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寇志》·高平山腾蛟避仇 郓城县天锡折狱

话说当时杨腾蛟叫众人取了绳索,将刘二四马攒蹄捆了。那刘二已慢慢的晕了转来。腾蛟对众人道:“我姓杨,名腾蛟,南旺营人氏。因斩了梁山王定六、郁保四,建立军功,蔡大师取我进京授职。不知为何,这两个狗头起意要将我谋害,我不能不结果他。今趁众位在此,特留这个活口,一者与我做个干证,二者脱了众位的干系。众位休慌,我不肯搅乱了丝走,且借副纸笔来。”店小二忙去取来,放在面前。杨腾蛟道:“那位高邻请执一执笔,替我写写。”众人推出一位老者。那老者没奈何,只得应道:“……老……老汉写就是了。”杨腾蛟把刀搁在刘二的脸上,喝道:“你这厮因何起意要谋害我?不从实说,剁你一堆肉酱。”刘二哼道:“好汉,不干小人之事。蔡太师吩咐,要好汉的首级,送上梁山宋大王处,小人们不敢不依。小人再不敢做这歹事了,好汉高抬贵手,实因家有老母,时常有病,昨日曾对好汉说过,求饶狗命。”腾蛟道:“咦!你主人的老母,干你鸟事!”刘二道:“实不瞒好汉说,刘世让是小人的亲哥子,因要害好汉,乔扮做主人伴当。”腾蛟听了,央那老者一句句依直写了,教众人都书了名,着了押。杨腾蛟把那供单看了一遍,又取出刘世让的包袱,打开看时,只见几件衣服,三百两散碎银子,并腾蛟赠的一百两银子,也原封不动在内。腾蛟又搜出蔡京与宋江那封信来,就灯下拆开看了,骂道:“奸贼焉敢如此!”遂把来揣入怀里,另取纸自具亲供,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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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亲供人杨腾蛟,本贯南旺营人,年三十七岁,某年月日随大军征讨梁山,斩贼将王定六、郁保四,建立军功。讵料蔡京欲救其女婿梁世杰,差心腹刘世让、刘二,将腾蛟诱至金银寨地方,欲取杨腾蛟首级,献于宋江。奸谋败露,杨腾故知觉,将刘世让登时杀死,远飏走脱。并不干金银寨店小二及一切邻佑等人之事。现有刘二活口供单可质、所具亲供是实。”

写罢,便把自己行李收拾,牵了马,提了大斧,预备要走。

众人见这亲供,又见他要走,一齐叫起苦来,道:“壮士,你方才说不害我们,今却不与我们做主,我们便死也不敢放壮士去。”又对店小二道“这是你家的事,不要害别个。”腾蛟道:“胡说,不成我偿这厮的狗命!有刘二的活口,我的亲供在此,你们都洗得脱。”说罢,便取赠世让的那一百两银子与众人道:“这银子原是我的,与你们做官司本钱够了。余外是他的,不干我事,不去动他。你们拦定不许我走,恼了我的性子,再砍几个,我也仍就走了。”店小二磕头捣蒜也似的道:“杨爷吩咐,怎敢不依。只是官府前怎容得小人分辨,说杀总是我们放走了凶手。”众人都拜求不已。杨腾蛟沉吟半晌,说道:“有了,我再与你们一个凭据。”便提了那开山大斧走出店来,叫众人随了出来,把火照着,去溪边松树里拣了一颗拱斗粗细的老松,抡开大斧,乒乒乓乓只得三五斧,那一颗松树虎倒龙颠,往溪里倒下去。众人都吐出舌头。杨腾蛟道:“官府来检验,把与他看。这松树还吃不起我的钺斧,何况你们的头颈。”众人都不敢则声。腾蛟又道:“你们休要疑惑,我也是走得脱时落得走。我在前面探听,如果累众位吃层官司,分辨不脱,我再挺身投首不迟。蔡京这封信索性也送了你们,也好替我剖白。”众人都拜谢。腾蛟提了斧,重复同众人进店,指着刘二骂道:“我要救这一干人,造化你这直娘贼!”又索性把刘世让的尸首剁成十七八段。可惜那枝翡翠玉搔头,在刘世让身边一齐剁碎了。杨腾蛟当时收拾起,便取了蔡京那枝令箭,点起灯笼,扑翻身拜谢了众人,飞身上马就走。众人谁敢拦阻他,看他远远的去了。

