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度记》·求课诵报本回心 说忠欺灾祥果报

话说祖师趺坐在大雄宝殿之上,旁左两楹之间来往善信瞻仰不断。寺僧焚香忏,借师演化,因而交揽檀越施主,也有许愿酬恩的,也有斋僧结缘的,也有问道求度的,也有悔过消愆的,也有为自身祈禳疾病痊愈的,也有为妻子保安修醮的,那祝延圣寿牌位设在正中,和尚只持科文,晨夕诵念一遍。那曾见为父母的来叩大慈,恩光普照,又见那僧众奉承势利,忙忙碌碌,道人行者奔走,跻跻跄跄。祖师大展智光,乃向三个徒弟道:“世态人情百千变幻,我等欲行度脱,只管得目前。即此目前尚漏,如何普及万方,永垂历劫?”道副答道:“师尽师心,一随万变。”尼总持答道:“只据现在,任其去来。”道育答道:“有我有人,无人无我。”祖师听得道:“汝三人意见虽别,现实不殊。只是于三世慈尊原意少异。”尼总持便合掌稽首,拜问三世原意。祖师道:“为父母出家,今已披剃在佛门,那些地狱中有情,宁忘了演化?”尼总持当下颖悟,乃两眼看着郁富五人,上殿来瞻礼。祖师却又一心里想着轻尘的课诵根因,只见郁富五人上得殿来,跪拜在祖师面前,也不言语,只是磕头。祖师大放光明,备知来意,但口诵一偈。说道:

知心便问心,云何堕此狱?

反此不正经,消愆在慎独。

郁富等不知偈意,惟郁贵叩首师前道:“小子知也。”乃起身向寺僧告许经愿,祈保双亲康健,灾难无侵。当时就有一个僧人近前道:“施主要建一会经愿道场,还是健一藏课诵功德?”郁贵道:“一会怎么说?一藏怎么解?”僧人道:“一会乃是一时修个法会,一藏是课诵经文五千四百八十卷为一藏。一时法会灯烛香花斋仪,与一藏课诵的功德费用多寡不同。”郁贵说道:“只要功德广大,我祈求得益。”僧人道:“如此,须是与施主课诵一藏经文。”尼总持听了僧人课诵之言,乃向僧人道:“莫要似轻尘的课诵。”郁贵笑道:“师父不言,小子也忘了,但不知可有此事?”那僧人听得,吃了一惊,忙向尼总持问道:“师父如何说轻尘的课诵?轻尘乃吾师也。见今疾病在房,师父这言说得有些古怪跷蹊,请毕其说。”总持但合掌不言。郁富便说道:“我等为不明孝道,误犯双亲,被阴司冥谴,已堕成狱。幸未离善地,得圣僧救度,于冥冥中见狱主惩治一僧,说他为人课诵得贿,不完经功,把周身铁打遍钉,得圣僧救解。我们影响之间,尚记得他名号轻尘,叫他徒子若孙速补完经文,以释前罪。”僧人听得,问道:“施主,此言却从何处见闻?”郁富道:“便是夜来山门庑廊处,明明显化。”僧人道:“果是吾师为人课诵经文未完,偶患恶疮,遍身疼痛,将已垂亡。昨夜忽然疮口合愈,住痛得生。细思冥冥报应不差,我等为师续经忏罪,自顾不暇,尚敢又揽施主经文,重复造孽?”僧人乃稽首尼总持,说道:“师父既解救我师于冥冥,这郁施主经文一藏,借道力与他成就了功德罢。”总持道:“我等随师东行,功夫不能久留。”僧又向道育前稽首说道:“望三师父与他课诵罢。”道育答道:“此系吾总持师兄揽来的功果,小僧未敢承揽。”时在堂尚有众僧,齐道:“我等不必推让,何不稽首祖师前,听教何人课诵?”众意乃定,齐到祖师前合掌启知祖师。祖师与道副正闭目端坐,众侍左右。忽然祖师开眼道:“得四句四偈语。”说道:

诵经本孝,为诵则忠。

失却忠孝,须归仁者。

祖师说偈毕,乃看着道育说道:“徒弟,汝当推广本来善愿。”道育道:“祖师为东普度,法驾将行,弟子为人课诵,恐坐日迟延,未为事便。”祖师道:“吾虽为东行度,但与本国夙昔有缘,顺道演化,只要成就众善,何忌迟延?”当下道育向师礼谢,遂承应课诵经文。只见众僧知轻尘果报,又见郁氏五子回转孝心,为亲修建功果报本,郁老夫妻得知,遍传引得远村近里僧尼道俗、善信男女,各出金粟,建一个祝延圣寿报本的道场。众信僧人都拜请祖师登座,为众说法。祖师道:“既令吾徒弟承行课诵,一切科仪悉听他行持,吾暂移静室打坐。”乃令道副随身,按下不提。

