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梦奇传》·肆筵设席宾客称觞 论曲谈诗老翁饱学
话说松筠三人,走进三间客位,只听上面发作,休要理他。少刻,会馆里人走来,认识他们三位,先走过来陪着笑脸道:“今天朱詹事家两位侄少爷在这里请客,请少爷们那边坐罢。“又庵、莲波冷笑一声,只见那松筠道 :“胡说!你这里是公所,难道他来得,我们来不得?我今天也要这地方吃酒呢 !”那人不识时务,还陪笑,站立不动。松筠双眉戟竖,俊眼斜睃,那人也不看他脸色,笑道 :“少爷们那边坐,也是一样 。”松筠也不回言,左脚一抬,那人已撞到天井里爬不动,口里叫起屈来。松筠脚一垫,早飞出天井,一足踹住那人脊背,骂道:“瞎眼的奴才!你知道少爷是谁”那人好似被泰山压定,口里不住的求饶。松筠举起拳来,打了一下,那人口中鲜血直喷。许、李二位大惊,死命拖住。上边也惊动了,走下来看,内中一人上前连连拱手,笑道 :“松二哥,不消动气,小弟在此。”松筠抬头一看,见是桂荣的侄儿魁蓬仙,忙走过来见礼道:“原来世兄在这里,小弟粗鲁了 !”蓬仙笑道 :“请里面坐罢。”邀他三人入厅。大家见礼,重行作揖,朱氏昆仲,也是有世谊的,那两位也通了姓名,推李莲波首座,众人谦了一回坐定,几个相公上来敬酒。松筠细问,是金福班的,有个金福,颇为可人,松筠就和他顽笑。
这位朱大少爷,有点书气,面上已有了怒容,不言不语。金福见松筠年少风流,也就着实拉拢。朱大少爷心里,更怀妒意。
不耐烦,发起话来,一言半语,就两下争执,松筠是最喜动手的,来得飞快,不知不觉,一拳打来。朱大少爷没有介意,左眼上早已着了一下,打得目睛反背,青肿几眇。松筠一把拿住他,隔席提了过来。幸喜朱二少爷会说话,上来拖住,陪笑道 :“二哥放手,有话再讲。家兄为人本来板滞,今天又多了两杯,所以冒犯二哥,明日酒醒,小弟同他来登门谢罪。而且顽笑场中,人人都可顽得,何必因个相公,伤了世交的和气?”魁、许、李三位,也帮着劝解,好容易才拉了松筠出去。 到旁边厅上坐了一会,三人起身,魁蓬仙直送上车,说 :“请罢,明天再见 !”三人道 :“明天是老师寿辰,我们是必来叩祝的。”一揖而别。莲波道 :“回去尚早,何不进城瞧瞧灯去?” 又下车进内城来,见迎着许多部堂灯笼过去,又庵道 :“难道老爷子他们倒回去了?”话未说完,又见一对灯笼头导,藤棍开路,闲人跌跌的闪开。又是一对灯球过去。又庵看灯球上,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衔。松筠道 :“哥哥也回去了,我也不能过迟 。”三人让在一边,只见宝珠的车,风驰电掣的过去,接着就是些大理院的灯球,一拥而过。内城边车填马塞,拥挤不开。三人倒让了一刻,才分手坐车回家。
松筠入内,见宝珠已坐在夫人房中,同宝林闲谈,公服还没有更换,松筠就在旁边坐下。宝珠问了几句,松筠说是同二表兄、许老二到姑苏会馆打灯谜子。宝珠道 :“明日是你桂老师生日,你知会蕃儿,明早同我去拜贺 。”松筠答应,退出去了。
宝林对宝珠道 :“筠儿究竟不如蕃儿,性子太暴,真不能给他脸面。我看你倒时常周旋他,大约因他中了解元,所以巴结他了?”说得大家好笑。宝珠回房,更衣改妆,天已不早了,去饰上床。次日起身甚迟,到午初才出房,坐在夫人房里,着丫出去请了两位公子进来。宝珠道 :“你们去换了衣服,同我拜寿去罢 。”二人答应去了。紫云也将衣帽送出来,替宝珠慢慢穿好。