杨腾蛟离了金银寨,仍复往东,一路马不停蹄,有路便走。五月天气夜最短,看看晓星离地,东方发白,腹中好生饥饿。细认那个所在,已到了栖霞关热闹的地方,说道:“却怎地岔出这里?”又想道:“虽是云总管有这言语,叫我去投奔他,只是此刻我已杀了人,追捕得紧急,须连累了他,不如你去。只是不投奔他,却往那里去托足安身?仔细思量,不如竟去投首,也落得出个好名声。却只可惜爹娘生我这副铜筋铁骨,又学成全身十八件武艺,不曾与皇家出得半分气力,不争便这般罢休?”在马上踌躇半晌,好生委决不下。

看看太阳离地,人家店面都渐次开了,只见左侧一间生药铺,也下了排门,有人出来悬挂招牌。猛然记起一个人来,不觉笑道:“我呆么,现放着钜野县我的知己好友徐溶夫。我同他幼年莫逆至交,此人义气深重,必能救护我。近来他在高平山乡卖药度日,屡次有信来叫我去耍子,如今正好去探望他。只是他十分贫困,我又怎好去累他。我想把这二百两银子帮助了他,在他那里暂避几时,再作道理,他也好了,我也好了。”主意已定,便下马去寻个吃食店,沽了两角酒,切了三五斤牛肉。腾蛟问过卖道:“这里到钜野县还有多少路?”过卖道:“进这栖霞关,往南走。顺着官塘,六十五里。”腾较道:“这里到高平山乡多少路?”过卖道:“这却远哩。你若到了钜野,再到高平,还有五十里;若不往钜野转,从孤云汛分路,脚下去只得八十余里。”腾蛟问了备细,便会了钱钞,骑马到关上来。关尚未开,等了好歇,方才放炮开关。

那栖霞关是个险峻要害,堵御的将弁兵丁果然森严。少刻,一位将官坐出来放关。杨腾蛟下马,捧着令箭,上前道:“蔡太师军令,到城武县公干。”那将官连忙起身,请过令箭来验了,见是真实,便问差官名姓。腾蛟捏造了个鬼名字。那将官便吩咐注了面貌册。注毕。那将官拱一拱手道:“差官请。”杨腾蛟收回令箭,飞身上马,倒提金蘸斧,径闯过关去了。那将官与众人猜疑道:“这差官好古怪,既是奉大令,却不叩关,直等我放他,又自己下马,却是何故?”

杨腾蛟骗过了栖霞关,奔上官塘大路,一气走了四十余里,已到了孤云汛。腾蛟问高平山的路,有人指引道:“往这小路上向东去再问。”腾蛟走了一程,想道:“我这般装束碍眼,方才关上那将官只管朝我看,想是有甚破绽动疑,不如改扮了。”便开包袱取出那条单被,把令箭钺斧齐包了,军装衣服都换下,方才慢慢的前进。一路都是乡村小路,真是大路生在嘴边,腾蛟陪着小心,见人便问,随湾转湾,到了高平山。只见万树蝉声,夕阳西下。那杨腾蛟一抹地寻着了徐溶夫家里,二人会面大喜,各诉离怀。自此以后,杨腾蛟便隐藏在徐溶夫家,不题。

再说金银寨客店内一干人,见杨腾蛟去了,只得商量着人到南村去请张保正,邀他亲来。原来那南村还有五里多路,店小二与众人只得哀求刘二方便。刘二道:“你这厮们螃蟹把来放了,鸡蛋倒把来缚了。我不晓得,我是苦主,见了官府,我有分辨处。”众人越慌,又求够多时,刘二方才道:“要我方便也容易,你们把杨腾蛟的亲供,并勒我写的供单,都烧了,只说他劫我的财帛,杀死我的哥子。你众人来救,他已得赃逃脱。并把那一百两银子还了我。我便包你们都没干系。”一个老者道:“且等保正来了商议。”刘二道:“你等既要我方便,须解放了我。”众人怕他行凶,却不敢便放。

正俄延着,只听得门外人声热闹,那张保正骑着马,带了十几个庄客到来,店外下马。众人一哄出来,把张保正围住,备细诉说了。张保正道:“这一起无头公案,你们须精细着。刘二这话由他不得,这知县相公盖青天,不是胡乱蒙混得的,一个显了底,大家都洗不脱。刘二放刁,有我对付他。你且再把那亲供另写一副假的;这一百两银子大有关系,切不可与他。”众人大喜,一齐到里面。张保正叫解了绳索,放了他起来。原来那刘二吃杨腾蛟这一掼,左边大腿擗脱了臼,行立不得,店小二忙掇把椅子与他坐了。你看他还大刺刺的装虎。那张保正板着脸道:“刘客官,你休要拿捏我们,不要倚仗着你是个苦主。你弟兄两个行歹事,须知败坏了,想在那个身上来翻本?我们无故为你拖累,口供便依了你的,那杨腾蛟一百两银子,你休妄想。就是你的,也要借我们用用。你不顺从,就此刻送你上西天,教你回不得东京。我们左右只不过会了一场人命。”刘二见不是头,便道:“你们既依了我的口供,我再说什么。”张保正做个眼色,叫众人把那两张假口供,当他的面烧了。一面自具禀单,盖了铃记,叫人飞奔到郓城县去报官,天色已是大明。

