马脚不露,那人便是元奸巨恶,还和他讲甚么性情来?
张姑娘见她穿好衣服,便上去给她穿大衣服,因换汗巾儿,又看见那点守宫砂,叫舅太太说:“舅母请过来看她胳膊上这块,真红得好看!”舅太太看了,也点头赞叹不绝说:“快给人家穿上罢,怪冷的!”张姑娘便打发她一件件的穿好。因是上妆不穿皮衣,外面罩件大红绣并蒂百花的披风,绿纱绣喜相逢百蝶的裙儿,套上四合如意云肩,然后才带上璎络项圈、金
镯玉钏。舅太太便叫人在下首给她铺了个大红坐褥坐下,说:“这可不许动了。”姑娘梳洗的这个当儿,外面张老问褚一官早带同这边派定的家人,把那十六抬妆奁送过去,就是送妆的新亲只得张、褚二位,人略少些。那边自然另有一番款待。
这边才收拾完毕,早听那边“当”一声锣响,喇叭号筒,鼓乐齐奏的响进房来。不想闯了个没对儿的姑娘,才听得一声锣响,吓了个两手冰冷,只叫声“娘,.—”拉着不放。褚大娘子道:“可完了,我们要忙咧!舅太太是要过祠堂,等着公子来谢妆。”姑娘是苦苦的不放。褚大娘子道:“我同张家妹子两人跟着你,难道还怕吗?”这舅太太才得脱身,过去看了看。香炉一切,早巳预备停当。那鼓声也就渐听渐近。一时到了门前,早见马蹄儿声音,进了大门,便有赞礼的傧相,高声
朗诵念道:
满路样云彩雾开,紫袍玉带步金阶;这回好个风流婿,马前喝道状元来。
“拦门第一请,请新贵人离鞍下马,升堂莫雁。”屏门开处,先有两个十字披红的家人,一个手里捧着一坛彩酒,一个手里抱着一只鹅,用红绒扎着腿,捆得它噶噶的山叫。那后面便是新郎,蟒袍补服,缓步安详进来;上了台阶,亲自接过那鹅酒,安在供桌的左右厢,退下即端正肃敬的朝上行了两跪六叩礼。行着礼,舅太太在旁道:“我替他二位说罢,吉期过近,也没得叫姑娘好好儿的作点儿针线,请亲家老爷、亲家太太耽待,姑爷包涵罢。”公子答应着,站起来,又回舅太太道:“我父亲母亲吩咐我,叫给舅母行礼,请舅母到厢房里坐下受头。”
把个舅太太乐得笑逐颜开,说道:“还给我磕头呢!很好,你就这里给我磕罢!我没这些讲究。”公子转过身来,便在舅太太跟前磕下头去。舅太太一面拉他,口里说道:“你又是我的外
甥儿,又是我的女婿,我可不和你说客套。姐姐只管比你大两岁,她可傲性些儿,你可得让着人家;你要欺负了我的好孩子,我可不依你。”公子只得笑着答应了个不敢。舅太太又道:“回去先替我道喜罢!咱们的老规矩儿,今日可不留你喝茶。”公子退了出来,依然鼓乐前导回去。
这奠雁之礼,诸位读者自然明白,不用作者表白。何玉凤姑娘,却是不曾经过,听了半日,心里纳闷道:“怎么前来就走,也不给人碗茶喝呢?再说弄只鹅噶啊噶的,又是个甚么讲究儿呢?”那里晓得这奠雁,却是个古礼。噌吆叫作奠?奠,安也。怎么叫作雁?鹅的别名叫作家雁,又叫作舒雁。怎么必定用这舒雁?取其家室安舒之意。怎么叫新郎自己拿来?古来卑晚见尊长都有个贽见礼,不是单拜老师才用得着。如今却把这奠雁的古制化雅为俗,差个家人送来,叫作通信,这就叫作鹅存礼废了。公子走不多时,只听那边二次响声。舅太太道:“快了!”因叫张姑娘把鞋给姐姐换上。姑娘说:“这双鞋穿着,又合式,又舒服,怎么还换哪?”说着,张姑娘拿过小红包儿来。姑娘打开一看,原来是双绿布的,上面钉着单股儿带子的两朵红梅花儿。姑娘说:“不穿了。”舅太太千哄万哄,好容易给她穿上。张姑娘便把那一双包了个包儿,交给戴妈妈带在身上,预备过去好换。才换得妥当,早有人报太太过来了,便听得安太太车声隆隆从门而来。一时下车,男太太同张太太、张姑娘都接出去。舅太太笑道:“多远儿呢?亲家太太还坐了车来了。”安太太道:“甚么话呢,这是个大礼嘛!回来我可就从角门儿溜回去了,好把车让你们送亲太太坐。”一路说笑进门。姑娘见了婆婆,要站起来,太太连忙按住说:“不许动。”
因问吃了点儿东西没有?张姑娘代答说:“吃了一个喜字馒头儿,两块栗粉糕,吃了点儿馄饨,喝了点儿枣儿粥。”倒替姑
娘瞒了八成儿昧心食。太太还说:“吃少了。”说着便坐在姑娘对面上首,看她妆扮起来益发面如满月,皓齿修眉,不禁越看越爱。舅太太以新亲礼相待,照例烟而不茶。彼此无非谈些天气春和、诸事吉利的热闹话。看看交了酉初二刻,恰好轿子也将近到门,安太太便给姑娘盖上盖头,起身回去。这个当儿,舅太太倒回避了,躲在外间排插后面,借着舍不得姑娘,在那里落泪。
安太太走后,只听得鼓乐喧天,花轿已到门首,抬进院子来,抽去轿杠,众家人手捧进来安得面向东南。只见戴妈妈和随缘儿媳妇一条一条的往屋里铺红毡子,地下两三层,铺得平稳。褚大娘子便递给姑娘一个小金如意儿,一个小银锭儿,两手握着,取左金右银必定如意之兆。张姑娘便把个苹果送在她嘴边。姑娘被盖头这一罩,罩得一心的心火,正用得着,她大大的咬了一口,再还要吃,却早拿开了。便听得院子里还是先
前那个人咬文嚼字的念道:
天街夹道奏笙歌,两地欢声笑语和;吩咐云端灵鹊鸟,今宵织女渡银河。
“拦门第二请,请新人缓步抬身,扶鸾上轿。请!”褚大娘子、张姑娘扶着姑娘上了轿,安上扶手板儿,放下轿帘儿,扣上葱管儿,捧出轿去。这个当儿,便有许多仆妇侍候褚大娘子上车,先往头里去。这里才叫轿夫上轿杠,打杵稳肩。只听前后招呼一声“请”,前面十三棒锣开道,彩灯双照,箫鼓齐鸣。姑娘到底被人家抬了去了!
姑娘上了轿子,只觉四围都盖了个严密,那边静悄悄的、黑暗暗的,只听得咕咚咕咚的鼓声震耳,觉得比那单人独骑,跨上驴儿,深山旷野,黑夜微行,大是两般风味。只把不定心头的小鹿儿腾腾的乱跳,又好象是落下了许多事一般。走了半
日,忽然想起说:“哎呀!我怎的临走时节,也不曾见着娘?
我正有一句要紧要紧的话要问她老人家,一时匆匆不曾问得,此时料想没法回去,这便如何是好?”自己和自己商量了半日,忽然说道:“有了!便是这样。”哪知姑娘心里打的,却又是个断断行不去的主意。这正是:既为蝴蝶甘同梦,怎学鸳鸯双羡仙?
何玉凤过门后,又有些甚的情节?下回书交代。
第二十八回
画堂花烛顷刻生春宝砚雕弓完成大礼
这囤接着上回,话表送亲的张姑娘和褚大娘子扶着何玉凤姑娘上了轿,她便出来忙忙上车,从庄园东墙一带,绕向前门而来。到了那座大门,只见门外结彩悬灯,迎亲设六曲园屏,垂几重绣幕,屏开孔雀,幕展东风,桌儿上摆列名花,安排宝鼎,当中摆着迎门盅儿,说不尽那喜酒频斟,琥珀光摇金灿烂;琼卮高挹,葡葡香泛碧琉璃。褚大娘子才下了车,进得门来,早见公子迎门跪着,手擎台盏,在那里敬酒。她满脸堆欢,双手接过酒来说道:“大爷,请起来,我可禁当不起啊!”公子道:“大姐姐,这个称呼法,我越发不敢起来了!”她才嘻嘻的笑道:“你瞧,你这个淘气法儿,我磨不过你,我只好叫你妹夫子了。可得你起来,我才喝呢!”说罢,连饮了三杯喜酒,迎门又深深向公子道了一个万福。两旁许多穿衣戴帽的家人看了,只望着华忠笑,笑得华忠倒有些不好意思。她却坦然无事的扶了个婆儿一路进来,早见安老爷迎过前来相见。那边远远的还站着一群花冠鲜服的少年,在那里低言悄语的指点说笑。
她料是讲究她,她益发慢条斯理,得意洋洋,俏摆春风,谈笑自若。不一时穿过前厅,到了二门,安太太和几家晚辈亲戚,举家都迎出来。
那时舅太太和张亲家太太在那边从了姑娘,也从角门过前面来。大家把新亲让进上房,归座献茶,彼此闲话,等侯花轿到门。
新人坐在花轿里,但听得大吹大擂,弦管喧杂,闷在轿子里,因是娘吩咐的不许揭那盖头,动也不敢动它一动。走了也有一会,正在盼到,只听得噶啦啦一片声音,两挂千头百子旺鞭,放得震地价响,鼓手便象是一对一对站住,想是到门了。
接着便闻得许多人叫道:“开门。”里面却静悄悄的,不听得有人答应。姑娘纳闷道:“怎么使心用计劳神费力的抬了来,又关上门不准进去呢?”叫了一会,那门仍然不开。听得又是
先前这个人高声叫道:
吉地上起,福地上行,喜地上来,寿地上住。
时辰到了,开门开门!把喜轿请上来!
吱喽喽两扇大门开放,前面花灯鼓乐,一队一队进去。轿子才进门,只听那满天星金钱,叮楞呛嘟撒得连声不断。也不知过了几道门,轿子前后招护了一声落平,好象不曾进屋子,便把轿子放下了。姑娘听了听,鼓乐齐住,又听不见个人声儿了,心里又跳起来。
你道这轿子,为何在当院子里就放下了?原来安老爷自从读《左传》的时候,便觉得时尚风气不古。这先配而后祖,又不是个正礼。所以自己家里这桩事,要拜过天地祖先,然后才入洞房。姑娘那里晓得这个原故。忽然静悄悄半天,只听得一声弓弦响,哧的就是一箭,从轿子左边儿射过去;接着便是第二箭,又从轿子右边儿射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又是第三箭,却是的正射在轿框上,登的一声,把枝节碰回去了。姑娘暗想:“这可不是件事。怎么拿着活人好好儿的当鸽子射起来了?”
大约再一箭,姑娘便要施展她那接镖的手段。早听得轿子旁边
念道:
彩舆安稳护流苏,云淡风和月上初;宝烛双双前引导,一枝花影倩人扶。
“拦门第三请,请新人降舆举步,步步登云。请!”一时两边鼓乐齐奏,便听得有许多妇女声音,围近轿前,拔了葱管儿,掀开轿帘儿,去了扶手板儿,却是褚大娘子、张姑娘带着一对喜娘儿请新人下轿。姑娘左右扶定两个喜娘儿下了轿。只觉脚底下踹得软囊囊的,想是铺的红毡子。又听那人赞道:“请新贵新人面向吉方,齐眉就位,参拜天地。拈香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兴”
姑娘起初也不留心他叨叨的是些甚么,及至赞到那个“跪”
字,只觉自己上首个人,呼哧呼哧的已经跪下了,自己不由得也就随着他跪下。赞道叩首,也就随着他磕头。原来姑娘平日也看过《聊斋志异》,此时心里忽然想道:“怪不得蒲柳仙作《青梅》,说那个王阿喜,道是她‘遂不觉盈盈而自拜也’这句文章,真算得留人的身分,知人的甘苦。敢是这桩事挤住了,竟自叫人没法儿。”
一时拜罢起身。又听那人赞道:“上堂遥拜祖先。”那张、褚两个引着喜娘几,便扶定新人上了三层台阶儿,过了一道门槛儿。走了几步,又听旁边仍照前一样的赞道:“两跪六叩起来。”又听得赞道:“请翁姑上堂,高升上坐,儿妇拜见。”紧接着又赞了一声道:“揭去红巾。”便听安太太那里嘱咐公子道:“阿哥,你可慢慢儿的。”姑娘在盖头里低着头看着地下,只见眼前来了一双靴子脚,又见张姑娘一手拉起个盖头角儿,一手把着新郎的手,用一根红纸裹的新秤杆儿,把那块盖头往下只一挑,挑下来。姑娘好眼亮啊!
那时正是十月天气,夜长昼短,酉末戌初,正是上灯时候。
姑娘微抬了抬眼皮儿一看,只见满屋里香气氤氲,灯光璀璨。
那屋子却不是照摆玉器摊子、洋货铺子似的那样摆法,只有些名书古画、周鼎商彝,一一的位置不俗。几家女眷都在东间,两旁也站着几名花枝招展的丫鬟,也站着几个服色鲜明的仆妇。
早见公公婆婆在堂中安了两张罗汉椅子,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旁边却站着一个方巾蓝彩、十字披红、金花插帽,满脸斯文、一嘴尖团字儿的一个人。原来那人是宛平县学从南省冒考落第的一个秀才,只因北京城地广人稠,馆地难找,便学了这桩傧相礼生的生意糊口。方才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嚷了这半天的就是他。
姑娘才得去了盖头,又听见赞道:“新郎、新妇叩见父翁母姑。”那时因是老爷、太太坐在那里受礼,还有陪客女眷,把褚大娘子让到东间坐下。这里地下铺了拜毯,安龙媒居中,何玉凤在左随着,张金凤在右陪着。三个人听着那礼生的赞着,跪拜仪节行礼。安老爷、安太太左顾右盼,真个是好个佳儿,好双佳妇。老夫妻只乐得眼飞色舞、笑逐颜开的连连点头,只说:“起来、起来!”三个人平身站起。礼生又赞道:“跪。”
三个人又齐齐跪下。听他赞道:“请堂上致词赐答。”安老爷说道:“你三个人这段姻缘,真是天作之合。玉格从此更该奋志读书上进;两个媳妇,便要同心理纪持家。一家和睦,吉事有祥,才不负上天这段慈恩,我两老人这番期望。”安太太道:“你父亲,你公公这话,说的很是。从来说,‘功名出于闰阁’。
只要你们两个一心,劝着他读书上进,只怕比个严些的师傅还中用呢!等他中了举人,中了进士,点了翰林,你两个再一个人给我们抱上两个孙子。那时候不但你各人对得住你各人的父母,你三口儿可就都算安家的万代功臣了。”因回头和安老爷说道:“老爷还有一说,今日这何姑娘占了个上首,一则是她
第一天进门,二则也是张姑娘的意思。我想此后叫她们不分彼此都是一样,老爷想是不是?”安老爷道:“正该如此。当日娥皇、女英,又何曾听得她们分过彼此。讲到家庭,自然以玉凤媳妇为长;讲到封赠,自然以金凤媳妇为先;至于他房帏以内,在他夫妻姐妹三个,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我两个老人家,可以不复过问矣。”这位老先生,真酸了个有样儿,不知怎的听他这路的话儿不觉讨厌。
安老爷、安太太说完了话,礼生又赞道:“叩首,谢过父母翁姑。兴!”三个人起来,又听他赞道:“夫妻相见。”褚大娘子早过来同喜娘儿扶了何姑娘,张姑娘便同那个喜娘儿招护了公子。男东女西,对面站着,两个人彼此都不由得要对对光儿。只是围着一屋子的人,只得倒一齐低下头去。礼生赞道:“新人万福,新贵答揖,成双揖,成双万福,跪!夫妻交拜,成双拜。”两个人如仪的行了礼。又赞道:“姐妹相见,双双万福。”褚大娘子见张姑娘没人儿招护,忙着过来悄悄和张姑娘道:“我来给你当喜娘儿罢。”张姑娘倒臊了个小脸通红,便转到下首,向何玉凤深深道了个万福,尊声:“姐姐。”何玉凤也顶礼相还,低低的叫声:“妹妹。”礼生又赞道:“夫妻姐妹,连环同见。”她姐妹两个又同向公子福了一福,公子也鞠躬还礼。安老夫妻看了,只欢喜得连说有趣,相顾而乐。礼生赞道:“新人新贵,行绾结同心礼。”早见华妈妈、戴妈妈两个手里牵着丈许长两匹结在一处的红绿彩绸,两头儿各绾着个同心彩结,递给两个喜娘儿。东边这人便把这头儿结在安公子左手,西边那人便把那头彩儿绾在何小姐右手。
褚大娘子便从桌上抱过一个用红绢五色线扎着口的黄金宝瓶,交何小姐左手抱着,张姑娘又送过一个拴彩绸的青铜圆镜子来,交公子右手,向新娘照着。交代停当,只听那礼生念道:
一堂喜气溢门栏,美玉黄金信有缘;三十三天天上客,龙飞风舞到人间。
联成并蒂良缘,定是百年佳偶;绵绵瓜瓞,代代簪缨,红丝绾帛,掌灯送人洞房。
礼成,礼生告退,安老爷一面犒赏礼生。早见檐下对对红灯引路。张姑娘带着个喜娘儿,扶了新郎,擎着那面镜子,手绾彩帛,引着新娘。新娘扶着那个宝瓶,一步步的随行。庭前止了大乐,那些乐工,正吹着笙管笛箫,弹着三弦,敲着鼓板,口里高唱“画筵开处风光好”的一套喜词儿,直送到游廓东院那所新洞房去。姑娘一进洞房,早看见摆满一分妆奁,凡是应有的,公婆都给办得齐齐整整。进了东间,但觉烛辉宝炬,香焚沉檀,翡翠衾温,鸳鸯帐暖,妆台边倚着那杆称心如意的新秤,挑着龙凤盖头,两旁便是那和合雕弓,团圆宝砚。
这个当儿,安太太因舅太太不便进新房,张太太又属相不对,忌她,便留在上房张罗,自己也赶过新房来,帮着褚大娘子和张姑娘料理。进门便放下金盏银台,行交杯合卺礼。接着扣铜盆,吃子孙饽饽,放捧匣,挑长寿面,吃完了便搭夜襟,倒宝瓶,对坐成双,金钱撒帐,但觉洞房中欢声满耳、喜气扬眉。莫讲把何玉凤支使得眼花缭乱,连张金凤在淮安过门时,正值那有事之秋,也不似这番热闹。褚大娘子本是淘气的人,遇见这等有兴的事,益发一团精神,有说有笑。
一时大礼告成,她便和安公子道:“你的差使,算当完了。
请罢,外边吃茶。”公子笑着,才出得屋门,只见从外进来了一群人,却是今日在此贺喜的梅公子、管子金、何麦舟。乌大爷因是奉旨到通州一带查南粮去了,不得来,打发他兄弟托明、阿贵二爷来。此外便是莫友士先生的少君,吴侍郎的令侄,还有安公子两三个同案秀才,连老少二位程师爷、张乐世、褚一
官。除了邓九公、安老爷不曾进来,一共倒有十几个人,都进来闹房。内中梅公子,本是个美少年佳公子,又最是年轻淘气。
他眼明手快,早劈胸一把,把安公子抱住说:“孙龙媒那里跑?
