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度记》·悍妇凌夫遭鬼打 道人惩恶变驴骑

小庙神听了道:“小神,这妾妇拿出剪刀何用?”大神道:“可爱她立坚白。她把剪子剪下些头发来,说道:‘立誓不去嫁人。’却有巡日神将见知传禀到,吾想这元老本不该有子,只因他存了这嫁妾好心,便赐他一子。却又可敬这妾妇更贤,以此送个麒麟佳儿与她,使元老喜她有子。改嫁了众妾,此妾将来守志节操,与她个好子光荣。”小庙神听了道:“原来大神为善人送子。今家庙中一个善人,为母到池取水。只是此人畏妻悍,不能钤制,但妇人有罪,坐于夫主。况此人虽孝可嘉,而畏妇当罚。小神正在庙中论他功过。大神当何以裁度?”大神道:“吾可送子,此事自有监察神可较量。”说罢,鼓乐彩幡,竟自前去。小庙神正思功过赏罚之条,却有两位专罚纪恶二神,在云端里巡游,听了这话,也不问其缘故,直到下方,径入张朵家内。恰遇着张朵取得池中清水归来。花娘迎门接了池水,自己先骨都都呷了两碗。婆婆在内叫水,花娘慢答迟走,方才送了一碗进屋。这纪恶神见了,怒从心上起;那专罚神看见,恶向胆边生。他也不察个原来头项,只见纪恶神说道:“罪坐夫主。随唤风瘫怪,把张朵一跤跌倒,取他的病卷来照。”说罢,二神飞空去了。只见张朵正在店中支应往来客商,忽然一跤跌倒,后足顿时拘挛,众人扶救不得。花娘只得背入卧房。亲邻来看,只见张朵口耳鼻舌俱如平常,只是一身不能动弹。仰卧在床,只叫满身疼痛。花娘无计,只得自行管理店事。眼见婆婆受她埋怨,丈夫受不起她咕哝,张朵风瘫不提。说小庙之神到庙中问鬼判:“取水的孝子,怕妇的丈夫,如何处治?”鬼判道:“闻见专罚、纪恶二神处治了。”小庙神又问道:“如何处治?”鬼判却说了一曲《西江月》:来是顺亲孝子,只因回护妻房。妇人坐罪丈夫当,得患风瘫床上。

小庙神听了,随改他这曲,说道:

本是妇人不孝,谁人造罪难当。吾今监管这村乡,且救善夫灾障。

鬼判听了道:“庙主何法去救?”庙神道:“纪恶、专罚所行,吾神力小,不能擅自更改解救,须是为他另筹个大力量神司,与这张朵消释灾病。”正说间,只见一个僧人行路渴倦,到这庙内避暑,身边挂着个椰瓢,到那池中取水吃了,饱饮而卧于庙间。庙间看那僧人:

光着头,赤着足,身上横披布一幅。

腰间椰子一瓢儿,手内戒尺两根木。

耸肩头,坦肚腹,怕日避炎躲庙屋。

两眼看着清水池,饱饮几瓢倒身宿。

庙神看那僧人,也不拜神,也不念佛,想是腹饥没庙,将池水来充腹;不然就是行路,炎天口渴力倦,吃了几瓢池水,倒在地下就打鼾呼。庙神向鬼判笑道:“这等一个和尚,若说他是个有道行的高僧,他当此暑热炎天,不在名山僻洞养性修行,便在那古寺上刹看经念佛。他热汗淋淋,奔走道路何为?若说他为抛离家乡,远行访道,既已披剃为僧,难道不学些经典?便是无人静僻之处,也该捻土焚香,念几声佛号。想必是个游食游方,少传授,没度牒的,初入禅门,只在没人处冷静小庙,便放肆倒卧。若是有破戒的等因,他便悄然独做,哪知虚空有监察,小庙有神灵,看着你分毫不爽。”鬼判听得,乃近僧身,上下搜检,明白并无些七情六欲,哪里有五鬼三尸,浑浑厚厚,真真诚诚,一个光头和尚。这和尚睡到那熟处,庙神只见他眼闭处,一窍开来方寸心间,现出一位阿罗老祖。只见那老祖:

发带削而不削,须似留而非留;赤色掸衣半搭而不披,青棕草履双捷而懒着;庄严宛似弥陀,色相浑如罗汉。庙神与鬼判见了,忙合掌称扬道:“善哉,善哉。原来这僧人,是一位真诚向西方求谒佛祖,志心的和尚。你看梦寐之间真心发现,乃是一意在这老祖身上思想,便就呈露出这一尊庄严色相。可敬!可敬!”鬼判道:“若是世人愚昧之人,心专在一宗事,或注念+人,可呈露出来么?”庙神道:“古圣先贤梦寐,自然与此理。若是愚昧之人,意在凶恶,念在奸淫,那梦寐之中呈露出来,人自不知,我等监察巡游神司,决然明见。你可知道,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哪里是神目来看你亏心,是你恶因祸本先露出来的。”鬼判听了说道:“不差,不差。看来这个僧人倒也力量不小。庙主要救那张朵,可用得着这僧。”庙神道:“我不说,我倒也无策。看这僧人,不知可会行医用药?或是口齿利便,会讲能谈,医得那张朵病好,说得那悍妇回心。且待他醒来,我等明使暗助,若有可施神力处,各显个神通。”鬼判领诺。正说间,只见一个妇人,提着一个水桶来池中取水。那僧人醒来见了妇人,便问道:“女善人,我和尚远来饥渴,渴已吃了池水。只是饥无可救,望女善人有斋吃化一餐。”妇人道:“有的是饭,但凭你吃。”说了提着桶水,一直去了。这僧人便随后跟去。庙神与鬼判与随到,到得妇人店中,只听得张朵卧在床上要水吃。妇人狠狠地说道:“要吃自去取。”张朵道:“大嫂,我若起得来,走得动,哪要你取水?我便也罢,只是婆婆也行走不得,送碗与她吃。”妇人那里答应,但问:“长老,要吃多少饭?我这店里,是卖饭人家,若是长老要吃,多少让你些罢了。”那僧人只叫拿来吃。妇人忙摆下素菜,盛了米饭,和尚一连吃了十数碗,便起身叫声:“女善人,谢斋了。”妇人听了道:“我卖饭店家,又不斋僧,怎与你白吃。”和尚道:“僧家一路化斋,哪里有半文钱钞?若是女善人不肯,待我到海潮庵参谒了祖师,化几文钞来还你。”妇人哪里肯!便夺了僧人戒尺道:“把这家伙值当在此。待你有钞来赎罢。”僧人却不肯,妇人又嚷叫。那张朵在床上听得,叫:“大嫂,若是僧家无钞,便作斋他,莫要留他物件。”花娘听了,怒骂道:“瘫汉,卖饭人家若是斋僧,连本都折了。”张朵听了,也骂道:“丑妇不知事,此长老想是一时无钞,谁叫你他来家?”花娘被张朵骂起性子,就把戒尺进房去打。小庙神与鬼判忙附在两根戒尺上,只见花娘恶狠狠的把戒尺去打丈夫。却也古怪,那戒尺打在丈夫身上,打处血脉便活,打一下,好一下,打了十来下,张朵不再瘫了,便跳起床来,夺过花娘手时戒尺,反打妇人。打一下,疼一下,打了十余下,花娘倒在床上,口里虽哼着骂着,身子却动不得,如瘫一般。这却是神差鬼使。这张朵喜喜欢欢走出房来,见了僧人,把戒尺还了他,便深深下拜,口里只叫:“佛菩萨。”那僧人只道是店主出房还了他戒尺,斋了他一饭,哪里知道张朵瘫患在床,被戒尺打好了,谢了一声,昂昂走去。这村邻左右见了,都说:“张朵孝子,花娘悍妇,有此一宗报应怪事。”张朵继母见子病好,也出得屋门。

邻了遂把这奇事,传闻了张大老。乃张朵宗族,故此张大老在庵中说出来。恰好那僧人执着戒尺,在庵中随众功课,闻得张老说也这一情节,微微笑容。尼总持既奉祖师教旨,叫他开度有情,他便于静中念动梵语。那诛心册现在他目中,已知这戒尺打妇,显是鬼神默助,附在木上,总持知这根因。只见众僧功课,戒尺敲击,其声更响。总持乃高叫一偈,说道:

纲常既已扶,而除悍妇毒。

想是为闻经,仍附戒尺木。

尼总持说偈罢,那小庙神、鬼判欢喜,离了戒尺而去。尼师乃向张大老说道:“张朵家室,可语他孝姑顺夫,忏谢小庙之神,其灾可解。”张大老依言,传与张朵。花娘自想道:“我把和尚戒尺打丈夫,怎么打好了瘫患?事已古怪跷蹊,却又被丈夫打瘫了,更又跷蹊古怪。多是我逆了天理,神鬼不容,今闻得圣僧传来,叫我悔从前之过,救以后残生,敢不听信?”乃乞张朵到庙中许愿。自己吃斋念佛。三五日间,其病即愈。故此海潮庵中,又留着祖师师徒。这远近善信闻风烧香求度,人人都有跷蹊之事,家家不无古怪之因,来问来谈,总是不明纲常道理所招,失了正大光明所致。祖师师徒既发慈悲,只得开度,按下不提。

且说离南印度国百余里,有座圆陀村。这村广阔人众,行善作恶的混杂其中。地界有个东里社、西里社,相隔不十余门户。这东社有一人,姓古名直,为人慈善存心,礼义待余。生有两子,俱仿佛其父,日以耕种为业。西社有一人姓禁名希,为人诡诈不情,奸狡多陋,亦生有二子,与父无异,也以耕种资生。这古直与禁希年皆半百,田间无事,便相约到那酒肆中吃一壶薄酒,叙几句闲话。古直句句只说的是父祖遗下这两亩薄土,靠天收得几斛粮食,量入为出,不敢过费。若省俭得儿,便防旱涝。无事时,教诲这两个儿男,叫他存心良善,弟兄相和,保守这几亩产业,不失了宗祖遗留。某日,长子多饮了几杯酒,便责怪他纵酒不改,家业终必不保。某日,次子日高三丈也不起床,便嗔骂他懒惰不勤,田亩必然荒芜。有个女儿,也教他母莫放闲了她。女工针指宜习,锅头灶脑当知,嫁到人家,免使公婆妯娌笑骂父母。”禁希老兄,便是小子日食三顿茶饭,只是感天地神明。村乡中似我与兄的,宁有几家!如东邻某人,家无隔宿之粮;西邻某人,又多灾殃病苦;南边某人家,欠少官租;北边某人家,挂累私债。往前比分,百分不如富贵的;往后看来,九家不如我的。真是靠天,但须守份。”这禁希一面听着,胡口乱应,一面想着要讲他的事情。听了古直说的,只道“正是,正是”。却便讲他的衷肠。说的是张家男子做贼,李家女妇偷人,那个姻亲三代世官,那个朋友万金产业。赚的那个钱财,真也是托天手段;占的那家便宜,却也是迈众才能。居家无事,教大的个偷天换日的本事,教第二个腾云驾雾的神通。“古老哥,你说靠天,我说还是靠人。”两人正讲,只见一个游方的道人走近前来。他两个睁睛看那道人:

拂尘挥在手,葫芦系垂腰。

口中谈道话,只叫善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