且说阿罗三位尊者见尼总持以口舌化郁富等五人不回,动了嗔念,向十殿圣前念了几句梵语,现出真实不虚地狱,警戒他五人。又为出家高僧,安可令他遨游地狱?那犯法罪恶,污秽僧身,只为救度众生,说不得广施方便,乃以白沐猴献果试他禅心。尼总持那时若见了白猿桃果,说吃了免入地狱,一时吃得,便入念痴。只就他一心自忖,不敢僭受圣真之献,便成就了他这一件功德。也是郁氏五人之幸,又得道育高僧与他课诵经文,修建法会,阿罗三位尊者乃向四位尊者道:“尼总持以孝化忤,以顺惩逆,吾故试以法,以扶其教。今道育课诵,虽为郁氏五子报本根因,实为轻尘和尚消愆。尊者慈悲,曾云法试,毋使他禅心不力,又被邪魔乱正。”第四位尊者生欢喜心,允首答道:“俟彼诵持演化,吾自有法以试。”

却说轻尘和尚为受贿课经不完遭谴,被圣僧救度。这一端情由,往来寺中无一个不知。他自己也省悟悔改,一时疮痛已痊,入堂参拜圣像,忤悔罪逆。乃谢尼总持毕,随上道育法座前合诵经咒。恍恍惚惚,只见一个蛮使手捧二函,上写着一行字:一函开着“经资三金”;一函开着经仪七金”。七金者,置于道育座前,三金者,置在轻尘前面。那轻尘看了又看,道育端诵不顾。少顷蛮使与函不见。道育经文诵毕,乃向郁氏及众信说道:“小僧奉师旨承揽经功,此心惟恐心与经文不一,或生慢心,或生忘心,或生利欲等等邪心,或生育我种种私心。口虽诵念,眼实外观,经随眼去,孽随诵入。自保不暇,焉能与人度脱?诸善信当鉴小僧真诚,切莫惠布金钱,不但受领入了念邪,只一入眼,恐起了无明之忘。”道育说罢,只见众信中一男子开口问道:“圣僧之言,果是真诚。为十方众生,课诵功德实行。且请问:我等布施金珠,供养三宝,圣僧课诵经文,代消灾罪,与受原属至情正道。祗园长者也曾布施,我佛慈尊也曾受纳,延缓此利益,不背人天。圣僧方才说入贪起妄,不知堕入哪项孽因?”道育道:“小僧出家,原为感皇王水土之恩,无有个职名之报,愿以一忠披剃。今只就这忠之一字,为诸善信开陈。人生世间,这个方寸,无形无声,敛之至微,发之至大,百干样变幻,皆从此出。只就这忠道,对着个欺罔,这忠有百千样福祥,欺有百千桩业障,福祥多少荣,业障无限苦,总在这方寸。人何为自苦!”男子听了,合掌称谢道:“愿圣僧把这忠字,为何有百千样?这福祥却是何等样受?这欺字为何有百千桩?那业障却是怎几桩苦?”道育道:忠有第一样,众善信,你听小僧说来:

第一为臣子,愿得称为良。

上事尧舜主,仁义佐赞襄。

登庸贤哲士,绥猷及万方。

惟知道事上,那念家门昌?

入相或出将,雄名著边疆。

每念身殉国,不问家与乡。

为牧及为尹,万民命所当。

廉静普慈仁,不贪酷与赃。

莫云民易虐,微疵若自伤。

抱此一赤节,名传万载香。

善男子听了,心生欢喜,说道:“圣僧说的一团道理,果然正大。我这寺中往往有高僧来讲经说法,有一等只讲些禅机梵语,愚昧的听了打盹瞌睡起来,那有敢轻藐释教的,只是磕头念佛,哪里明白?虽说禅机深奥,有缘的自悟入道,不肯轻泄匪人。世人一登善地,一闻梵音,便超凡界。只是不如圣僧明明白白教道。且再请问第一样忠道之下还有多少?”道育答道:“忠道多端,比如为人,谋事尽自己一个实心,把他人事如己事故,便就是忠。一存个为利的心肠,或无终始,或反伤坏,或畏嫌忌,或贪酬报,便是不忠矣。比如小僧们为人课诵,那善信一种求佛的志诚,何等厚望你完成,你却念利,不尽实心,这罪孽怎生忏悔?”道育说到此处,只见轻尘与徒弟子,俱各合掌瞻拜谢过。男子听了,便恳求圣僧备细把尽忠福祥与欺罔的罪孽苦恼一一教道。道育道:“众善信既要备细听闻,小僧也说不得刻薄,攻人之短,有碍慈仁。但存忠是世人自己享福免苦,小僧便喋喋呶呶,宁甘罪过。你听我说来。”