我只问你有多大艳福,有了张家嫂夫人这等一位尤物,这也尽够你消受了。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如今又按图求骏,两美并收。你只顾躲在温柔香里,外面酒也不给我们斟一杯,茶也不替我们送一盏,礼上可讲得去?没有别的,且把帽子摘下来,让我打你几个脑凿子,竟不顾你那新人怎的个怜卿爱卿了!”
公子羞得两颊绯红,只想要跑,那几个少年也围上来。内中乌大爷的令弟说道:“你们只看龙媒今日作了新邯,这两道眉儿、一副脸儿,益发显得风流俊俏,这大约就叫作‘龙凤呈样’了。”管子金说:“那里是‘龙凤呈祥’,我猜不是那女何娘给他敷的粉,定是那雌张敞给他画了眉。你们不信,只闻他这身香味儿,也不知是惹的花香,是沾的人气?”梅公子听了,便下前接着他的脸,闻个不住。公子被他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这个一拳,那个一拳的,羞得真真无地缝儿可钻。金凤姑娘在屋里听得真切,只在那里含羞而笑;玉凤姑娘却是不曾经过这闹房的旧风气,心里想道:“这班人怎的这等尖酸可恶!”又不好问。落后还是老程师爷听不过了,说:“诸位台兄,不差甚么罢。龙媒大礼告成,也让他出去见见老翁。”众人那里肯依。张老是向这位一个揖,向那人一个揖,只是讨情。还亏褚一官力大,把个公子生夺硬抢的救护下来,出了房门,一溜烟跑了。众人道:“新郎跑了,我们正好看新娘子去。”
那时安太太和张太太早躲在西间,众人向洞房里一拥而进。
屋里只有褚大娘子在床上伴着新人,地下便是两个妈妈、两个喜娘儿在那里伺候。两个喜娘儿是久惯在行的,见众人进来,便一齐向前拦住道:“各位老爷少爷,新人辛苦了,免闹房罢。”
众人也不听她,一窝蜂向床跟前奔去。内中一个喜娘儿是个扬州人,才得二十来岁,倒也一点点一双小脚儿,她只顾上头扎捻着两只手来拦人,不防下面不知被那个一靴子脚踹在那小脚儿上,只见她皱着眉,咧着嘴,抱着脚,嚷道:“哎哟喂,痛煞哉!我的菩萨!怎的这等蠢呢!”褚大娘子见众人围在床前,忙横着两只胳膊护住了姑娘。她一眼看见了褚一官,便拿他扎了个筏子,说道:“你也来了,好哇!你们要看新人只顾看,也是两条眉毛、两个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瞧手不能厶我告诉你们,也是十个指头,可不能一般儿齐。瞧脚更不能。我也告诉你们,拿营造尺量,不够三寸。你众位一定要看,也容易,可得豁着挨个三拳两脚的再去。我这一撒手儿,姑娘可就来了。”众人一听,说:“那可来不得!”大家才嘻嘻哈哈,一轰而散,跑出去了。
安太太这里赏了两个喜娘儿,派人去款待她酒饭,一面叫人要了点心汤来让新人吃。又有舅太太给她弄下可吃的东西,一并送进去。安太太便让褚大娘子过去赴席,新房只留下两个妈妈同晋升媳妇。因随缘儿媳妇是二个月的双生子,又叫了跟舅太太的婆儿老蓝,四个人伺候。
新房里头这阵忙,邓九公和安老爷在外面,早巳一坛儿半绍兴酒过了手了。老程师爷是喝得当面退席,和衣而卧。一班少年,另有两席还不曾散。只有张亲家老爷,只管在席上坐着,却一会儿这里看看火烛,又去那里看看门户,又有家人们没空儿吃饭,他便在那里替他们照料。因此那些家人无不感激他,益加敬爱他,不敢一毫轻慢。
一时内外饭罢,更鼓初交。那些亲友,也有预先在附近庙里找下下处住的,也有在此下榻的。邓九公是吃完了饭,有他那套步行的工课,绕着弯儿走了会子,就到东书房睡了。安老
爷就和张亲家老爷招护公子进去。张老把他送到上房。这日舅太太和张太太商量,也都在新房的对面三间住下,为是多个人照料。安太太见公子进来,叫张金凤先去招护姑娘。姑娘因是拜过堂的,安太太便叫她不一定在床里坐,也搭着姑娘不会盘腿儿,床里边儿坐不惯,只在床沿上坐着。大家去吃饭的那个当儿,屋里只有几个婆儿妈妈,姑娘无可多谈,且不便多谈。
晓得干娘已经过来了,心中却十分欢喜,便叫戴妈妈说:“妈妈,你快把干娘请了来,说我想她老人家了。”戴妈妈道:“姑娘,今日舅太太可进不来呀!明日早起就见着了。”姑娘一听,心里想道:“是呀!有这一说呀!只是我此刻急等见了娘,要商量一句要紧的话。这句话,又不好叫人去传说。如今娘既不好进来,我又不好出去,事在无法,我只得还是拿定方才的轿子里想的那个老主意罢!”
你道这姑娘有甚的飞签火票紧要话,从轿子里闹到此时?
她在轿子里想的,又是甚的主意?原来她正为她臂上那点守宫砂起见。论起她这个守宫砂,真是姑娘的一片孝心苦节,玉洁冰清。想着这世是无意姻缘定了,这话除了她自己明白,平日从不曾给人看过。’直到今早,冷不防大家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提亲事,姑娘急了,才向大家证明这点东西,以明素志。不想事由天定,人力到底不能胜天,不知不觉,不禁不由,就被人家抬了来了。此时事过,一想倒十分后悔,自己说道:“今早千不合,万不合,不合叫大家看这点印记。假如我不说明这话,大家断不得知。如今是扬幡擂鼓,弄至大家都知道了,都看见了。倘然这些女眷们,不论那一时那个人提起来,都拉住手要瞧瞧,希希罕见,那时我却把个有诗为证的东西,弄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了。别人犹可,只是张金凤,虽说我只比她大两岁,我可和她充了这一年的老姐姐了,叫我怎的见她?
再说褚大姐姐,又是个淘气精、促狭鬼,万一她撒开了,一呕我,我一辈子从不曾输过嘴的人,又叫我和她说甚么?”这是姑娘飞来峰的心事,直到坐上轿子才想起来,要和娘要个主意已是来不及了。因此在轿子里自己打了半个牢不可破的主意。
及至此时,好容易娘来了,心中有些活动,所以急于要见见娘,偏又见不着面儿,便觉道:“一想红,二想黑,越发把那个老主意拿住了。”要问她那个老主意,更是可怜!依然是和她们磨它子,打着磨到那里是那里,明日再讲明日的话。行得去,行不去,姑娘却没管。只是这位姑娘,怎的又会这么知古今儿也似的呢?她又怎的懂得那守宫砂的原由呢?难道她还有那读史书的学问不成?这活不必这等凿四方眼儿;她纵不曾读过史书,难道《天雨花》上的左仪贞她也不知道不成?
姑娘正在心里盘算,恰好张金凤从上房过来,说:“半日在那边张罗打发饭,没见姐姐,姐姐还吃点儿甚么不吃?”姑娘此时肚子里不差甚么是分儿子,便说:“不吃了。”张姑娘又告诉她,今日公婆怎的欢喜、大家怎的高兴、邓九太爷喝了多少酒、褚大姐组也喝得脸红红的了。姑娘倒也和她欢天喜地的闲谈,正谈得热闹,人回太太过来了。只见太太扶着公子进来。玉凤姑娘也恭恭敬敬和婆婆说了几句话,又倒了一碗茶,装了一袋烟。太太坐了片刻,便和三人说道:“你们今日都忙了整一天了,大家都早些安歇罢。”张金凤答应了一声。太太便站起来说:“我过南屋里找你舅母和亲家太太去,你三口儿都不许出来了。”又和张姑娘说:“你招护姐姐罢,也不用过去了,我回来也就安歇了。”说着,到南屋转了一转,便过上房去。
这里张姑娘便让公子在靠妆台一张桌几上首坐了,她姐妹两个对面相陪。一对新人是不吃姻的,伺候的人送上三碗茶,
又给张姑娘装了袋烟来。公子此时是春来天上,喜上眉梢,乐不可支,倒觉满脸周身有些不大合折儿。无奈是宜室宜家的第一出戏,自然得说几句门面话几。便和何玉凤道:“再不想我和姐姐悦来店一面之缘,会成了你我三人的百年美眷。这都是天地的厚德,父母的慈思,岳父岳母的默佑,也是你妹子从中周旋。从此你我三个人,须要倡随和睦,同心合力侍奉双亲,答报天恩,也好慰岳父母于地下。”公子这几句开门炮儿,自觉来得冠冕堂皇,姑娘没有不应酬两句的。不想姑娘只整着个脸儿,一声儿不言语。张金凤道:“姐姐和人家说话呀!”姑娘倒转过脸来,和她笑笑。公子一看,这没落儿呀!只得又说道:“便是你两个,当日无心相遇,也想不到今日璧合珠联,作了同床姐妹。岂不是造化无心,姻缘有定?”张姑娘道:“姐姐,人家又说了这些句了,开谈哪!怎么发起呆来了呢!”
姑娘仍是对着她笑笑,不和公子答话。张金凤怕羞了新郎,只得说道:“姐姐今日想是乏了,大家早些安歇罢。”说着,便叫两个妈妈,烛燃双辉,香添百合;又叫花铃儿、柳条儿两个侍儿,在西间屋里伺候大爷换衣裳。公子起身过去,那柳条儿是服侍惯了的,花铃儿是今日初次服侍大爷,未免有些害了羞,不甚得劲儿。这边张姑娘便让新人方便,自己服侍她卸了妆,便吃着袋烟,同她坐在床沿上,和她谈心。谈了几句,悄悄的在她耳边又不知说些甚么。那玉凤姑娘一一的点头答应,及至听到这番悄悄儿的话,立刻把脸一沉,便站起来道:“哎!那你可是自说了。”张姑娘听了,两只小眼睛儿一愣,心里说:“这是甚么话?挤到这会子了,怎么说白说了呢?”正待和她再讲,公子早从那屋里换好衣裳,穿着件一裹圆儿,戴着顶小帽子,搭着双鞋过来,张姑娘只得把话掩住。
一时两个妈妈进和合汤,备盥漱水,张姑娘便催新郎给新
人摘了同心如意、富贵荣华,都插在东南墙角上。因又嘱咐说道:“姐姐方才听见婆婆吩咐了,叫早些睡呢,我也睡去了。
明早过来给姐姐道喜。”说着,才待举步,姑娘一把拉住她道:“你不准走!”张姑娘生怕惹出她的累赘来,一面丢脱了袖子就走,一面回头笑向新人道:“屈尊成礼。”笑向新郎道:“勉力报恩。”又拱了拱手,向他二人同说:“暂且失陪,明日再会。”说着,便笑嘻嘻的把门带上去了。张金凤这一走,姑娘这才离开那张床,索性挨过桌子那边坐下了。公子道:“姐姐,二更了,我们睡罢!”说了两遍,照例的不理。公子只得用大题目来正言相劝,说道:“姐姐,你只管不肯睡,就不想一位老人家,为你我两个费了一年的精神,又整整乏了这几日。岂有此时,还劳老人家悬念之理?”说了半日,姑娘却也不着恼,也不嫌烦,只是给你个老不开口。公子被她磨得干转,只得自己劝自己说:“这自然也是新娘子的娇羞故态,我不搀她过来,她怎好自己走上床去?”一面想着,便走到姑娘跟前,搀住姑娘的手腕子,嘴里才说:“好个姐姐请睡,不要作难。”一句没说完,姑娘只把手腕轻轻儿的往怀里一带,公子早立脚不稳,一个扑虎儿往前一扑,险些就要磕在那铜盆架上咧!只见姑娘抬起一只小脚儿来,把那脚面一绷,平伸腿往上一挑,早把个新郎擎住了,不曾跌下去。新郎玩杠子似的盘了半日才站起来,笑道:“怎么又拿出看家的本事来了?”姑娘到底不作一声儿,索性躲到挨门儿一张杌子上,靠门坐着。
这边两个新人在新房里乍来乍去,如蛱蝶穿花;若即若离,似蜻蜓点水。只苦了张金凤,自听见了姑娘那可是白说了的一句话,捏着两把汗。只恐怕一番好事,变作一片战场,打将起来。坐在西屋里,只放心不下。待要私下走过去听听,又恐这班仆妇丫鬟不知其中的底里深情,转觉外观不雅。没奈何带了
两个妈妈,悄地里站在窗前,听了半日,不见声息。忽然听得新娘嗤的一声笑将起来。
读者,你道她因甚的笑将起来?原来新郎被这位新娘磨得没法儿了,心想这要不作一篇偏锋文章,大约断人不了这位大宗师的眼,便站在当地向姑娘说道:“你只把身子赖在这两扇门上,大约今日是不放心这两扇门。果然如此,我倒给你出个主意,你索性开开门出去。”不想这句话才把新姑娘的话逼出来了。她把头一抬,眉一挑,眼一睁,说:“啊,你叫我出了这门到那里去?”公子道:“你出去这屋里,便出房门;出了房门,便出院门;出了院门,便出大门。”姑娘益发着恼,说道:“嗯,你待轰我出大门去,我是公婆娶来的,我妹子请来的,只怕你轰我不动。”公子道:“非轰也,你出了大门,便向正东青龙方,奔东南巽地,那里有我家一个大大的场院;场院里有高高的一座土台儿,土台儿上有深深的一眼井子。”姑娘不觉大批说道:“呀!安龙媒,我平日何等待你,亏了你那些儿!今日才得进门,坏了你家那桩事,那叫我去跳井!”公子道:“少安毋躁,往下再听:那井口边也堆着一个碌碡,那碌碡上也有个关眼儿。你还用你那两个小指头儿,扣住那关眼儿,把它提了来,顶上这两扇门,管保你就可以放心睡觉了。”
姑娘听了这话,追想前情,回思旧景,眉头儿一逗,腮颊儿一红,不觉变嗔为喜,嫣然一笑。只就这一笑里,二人便同人罗帏,成就了百年大礼。张金凤听到这里,就默的念了一声道:“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的碌碡哇,可够了我的了!”