却说那郓城县知县姓盖,双名天锡,祖贯汝南人氏。他父亲曾任河北沧州太守,那年梁山泊宋江、吴用要收朱仝上山,用计叫李逵杀死太守那个小衙内,便是盖天锡的同胞兄弟。那太守捉拿朱仝不得,后来接高唐州高廉移文,收捕柴进的老小,带讯出杀小衙内一节,方知是吴用毒计。不干朱仝之事。太守切齿痛恨,过得几时,因老病告休,退归林下,临终吩咐天锡道:“吾生平爱贤重士,自谓文教武功,略省一二,不能大得志,今日将死,这佩刀赐你。我看你日后必然发迹,梁山泊害你兄弟之仇,不可忘了。你有日能替朝廷出力,捉住吴用、李逵、柴进那厮,就把我这口刀剐那厮们,泄我一口无穷的怨气。”天锡哭拜收了。三年服满,由进士铨选山东郓城县知县。那盖天锡年方二十六岁。身长七尺五寸,论武艺也骑得劣马,盘得硬弓,文才自不必说。独有一件及不来的本领,最善长的是决狱断案,不论什么疑难讼事,经他的手无不昭雪,因此上人都呼他为“还魂包孝肃”。到得郓城不久,便就兴利除害,风清弊绝,吏民无不欢喜,又呼他做“盖青天”。

那日盖青天正升厅理事,忽接到张保正的禀报,说金银寨有过客杀人、凶手在逃一起事件。盖天锡见是命案,怎不当心,即标委案下县尉,带领了书吏衙役刑仵,速往前去检验报来,并查凶手下落。当时那县尉领了知县的堂谕,带了一干做公的飞奔到金银寨来。到那客店内,将刘世让的尸骸凑好,扛放平明所在,如法检验,一一填注了尸格。郑县尉唤齐众人,将大概情形问了一番。众人都说凶手杨腾蛟,武艺利害,膂力过人,众人不能擒捉,吃他逃走了。又将砍倒的松树指点与县尉看,县尉也是心惊。当时责令保正备棺木将刘世让尸首浮封了,一面多派公人开具杨腾蛟脚色,四散查拿,天已将晚。县尉将案内有名应讯之人,并刘世让行李马匹等物,一齐带了,连夜回郓城来。那刘二因闪了腿,行走不得,只得取扇门板抬了他。

次早,盖天锡升厅,县尉禀覆了退去。天锡将尸格供单着了,便唤刘二上来讯问。刘二道:“小人刘二,与刘世让同胞兄弟。世让是哥子。今年某月某日,蔡大师差哥子刘世让,赍令箭往嘉祥县提取杨腾蛟进京,小人同行,随身带有六百多两银子。取了杨腾蛟正身回程,五月初五日行至金银寨客店,不料杨腾蛟见财顿起不良,乘小人等睡熟,将银两窃取,希图逃走。吃哥子惊醒看见。当时吆喝,起身捕捉。腾蛟情急,擅敢行凶,杀死哥子世让,打伤小人右腿,抢去银子、令箭,即刻脱身逃走,众人来救不及,求相公伸冤。”那盖天锡看那刘二生得蝇头鼠面,满脸奸诈,已有五分瞧科,又听他这番口供,一发动疑,又亲验了刘二的伤痕,当时叫带过一边,叫店小二一干邻佑上来。店小二道:“小人在金银寨,领公牌开设客寓。本月初五日,有东京差官刘世让,又一军官杨腾蛟,同着这伴当刘二,齐到小人处投宿。当日天晚,他三人俱在后面吃酒。小人同伙计在前面算账未睡,忽听后面喊叫,急去看时。见杨腾蛟已将刘世让杀死。小人喊起邻佑,怎奈杨腾蛟凶猛,捉他不得,他又砍倒松树一株做样,小人等害怕,不敢阻他,吃他走了。”众邻人也都这般说,又道:“实是小人等力弱畏死,不敢擒捉,并非故意放走凶手。”