说忠良,护厚福,百代金紫何须卜。

好名万古永流芳,为圣为神为仙佛。

想高官,贪厚福,功名富贵何时足。

一心只顾保身家,那念公庭与民物。

肆贪财,逞暴酷,不恤黎元遭茶毒。

一朝天网说恢恢,难保身家无刖戮。

纵然漏网在生前,身后宁逃灾病促!

道育说罢,男子合掌称善。只见一个士人,名姓唤做昌远,向这男子叫一声:“钱定兄,你今备问,高僧备答,固然阴阳报应,善恶不爽。只就你方才说的,忠良与欺罔,福祥罪孽,如今却有一宗不明白,请教请教。比如我小子三世善良,一心忠悫,告诸天地不悖,质诸鬼神无疑,怎么累世贫寒,前程阻隘?我这隔海沙村,一富厚世家,说起他积恶,真是挽西江之水,罄南山之竹,也写不尽。你看他代代拖金衣紫,个个荫子荣妻。看这报应,却又何在?”道育听了,问道:“先生有怨心否?有妒意么?”昌远答道:“君子不怨天,不尤人,小子何怨?彼或固有这富贵,于我何与?又何妒?只是就高僧言事论事,这一件不得明白。”钱定说道:“五行秉受,世远变幻,或者侥幸苟免。”道育笑道:“若如此说,造化又私,阴阳报应复舛矣。先生但固守君子之行,不入怨尤之地,安心静听,终有见闻。纵不在一时之因,自有百年之应。”昌远也笑道:“高僧见教,一团正理。只是小子刻间不明白,难免日后不生疑,看来报应还在个有无之间矣。”道育听得,乃看着轻尘说道:“师兄,你的一宗公案未消,这宗事必须借重昌先生明早心胸,定然明白。”道育说罢,乃续课诵。在堂僧众也有听了这一番说话的,道忠良奸欺、福祥罪孽,真真不爽。也有听了昌远说的,尚怀不信心。还有私议法座,被士人参驳倒了,又不知何事借重轻尘,莫是答应不出,把轻尘甚么公案推托也。当下天晚,众各散归。

却说道育退下座来,进入静室,稽首了祖师,复入蒲团坐位。却想起昌远之一宗问答,乃端坐默念了一声梵语,只见一尊神将立前,说道:“吾僧有何委托?”道育道:“前所临狱主一宗公案,乃寺僧轻尘灾罪未决,今已为他度脱,便是这种根因。但又生出一宗,使众生不明因果。敢借神力押那轻尘和尚往前狱,消了这宗公案。仍复查明一个昌远士人不明白的因果,以伸了吾师演化之愿,成了我等扶助东度之功。”神将便问:“何事士人疑惑辨问?”道育说道:“据这士人自称,三世善良,一生忠悫,怎么累代受贫,前程不利?海村富贵,积恶多端,如何代代金紫?这报应差殊,他心地颖惑。”神将听得,随化了一道金光,直到轻尘和尚房中。只见那和尚自在堂中课诵了经文,吃了晚斋归到僧房,不肯调摄方愈的身体,乃便碌碌查收割的稻谷帐目,叫那徒子若孙揽张施主家的经,送李施主家的疏,骂行者不扫地,嚷道人不烧茶。徒弟好的,不作声,让他聒聒噪噪。不忍耐的,说道:“老师父,疮才好了,痛才止了,早早安息罢。”和尚方才收拾欲卧,朦胧闭眼,只见金甲神人近前,把他阳魂摄去,复问他昌远士人何处。和尚指说:“近寺不远。”神入押着和尚到了昌远家门。只见那士人在那书房中:

青灯独守,黄卷自温。寒毡坐破,了无愠戚之容;石砚磨穿,那有忧贫之色。展采错落,文房四宝;呻吟吁叹,义理千篇。只见他:玉漏频催残夜,金猊已冷香烟。那士人,犹挑尽寒灯不辍;这神将,但唤那障眼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