夫人见他是挂茄楠素珠,道 :“这个珠子不好 。”对金子道 :“我前日寻出来那挂珠呢?”金子忙去开柜,取出一个锦合,宝珠接过来一看,是碧霞玺的,两边纪念,尽是翡翠,辉煌夺目,宝珠颇为欢喜。夫人道 :“替他换上罢,这挂珠如今未必有了。我听说还是祖太爷文肃公做两广总督时得的 。”说着,两个公子已穿得齐齐整整,站在一旁,宝珠吩咐伺候。弟兄三个,辞了母亲,又进去向姐姐禀明,出来上车。
到了鸣珂里桂府门口下车,有人通报,宝珠领着两个兄弟进来,桂荣已接到厅口。宝珠进厅,同桂荣平拜了。松筠、松蕃上前,见老师叩贺。桂荣也还了礼,就拉宝珠上炕,自己对面相陪,让松筠、松蕃上首椅上坐了。大家寒温几句,吃了一杯茶。桂荣起身,邀请三人入内,进了一座垂花门,上了花厅,见大半都是同年世好,个个迎将上来,让宝珠坐下。松筠、松蕃也有些同年拉去同座,自有魁蓬仙等陪住。李墨卿笑道 :“秀卿,今天为何来得迟?”宝珠笑道 :“还是你们来得早 。”云竹林道 :“这是夫人拖住腿了 。”墨卿道 :“夫人尚没有,是姨奶奶拉扯住了 。”椿荣道 :“怎么先有姨奶奶呢?”墨卿笑道 :“而且不止一个 。”众人七嘴八舌的取笑。宝珠因文卿在座,总不敢言。只见张山人从后边踱将出来,宝珠忙上前拉了手。张山人满面笑容,问了几句闲活,细看宝珠同人都是冷冷的,不似从前热闹,举动之间,时刻抬起头来偷看文卿脸色。老翁心里明白,倒有些可怜他,自己就走开了,笑道 :“我今天到这里来,不过吃碗寿面。伯华还放不开,要我替他画条幅,画了不算,又要我题。这些英才在此,偏教我这老朽呕心血 !”文卿笑道 :“ 画的什么?” 张山人道 :“ 是落花蝴蝶图 。”墨卿道 :“何不取出来大家瞧瞧?”桂荣道 :“ 午后没有事,再看不迟,还要借重诸君大笔呢 !” 潘兰湘道 :“ 老先生题的,是诗 ?是词?” 张山人道 :“我搜索枯肠,写了一片《梁州序》,看不得的。” 说说笑笑,已摆开桌子。 桂荣请客入座,吃了面,众人散席。 桂荣邀了墨卿、文卿、宝珠、张山人、 云竹林、 潘兰湘进后面书房,见酒席摆在当中,张山人道 :“ 才吃过的,怎么又吃起来?” 桂荣笑道 :“刚才吃的面,没有多吃酒。 如今吃饭了,正好多用两杯,几个知已,大家谈谈 。”请张山人首席,兰湘等依次坐下。云竹林因他老泰山在坐,不肯僭许、 李二位,就同宝珠坐在上横头,桂荣、椿荣主席相陪。
桂荣敬了一巡酒,又出来张罗这些亲友们坐,或下棋抹牌,各样顽意儿。有爱清净的,就同几个知己坐着闲谈。桂荣各处照应了,又来席上每人面前劝了两杯。文卿笑道 :“你也留我点量,停回行令再吃也好 。”上了几道菜,张山人议论风生,娓娓无倦。
诸人将些疑义来叩问他,张山人竟是问到那里,答到那里。兰湘道 :“老先生真是天文地理,诸子百家,无不一精一通,至于小技,更不消讲了 。”张山人道 :“谈何容易!天气难明,谁能通解?自开劈以来,清轻上浮者为天,重浊下凝者为地。共工战败,撞倒不周山,就折了天柱,从此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后来女娲氏炼石补天。这些话,见诸史策,我看似乎荒唐。人的脑,那来这么结实?就是补天,又如何下手呢?”