读者,你看这位姑娘的磨劲大不大?但是那安老夫妻,虽然被婉磨了一场,到底酬了素志,还得了个佳妇;安龙媒、张金凤虽然被她磨了一场,到底一慰亲心而得艳妻,一被贤名而
得腻友。便是那邓家父女,以至俺舅太太,或破资财成义举,或劳心力尽亲情,也到底算交下了一个人,作完了一桩事。只可怜我作《儿女英雄传》的燕北闲人,果然与我何干,却累我一锭墨是磨灭了,一枝笔是磨秃了,心血是磨枯了,眼光是磨散了。从这书的第四回“末路穷途幸逢侠女”起,被她没日没夜的磨,磨到第二十八回,才磨得“宝砚雕弓完成大礼”。咳!
百岁光阴有限,一生事业无穷,我燕北闲人,果然生来的闲身闲心,现成的闲茶闲饭,闲得没事作,叫我作这闲笔墨,消这闲岁月,倒也罢了。想来我也该作得些事业,爱个小小声名,也须女嫁男婚,也须穿衣啖饭,却都不许我作,偏偏的要我作个闲人。闲人之为闲人苦矣!悄然不亏这等一磨,却叫我怎的夜磨到明,早磨到晚呢!
张金凤听得一对新人双双就寝,才觉得两只小脚儿站了个生疼,连忙扶了个人过上房去见公婆。那时褚大娘子和几家亲族女眷都已分头安睡。只有都为儿孙作马牛的老人家还在那里闲谈静候。张姑娘把话悄悄的回了婆婆,他两老才得放心。张姑娘也就回房,还招护了母亲、舅母,然后就寝。
次日便是筵席。才交五鼓,张姑娘便起来梳洗妆饰,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绣带蹁跹。一切完毕,正要过去请新郎起来,早见公子笑嘻嘻过这屋里来。张姑娘连忙起来道喜。公子道:“与卿同之。”又道:“闲话休提,你且给我梳了辫子,好让我急急的洗脸穿衣,去禀知父母,请二位老人家欢喜放心。”
张姑娘道:“正该如此。只是我得张罗姐姐去了,你叫妈妈给你梳罢。”公子道:“无论谁梳都使得。我见过父母,还要照料照料外面的事,难道我还好照娶你的时候,只作新姑爷,诸事惊动老人家不成?”说着,忙忙梳洗。张姑娘便过新房,去请新娘起来。一揭帐子,看见新娘早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张
姑娘先裣衽万福,说道:“姐姐可大喜了。”只见玉凤姑娘一把拉住她道:“好妹妹,你今日可断不许呕我了,回来你还得嘱咐褚大姐姐。你们闹的这可真不是件事,再要呕我,我可就急了!”张金凤道:“不是呕姐姐,这叫个床第之间,不失夫妻姐妹之礼。便是褚大姐姐见了也要道喜的,她如何肯呕你!”
说着,让她下了床。伺候的人叠起被褥。姑娘正在梳洗,人回褚大姑奶奶吃梳头酒来了。
舅太太那时早巳起来,急于要进房看干女儿,因等个齐全人踩过门,自己才好进去。见褚大娘子来了,便也同张太太随后进来。姑娘此时见了娘,倒也没甚么可商量的了。只听见满耳朵里一片叫姑奶奶的声音,也听不出谁是谁来。一时看看这些人,虽是这等亲热相关,想起自己父母不在眼前,不觉性动于中,情发于外,一阵伤心落泪。再转一念,若果然父母都在,今日看了我嫁了这等人家,奉着这样公婆,随着这样夫婿,又多着这样一个有情有义、合意同心的张家妹子,不知何等欢喜。
不由越想越痛,抽抽噎噎起来。舅太太忙劝道:“姑奶奶今日可哭不得,回来哭得眼睛桃儿似的,人家笑话!”姑娘听得人家耍笑话了,才止悲不语。大家应酬了几句吉祥话。张太太道:“我见着姑奶奶了,放心了,我可走了。”
你道她又往那里去?原来这桩喜事,安太太算来算去,只得请出褚大姑奶奶、佟舅太太、张亲家太太这么三位新亲来。
女家倒占了三位,男家止剩了安太太一位,怎么算,两下里都是单儿。然则安老爷这样一个旧家,还请不出十位八位新亲不成?只因其中有三层原故:第一层,这桩事,安老爷恐姑娘的性儿拿不定,不知这日究竟办得成办不成,并不曾通知亲友。
连日在此住下的,便是自己的内侄媳并本家晚辈,都和舅太太不好同席;第二层,这位张太太,论远近本就该请她作男家新
亲,才是正理,并且还虑到她作了女家新亲,真要闹到送亲演礼,打起牙把骨来,可就不成事了。何况她还是啖白饭呢;第三层,从来著书的道理,那怕稗官说部,借题目作文章便灿然可观;填人数、凑热闹便索然无味。所以燕北闲人这部《儿女英雄传》自始至终,只这一个题目,只这几个人物。便是安老爷、安太太再请上几个儿不相干的人来凑热闹,那燕北闲人作起书来,也一定照孔子删诗书、修春秋的例,给他删除了去。
此张亲家太太见着姑奶奶所以就走的原委也。
褚大娘子把姑娘的眉梢鬓角略给她绞了几线,修整了修整,妆饰起来。大家看了真个是春意透酥胸,春色横眉黛,昨日今朝大不相同。舅太太看她吃了东西,便上上下下花团锦簇拥扶了出来。出门跨鞍子、过火盒、迎喜神、避太岁,便出了那座游廊屏门。俗语讲的再不错,是亲的割不掉,是假的安不牢。
姑娘此时,便一心惦记公婆,想去请安。不想出得那座门,前面两个引路的仆妇便引了顺着游廊尸直往后去。走了一会,进了一个小院门。才进院门,便闻得有一阵烟火油酱气。姑娘心想怎么才—出门儿,就把我引到这么一个地方儿来了。进房门只见一个连二灶上,弄着大旺的火,上面安着个翻开的铁锅,地下站着几个衣饰整齐的仆妇,又有个四十余岁鲇鱼脚的胖老婆子,也穿件新蓝布衫儿,戴朵红石榴花儿,鼓着两个奶膀子,腆着大肚子,叉着八字脚儿,笑呵呵的跪下说:“请大奶奶安哪。”姑娘这才明白,原来是公婆的内厨房。只见侍随的仆妇在灶前点烛上香,地下铺好了红毯子,便请拜灶君。二位新人行礼起来,那个胖女人就拿过一把柴火来说:“请奶奶添火。”
又拿过半瓢净水来说:“请奶奶添水。”随有众仆妇给她拉着衣服、搂着袖子,一一的添好了,姑娘暗想:“往后要把这件事全靠了我,我可了不了哇!”那知这是安水心先生的意思,
他道:“古者妇人,主中馈者也。”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连那平钉堆绣扎拉扣,都是第二桩事,所以定要把这‘三日人厨下,洗手作羹汤’的两句文章做足了。
这里添过水火,张姑娘便请姑娘出来,跟着前引的两个仆妇,也不知怎的转弯抹角,走了一会子,又出了一座正北的角门儿。姑娘一看,对面便是昨日在那里上轿的那个所在。想道:“怎么我不曾见公婆,倒又先引我到此地来呢?”只见那前面两个仆妇不进这座门,却引了往东走,进了那座大祠堂门。原来昨日是遥拜祖先,还不曾人庙见礼。一进门,早见安老爷、安太大在院子里,调理家事的时候,叫儿妇两个,在院子望空先拜过宗祠。然后老夫妻俩领了她们进祠,叩见老太爷、老太太的神主,算自己带见之意。行过了礼,姑娘上前问了公婆的起居。安老爷道:“论今日却不是你回门的日期。既到了这里,自然该同你女婿过那边,到亲家老爷、亲家太太神主前,磕个头去才是。”姑娘答应一声,随了大家过去。安老夫妻便先回去。姑娘到父母神主前,同公子磕过头,自然不兔伤感。只得以礼制情,便忙忙的回来。才到上房,便有二个女人捧着两副新红捧盒在廊下侍候。妨娘进门,见过翁姑,那两个人便端进盒子来,张姑娘帮她打开。姑娘一看,只见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五个碟子:一碟火腿,一碟黄焖肉,一碟榛子,一碟枣儿,一碟栗子。一碟的里面是香喷喷热腾腾的两碗热汤儿面。姑娘纳闷道:“大清早起,这可怎么吃得到一块儿呢?”原来这又是安水心先生的制度,就把这点儿吃食,作了姑娘的开箱礼。这话越发奇了。便是姑娘娘家无人,不曾给公婆预备开箱的东西,只把邓九公帮箱的金银绸缎用些,也充得数了。这位水心先生,却意不在此,他讲的是《礼记》,“古者妇人之贽,惟榛脯修枣栗。脯,鲜肉也。修,干肉也。”所以命公子给媳妇装了三
碟干果子,又配成这两碟肉脯,就算了玉凤姑娘见公婆的贽见;以为必该如此而行,才合古体。这同前回叫公子抱着只鹅去谢妆,是一副印板下来的。那两碗热汤儿面,便是玉凤姑娘方才添的那一炉子火和那一锅水煮的。但是热汤儿面,又怎么算得羹汤呢?要作碗三鲜汤、十锦汤吃着,岂不比面爽口人肠些?
他讲的是羹汤者,有“汤饼”之遗意存焉。古无面字,但是面食一概都叫作饼。今之热汤儿面,即古之汤饼也。所以如今小儿洗三下面,古谓之汤饼也;今日这两碗面儿,保不定还有个“我家的媳妇儿会擀面,擀到锅里团团转”的秘典在里头呢!
这是安老爷一番考据工夫。
姑娘见公婆家的规矩如此,便先放了筷子,把那两荤三素的五碟吃食献上去,摆成一个梅花式。然后捧着面先敬公公,后敬婆婆。安老爷十分得意,便向太太道:“太太;我们例要享用她这点敬意。”安太太只不过挑了两三筷面,夹了一片火腿。安老爷却就着那五样佳肴,把一碗面忒儿喽、忒儿喽吃了个干净,还满脸堆欢,向玉凤姑娘说了一句:“媳妇,生受你。”
舅太太在旁看了半日,说:“姑老爷你可呕死我了!也没说你们二位为这个媳妇儿费了多少心,多少事,连个活计也不叫她递,枣儿栗子的闹起!叫姑娘拜公婆来的,我这里给我们姑娘备了点儿的东西。”说着,便叫人搭过两个小方盘儿来。一个
里头是一顶帽头儿、一匣家作活计、一双男鞋、一双趿脚儿鞋、
两双袜子;一个里头放着两个小匣子,一匣是一枝仿着圣手摘蓝的金簪于,那手里却拈的是一个小小金九连环;一匣是一双汗浸于金蒲镯;其余也是一匣家作活计,一双女鞋、一只鞋子、两双袜子,便叫姑娘分递了公婆。安太太见舅母这等用心精细,十分欢喜说:“这可是个会疼女孩儿的。”舅太太也笑道:“姐姐手儿拙,也不会作个好活计。亲家太太,慢慢儿的调理她
罢。”说的大合安太太的意。安老爷却是碍于亲情,不得不收,心里还以为事不师古,终非经道。
这个当儿,安太太便把那枝九连环从匣屉儿上抽下来就戴在头上。因叫了声:“长姐儿呢?”只见走过一个丫鬟来,长得细条条儿的,一个高挑儿身子,生得黑黪黟儿的,一个圆脸盘儿,两个重眼皮儿,颇得人意。太太吩咐她说:“你把我那个匣儿拿来。”那丫鬟答应了一声,去不多时,拿了一个锦匣子来。打开里头,却是一枝雁钗,一双金镯子。太太嘴里正吃]着烟,便点着头儿叫姑娘。姑娘走到跟前,太太把烟袋递给那丫鬟。张姑娘便过来,用簪子挑开那匣屉儿上的绷线儿。只听太太说道:“我这枝簪于是一对儿,你妹妹磕头那天给了她一枝,也有这样一对镯子。我照样又打了一对,如今给你。”
因说:“你低下头我给你戴上。”姑娘便弯着腰,低下头去,请婆婆给戴好了。太太又给她换上那双镯子,便拉着她细瞧了瞧手,搭讪着又看了看她胳膊上那点守宫砂;可煞作怪,连些影子也没了。太太十分欢喜,望望两个媳妇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说道:“喷!喷!喷!真是一对儿好孩子!”姑娘谢过婆婆。安老爷见太太赏了媳妇拜礼,便满面正气,拈着小胡子儿叫道:“来!把我给大奶奶那份东西拿来。”只听侍候的人大家答应了一声,抬过一个大方盘来,上面盖着一块大红挖单。
老爷便说道:“媳妇过来,以你这样好媳妇,我岂不知赏你几件奇珍宝玩?但今日是你为妇之始,用这些俗物,非礼也。我这里另有几件东西给你看看。”张姑娘便撤去那个红挖单,姑娘一看,只见方盘里摆着是一条堂布手巾、一条粗布手巾、一
把大锥子、一把小锥子、一分火石火链片儿、一把手取灯儿、
一块磨刀石,又有一个小红布口袋,里头不知装着甚么,张姑娘从口袋里拿出来,却是一个针扎儿,装着针,一个线板儿,
绕着线。姑娘一看,心里想:“这可糊涂死我了!”正在纳闷,又不好问。安老爷便说道:“大约你不解这几件东西的用意。
一共九件东西,这是作媳妇的事奉翁姑必需之物。想你父母在卧断断给你备不到此。我所以悉遵古制,给这一分赏你。按着古礼,媳妇每日遇见翁姑,这些东西,还该随身佩带的。只是如今人心不古,你若带在身上,大家必哗以为怪,只好通权达变,放在手下备用罢。然而此等大礼,却不可不知。”姑娘只得一一答应叩谢。
当下满屋里的人,只有太太支应着回答。其余亲族女眷,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无一不掩口而笑。老爷依然一副正经面孔,再不想这套话,倒把位见过世面的舅太太听进去了,说:“哦!照姑老爷这么说起来,这不就是咱们如今带的那个密鸦密罕丰库,叫白了,叫它妈妈儿手巾上的那分东西吗?原来这件东西,是有出典的。”老爷再想不到谈了半天,谈出这么一个知己来了,乐得一手拍膝,说道:“然!可见我讲的不是无本之谈。那密鸦密罕丰库的,汉话便叫作彩绢,绢即手巾也。
只是如今弄到用起锦绣绸缎手巾来,连那些东西,也都用金银珠宝作成者,便是数典而忘其祖,大失命题本意了。”新娘听公公讲完了这篇考据,才一一的接见亲族,俗叫作分大小儿。
第一位便是邓九公,安老爷亲自出去请进来。只见老头儿腆着胸脯儿,怀意揣得鼓鼓囊囊的,站在当地说:“免了罢。”安老爷道:“如何使得,还得请老兄台坐下受礼。”说着,便让他坐下。两个新人过来行礼,磕到第二个头,他早起身过来拉起公子说:“老贤侄,姑爷、姑奶奶都请起。夫荣妻贵,子孝孙贤。”说着,便用手在怀里掏了半日,掏出一个大锦袱子来。
打开里面是个青玉莲花宝月瓶,四角有四个孩子,单腿跪着,捧着那瓶算作敬献,还有个檀木座子。他放在桌子上,向公子
道:“你瞧这个瓶,愿你阉家平平安安的。上头这几朵莲花,愿她姐妹俩和和气气的。还照这四个娃娃的数儿,每人给你父母抱两孙子。这件东西,有个名儿,叫作‘四海升平’。老贤侄,你将来作了大官,南征北剿,给万岁爷家出点子力,戴个红顶子,给你老爷子、老太太扬扬名,风光风光,好不好?你可别瞧着这玉瓶儿不怎么样,年代有了,这还是我抓周儿那天,我老人家给的。愿你们三口儿活得比我岁数儿还大;你说这还要怎么吉祥?”安老爷连忙叫公子和两个媳妇谢过。安太太也道:“能够都照九老爷的话就好了。”他道:“一定能!一定能!”说着,出外去了。
这里舅太太、张老夫妻、褚大娘子都受了礼。舅太太给的是现作的几件家常衣服;张老夫妻是女儿给备的一些个尺头;褚大娘子是花绣领面儿、挽袖、腿袖儿、膝裤之类,都送了见面礼。其余都是平辈,不肯受礼,只彼此一见面已。外面邓、张、褚三位,是昨日赴过男筵席的了。今日里面便摆起女筵席来。褚大娘子首席,舅太太二席,张太太三席,安太太末席相陪。公子一一递过酒,彼此都是熟人,也不用酒过三巡,汤添二道,大家便认真吃起饭采。张太太被大家劝了半日,依然不肯开斋,想她必有所待,吃过了饭,舅太太站起来道:“亲家太太,可恕我不能拘那俗礼儿,等摆果子了。我可得张罗我们姑爷姑奶奶的团圆饭去了。”说着,便过新房去。那里炕上早齐整齐整摆了一桌筵席。舅太太让安公子、何小姐上面并肩坐了,自己同张姑娘东西相陪。安公子是前度刘郎,何小姐是司空见惯,倒也用不着十分羞涩,便举案齐眉,同吃了一顿饭。
至此吉礼合成,他三人从此问安视膳,弋雁听鸡厂,卿绣侬读,妇随夫唱,天下那里有这样的人家,这等的乐事?岂还算不得个欢喜团圆!不道我燕北闲人还有大半部文章,这《儿女英雄传》才演到第三番结束。这正是:
砚待磨穿双管下,弓须开到十分圆。.后事如何?下回交代。
第二十九回
证同心姊妹谈衷曲酬素愿翁媪赴华筵
