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晋书》·夏侯湛传
夏侯湛,字孝若,谯国谯人。祖父夏侯威,魏国的兖州刺史。父亲夏侯庄,是淮南太守。夏侯湛年幼时很有才华,文章宏富,善于制作新词,又容貌美丽,与潘岳友善,时常行走同车,歇止接席,京都称他们为“双璧”。
年少时当太尉掾。泰始中(265~274),推举为贤良,对策为中第,评为郎中,累年不升职调用,便作《抵疑》来安慰自己。其辞是:
有怀疑夏侯湛的当权者对他说:“我听说有才能而不遇的人,是时事不好;有好时事而不遇的人,是命运不好。你年幼时就自立,二十岁德行昭著,年少时享有芳誉,年长后传有美名。若刚被提拔就立命,便登上宰相之堂;初露威翼,便受到上卿宰辅的荐举。采集典籍的精华,谈论先王的名言。入宫门,行殿阶,挥大笔,著洪文,参与当世要务,触犯国君之威,成效可谓显著了。可是现在官职不过是散郎,举荐不过是贤良。凤凰栖息五载,蛟龙蟠伏六年,绚丽的文采秃落,羽翼受到摧折。却独自从容于艺文,遨游于儒林,立志不停止著述之业,出口不放弃《雅颂》之音,白白地费精神耗力气,劳心神苦心志,这做法也太浅薄了。然而你最终不辩解,合该你被埋没啊。再说,按才干来说,你算是优秀的了。按时世来说,与你相交的几位达官,情义像骨肉一样牢固,交往则观览光明大道,富有美德,显名官府,他们所鉴别的人才,即使是赶牛的、筑墙的出身,卖劳力看大门的徒隶,不合世俗招致讥讽的士人,也将升为大夫,做到显贵的卿尹了。为什么你要以不平凡的言语为宝,吝惜细微的才力呢?假如你显露一鳞半爪,鼓动一只翅膀,让你呈现出攀援腾飞之势,悬挂在他们羽翼的末梢,尚且能迅猛奋飞于云霄之间,奔驰在四极之外了。如今你却金口玉音,沉默不语。致使你滞留在穷途末巷,死守着这般困穷,心存仕途不通之志,貌有饥饿难熬之色。吝啬江河的流水,而不用来洗舟船,怜惜东壁的余光,而不借用给贫妇照亮,我恐怕不是这几位显官遮蔽贤能,实在是你太拙钝糊涂了吧!”
夏侯湛说:“唉!我夏侯湛真有幸,有过失,别人必定知道。您对我褒扬夸饰得也太厉害了。所列比喻,不是我这小丑所能担当的。然而是因为我过分拘泥古人的教诲,还是因为几个大夫而屈辱在这破房屋里,请让我表述一下诚心,能够倚着几案而观览其梗概吧!”
客人说:“我就恭敬地倾听了!”
夏侯湛说:“我听说先圣孔子说过:‘道德不修养,学问不演习,听到义而不能归附,错了不能改正,这是我忧虑的。’四种品德具备而名誉地位未获得,不是我的事情。因此君子要求自己,小人向别人要求。我承继祖宗家业,接受了父亲的教诲,因此才能交结缙绅之属,在士大夫的行列里充数,稍稍窥见《六经》之文,观览诸子百家的学说。少年时进入公朝,主事者受蒙蔽而枉加显扬推举,仕进而不能出类拔萃,退隐不能抵抗当世风俗,志向则时明时暗,文章则或幽或盛。了解我的就说我要逍遥以养生,不了解我的,就说我想忙忙碌碌以求显达,这其实都不是我内心所藏。
“我又听说,世有道,那么士人不用执节操,奖惩明,则下属不必自量其力。因此应当举荐而不推辞,便入朝酬答问对。我是东野见识浅薄的人,冥顽刚直的愚钝后生,不识当世时务,不了解朝廷实情,不能苟合取荣,出入敬畏拘谨,追逐巧合,趋炎附势,和悦柔顺地辩论谄佞。跟随着众人一起,隐伏在书简的后边。在这种时候,如同失水之鱼,丧家之犬,行动不能胜衣,言语说不出口,怎么能参与当世的事务,触犯人主的威严呢?只能暴露出狂荡简傲,增加尘垢而已。即使内心有良言,言论接近正直,也只是里巷的诚意,而不是朝廷想要的。
“现在天子以茂盛的品德君临天下,把八方六河当作四境,海内没有忧患,万国清平宁静。九夷依从王化,如同洪钟汇集清亮的声响;黎族苗族乐于中国,如同游动的形体招来美好的影子。乡里平民,耿介之士,曾经讽诵过《急救章》,熟习申子的人,都奋笔激扬文字,评论典制圣道。出身于微贱之家,发迹于隐逸之所,驾车来到宫门,进入金墉城的人,没有哪天没有。充实了三台官寺,装满了中书之阁。执事者不能看完他们的文章,当年不能编出他们的文籍,这是执政所充分听取的。至如群公百官,卿士常伯,披朱服佩紫绶,耀金饰带白玉,共坐而议论圣道的人,又充满路途和居室,天子宫廷之内,都被尺牍奏章充斥了。像我说的话,都是粪土之说,磨灭成烂灰、尘垢招致污秽,只能供卫士之炊,增加点大扫除的渣滓而已。如同投入寸把长的胶脂,却想让江海改变本色;烧一根羽毛,却要让火炉增加火势。如同燎原的烟雾,满天的云彩,吹气不能增加它的温度,吸气不能减少它的气势。现在你见我入朝应对一时,便想让我得到高官显位,我说了几百字的话,就认为我才高一世,你评论多么失实啊!我本来驾车等着贬黜,喂好了马等着辞退,回到乡间耕田,恢复垂钓的本志,从从容容地当农夫,悠闲自得地度岁月了。