宝珠道:“年代也不符,女娲之后,炎帝六传,才到黄帝,要说舜流共工于幽州,那就更远了 。”张山人道 :“难讲 。”桂荣道 :“仓颉造字,毕竟楷书在先,还是草书在先呢?”张山人道 :“草书在先。古人造字之义,不过拟声象形,也有许多不妥处。即如出字两重山,常读重字,重字千里,当读远字;矮字明明委矢,当是射字,射字寸身,自然是个矮字,如今颠倒过来,故字义有些不自然 。”众人大笑道 :“一点不错,或者后人弄讹了,也未可知 。”墨卿道 :“男女之欲,是一陰一一陽一配合,自然之气。但女人妆饰,是谁制作出来的呢?”张山人道 :“大约轩辕制衣冠,自然也分个男女。后来世风不古,竞尚奢华,越制越一精一,愈趋愈下,弄得翠羽明,粉白黛绿,金莲一动,香气袭人 。”宝珠听他们谈,低头不发一言。文卿道 :“缠足之始,是南唐李后主,想来是不错的。就是齐东昏的步步莲花,也还不能算小脚呢 !”张山人道 :“后主宫中行乐,不过同窈娘取笑,用棉把他脚缠成新月之形,井非紧紧裹小,必使尖如莲瓣。且《杂事秘录》云:辛女莹的脚,姿跗丰妍,底平指敛,约□迫袜,收束微如笋然。禁中原是略加缠足,不使散放的意思。女莹的脚,照工部的尺折算,只得五寸四分,也同今日旗人一样。谁知后人相习成风,娇揉造作,量大较小,使小儿女受无量之苦。如今更有多少旗人也改汉妆,虽怪后主作俑,究竟是愚民自寻苦处 。”文卿笑道 :“美人非缠足不可,才显得腰肢柔媚,体态妖烧,不能再好的。女人一双大脚,有何意味呢?”椿荣道 :“我着缠足一层,不啻造作诲一一婬一一之具 。”宝珠满脸通红,手拈衣袖。张山人望了文卿一眼,笑道 :“我还有些事不明白,人比小脚是金莲,女子的脚,取其尖瘦,怎么象个金莲?如果真象个莲花瓣,胖而且圆,也就不甚好看了,真是拟于不伦 。”众人大笑。桂荣道 :“刚才老先生题的《梁州序》,音律是讲完的了,我于此道,就不甚好,看见时,也依着牌子填几句,不知可入声调?还有什么南曲、北曲,我一些不懂,究竟有何分别?”张山人道 :“怎么没有分别?人只知南曲有四声,北曲止有三声,以入声派人平上去三声之内,而不知平去两声,亦有不合。崇字南音曰戎,北读为虫,杜字南音曰渡,北读为妒。
诸如此类,不可枚举。且北之别于南者,重在北声,南曲以亢高为法,北曲以字面透足为法。即一韵为音,也有不同,如一东韵东字声长,红字声短,风字声扁,宫字声圆;如三一陽一七江,江字声阔,减字声狭,堂字声粗,将字声细,择其实者而施之,在人自己会义。分宫立调,是制曲第一要紧。绵绵富贵,则用黄钟;感叹悲伤,则用南吕。其他南曲多连,北曲多断,南曲有定板,北曲有底板;南曲少衬字,北曲多衬字。选词定局,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矣 !”桂荣道 :“《九宫谱》可以为法么?”张山人道 :“自从《九宫谱》一定,只知改字就声,总不能移宫换羽,真是三代之后乐已亡,故将《乐记》并入《礼记》 。”说罢,哈哈大笑,文卿道 :“词同诗,竟大有判别呢 !”张山人道 :“诗词一理,原可以作得词,即如《黄河远上》这一首,我念给诸位听: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
杨柳春光,不度玉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