这部书前半部演到龙凤匹配,弓砚双圆。看事迹,已是笔酣墨饱;论文章,毕竟未写到安龙媒正传。不为安龙媒立传,则自第一回“隐西山闭门课骥子”起,至第二十八回“宝砚雕弓完成大礼”,皆为无谓陈言,便算不曾为安水心立传。如许一部大书,安水心其日之精,月之魄,木之本,水之源,不为立传,非龙门世家体例矣。燕北闲人知其故,故前回书既将何玉凤、张金凤正传结束清楚,此后便要入安龙媒正传。若撇开双凤,重烦笔墨,另起楼台,通部便有失之两橛,不成一贯之病;所以这回书,紧接上文,先表何玉凤。
何玉凤本是个世家千金闺秀,只因含冤被难,弄得孤苦伶仃,连自己一条性命,尚在未卜存亡,那里还讲得到“婚姻”
二字;不想忽然大仇已报,身命得安,姻缘成就。这段姻缘,又正是安家这等一分诗礼人家;安老爷、佟孺人这等一双慈厚翁姑;安公子这等一位儒雅温文夫婿;又得张姑娘这等一个同心合意的作了姐妹,共事一人;再加舅太太这等一个玲珑剔透、两地知根儿的人作了干娘,从中调停提补;便是今生绝对不想再见的乳母丫鬟,也一时同相聚首。此时何玉凤的遭际,真算得千古第一个乐人,来享第一桩快事。便从一十八狱狱中狱,
升到三十三天天外天,其快乐也不过如此。还不专在乎新婚燕尔,似水如鱼。你道就靠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又能有多大神通,就把她成全到这个地步?这是个天!难道天又和她有甚么年谊世好,有心照应她不成?无非她那一片孝心,一团至性,作成儿女英雄,合了人情天理,自然就转祸为福,遇危而安。这是人人作得来的,只苦于人人不肯照她那样作了去,即或偶然作到这个地步,又向老天算起帐来,说:“这是我苦尽甘来,应该食报的享用的。”就未免气骄志满,一天一天的放荡恣纵起来,寻些房帏快乐,图些饱暖安闲,挥些无益银钱,长些拒人气焰。岂知天道无亲,惟佑善人,这样损害身体,那满招损、乖致戾的道理,如应斯响。便是天果然和你有个年谊世好,他也没法了。纵有旺腾腾的好时运,也不怕不重新败坏下来;齐整整的好家园,也不怕不重新萧条下来。及至自己寻到苦恼场中,却要抱怨说老天怎的不睁眼。呜呼!老天其不冤乎!何玉凤是何等一副儿女心肠、英雄见识,况且她自幼儿就自己为难惯了自己的了。如今从网眼里拔出来,好容易遇着这等月满花香的时光,她如何肯轻易放过!因此一进安家门,便自己给自己出了一个烧手的大难题目。想到上天这番厚恩,众人这番美意,我如今既作了他家的媳妇,要不给公婆节省几分精神,把丈夫成就一个人物,替安家立起一番事业来,怎报得这天恩,孚得这人望?她如此一想,早把从前作女儿时节的行径全副丢开,却事事克己、步步虚心的作起人家,讲起世路来。更兼她天生得落落大方,不似那羞手羞脚的小家气象。再看看安老的上上下下,那个也不是陌生人。因此该说的就说,该问的就问;该是公子作主的,定有个尽让;该和张姑娘商量的,定尽她一声;到了公婆跟前,便同张姑娘叙姐妹礼数,自己居先;到了夫妻之间,便和她论房帏资格,自己居右;处得来天然合拍,
不即不离;把安老夫妻两个乐得大称心怀,眉开眼笑。
当下她在上房周旋了褚大娘子和诸位女眷一番,见舅太太不在跟前,便要到干娘屋里,尽个礼数。安太太吩咐她就便脱了礼服,换了衣裳,也和妹妹说说话儿去。她答应着,等又给婆婆装了袋烟,才同张姑娘拉着手儿过院里来。一进院门,正要到舅太太屋里去,早见舅太太在廊下站着,说:“姑奶奶必是要到我屋里,你先不用来呢!今日是头一天出来,除了见公婆,这算进第一道门槛儿,取得个吉祥。你先到你妹妹屋里看看去,我这里张罗给你们弄晌午的饽饽呢!等我告诉明白了他们,我也找了你们去。”何小姐看如此说,只得笑着,回到自己新房,换了衣服,便到西屋里来。
安公子住的那房子。虽是三开间,却是前后两卷,通共要算六间。金玉姐妹在东西间分住。屋里的装修隔断,都是一样。
只东屋里因作新房,那张合欢床,规矩设在靠南窗,便把两卷打作通连,勾出北面来摆妆奁、安座落。张姑娘这屋里,却是齐着前后两卷的中缝,安着一溜碧纱橱,隔作里外两间。南一间算个燕居,北一间作为卧室。何小姐到了这屋里,便和张姑娘在外间靠窗南床上坐下。早有华妈妈、丫鬟柳条儿送上茶来。
何小姐一面喝茶,留神看那屋子。看床上当中一般的摆着炕案、引枕、坐褥。案上一个阳羡沙盆儿,插着几苗水仙,左右靠墙,分列两张小条案儿。这边案上随意摆两件陈设,那边摆一对文奁,地下顺西墙一张撬头大案,案上座钟瓶洗之外,叠落些书籍法帖。案前一张大理石面小方桌,上面摆着笔砚精良,左右两张杌子;北一面靠碧纱橱,东西两架书阁儿。当中便是卧房门。门上挂着葱绿软帘儿,门里安着个线折格子,格子上嵌着块大玻璃,放着绸挡子,却望不见卧房里的床帐。又见那外间,满屋里叠落的图书四壁。何小姐自幼也曾正经读过几年书,自
从奔走风尘,没那心思理会到此,如今心闲兴会,见了许多字画,不免赏鉴起来。一抬头,先见正南窗户上槛,悬着一面大长的匾额,古宣托裱,界画朱丝,写着径寸来大的四角方的颜字。何小姐要看看是何人的笔墨,先看了看下款,却只得一行年月,并无名号。重复看那上款。写着老人书付骥儿诵之,才晓得是公公的亲笔。因读那匾上的字,见写道是:正其衣冠,尊其瞻视,潜心以居,对越上帝。足容必重,手容必恭,择地而蹈,折旋蚁封。出门如宾,承事如祭,战战兢兢,罔敢或易。守口如瓶,防意如城,洞洞属属,罔敢或轻。不东以西,不南以北,当事而存,靡他其适。勿贰以二,勿叁以三,惟精惟一,万变是监。从事于斯,是曰特敬,动静弗违,表里交正。须臾有间,私欲万端,不火而热,不冰而寒。毫厘有差,天壤易处,三纲既沦,九法亦败。呜呼!小子!念哉!敬哉!墨卿司戒,敢告灵台。
何小姐看了一遍,粗枝大叶,也还讲得明白;却不知这是那书上的格言,还是公公的庭训,只觉得句句说得有理。暗说:“原来老人家弄个笔墨,也是这等丝毫不苟的!”因又看那东隔断方窗上头,也贴着个小小横额子,却是碗口大的八分书,写的是:“弋雁听鸡。”上款是龙媒老弟属,下款是克斋学隶。
这两句诗经,姑娘还记得。又看方窗两旁那副小对联,写得软软儿的一笔赵字,写着:“屋小于舟;春深似海。”却是新郎自己的手笔。何小姐心里想道:“这屋小于舟,不过道其实耳;下联的意思,就有些不大老成,不是老人家教训这段格言本意了。”一面回头又看那身后炕案边挂的四扇屏,写的都是一方方的集锦小楷,却是诸同人送的催妆曲。大略看了一看,也有几句庄重的,也有几句轻佻的,也有看看不大懂得的。和张姑
娘一路说笑着,便站起来到大案前,看西墙挂的那幅堂轴,见画的是仿元人三多图,落款是友生声庵,莫友士写意,姑娘都不知这些人为谁。
又看两旁那幅描金朱绢对联,写的是:“金门待奏贤良策,玉笥新藏博议书。”上款是奉贺龙媒仁兄大人合卺重喜,下款是问羹愚弟梅鼎拜题并书。何小姐看了一笑,因问道:“这梅鼎是谁呀?是个甚么人儿呀?”张姑娘道:“他也是咱们个旗人,他们大爷称呼同大人,现任河南河道总督。这梅少爷,是公公的门生,又和玉郎换帖,所以去年来了,公婆还叫我见过。
昨日他也在这里来着,姐姐没听见进来闹房的那一群里头,第一个讨人嫌,吵吵不清的就是他。公公可疼他呀,常说那孩子有出息儿。”何小姐道:“这孩子儿呀!我只说他没出息儿。”
张姑娘道:“姐姐怎么倒知道他么?”何小姐道:“我何曾知道他。你只看他送人副对子,也有这么淘气的么?”张姑娘听了这话,又把那对子念了一遍,才笑起来:“果然姐姐这一说破了。再看那待字新字,下得尤其可恶,并且还不能原谅他无心。昨日姐姐只管在屋里坐着,横竖也听见他那嘴的厉害了。”
二人说着,转到卧房门口。何小姐抬头看门上时,也有块小匾,写着“瓣香室”。心里想道:这“瓣香”两个字,倒还容易明白。只是题在卧房门上不对。啊!这卧房里可一瓣心香的供奉谁呢?一面想,一面看那匾上的字,只见那纵横波磔,一笔笔写得俨如铁画银钩,连那墨气都象堆起一层层似的,配着那粉白雪亮的光绫儿,越显黑白分明得好看。及至细看才知不是写的,原来照扎花儿一样,用青绒绣出来的,那下款还绣着“桐卿学绣”一行行楷小字,还绣着两方朱红图书。何小姐道:“这倒别致,这桐卿又是谁呀?手儿怎么这么巧哇!这个人儿在那里?我见得她着见不着?”张姑娘道:“姐姐岂但见
得着,只怕见着她,叫她绣个甚么,她还不敢不绣呢!但是这个人儿,她可只会绣不能写,这块匾的蓝本,是她求人家写的。”何小姐只顾贪看那屋子,也不往下再问。说着将要进门,张姑娘道:“柳条儿你先进去,把玻璃上那个挡儿拉开得点亮儿。”柳条儿答应一声,先侧着身子过去。何小姐也随着进了屋门,见那曲折格子,是向西转过去的,等柳条儿撤玻璃挡儿的这个当儿,回头一看,见那格子东一面,长长短短,横的竖的,贴着无数诗笺,都是公子的近作。看了看,也有几首寄怀言志的,大抵吟风弄月居多,一时也看不完;只见内中有一幅双红笺纸,题着一首七言绝句。那题目倒写了有两三行,写道
是:
庭前偶植梧桐二本,材似人长,日携清泉洗之,欣欣向荣,越加繁茂。树犹如此,我见应怜。口占二十八字,即呈桐卿一粲,并待萧史就正:亭亭恰合称眉齐,争怪人将凤字题。好待干云垂荫日,护他比翼效双栖。
后面另有一行,写着龙媒戏草。何小姐看了这首诗,脸上登时就有个颇颇不然的样子,倒象陡然添了一桩甚么心事一般;才待开口,立刻就用着她那番虚心克己的工夫了,忙转念道:“且慢!这话不是今日说的,且等闲来和我妹子仔细计较一番,再作道理。”
读者必然要问:“这位姑娘,好容易才安顿了,她心里又神谋魔道的想起甚么来了?”这句话,作者可不得知道。何以呢?她在那里把个脸儿望着格子看,她那脸上的神气,连张金凤还看不见。她心里的事情,我作者怎么猜得着?你我左右闲在此,大家闲口弄闲舌,何不猜它一番。按这书的上文猜了去,何小姐同张姑娘正在谈笑,看到公子这首诗,忽然的心下不然
起来,大概读者都觉得出来。这首诗是为何玉凤、张金凤而作。
那“桐卿”两字不必讲,是“凤鸣桐生”的两句,又暗借一个“金井梧桐”的典,含着一个“金”字在里头,自然是赠张金凤的别号;那“萧史”两个字不必讲,用的是“吹箫引凤”的故事,又暗借一个“秦弄玉”的名号,含着一个“玉”字在里头,一定是赠何玉凤的别号;由此上这位姑娘看了,便有些不然起来,也未可知。只是这首诗的寓意选词、格调体裁也还不丑,便是他三个的性情才貌,彼此题个号儿,四个字儿,也还不至肉麻。况且字缘名起,自古已然,千古首屈一指的孔圣人,便是一位有号的,“仲尼曰:君子中庸,仲尼祖述尧舜,仲尼日月也。”一部《四书》,凡三举圣号。私号亦通例也,似不足怪,何致就把这位姑娘惹得不然起来呢?然而细推敲了去,那《四书》的称号,却有些道理在里头。《中庸》两见,明明道着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到了孙述祖训,笔之于书,想要垂教万世,既不好书作孔大司寇、孔协揆,更不得书作夫执御者鲁人之子,难道竟书作“大父曰:君子中庸;家祖祖述尧舜”不成?如是除了称号,没得称的,只得仲尼长,仲尼短了。《论语》一见,是子贡见叔孙,武叔呼着圣号,谤毁圣人,因申明圣号,说这两个字啊,如同日月一般,谤毁不得的。此外却不曾见子思称过仲尼家祖,却也不闻子贡提过我们仲尼老师。至于孟子,那时既无三科以前认前辈的通例可遵,以后贤称先圣,自然合称圣号。此外和孔夫子同时的,虽尊如鲁哀公,他祭孔夫子的诔文中,也还称作仲尼。然则这号,竟不是不问张、王、李、赵,长幼亲疏乱叫得。降而中古,风雅不过谢灵运,勋业不过郭子仪,也都不听得他有个别号。然则称人不称号,也还有得可称。便是我作者,也还赶上听见旗籍诸老辈的彼此称谓。如称台阁大老,张
则张中堂,李则李大人;遇着旗人则称他上一个字,也有称姓氏的,如章佳相国,富察中丞之类。但是个大父行辈,则称为某几太爷。父执,则称为某几老爷。平辈相交,则称为某老爷。
至于宗族中,只有大爷叔叔哥哥兄弟的称呼;即使房分稍远,也必称某几大爷,叔叔家的几哥哥几兄弟,从不曾听得动辄称别号的。旧风之淳朴如此。
到了如今,距国初进关时节,曾不百年,风气为之一变。
旗人彼此相见,不问氏族,先问台甫,怪极;至问了是个人,他就有个号,但问过他,就会记得,更怪;一时得了,久而久之,不论尊卑长幼,远近亲疏,一股脑子把称谓搁起来,都叫别号,尤其怪。照这样从流忘反,只恐怕就会有甲斋父亲、乙亭儿子的通称了。何小姐或者有见于此,觉得安公子以世家公子,无端的从自己闺阁中,先闹起别号来,怪他沾染时派过重,所以看了那桐卿、萧史的称呼,有这番心下不然,也未可知。
若果如此,这位姑娘,就未免有些积虑过远,嫉恶过严了。要知如安公子的好称别号,是他为了难了。怎见得呢?一个人,三间屋子里住着两个媳妇儿,风趣些,卿长卿短罢?毕竟孰为大卿,孰为小卿;佳怀些,若姐若妹罢?又未免名不正则言不顾;徇俗些,称作奶奶罢?难道好分出个东屋里奶奶、西屋里奶奶,何家奶奶、张家奶奶来不成?这是安公子不得已之苦衷,却不是他好趋时的陋习,便是被他称号的人,也该加些体谅。
照这等说来,何小姐的不悦,还不为此。既不为此,为着何来,想来其中定有个道理。她既说了要和张姑娘商量,只好等她们商量的时候,你我再看罢。
何玉凤当下不把这话说破,便先搁起不提,因搭讪回头望着张姑娘道:“好哇!我老老实实儿的一个妹妹,怎么一年来的工夫学坏了?这桐卿分明是人赠你的号;那萧史自然要算赠
我的号了。若然这门上‘瓣香室’三个字,竟是你绣的,你这怎么方才还和我支支吾吾的,闹起鬼来呢?”问得个张姑娘无言可答,只是格格的笑。说着,何玉凤绕过格子,进了那间卧房,只见靠西墙分南北摆两座墩箱,上面一边放着两个衣箱;当中放着连三抽屉桌,被格上面安着镜台妆奁,以至茶筅漱盂许多零星器具;北面靠窗尽东头,安着一张架子床,悬着顶藕色帐子。那曲折格子东找夹空地方,竖着架衣裳格子,上面还大大小小放着些零星匣子之类。那衣格以北,卧床以南,靠东壁子,当中放着一张方桌,左右两张杌子。那桌子上不摆陈设,当中供一分炉瓶三事,两旁一边是个青绿花觚,应时对景的养着一枝血点儿般红的山茶花;一边是个有架儿的粉定盘子,里面摆着娇黄的几个玲珑佛手,那上面却供着一座小小的牌位。
牌位后面,又悬一轴堂幅,横披,却用银红蝉翼绢罩着,看不清楚是甚么佛像。何小姐心上暗道:“原来这里果然供着香火,这就无怪题作瓣香室了。只是怎的佛像供在卧房里?这前面又是谁的牌位呢?”一面想,走向前一看,见上面是“十三妹姐姐福德长生禄位”一行字,把她诧异得哇的一声,问出一句傻话来,问道:“这供的是谁?是谁供的?”张姑娘笑道:“我的十三妹姐姐,你知可是谁呢?难道还有第二位不成?”何小姐正色道:“妹妹,你忒也胡闹,这如何使得!你这等闹法,岂不要折尽我平生的福分,还不快丢开。”她说着,伸手就要把那长生牌儿提起来拿开。忙得个张姑娘连忙双手护住,说道:“姐姐动不得。这是我奉过公婆吩咐的。”何小姐听了,更加着急起来,说:“越发不成事了。你快告诉我,公婆怎的说?”