“古代的天子划分土地封给诸侯,诸侯受国,君临其国,悬重赏以求乐成,列九伐声讨违背的人,兴盛和衰败互相体现,安定和危险互相倾覆。所以在位之君务必访求贤人,受命之人急于选拔人才。现在天下是一家,各诸侯国才百余郡,朝政有常道,典法有恒训,因循旧典,礼乐自有分定,宾主礼让天下大顺。那道学中的贵游者,闾巷里的绅士们,都是高大门户的子弟,世臣的后代,风俗弘大美誉长存,荐举有成就的仕进,真多啊,都是天下的美才。讽诵古训,传授《诗》、《书》,讲述儒墨,演说玄远虚无,我都比不上他们。诸公从平庸的地方选拔我,让我从低微猥鄙的地方显露,其功劳已经很重了,时时清谈,则亲近得也很周到了。再说古代的君子,不了解士,就不显明,不安心。因此能居安而思危,对食忆菜尽。现在却不是。在位的人以独善其身为静,以少结交朋友为谨慎,以优柔寡断为稳重,以胆怯的话为真诚。不去了解士的人没有大众的诽议,没有得到士的人也不私下里惭愧。那些在位的人都是后稷、殷契、皋陶、伯翳、伊尹、吕尚、周公旦、召公之类,可与叔豹、仲熊相比,考查古事超过黄帝和唐尧,经纬天下,胜过有虞和夏禹。蔑视昆吾的功绩,嗤笑齐桓、晋文的功勋,讽刺管仲,指责晏婴。远迹则要登上黄帝的鼎湖,近世则要超越太平。正要保重器惜神力,独善其身,清静虚无,修养其气。即使力量能挟泰山,却不举起一根羽毛;虽能扬波万里,却不洗一片鳞甲。出口成珠玉,挥袖出风云。又怎肯尽力于粗浅之事,去选取人才,荐举贤人呢?这又是你失言之处。你难道没听说过神人吗?吮吸和风,饮食甘露,不食五谷。登上太清,遨游名山大岳,接触芝草,雕琢白玉。并不借助他人而独自齐备,也不凭借外物却自我充足。不与人间同一嗜好,不与世俗齐一荣辱。所以能进入无穷奥秘的大门,活到长生不死的年纪。由此说来,哪用等着推荐贤能呢?”
客人说:“圣人说过:‘邦国有道,而自己还是贫穷低贱,是耻辱。现在你正值有道的年代,恰是太平盛世,却不振奋精神,献出奇谋。让鸣鹤获得和声、使自己与人共享爵位。竟然沉没在郎中的官署,约束志向辛勤于卑职,不也太羸弱了吗?再说伊尹求成汤,身执鼎俎为庖厨以求亲近成汤;明察兴衰的机遇,美德传给了殷王,宁戚求齐桓公,卖身饲养牛,吟诵《白水》之歌,仁义感动了齐侯。所以伊尹发迹于庖厨而登上阿衡之职位。宁戚出身于车夫而升位至大夫。外面没有一个人介绍,自身没有一次请谒拜见,凭着自己的身手,走上了显赫的官位。你为何不羡慕先贤而自我磨砺,以至让古代遗风发扬光大呢?”
夏侯湛说:“唉!这是什么话呢?富和贵是人所愿望的,也不是我所厌恶的。那干将的剑,在陆地可斩断狗马,在水中可截断蛟龙,而钝刀却不能入泥。骐骥骅骝这样的乘骑,一天可奔跑千余里,而驽马却不能迈步于垄亩。千锤百炼的镜子,能区别胡须的根数,可是墙壁的土却看不见泰山。鸿鹄一起飞,能横越四海的区域,高飞到青云之外,而晏鸟雀却飞不过桑榆。这就是锋利和愚钝的感觉,优异和低劣的区别。自己要仕进的人,不过想获得千乘万乘,而我走上朝廷,回答君主所问,不过想显露所知之事。我竭尽心思,用完才智,而主旨没有雅正可作标准,议论没有只言片语可以采纳,因此才停滞在鄙劣的职位而没法兴起。由此说来,我为什么不想自我显露呢?你不嫌我的品德不美却怀疑我的职位不高,这如同反过镜子照相,登上树木钓鱼,我没有把这件事当作不成材。
“至于伊尹背着鼎干求商汤,吕尚垂钓以求文王,傅说拿着墙杵来感悟君主,宁戚牧牛以要齐侯,这不是我所能干的。庄周言行放荡,严君平以卖卦为贤,接舆假装癫狂来避世,梅福抛弃家小去求仙,这又不是我所安心的。至于季札在延陵坚守操节,扬雄为作《太玄》而深思,蘧伯玉为人们寻求和柔,柳下惠三次被黜士官之位,我虽不聪敏,却想步他们的后尘。”
后来选拔补任太子舍人,转任尚书郎,出朝任野王县令,以抚恤恻隐为急务,却对公家的征调宽松。政事清平闲雅,空闲很多,便作《昆弟诰》。
惠帝司马衷即位,任命为散骑常侍。元康初年(291)逝世,享年四十九岁。著论三十多篇,别为一家之言。
当初,夏侯湛作成《周诗》,给潘岳看。潘岳说:“这文章不仅温文尔雅,而且可以看到孝悌的本性。”潘岳因此作了《家风诗》。
夏侯湛的家族是望族,生性很喜欢豪华奢侈,穿侯服餐美食,极力享用珍馐美味。临到要死时,遗言中要求用小棺材节俭殓葬,不必堆土为坟,植树为饰。评论的人认为他虽然活着的时候没有磨砺名节,但死时能要求节约善终,真是深深懂得生死存亡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