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茶花》·金消裘敝名士萧条 裙布荆钗美人憔悴
庆如经此一番大病,费用已经十分拮据,免不得典衣贷马。原来庆如虽是个大家,中落已久,连年又遭水荒,田租无收,家用尚且不继,自不能寄出来了。林林虽有些衣服首饰,并无现资,所以几个月小房子一住,竟异常竭蹶起来,起先还是东移西借,过后便把首饰来当,等到庆如病好,已经奁箧一空。娘姨阿宝只好辞别了另招人家,仅用一粗使大姐,庆如自觉过意不去,十分抱歉,林林却处之泰然,不以贫富易意。每日仍是梳的绝光的头,簪的绝艳的花,嘻嘻哈哈像没有心事一般,空窝着庆如寻些欢乐,只叫黄连树下弹琴了。单差房租已欠了两个多月,如再不付,就要钉门,庆如颇为着急,这日来与林林商量道:“房租只在明后日,家中既不寄来,好友都不在此,无可称贷,我想回家一次,变卖些田产,却又缓不济急,如何是好?”林林笑道:“不妨,这个事我在出迎春坊时,已打算好子,因你有病,所以没有实行,如今再缓不来了。我想坐食山空,天下断无此法,免不得要尽些生财之道,只要日进分文,也就够我两人吃着了。论你这个性情,捐官做必不愿意,如果低头下气去做教习或者书记之类,你也干不来的。还不如做些生意,或是开一爿小店,虽然流入市井,究竟还有自主之权。只消稍稍沾润一点,依旧可以琴书自娱,你道如何呢?”庆如道:“好虽好,但赀本无出,也是枉然。”林林道:“不难,我的首饰是已经当了,剩下的衣服虽不多,如果变卖起来,也有五六百金,就好把那当去的首饰赎回,再向银楼珠铺里卖去,大约好得一千四五百金,你拿一千金去找人合股,开一个店,拿四五百金存在庄上,吃些利息,遇有缓急,也好贴补贴补。我也不望得利,只望每年有二三分利息,那就有四百金光景,可以苦苦的度日子。”庆如泪下道:“你这许多东西,都是辛苦积贮,如今为我消化净尽,岂不可惜!想古人说的金屋藏娇,如今我不名一钱,累得你如此蓝缕,教我如何对得起你呢?况且美人丰韵,全在妆饰,如今弄成这个样式,岂不失了你茶花第二楼的身分?你想想马克是何等富丽呢?”林林摇手道:“这些话你都不要说他,男女配合,只要爱情固结,岂在钱财上计论么?这钱财本是公用之物,不论何人,均可有无相通,何况你我是何等交情呢?至于女人妆饰,全在精致,不在富贵。自古美人,他爱装束,也不过洁净适体,方为善于梳妆,若不管合宜与否?只要耀炫人的耳目,何不打了一个金的假头,像戏里罗汉的头一般,套在颅上,岂非更觉辉煌,即使不相称若何?所以无论贫富,既是个美人,总有一个合宜的装束,不因寒俭而减色的。那马克长居匏止坪时,也未尝不是这个打算,只差亚猛生了家庭阻力,所以没有达他的目的,只怕要让我来补他未竟之志哩。”庆如给他说得笑子,只得说道:“好,说得畅快,我只得要敬领厚情了。”林林也觉欣然,暗想倒享受了他一副知心眼泪,因问道;“你如今想做什么生意呢?”庆如道:“我想别的都是外行,如何做得,惟在文字中打算,闻得近来书铺的生意很好,我们的朋友,也大家有几部译稿要出版。如果开一个书铺,自己印些书来买,再替别人发行发行,到底自己晓得些,只怕倒不会折本到那里去。”林林道:“既如此,事不宜迟,速速去办,要紧。”庆如答应了。
从此日日的变卖金珠衣饰,又约了几个股东,在棋盘街上租了一间房,开起一个镜清书局来。人家见他又有了钱,自然又奉承起他来,殊不知庆如这回奉了林林的约束,丝毫不敢乱走,只是日日的早出晚归,尽心竭力料理店务。林林也替他结算账目,估计利息,居然一个当炉的卓文君模样,只可惜书坊的利钱微薄,所赚的还不够所用的,加之上海连年米珠薪桂,房价飞增,新马路的大房子,住不起了,只好退掉,在左近又租一间,局面狭小,比前大不同了。林林此时只穿得洋布的衫裙,只带得包金的钗鬟,却依旧爱茶花如命,天天把他簪在襟上。好在上海的妇女,妆饰是天下第一,无论如何丑妇,只在背后望去,没一个不是小腰细颈,云鬓花颜。只因他的发髻,梳得异样入时,上圆下尖,既长且阔,紧贴颈上,好似乌云映雪一般,更有作堕马妆者,所以必须对面看来,方见庐山真相,不然未有不作天际真人之想。何况林林本系天姿国色,加以梳妆,虽是衣饰减少,越显得素面生霞,清神压水,方信美人淡妆之妙,这也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