张姑娘道:“姐姐别忙,咱们就在这桌儿两旁坐下,听我告诉你。”
二人归座,柳条儿给张姑娘装过袋烟来。张姑娘一面吃着烟,便把她去年到了淮城店里,见着公婆,怎的说起何小姐途
中相救,两下联姻,许多好处;怎的说一时有恩可感,无报可图,便要供这长生禄位,日夕焚香顶礼。安老夫妻听了怎的喜欢依允。后来供的这日,安太太怎的要亲自行礼,她怎的以为不可,拦住。后来又要公子行礼,却是安老爷说他不是一拜可以了事的。这才自己挂冠,带他寻访到青云山庄的话说了一遍。
何小姐听了,心下才得稍安。一时两意相感,未免难过,只不好无故伤心。想了一想,转勉强笑道:“我想起来了,记得公公在青云山和我初见的那天,曾经提过怎么一句。那时我也不曾往下斟酌,不想妹妹你真就闹出这些故事儿来。如今你既把我闹了来了,你有甚么好花儿呀,好吃的呀,就简直的给我戴,给我吃,不爽快些儿吗!还要这块木头墩子作甚么?你不许我拿开它,你的意思不过又是甚么搭救性命咧,完我终身咧,感恩咧,报德咧,这些没要紧的话;你只想你昨日在祠堂,那一番肺腑之谈,还不抵救我一命么?还不是完我终身么?我又该怎么样呢?你必定苦苦的不许我拿开这长生牌儿,我从明日起,每日清早起来,给公婆请了安,就先朝着你烧一炷香,磕一阵头,我看你怎么样?”张姑娘道:“姐姐不用着急,姐姐既来了,难道我放着现佛不朝,还去面壁不成?只这长生牌儿,却动不得。姐姐听我说个道理出来。”何小姐道:“这还有个甚么道理呀?你倒说说我听。”张姑娘指了壁上罩着的那画儿说:“姐姐要知这个道理,先看这个玩意儿,就明白了。”说着,便叫过花铃儿来,要扶了她自己上杌凳儿去,提起那层绢来。
这个当儿,何小姐早一抬腿上去,揭了那图来一看,那里是甚么佛像,原来是一幅极艳丽的仕女图。只见正面画着一个少年,穿着个鱼白春衣,靠着一张书案,案上堆积一卷书,在那里拈笔构思;上首横头坐着一个美人,穿着大红衫儿,湖色裙儿,面前安着个博山炉,在那里添香;下首也坐着个美人,
穿着藕色衫儿,松绿裙儿,面前支着个绣花绷子,在那里挑绣;旁边还有两个丫头,拂尘煮茗。只有那仕女的脸手是画工,其余衣饰都是配着颜色半扎半绣,连那头上的鬓发珠翠,衣上的花样摺纹都绣出来,绣得十分工致。何小姐不由得先赞了一句道:“好漂亮针线,这断不是男工绣的,一定也是那位桐卿先生的手笔了。”说着下来,转正了细细的一看,画的那三副脸儿,那少年竟是安公子,那穿藕色的却宛如张姑娘,那穿红的竟是给自己脱了个影儿,把她乐得连连说道:“难为你好心思,怎么想出来。你我相处了二年,我竟不知道你这么手儿巧,还会画呢!”张姑娘道:“姐姐打谅,真个的我有这么大本事么?
除了这几针活计是我作的,这稿子是人家的主意。那脸儿是一位姓陶的画的,连那地步身段手饰衣纹,都是她钩出来,我照着她作的。”何小姐道:“这姓陶的又是谁呢?”张姑娘道:“咱们这里有位程师爷,江苏常州人。他有个侄儿,叫作程铨,不知在那个修书馆上当供事。这姓陶的,就是那程铨的妻子,这个人叫作陶桂冰,号叫樨禅。我看见她这名字,还念了个白字,叫作陶桂冰,给人家笑话了去了,才告诉我这是个冰字,读作凝,姐姐屋里挂的那张玉堂春富贵,就是她画的。工笔人物,她也会画,最擅长的是传真。今年夏天程师爷叫她来给婆婆请安,婆婆便请公公自己出个稿子,叫她画幅行乐。公公说:“我出个甚么稿子呢?古人第一个画小照的,是商朝的传说,他那幅稿子,却不是自己出的。至汉朝里马伏波将军,功标铜柱,却是极好的一幅稿子呢。只是云台二十八将里头,又独独的不曾画着。看我这样年纪,一个被参开复的候补知县,还闹这些作甚么?况这程世兄的令正,又是个女史,倒是数他们小孩子们画着玩儿去罢。我们就把她请过这屋里来,不是容易,才商量定了这个稿子,画成你我三个人这副小照。”何小姐道:
“我且不管你们是容易商量的也罢,不是容易商量的也罢,我只问你,我是个管作甚么儿的,怎么会叫你们把我的模样儿画了来了一年之久,我直到今日才知道啊!”张姑娘道:“岂但姐姐的模样儿,连姐姐都叫人家娶了来了,姐姐也是一年之久,直到今日才知道哇!姐姐要问怎么就把姐姐的模样画了来了,请问这里现放着姐姐这么个模样的妹妹,还怕照着画,也画不出这么个模样儿的姐姐来么?话虽这样说,只你这眉梢眼角的神情和那点朱砂痣个酒窝儿,还不知费了我多少话才画成的呢!”何小姐道:“我是急于听你方才说的那不许我撤开这长生禄位牌的道理,这话又与那长生牌儿何干呢?”张姑娘道:“姐姐别忙啊,要留那长生牌儿的道理,正在后一幅行乐图儿上头。说起来这话长着的啊!自从去年我姐妹两个在能仁寺草草相逢、匆促分手以来,算到今日,经过了一年零两个月。这其间无限的离合悲欢。今日之下,我才盼到和姐姐一室同居,长日聚首。姐姐虽是此时才来,我这盼着姐姐来的心,可不是此时才有的。这话大约姐姐也该信得及。”何小姐连连点头答应说:“岂但信得及,这话大约除了我,还没第二个人明白。”
张姑娘道:“这就见得姐姐知道我的心了。只是我虽有这条心,我到了淮安见着公婆,是个才进门的新媳妇儿,不知公婆心里怎样,这句话我可不好向公婆说。不想公公到了青云堡,访着九公,见着褚姐姐。褚大姐姐也想到你、我和他三个人这段姻缘上。及至姐姐到了,他们早和公婆商量到这段话。这段话,他三位老人家,自然也因为我是个才进门的新媳妇儿,又不曾告诉找。落后还是褚大姐姐卧下告诉了我,她还嘱咐我先不要提起。我只管知道公婆的心里是怎么样了,我可又不敢冒冒失失的做,那时候更摸不着你老人家的主意,我更不敢和你我这位玉郎商量。这天闲中,我要探探他的口气,谁知才说了一句,
他讲起他那番感激姐姐,说老爷说的意思来。倒和我背了一大套《四书》,把我排揎了一阵。这话也长,等闲了再告诉姐姐。”
何小姐道:“这话也不用你告诉我,我也深知你的甘苦,并且连你们背的那一句《四书》,我都听见了。”张姑娘听了一想,便问她道:“姐姐站住。姐姐通共昨日酉正才进门的,还不够一周时,姐姐这话是从那里打听了去的?我倒要问问。”罢了,为甚么先哲有言,当得意时慢开口,当失意时慢开口,与气味不投者须慢开口,与性情相投者又慢开口,这四句话,真是戒人失言的深意。只看何小姐这等一个精细人,当那得意的时候,和个性情相投的张姑娘说到热闹场中,一个忘神,也就漏了兜,益发觉得这四句格言,是个阅历之谈了。
何小姐一时说得高兴,说得忘了情,被张姑娘一问,不觉羞得小脸儿通红,本是一对喁喁儿女,促膝谈心,她只得老着脸儿笑道:“讨人嫌哪!你给我说底下怎么着罢!”张姑娘道:“底下一直到公婆到了家,把一应的事、人都料理清楚了。这天才叫我上去,从头至尾告诉了我,我才委曲婉转的告诉了你我这个玉郎。公公才择吉期自写通书和请媒的全帖,这就算定规了给姐姐作合的这桩大事。这幅行乐图儿,可正是定规了这桩事的第三天画的。不然,姐姐只想也有个八字儿没见一撇儿,我就敢冒冒失失,把姐姐和他画在一幅画儿上的理吗?”何小姐听了,益发觉得她情真心细,自是暗合心意,因望着那幅小照和他说道:“是便是了。只是人家在那里读书,你我一个弄一个香炉,一个弄一堆针线在那里搅,人家那心还肯搁在书上去呀?”张姑娘叹了一声道:姐姐的心,怎么就和我的心一个样呢!姐姐那里知道,现在的玉郎,早已不是你我在能仁寺初见的那个少年老成的玉郎了。自从回到京这一年的工夫;家里本也接连不断的事,他是弓儿也不拉,书儿也不念,说话
也学得尖酸了,举动也学得轻佻了。妹子是脸软,劝着他总不大听,即如这幅小照,依他的意思,定要画上一个他,对面画上一个我,两人这么对瞧着笑。我说这么啊似的算个甚么呢?
他说这叫作欢喜图。我问他怎么叫欢喜图,他就背了一大篇子给我听。我好容易才记住了,等我说给姐姐听听。他说当日赵松雪学士有赠他夫人管夫人的一首词。那词说道:我侬两个,忒煞情多,比如将一块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忽然欢喜啊,将它来都打破,重新下水,再抟再炼,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那其间,我身子里也有了你,你身子里也有了我。
姐姐只说这话,有溜儿没溜儿。我就说赵学士这首词儿,也太轻薄,你这意思也欠庄重。你要画可别画上我,我怕人家笑话。他尽只闹着不依,我就想了个主意。我说,你要画我,这不姐姐的事也定了么,索性连姐姐咱们三个都画上,你可得想一个正正经经的题目,还得把她你我三个人的这场恩义因缘联合到一处,我可要请公婆看过,并且留着给姐姐看的。我拿姐姐这一说,才把他的淘气说回去了。也亏他的聪明儿真快,就想了这幅稿子,他说他那面儿,叫作天下无如读书乐;姐姐这面儿叫作红袖添香伴着书;我这面儿就算给姐姐绣这幅小照呢,叫作买丝绣作平原君。我听了听,这还有些正经,才请那位陶樨禅画史画了手脸,我补的这针线,这便是这幅行乐图的来历。如今姐姐是来了,公婆又费了一番心,把你我的两间房子给收拾得一模一样。我想等过了姐姐的新满月,把那槽碧纱橱照旧安好了,把姐姐这个长生牌儿,还留在我屋里;把我这个小像,姐姐带到姐姐屋里去,这一来不但你我姐妹两个时时刻刻寸步不离,便是他到那屋里,有个我的小像陪着姐姐;到这屋里,又有个姐姐的长生牌儿护着我。他看看眼前的这番和
合欢庆,自然该想起从前那番颠险艰难,你我两个再时常的指着劝勉他,叫他一心奋志读书,力图上进,岂不是好?这便是我不许姐姐丢开这长生牌儿的道理。姐姐啊!妹子说的,是也不是,请教?
张金凤这等一套话,那何玉凤听了,可有个道她不是的么?
读者莫为我燕北闲人所欺。我燕北闲人作第十二回“安大令骨肉叙天伦”、“佟孺人姑媳祝侠女”的时候,偶然高兴,写了那么一个十三妹的长生禄位牌儿,不过觉得是新色花样,醒人耳目。及至写到这回,十三妹是娶到安家来了,这个长生牌儿不提一句罢,算漏一笔;提一句罢,没处交代。替她算算,何玉凤竟看不见这件东西,断无此理;看见不问,更无此理;看见问了,照旧供着,尤其无此理;除是劈了烧火,那便无理而又无理,无理到那头儿了。就让想空了心,把那个长生牌儿,给它送到何公祠去,天下还有比那样没溜儿的书吗?我燕北闲人,也是收拾不来这一笔,没了招儿,掳了汗了,就搜索枯肠,造了这一片娓娓的谎话,成了这段赚人的文章;虽是苦了我作者,却便宜了读者。假如有这桩事,却当得未曾有;便是没这桩事,何妨作如是观。
何小姐听了这话,不由得赶着张姑娘叫了声:“好妹妹!
怎的你这见识,就和我的意思一样?可见我这双眼,姐姐不曾错认你了。我正有段话要和你说。”才说到这句,戴妈妈回道:“舅太太过来了。”二人便把这话掩住,连忙迎出来让座。舅太太道:“我不坐了,我那里给你们烙的滚热的饸子,我才叫人给褚大姑奶奶和那两位少奶奶送过去了。咱们娘儿们一块儿吃,我给你们作个和合会。”说着,拉了二人过南屋去了。
她姐妹二个一同在舅太太屋里吃了饽饽,便同到公婆跟前来。安老爷正在外面陪邓、褚诸人畅饮;安太太正和褚大娘子、
张太太并两个侄儿媳妇闲话,又引逗着褚家那个孩子玩了会子。
那天已是晚饭时候,二人伺候了婆婆晚饭。安太太因她们还不曾过得十二日,便忙叫张姑娘和了何小姐回到新房,同公子夫妻们共桌而食。饭罢,晚间安公子随着父亲进来,阖家团聚,提了些往日世事之难,叙了些现在天伦之乐。安老爷便和太太说道:“如今咱们的事情是完了;大后日可就是乌老大家的喜事。他临走再三求下太太,给他送送亲。他也为家里没个长辈儿,我们自然要去帮帮他才是。”安太太道:“我也正在这里算计着呢!这天一定是得在城里头住下的了,就着这一趟儿,各处看看亲戚,道个乏去。”安老爷道:“岂止太太要去,我也正打算趁这个机会,出去走走。咱们娶这两个媳妇儿,都不曾惊动人,事情过了,到得见着了,都当面提一句,应当该带去磕头的地方,太太还得走一趟,不要惹人怪。只是你我两个人都出了门,褚大姑奶奶没个人陪,不是礼呀!”褚大娘子道:“这又从那里说起?二叔真个还是拿外人瞧待我。你位老人家只管去。这天我正有事,我要赴席去呢!”舅太太道:“姑奶奶那里去呀?”褚大娘子道:“我们大哥大嫂子要请我去坐坐儿。又不敢回二叔二婶儿,要弄了吃的给我送进来。我说我是借着我们老爷子分儿上,二叔二婶才把我当个儿女待。咱们各亲儿,各眷儿,你们要这么闹起来,那可就是作践我了。如今我就定下那天,吃他们去。”安太太道:“很好么!这他们又有甚么不敢说的呢?”安老爷道:“既如此,就求舅太太和亲家给我们看家罢。”安太太道:“果然的,我又想起件事来了。”因向何小姐道:“你不说要给你妈开斋么?这天正是个好日子,这一席我同老爷又不好陪,倒是你三口儿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早上先在佛堂烧了香,先通个诚,算了还了愿。把她二位请到你们屋里吃去,这就算你们给她二位顺了斋了岂不
好?”张太太听了,先说:“怎么呀!亲家。你家那顿饭不吃肉,喂我吃上箸子,就算开了斋了,还用叫姑娘姑奶奶这么花钱费事。”安老爷道:“事虽如此,亦得叫他们小孩子们心里过得去。”舅太太听着说完了,傻笑道:“你们站着,咱们商量商量这么一对哪!你们行人情的行人情,认亲戚的认亲戚,女儿女婿给开斋的开斋,这天算都有了吃儿了。我呢?”问得大家连安老爷也不禁大笑起来。安太太道:“你无论他们谁家,有剩汤剩水的拣点儿就吃了,要不,我给你留两饽饽。”
舅太太道:“可不是呢!我有办法儿。”因和张太太道:“亲家母,到了那天,你早上同亲家老爷赴了女儿女婿的席。晚上等我弄点儿吃的请你。我可不管亲家公。”张太太道:“他还敢惊动舅太太咧!他在外头,那儿不吃了饭哪!”大家又谈了一刻,才各各回房安歇。金玉姐妹,这里候公公进了屋子,服侍婆婆摘了簪子,两个才扶了丫头,面前仆妇打着一对手把灯引着回家。又到舅太太屋里闲谈了片刻。舅太太便催着他三个归房。何小姐这日,正是善饮的朋友入席第三杯,有名色的,叫作新来的第二晚。
安老爷、安太太一家向来睡得早,起得早。次日清晨,儿女早来问安。大家正在闲谈,人回邓九老爷过来了。安老爷迎出去,一路说笑进来,到上房坐下。邓九公一一的应酬了一阵,便道:“老弟、老弟妇,我今日特来道谢道乏。咱们的正事也完了。过了明日,后日是个好日子,收拾收拾,我可要告辞了。”这话褚大娘子听了,先有些不愿意。她本是个活跃热闹人,在这里住了几日,处得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合式的,内中金、玉姐妹尤其打得火热。更兼正要去赴华妈妈家的请,如今忽然热剌剌的说声要走,她如何肯呢?只是自己不好开口,早听安老爷说道:“九哥,你忙甚么?虽说你在这里几天,正
遇着舍间有事,你我究竟不曾好好儿的喝两场。”安太太也是在旁款留。褚大娘子便道:“人家二叔二婶儿既这么留,咱们就多住两天不好。你老人家家里又有些甚么惦着的呀?”九公道:“倒不是惦着家。在这里,你二叔二婶儿过于为我操心,忙了这一阵子了,也该让他老公母俩歇歇儿。”安老爷听了,那里肯放,便道:“老哥哥,来不来由你,放不放可就得由我了。”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说:“那么着,咱们说开了。我也难得到京一趟,往回来了,又身上有事,不得自在。如今老弟你要留下我,你可别管我,我要到前三门外头,热热闹闹的听两天戏。这西山我也没逛够。还有海淀、万寿山、昆明湖我都要去见识见识;一直逛到香山,再看看燕台八景。从盘山一路绕回来撒和撒和,也不要你老弟陪我。我瞧你们那位老程师爷,有说有笑的,我们倒合得来。还有宝珠洞那个不空和尚,这东西敢是酒肉变来,他好大量,问了问他这些地方,他都到过。再带上女婿,我们就走下去了。我回家我就喝,我出去我们就逛。是这么着,我就住些日子。不,我可就不敢从命了。”
安老爷连说:“就是这样。”当下他父女各各欢喜。邓九公谈了几句,又到公子新房望了一望,才高高兴兴的出去。
安老夫妻连日在家,便把邓九公帮着的那分盛奁归着起来,接着就找补开箱清给帐目,收拾家伙,打扫屋子。安太太先张罗着,打发两个侄儿媳妇进城。安老又吩咐人张罗,把张老俩那所房子,打扫糊裱起来,好预备他搬家。诸事粗定,他老夫妻才各各出门,进城谢客。安公子便预先吩咐了厨房,预备了一席盛馔,又叫备了桌午酒。这日先在天地佛堂,摆了供,烧了香,请张老夫妻磕过头,然后请到新房,给他二位顺斋。两个老儿倍常欢喜,这日打扮得衣饰鲜明,一同过来。张老是足登缎靴,里面趁着鱼白漂布,上身儿油绿绉绸,下身儿两截夹
袄,宝蓝亮花儿缎袍子,钉着双白朔鼠儿袖头儿,石青哈喇寒羊皮四不露的褂子,绵羊帽子,戴着个金顶儿。原来安老爷因家中办喜事,亲家老爷没个顶带,不好着石青褂子,虑到众亲友错敬了,非待亲戚之道。适逢其会,顺天府开着捐班例,便给他捐了个七缺后的候选未入流。头上便有了这个朝廷名器。
他自己却以为虽是身家清白,究竟世业农桑,不图这虚好看,因此遇着有事,便顶带荣身,没事的日子便把顶子拔下来,搁在钱袋儿里。这日也因是叩谢佛天,所以才戴上的。张太太又是一番气象了。除了绸裙儿缎衫儿不算外,头上是金烘烘黄块块。莫讲别的,只那根烟袋,比旧日长了足有一尺多。烟荷包用的绛色毡子的,里头装的是六百四一斤的湖广叶子,还是成斤的买了来,家里存着,随吃随装。这两个老儿,也叫作“孤始愿不及此,今及此岂非天乎?”他夫妻两个到了女婿房里,安公子、金玉姐妹先让到西间客座坐下。公子同何小姐亲自捧茶,张姑娘装过一袋烟来,仍是照前那等装法。这个当儿,张太太已经念过七八声佛了。不一时,戴妈妈回饭摆齐了,三个人让他二位出来,分东西席坐好。何小姐送了酒退下去,向着二人便拜。慌得个张老说道:“姑奶奶,你这是怎么说?”
连忙出席还揖不迭。张太太说声:“了不得了。”站起来赶着过来,就要搀起来。不想袖子一带,把双筷子掼在地下,把杯酒也掼倒了,洒了一桌子。幸而那杯子不曾掉在地下。仆妇们连忙上前拣筷子,擦桌子,重新斟酒,闹成一团。她那里还拉着何小姐说:“姑奶奶,你,这是咋儿说?你留我多吃几年大米饭罢!别价尽着折受我咧!”何小姐道:“慢讲爹妈为我吃这一年的斋,我该磕个头的。我自从在能仁寺受了你二位老人家那个头,到今日想起来,便觉得罪过。何况今日之下妹妹是谁,我是谁呢!”他两者也谦不出个甚么儿来。公子便让着归
了座。那老头儿倒着实吃了两三个饽饽,一声儿不言语的就着菜吃了三碗半饭。张太太先前还是干啖白饽饽。何小姐说:“妈,倒是吃点儿菜呀!”她见那桌子上摆着,也有前日筵席上的那小鸡蛋儿熬干粉,又是清蒸刺猬皮似的一碗,和那一碗黑漆漆的一条子,一条子上面有许多小肉锥儿的,不知甚么东西。若论张太太到了安老爷家也一年之久了,难道连燕窝鱼翅海参还没见过不成?只因安老爷家,虽是个世族大家,却守定了那老辈的节俭家风,不比那小人乍富,枉花那些无味的钱,混作那等不着要的阔。家中除了有个喜事,以至请个远客之外,等闲不用海菜这一类的东西。因此张太太虽然也见过几次,知道名儿,只不知那个名儿是那件上的,所以不敢轻易上筷子。如今经何小姐拣样的让着给夹过来,她便忒儿喽、忒儿喽的吃了些。
不想那肚子有冒冒的一年不曾见过油水儿了,这个东西下去,再搭上方才那口黄酒,敢是肚子里就不依了,竟咕噜噜的叫唤起来,险些儿弄到老廉颇一饭三遗矢。幸亏她是个羊脏,咕噜了一会子,竟不曾响动。
一时大家吃完了饭,两个丫鬟用长茶盘儿送上漱口水来。
张老摆了摆手,说:“不要。”因叫这女孩儿道:“你倒是揭起炕毡子来,把那席篾儿给我撅一根来罢!”柳条儿一时摸不着头脑。公子说:“拿牙签儿来。”柳条儿才连忙拿过两张双折儿手纸,上面托着根柳木牙签儿,张老剔了会子牙。又从腰里拉下一条没撬边儿大长的白布手巾来擦了擦嘴,又喝了两口茶,便站起来道:“姑爷、两位姑奶奶费心,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可得到前头招护招护去了。”公子道:“晌午还预备着果子呢。”张老道:“姑爷,你知道的,我不会喝酒,又不吃那些零碎东西。再说今日亲家老爷太太都不在家,他们伴儿们倒跟了好几个去,在家里的呢,也熬了这么几天了,谁不偷
空儿歇歇儿。我帮他们前头照应着去。”说着,便出去了。公子一直送出二门方回。
这里张太太吃了一袋烟,也忙着要走。何小姐道:“妈,可忙甚么呢?没事就在这里坐一天,说说话儿不好!”她道:“喂!姑奶奶,你婆婆托付了我会子,咱把人家舅太太一个人儿丢了,不是话!再说她晚上还给我弄下吃的了,我更不会吃那些果子呀酒的呀。你们自家吃罢。”说着,自己攥上烟袋荷包绸子也去了。他三个跟到上房,只见舅太太吃完了饭,正看着老婆子们那里拌锯末子扫地。见了张太太站起来,道:“偏了我们了,赴了女儿的席来了。”张太太道:“可吃饱咧,斋也开咧。我们姑奶奶这就不用惦记着咧!”舅太太便让她姐妹两个也坐下,因和公子道:“这里不要你,你去罢!”公子正一心的事由儿,想着回家,便答应了一声,笑着先走了。这里姐妹两个,便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下。那个大丫头长姐儿便从柳条儿手里接过烟袋荷包来,给张姑娘装了袋烟,回身又给何小姐倒过碗茶来。何小姐连日见这个丫头,在婆婆跟前十分得用,便欠了欠身说:“长姐姐,你叫她们倒罢。”随即站起来同张姑娘走到排插儿背后,一长一短的和她说话儿。因见她是个旗装,却又有些外路口音,问了问,方知她爹娘是贵州苗人的叛党,老祖太爷手里的分赏功臣为奴的罪人,她爹娘到这里才养的她。她从小儿便陪着公子一处玩耍,到了十二岁,太太才叫上来的。何小姐见她说话儿干净,性情儿柔和,从此便待她十分亲近。
她姐妹两个坐了片刻,舅太太便道:“今日婆婆不在家,你们姐儿俩也歇歇儿去。我要和亲家太太凑上人斗牌呢!”因和何小姐道:“你这位公公啊,我告诉你讨人嫌着的呢!他最嫌人斗牌,他看见人斗牌,却也不言语,等过了后儿提起来,
你可听么?不说他拙笨嫩儿全不会,又是甚么这桩事最是消磨岁月了,最是耽误正经了,又是甚么此非妇人本务家道所宜了,绷着个脸儿嘈嘈个不了,偏偏儿的姑太太和我又都爱斗个牌儿,等他不在家偷着斗,今日我可要蠃我们亲家太太两钱儿了。”
何小姐道:“娘就斗牌,我们也该在这里伺候。”你只听可再没舅太太那么会疼人的了,说:“不用,你们两家去屋里,是说且不动呢,零零碎碎也偷空儿归着归着。以至公婆欢喜的是甚么呀,家里的事儿啊,你们爷的脾气性格儿啊,随身的话计啊,姐姐也该说说,妹妹也该说说,今日不是个空儿吗?去罢!”何小姐本是不肯定,被舅太太这一提,倒赶起她心里一桩事来。正待要走,张姑娘道:“姐姐,舅母既这么吩咐,不如咱们就走罢。家里坐坐儿再来。”二人便携手同行而去。
作者这回书一开场,就交代此后便要入安龙媒正传,如今一回书完了,请教那一句是安龙媒正传?况且何玉凤到了安家才得两三天,和张金凤姐妹初聚,这一位自然该入门问讳,有许多紧要正经话要说,那一位自然也该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有许多紧要正经语要说,才是情理;怎的便谈到这些闺阁闲情和琐屑笔墨,作这等一回没气力的文章,莫非我燕北闲人写到“宝砚雕弓完成大礼”,有些江郎才尽起来了?读者!
待浮海而后知水,非善观水者也;待登山而后见云,非常观云者也。金玉姐妹两个到了今日之下,没得紧要正经话可说了。
甚么缘故呢?我燕北闲人早轻轻的把位舅太太放在中间,这文章须够着了。至于这回节的文章,没一个字没气力,也没一处不是安龙媒的正传,这正是:定从正面认庐山,那识庐山真面目。
金玉姐妹两个回家,又有些甚的枝节?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回
开菊宴双美激新郎聆兰言一心攻旧业
这回书紧接上回,话表安公子。安公子本是个聪明心性,倜傥人才,也亏父母的教养,诗礼的陶熔,才不曾走入纨绔轻佻一路。自从上年受了那场颠险,幸得返逆为顺,自危而安。
安老夫妻暮年守着个独子,未免舐犊情深,加了几分怜爱,偏偏的他又一时红鸾双照,得了何玉凤、张金凤这等一双才貌心性色色出众的佳人,心是肥了,气是盛了,主意也渐渐的多了,外务也渐渐的来了。一个人到了成丁授室,离开父母左右,便是安老夫妻恁般严慈,那里还能时刻照管得到他!有时到了兴会淋漓的时节,就难免有些小德出入。这日安太太吩咐他给岳父母顺斋,原不过说了句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他就这等山珍海味的小题大作起来,还可以说画龙点睛;至于又无端的弄桌果酒,便觉画蛇添足,可以不必了。果然那一双村老儿,作不来这些新花样,力辞而去了。他便就这桌果酒上,生出篇文章来。因此在上房时,舅太太让了他一句,他便忙忙的回到房中,催着打扫净了屋子;又有个知趣儿的丫头,点了两枝兰花香,薰了薰张太太的叶子烟气味。那时节正是十月上旬天气,北地菊花盛开,他早购了些名种,院子里小小的堆起一座菊花山来,屋里簪瓶列盆,也摆得无处不是菊花。他回到家里,便脱了袍
褂,换上一件倭缎镶沿褂,二十四股儿金线条子的绛色绉绸鹌鹑瓜儿皮袄,套一件鹰脖色摹本缎子面儿的珍珠毛儿半袖闷葫芦儿,戴一顶片金边儿沿鬼子栏杆的宝蓝满平金的帽头儿,脑袋后头搭拉着大长的红穗子。凡是这些过于华靡不衷的服饰,都是安老爷平日不准穿戴的。这日父亲不在家,便要穿戴起来摆搭摆搭。打扮好了,又亲自提着个宜兴花浇,浇了回菊花。
见那菊花山上,有一枝金如意,一枝玉连环,开得十分玲珑婀娜,便自己取了把剪花的小竹剪子,剪下来养在书桌上那个霁红花囊里。等了半日,不见金、玉姐妹两个回来,他就随手拿了一本李义山的诗翻阅。
时当正午,日影在窗,恰好屋里关住一个蜂儿,急切不得出去,碰得那窗棍儿咚咚作响。他手里拿着那本诗,正翻到“昨夜星辰昨夜风”那首无题诗,看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两句,益发觉得满室中古香浓艳,此情此景,世人无此风雅了。正看得高兴,只听窗外钩声格格,她姐妹两个携手同归。忙丢下书笑道:“你姐妹两个来得大妙,我这里正有桩要事相商。居,吾语汝。”便让她两个上床坐了,自己就靠着那张书桌,说道:“今日给岳父母备了绝好的一桌果酒,不想他二位老人家无此雅兴;父母既不在家,何不要进来再开坛儿好酒,你我三个人,作为赏菊小宴呢?”张姑娘听了,先说道:“把果子要进来,咱们吃了使得。依我说,酒可以罢了罢,倒比不得公婆在家里;况且婆婆出门去了。舅母虽是那样说,我同姐姐一会儿还得在上屋照料去才是。”公子正在兴头上,吃这一挡,便有些不豫之色。何小姐连忙向张姑娘丢了个眼色,说道:“舅母不是外人,既那样说,咱们等会子再过去也使得。就是咱们屋里,偶然偷空儿聚这么一遭儿,倒也没甚么的。”公子听了,才鼓起兴来,便向着张姑娘道:“你这人
怎的这等欠雅!对着美人,赏此名花,若无旨酒,岂不辜负这良辰美景。等我亲自叫他们开酒去。”说着匆匆跑出去了。
这里张姑娘攒着眉,带着笑,向何小姐道:“我的姐姐,你老人家是怎么了?前日和我说甚么来着?怎么今日又这等高兴起来了呢?姐姐不知道,公公是不准他喝酒,他喝了儿,可没把门儿人拦不住。”何小姐先叹了口气,说道:“妹子你方才说的,实在是正经话,我岂不知?咱们前日没得谈完,舅母来叫吃饽饽,就把这话打断了。我看你我眼前可愁的,还不专在他喝酒上。自从我来的第二天,看见他写的春深似海的那副对联,和那首种梧桐的七绝诗,我就添了桩心事。正要和你说,你比我早有先见之明,又说了那套话。我这两日留上心一看,妹妹,你的话果然说得不错。这大约总由于他心性过高,境遇过顺,兴会所到,就未免把这轻佻一路,误认作风雅;不知便是真风雅,这两个字也最容易误人,误人还误得不浅。果然性情持得住风雅,也不过成个墨客骚人,倘被风雅移动了性情,竟会弄成个轻薄子弟;前贤那‘人无风趣官多贵,案有琴书家必贫’的两句话,虽是过激之谈,却也确有此理。你只看古往今来,那些风雅先生们,那一个是置身通显的。讲到玉郎,现在的处境,上有两位人老家栽培,下有你我两人侍奉,丰衣足食,无忧无愁;可是你说的,正是奋志功名,力图上进的时候,我看他一切丢开,只把这些闺阁闲情,笔墨琐屑,作了个正经,已经认错了路头了!再说一句,不是你我不害臊胡话,我若果然是照行乐图儿上的那等一个不言不语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你或者象长生牌儿似的,那等一个无知无识,推不动操不动的;正所谓影里情郎,画中爱宠;他见这屋里没甚么可风雅的去处,少不得也得一心扑到书本儿上去。偏偏儿守着怎么个模样儿的你,又来了照你这个样儿的我,一个人能有多大精神,要都用
在这三间屋子里,还怕他不和脂粉花香日亲日近,离经济学问日远日疏么?所以从来说三日不与士大夫谈,则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又道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古人何必无端的作这等危言,未必不有见于此。你如若不早为之计,及至他久假不归,有个一差二错,那时就难保不被公婆道出个不字来,责备你我几句。便算公婆固爱惜他,原谅你我,不肯责备,要知一样的给人作儿子,他这给人作儿子,可与众不同;一样的给人作媳妇,你我这给人作媳妇,可与众不同。他给人作儿子,这条身子,所关甚重;你我给人作媳妇,这两副担儿,也就不轻。今日之下,你我和他三个人,费了公婆无限的精神气力,千难万难,聚在一处,既然彼此一心,要不看破些枕席私情,认定了伦常至性,把他激成一个当代人物,岂不可惜他这副人才?负了公婆这番甘苦?可不枉结了你我这段姻缘?”
何小姐说到这里,张姑娘先举手加额,念了一声佛,说:“姐姐这话,比我见得更远。我虽说脸软,碰着了也劝他几句,说的那会儿好,笑嘻嘻的答应着,过两天还是没事一大堆。”
何小姐道:“他如今正在兴头上,这样和他轻描淡写,大约未必中用;你不见你方才拦了他一句酒,倒罢了,他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么?所以我和你使了个眼色。我的意思,正要借今日这席酒,你我看事作事,索性破釜沉舟,痛下一番针砭,你道如何?”张姑娘道:“好是好极了。我在姐姐跟前,可不存一点心眼儿。姐姐说话,可一会儿价的性急;他的脾气,可一会儿价的性左;咱们可试着步儿来,万一有个一时说不对路,倒不要被人听见,一下子吹到公婆耳朵里,显见得姐姐才来了几天儿,两个人就不和气似的。”何小姐道:“你这话说的很是,正是惠顾我的话。你只放心,我自然有个叫他左不到那里去的说法。”张姑娘道:“姐姐打算怎么的说法,给我听听。”何
小姐才要开口,两个酒窝儿一动,把脸一红,凑到张姑娘耳畔,说了几句。把个张姑娘乐得连连点头,笑道:“姐姐这叫作兵法攻心为上,又叫作彭更有二焉。”何小姐似嗔似喜的丢了她一眼,说道:“人家和你说正经话,你又来了。”因又说道:“果然他听进这话去,便是你我受他两句甚么话,也不为可愧,不算受屈,只要把他逼到正路上去,不但如了公婆的愿,成了他个人,也不枉我拿着把刀,把你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也不枉你说破了嘴,把我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便是我的父母,也不白占人家的一块坟茔;亲家爹妈,也不白吃人家的半生茶饭了。
这话要搁在第二个人家儿的同房姐妹,也说不得,必弄到这个疑那个取巧,那个疑这个卖乖,倒坏了错了。你我两个,不但我信得及你,我料你也一定信得及我,所以我才和你商量,你想着怎么样?”张姑娘道:“姐姐,这还有甚么可商量的呀!
姐姐没来,就让我有这见识,也没这力量;如今姐姐来了,我还愁甚么;何况这话两个人说,又比一个人说好多了呢!不用商量,一定如此。”读者你看奇哉怪也,好一对奇怪女孩儿,她两个算把‘儿女英雄’四个字,擒住不撒手,扪住不松嘴了。
何玉凤、张金凤两个计议停妥,倒欢欢喜喜,先张罗着叫那些仆妇丫头,放桌子,安匙箸,洗盏涤器,便传给厨房把桌子打发上来,摆得齐整。公子早忙忙的进来,见戴妈妈在那里涮壶,便叫道:“妈妈,你先搁下那个,快给我找个干净盆来掣酒。”原来安老爷的酒,是交给叶通管着,便见叶通带着两个更夫,抬进一大坛酒来,放在廊下。公子忙着问叶通道:“滑稽呢?”叶通只愣愣的站着,不言语。公子道:“你没带进来吗?”叶通这才回说:“请示爷,甚么是个呱咭呀?”公子哈哈笑道:“难为你还告诉我,你念过《古文观止》呢!难道连《滑稽列传》那篇文,也没念过吗?”叶通道:“奴才念过,
奴才只知那‘滑稽’两个字,作口角诙谐利辩讲,这是个甚么?
奴才可怎么带得进来呢?”公子道:“怕不是这等讲法,然则何不名曰口角诙谐利辩列传,而名曰滑稽列传呢?这滑稽是件东西,就是掣酒的那个酒掣子,俗名叫作过山龙,又叫例流儿。
因这件东西,从那头儿把酒掣山来,绕个弯儿,注到这头儿去,如同人的滑串流口,虽是无稽之谈,可以从他口里绕着弯儿,说到人心里去,所以叫作滑稽,又叫个乖滑稽留的意思,所以谓之滑稽列传,明白了么?去取来罢!”叶通百忙里,无意中倒明白了个典,笑道:“爷要说叫奴才取倒流儿去,奴才此时早取了来了。”公子这阵不着要,大约也由高兴而起。
不一时叶通拿了酒掣子进来。公子看着掣出酒来好了,走进屋子,早见筵开绿绮,人倚红妆,已预备得停停妥妥,心下十分欢喜。又见正面设着张大椅子,东西对面两张杌子,因说道:“这首座自然是为我而设了,占了占了。”一抬腿,便从椅子旁边拐栏上迈过去,站在椅子上,盘腿大坐下来。才得坐下,便叫酒来酒来。不防这个当儿,张姑娘捧壶,何小姐擎杯,满满的斟了一杯,送到跟前。他连忙道:“啊呀!怎么闹起外官仪注来了?”何小姐道:“这是咱们屋里第一次开宴么!”
他听了便腾的一声跳下座来,座旁打了一躬,慌得她姐妹两个,笑而避之。又听张姑娘道:“人家姐姐这盅酒,可得干哇。”
公子接过来站着,一饮而尽。张姑娘接过杯来,便把壶送给何小姐,照样斟了一杯送过去。公子道:“这是有例在先的,不消再让。”他一口气饮干,便要接壶来回敬她姐妹两个酒。二人一齐正色道:“这可使不得,看人家笑话,叫丫头们斟罢。”
公子只得归座,金、玉姐妹便分左右坐了,侍婢们按座送上酒来。公子擎杯在手,左顾右盼,望看她姐妹两个,说:“请啊!”自己便先饮了一口,大抚掌道:“此人生第一乐也!”
何小姐笑道:“这个典用得好。咱们这堂屋里,正少一块匾,等喝完了酒,何不趁兴就写起来?”公子道:“用甚么字呢?”
何小姐道:“四乐堂。”公子道:“怎的叫四乐?”何小姐道:“把你这席酒算作第一乐;那父母俱存,兄弟无故,只好算第二乐;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人,只好算第三乐了;还数余着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凑起来,可不是四乐堂?”
公子听得这话,有些扎耳朵,便端起杯来,又饮了一口道:“且食蛤蜊。”随即喝干了那杯,向她姐妹照杯。何小姐道:“这等来法,滥饮而易醉,咱们莫如行个令罢。”这句话更打进公子心眼儿里去了,连说:“有理,我们行甚么令呢?屋里书桌上有我养着的绝好一枝玉连环,一枝金如意,把它拿来,两家击鼓传花何如?”她两个分明晓得把她两个的芳名作戏,只作不解,张姑娘道:“这个令行不成。第一公公的家教,咱们家从没乐器这一类东西,便是此刻叫人在外头现找去,只听见背着鼓寻槌的,没听见拿着槌寻鼓的;纵让找了来,我们虽没行过这个令,想理去自然也得个会打鼓的,打出个迟缓紧慢来,花落在谁手里才有趣,要就交给咱们这些丫头老婆子一打,岂不把你这么个好令,弄得风雅扫地了吗?如今我倒有个主意,莫若就把方才你说的名花美人旨酒,作个令牌子,想个方儿行起来,岂不风雅些呢?”何小姐先说有理,便说:“如今要每人说赏名花、酌旨酒、对美人三句,便仿着东坡令,每句底下,要合着本韵,缀上一句七言诗,不准用花酒美人的通套成句,都要切着你我三个今日的本地风光,你道好不好?”公子听了,只乐得眼花儿缭乱,心花儿怒发,不差甚么连他自己出过花儿,没出过花儿,都乐忘了。手里拿着一只筷子,敲打着桌子道:“风兮风兮,可儿可儿!实获我心,依卿所奏。”张姑娘见公子狂得章法大乱,只低了头,抽了口烟,从两个小鼻子眼儿里
慢慢的喷烟出来,笑而不语。何小姐却生来的言谈爽利,气趾飞扬,今日又故作出一团高兴来;但见她在座上,鬓花乱颤,手钏铿锵,公子这些趣谈,她只象不曾留意,只听她向公子说道:“这个令,可是我和妹妹出的主意,我们两个可不在其位;况且女子从人者也,这屋里断没我两个出令的理,自然主座行起。”公子酒入欢肠,巴不得一声儿先要行这个新令,不用人让,自己告着先喝了一盅令酒,想了一想,说道:赏名花,稳系金铃护绛纱;酌旨酒,玉液金波香满口;对美人,雪样肌肤玉精神。
金、玉二人相视一笑,都说道好,各饮了一口门杯。公子顺着序儿,向张姑娘把手一拱道:“过令,该桐卿了。”张姑娘道:“我不僭姐姐!”何小姐听了,更不推让,便和公子说道:“我们两个,可不能说得象你那样风雅呀!只要押韵就是了。”公子道:“慢来,慢来,也得调个平厌,合着道理,才算得呢!”何小姐道:“自然!这平仄幸而还弄得明白,道理也还些微的有一点儿在里头。”因道:赏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才说得这一句,公子便攒着眉,摇着头道:“俗。”何小姐也不和他辩,又往下说第二句道:酌旨酒,旨酒可是琼林酒?
公子撇着嘴道:“腐。”何小姐便说第三句道:对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
公子连说:“丑!你这个令收起来罢!把我麻得起一身鸡皮疙瘩了;你快把那盅酒喝了完事。”何小姐道:“怎的这样的好令,不入爷的耳呀?要合平仄,平仄不错;要合道理,道理尽有。怎么倒罚我酒呢?”公子哈哈大笑道:“我倒请教
请教,这番道理安在?”何小姐道:“既叫我说,咱们先讲下,说的没个道理,我认罚;有些道理,你认罚何如”公子道:“说得有个理,我吃一大杯;没道理,要依金谷酒数受罚,谅你也喝不来,极少也得罚三杯,还不准‘先儒以为癞也’.”
张姑娘道:“就是这样,我保姐姐着;姐姐耍赖,不但姐姐喝三杯,我也陪三杯。”公子道:“既如此,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罢!”
何小姐见公子定要自己说出个道理来,趁这机会,便把座儿挪了一挪,侧过身子来,斜签着坐好了,望着公子说道:“既承请问,这话却也小小的有个道理在里头,你若不嫌絮烦,容我和你细讲。你方才和妹子说的,对着美人,赏此名花,若无旨酒,岂不辜负了良辰美景;自然看得美人、名花、旨酒不容易得,良辰美景尤其不容易得;这话要不是你胸襟眼界里有些真见解,绝说不出来。只是替那美人、名花、旨酒设想起,谈何容易;作了个美人,开成朵名花,酿得杯旨酒,也要那对美人、赏名花、饮旨酒的消受得那旨酒、名花、美人,才算得美人、名花、旨酒的知音;便是那花酒美人,也觉得增色。不然,你只管去对他,赏他,饮他,你干你的,他干他的,那良辰美景,也只得算干那良辰美景的了,其中毫无乐趣,各不相干,还怎生道得个风雅?何况这几件,件件都是天不轻易给人的。
幸而有杯旨酒,又愁没朵名花可赏;有朵名花,又愁短个美人相对;便算三桩都有了,更难的是美景良辰,一时间都合在一处。讲到今日之下,大爷,你生在这太平盛世,又正当有为之年,玉食锦衣,高堂大厦,我和妹妹两个,虽道不算美人,且幸不为嫫母;就眼前这花儿酒儿,也还不同野草村醪,再逢着今日这美景良辰,真是一刻千金,你算所望皆全,无意不满了。
要知天道忌全,人情忌满,美景不长,良辰难再,人无千日好,
花无百日红,保不住杯中酒不空,又怎保得住座上客常满!预先生出个方儿,把这几桩事,撙节得长远些,享用着安稳些,便好。”公子道:“正好喝酒取乐,怎的忽然动起这等的感慨牢骚来了!”何小姐摇头道:“不是这等讲;我同妹妹两个,一个村女儿,一个孤女儿,受上天的厚恩,成全到这步田地,再要感概牢骚,那便叫无病呻吟,无福消受了。只是我两个作了个妇女,可立得起什么事业来,不过是侍奉翁姑,帮助丈夫,教养子女,支持门庭,料量薪水,这几件事件件作得到家,才对得过天去。我过来看了这几日,现在的门庭,不用我两个支持,薪水不用我两个料量;眼下且无子女,不用我两个教养;第一件是侍奉公婆这桩事,我同妹妹尽作得到家,就只愁你身上,我两个有些帮助不来,我妹妹倒添了桩心事。”
公子笑道:“这话那里说起,此之谓蘧伯玉带笼头,牵牵君子。放着这等一位恢宏大度的何萧史,一位细腻风光的张桐卿,还怕帮助不了一个安龙媒。我倒请教你三位,待要怎的个帮助我,又要帮助我到怎的个地位,方得心满意足呢?”何小姐道:“不是谦,你我三个人,也用不着这个谦字。我想人生梦幻泡影,石火电光,不必往远里讲,就在座的你我三个人,自上年能仁寺初逢,青云山再聚,算到今日,整整的一年。这一年之中,你我各各的经了多少沧桑,这日月便如落花流水一般的过去了。如今天假良缘,我两个侍奉你一个,头一件得帮助得你中个举人,会上个进士,点了个翰林,先交代了读书这个场面;至于此后的富贵利达,虽说有命存焉,难以预定,只要先上船,自然先到岸。你是个读书明理的人,岂不知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那时博得个大纛高牙,位尊禄厚,你我也好作养亲荣亲之计。这等讲起来,我那赏金花,饮琼林酒,想封赠个夫人的令,那一句没
道理?你先道是俗腐丑,我倒请教怎生不是个不俗不腐不丑?
你这见解,一定加人一等,这等元妙高超法,我两个怎能帮助得你来?”
公子听了,扬起头来,哑然大笑,说道:“迂哉!迂哉!
我只道你有个什么地动天惊的大心事,这等为难,原来为着这两桩事。论取功名,不敢欺,安龙媒从考秀才起,就不曾料考过第二次。想那中举人中进士,也还不到得如登天之难。据父亲投我的这点学业,我看着那人金马步玉堂,如同拾芥。论养父母,我家本不是那等的等着钱粮米养活父母的人家儿,只这围着庄园的几亩薄田,尽可敷衍吃饭,何况父亲还有从淮上一路回京,承诸相好义赠的不下万金;再加上邓翁前日这一项,足有四万金的光景,难道还不够父母的安享不成?何必远虑到此!”何小姐道:“便把金马玉堂这番事业,就看得这等容易,无论你有多大的学问,未必强似公公;你只看公公,便是个榜样。至于家计,我在那边住的时候,也听见婆婆同舅母说过,围着庄园的这片地,原是我家的老园地,当日多的很呢!年久日深,失迷的也有,隐瞒的也有,听说公公不惯经理这些事情,家人又不在行,甚至被庄头盗典盗卖的都有,如今剩的只怕还不及十分之一。果然如此,这点儿进项本,就所入不抵所去。
及至我过来,问了问,自从公公回京时,家中不曾减得一口人,省得一分用度。如今倒添了我和妹妹两个人,亲家爹妈二位,再加我家的朱官儿,和我奶娘家三口儿,就眼前算算,无端的就添了七八口人了。俗语说的好,但添一斗,不添一口。日子不可长算,此后只有再添人的,怎生得够?至于你说的这项银子,公公回京一路盘缠,到家安置,再加上妹妹和我这两件喜事,所费也就可想而知;便有个三四万银子,又支持得几年!
若不早为筹划,到了那辗转不开的时候,还是请公公重作出山
之计,再去奔走来养活你我呢?还是请婆婆摒挡薪水,受老来的艰窘呢?”张姑娘从旁道:“姐姐这话,实在想得深,说得透。大小人家,都是一理,大概受这个病的居多。”说话间,公子一面听着,又三杯过手了。
安家的家事,怎的安公子不知底细,何小姐倒知底细?何小姐尚知打算,安公子倒不知打算?何小姐精明,也精明不到此;安公子糊涂,也糊涂不到此。这个理怎么讲?读者,其理甚明,人所易晓。何小姐是从苦境里过来的,如今得地身安,安不忘危,立志要成全起这分人家,立番事业。安公子是自幼娇养,衣来伸手,饭来开口的人,何曾理会过怎生的叫作生计艰难;及至忽然从书房里掬出来淮上,一来一往走了一趟,也不过领略些街途市井的风土人情,长得了甚的心胸见识?落后回到家,又机缘一步凑巧似一步,境界一天从容似一天,他看着那乌克斋、邓九公这班人,一帮动辄就是成千累万,未免就把世路人情看得容易了。然则他当日那番轻身救父,守义拒婚,以至在淮上店里监里,见着安老夫妻的那一番神情,在自家闺房里,训饬张姑娘的那一篇议论,岂不是个天真至情,谨饬一边的佳子弟,如今怎的忽然这等轻狂放纵起来呢?这也容易明白,他从前那些行径,是天真至性里裹住了点儿书毒;现在的这番行径,是知识开了,习俗所染,这就叫学油滑了。也还仗他那点书毒,才不学那吃喝嫖赌成一个花公子,所以就近于狂狷一路。大凡一个子弟,都有四重关:开了知识,是第一重关;出了书房,是第二重关;成了家,是第三重关;入了宦途,是第四重关。一开一变,变则化,化则休矣。果能始终不变,定然成个人物。然而不变的少,只要变后还能遵父兄的教训,师友的劝勉,闺阃的箴规,慢慢的再变回来,指望他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也就罢了!然而也少。
安公子此时是一团的高兴。那里听得进这路话去,无如他在何小姐跟前,又与张姑娘有些不同。从上年见面的那日,一个竖心旁儿写在那里,直到如今,虽不曾在右边加上个什么字,毕竟有些爱中生敬,敬中生畏;况且人家的话,堂堂正正,料着一时驳不倒,便说道:“言之有理,偏现在又得出去谢几天客,这一向忙完了,度过残冬,就是年下,等明年开了春,可要认认真真的用功起来了。”何小姐道:“你这话倒暗合了那个笑话了。一个人怠于读书,赋诗言志,作了一首七言绝句诗道:‘春天不是读书天,夏初日长正好眠,秋又凄凉冬又冷,收书又待过新年。’岂不闻君子见机而作,不候终日,怎的只顾把话儿说远了?据我姐妹的意思,公婆回来,家人牲口都匀出来了,你便拜两天客。回来且把饮旨酒、赏名花、对美人的这些风雅事儿,以至那些言情遣兴的诗词,弄月吟风的勾当,一切无益身心的事情,一概丢开。甚至连你的那萧史、桐卿,也暂且莫把她搁在心上,一心干正经的,埋首用功起来。转眼就是明年秋闱,再转眼就是后年春榜。果然高捷连登,再点上庶常,进了那座清秘堂,别的慢讲,你只看公公正在精神强健的时候,忽然的急流勇退,安知不是一心指望你来翻梢;果然有这天,也好慰一慰老人家半世期望之心,平一平老人家一生抑郁之气,你岂不作了一个养志的孝子?俗话说的:‘先下米,先吃饭。’果然有命,水到渠成;十年之间,不想不到了台阁封疆的地位。那时荣养双亲,俯仰无愧,到了这个分儿上了,还怕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成?这三件乐事,你算都作到家了。我觉得便是那金谷围屏风,也不是什么难事。算起十年过后,你才三十岁,依然还是个白面书生,也还不算辜负了这良辰美景。那时候咱们可对了美人,饮着旨酒,赏那名花,由着性儿乐么!这屋里那块四乐堂的匾,可算挂定了!不然,这春
深似海的屋子,也就难免欲深似海;不但我们道两个风兮风兮,已而已而了,只怕连你这今之所谓风雅,也就殆而殆而了。那时你自己顾自己,也顾不来,还想‘好待干云垂荫日,护他比翼效双栖’吗?这话却不为着这席酒而起,自从我过来第二天,见了你这些笔墨,就深以为不然;连日更见你一天一天的近于口角尖酸、举止轻佻一路,迥不是从前的温文谨厚样子,这却大不是公婆教养成全的本意。我两个深以为愁,几次要劝勉你一番,这几日偏忙忙碌碌,不得个机会;今日适逢其会,遇着你置这席酒,方才妹妹只说了个酒倒罢了,你便有些不耐烦;照这等流连忘返、优柔不断起来,我姐妹窃以为不可。所以方才我两个商量定了,就你口中言,道我心腹事,下这篇规谏。
只不知这话,大爷听得进去,听不进去?”
公子听了这话,便有些受不住,不似先前那等柔和了。只见他沉着脸,垂着眼皮儿,闭着嘴,从鼻子里吼了一声,把身子挪了一挪,歪着头儿向何小姐道:“听得进去,便怎么样?
听不进去,便怎么样?我倒请问其目。”他那意思,想着要把乾纲振起来,薰她一薰,料想今日之下的十三妹,也不好怎样。
再不想这位十三妹可是薰得动的?她却也不怎样,只把嗓子提高了一调说道:“听得进去,莫讲咱们屋里这点儿小事儿,便是侍奉公婆,应持亲友,支持门户,约束家人,筹划银钱,以至料量薪水米盐这些事,都交给我姐妹两个。侍奉公婆,是我两个的第一件事,但有不周,许你责备;支持外面,是我的事;料理里面,是她的事。公婆只乐得安养,你只一意读书;但能如此,我姐妹纵然给你暖足搔背,扫地拂尘,也甘心情愿,还一定体贴得你周到,侍奉得你殷勤。听不进去,我两个又有什么法儿呢?左边这个院子,我两个便退避三舍,搬到那三间南倒座去同住,尽着你在这屋里嘲风弄月,诗酒风流,我两个绝
不敢来过问;白日里便在上屋去侍奉公婆,晚间回房作些针黹,乐得消磨岁月,免得到头来既误了你,还对不住公婆,落了褒贬。”’读者请听,何小姐这段交代,照市井上外话说,这就叫把朋友骂在那儿了。安公子高高兴兴的一个酒场,再不想作了这等一个大煞风景,况他又正在年轻,心是高的,气是傲的,脸皮儿是薄的,站着一地的仆妇丫头,被人家排大侄儿似的这等锚了一场,一时脸上就有些大大的磨不开,不由得一把肝火,直攻到腮门子上来,扯脖子带腮颊涨了个通红。才待开口,张姑娘的话来了,说道:“大爷,人家姐姐说的,可是字字肺腑,句句药石,你可先别闹左性,且沉着心,捺着气,细细儿的想想再说话。”安公子便扭过头来,向她道:“哦!想来你还有两句话白儿。”张姑娘道:“姐姐口里说的话,就是我心里要说的话;不过这话,不是这个一言,那个一语的要得来的;再来让我说,我也没姐姐说得这等透澈。如今你听得进去,是如此如此;听不进去,是如彼如彼,这层话,姐姐已经交代得明明白白了,还用我说什么?必要我说,我只有一句,君请择于斯二者。”
安公子先前听何小姐说话的时节,只认作她又动了往日那独往独来的性情,想到那里,说到那里,不过句句带定张姑娘,说得得体些,还不曾怪着张姑娘;及至见她两次三番的从旁赞襄,如今又加上这等几句说话,把自己相处了一年多的一个同衾共枕的人,也不知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么两天儿的工夫,会偷偷儿的爬到人家那头儿去了。他又是害臊,又是亏心,又是着恼,把小肠儿都气黄了。第一个主意,便要发作一场;一想不妙,论今日的局面,讲不到双拳敌不过四手来,却正是三人抬不过理字儿去。人家的话真说得有理,这一发作,父母
回来,一定晓得;母亲本就把这两个媳妇儿,疼得宝贝儿似的;只她两个这番话,再请父亲一听,那一个字那一句不入老人家的耳,合老人家的意,管取倒当着她两个教训我一场,那我可就算输到家,栽到地儿了,不是主意。待要隐忍下去只答应着,天长日久,这等几间小屋子,弄一对大石头狮子不时的对吼起来,更不成事。比如给她个不说长短,不辨是非,从今日起;且干着她,不理她,她两个自然该有些着慌,我却暗里依她两个的话,慢慢的把这些不要紧的营生丢开,干起正经的来,岂不是个两全之道?转念一想,也不妥当;这个法儿,要合桐卿使,她或者还有个心里过不去,脸上磨不圆;那位萧史先生,可是说出来的干得出来,万一她认真的搬开了,看这光景,两个人是一条藤儿,这一个搬了,那一个有个不跟着走的吗?这屋里又剩了我跟着妈妈了,我这不是自己作冤吗?再说,这等一对花朵儿般娇艳、水波儿般灵动的人,忍心害理的说干着她,不理她,天良何在?想了半日,左归不是,右归不是。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真正俗语说得不错,强将手下无弱兵,安水心先生的世子,既有乃翁的那等酒量,岂没有乃翁那等胸襟?
只见他立刻收了怒容,满脸生疼的向金、玉姐妹笑道:“领教!
这等讲起来,这个令却有道理,算我输了。我方才原说我输了,喝一大杯,如今还喝你两个一大杯,也该没得说了。”说着回头便叫:“花铃儿,你把书格儿上那个红玛瑙大杯拿来。”
一时取到,他便要过壶去,自己满满的斟了一杯。金、玉两个见他认真要喝那大杯酒,心里早不安起来。何小姐说道:“自己屋里说句玩儿话,怎的认起真来?好没意思,这些酒怎吃下去,看不受用。”他那里肯依。张姑娘也道:“我罢了,姐姐来了几天儿,既这等说,你认真喝那些酒,可不怕羞了她。”公子更不答言,双手端起酒来,咕噜噜一饮而尽,向她
两个照杯告干。只羞得她两个两张粉脸,泛四朵桃花,一齐说道:“这是我两个的不是,话过于说得急了!”一句没说完,只见公子饮干了那杯酒,一双手指着那个杯说道:“酒是喝干,我安龙媒一定谨遵大教:明年秋榜,插了金花,还你个举人;后年春闱,赴琼林宴,还你个进士;待进了那座清秘堂,大约不难写两副紫泥诰封,双手奉送。我却洗净了这双眼睛,看你二位怎生的替我整理家园,孝顺父母?你我三个人之中,倘有一个作不到这个场中的,便拿这杯子作个榜样!”说着,抓起那玛瑙杯来,向着门外石头台阶子上就摔了去。这一摔,果然摔在石头台阶子上,不用讲,这件东西一定是锵琅琅一声,星飞粉碎。不想说时迟,才从公子手里摔出去,那时快,早见从台阶儿底下抢上一个人来,两手当胸,把那红玛瑙酒杯紧紧的双关抱住。这正是:剧怜脂粉香娃口,抵得十思一谏疏。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