盖天锡听了,叫张保正上来,问道:“这节事你必尽知底里,有无别项情节,从实说来,不许隐瞒。”张保正道:“小人家离金银寨五里,四鼓时分,店小二差人来报说,他店内有客人杀死人命的事。小人急忙奔到金银寨,那杨腾蛟已逃走了。据刘二说,是杨腾蛟抢他的银两,杀死事主,拿赃在逃。小人亦曾再三盘问,刘二矢口不移。不知有无别项情节,求恩相研问刘二。”盖天锡听罢,忽然大怒,喝道:“亏你这厮充当保正!怎敢与众人串就,欺瞒本县?”张保正道:“小人怎敢欺……”天锡喝道:“你这厮还敢强!现放着县尉检验尸格,刘世让只有腰跨一伤与斩断头颈一伤是生前,其余俱是死后,决不是一时砍的。我又验刘二伤痕,见他手足腕上都有绳索捆伤痕迹,此是从何而来?眼见杨腾蛟不是一杀了人便走。至于抢银一节,亦大有可疑,杨腾蛟既抢此银,却为何刘世让包袱内,又剩此三百余两?他敢道嫌多,不好一总将去?显然有别项情弊。你从五鼓候县尉至日中,难道竟毫无风声消息?便是刘二不肯说,这店小二一干人必有些在眼里,他们岂肯瞒着你?你不实说,我先斥革了你的保正,再夹断你的腿。”张保正磕头道:“恩相明鉴:小人如何识得到,只求细审原告。”天锡道:“你这厮还支吾推托。”吆喝皂隶:“整顿夹棒,先把这店小二夹起来!小二招了,不怕你这厮赖那里去。”店小二慌了,大叫道:“青天老爷,小人招也,招也!不干小人事……”遂把那杨腾蛟怎样写亲供,刘二怎样勒掯,小人等不依他,又恐怕被他连累,一是一、二是二的都说了。张保正也磕头道:“小人也教店小二等不许欺瞒相公,争奈他们畏惧刘二诬扳,央求小人。小人一时不忍,徇着情依了。今被恩相勘出,罪该万死。他现有凭据在此。”遂将杨腾蛟的亲供并刘二的口供呈上,又说道:“杨腾蛟临走,又留一百两银子,与众人做官司本钱。小人等不敢擅受,一并呈验。”盖天锡看了道:“胡说!杨腾蛟正身在逃,这一面之词何足为凭,眼见是你们得他这一百两银子,卖放了凶手。”张保正道:“恩相不信,现有蔡太师的书信,系杨腾蛟留下,现在店小二处。”店小二便把那书信呈上。

盖天锡细看,认得是蔡京的亲笔,图书也不错,暗忖道:“杨腾蛟那厮,我也多听人说他是个义士,杀了梁山贼目,投诚大军。如果贪财忘义,何如仍向梁山?况且据说他武艺了得,并非走不脱,却又留此一百银子买嘱什么?那蔡京往往陷害平人,这节事必有蹊跷。我且研讯过刘二。”便把张保正一干人隔开一边,叫刘二上来,问道:“你哥子在蔡太师手下做甚官职?”刘二道:“骁骑都尉。”天锡道:“他武艺如何?”刘二道:“却也了得。”天锡道:“比你怎样?”刘二道:“小人却不及哥子。”天锡道:“你两个人为何却还对付他一人不过,反吃他杀人走脱?”刘二道:“杨腾蛟那厮,委实的猛异常,小人弟兄两个都输了。”天锡道:“他还是先伤你,先杀你哥子?”刘二道:“他先打坏小人,小人动掸不得,哥子一人敌他不过,被他害了。”天锡道:“他杀你哥子之后就走,还是俄延着?”刘二道:“他得了手便抢去银两、令箭走了,众人也不拦他。”天锡道:“现在众人都供你拦他不住,追上去吃他打坏;又说并不曾见有银两抢去,到底怎样?”刘二道:“小人实是先被打坏,喊叫众人,又都厮看,由他走了,抢去六百多两银子。众人明明都看见,只因杨腾蛟就将一百两送与众人,所以众人相帮他厮赖。”天锡道:“我也因追出这一百两银子,心中有疑,所以问你。是你的可认识?”刘二道:“为何不认识!”天赐就将这银子与刘二,认定丝毫不错。无锡道:“你二人从东京到嘉祥,来回盘缠,也用不到六百多银子,不要是你浮开。日后捉住杨腾蛟,追赃不出,须是本县的干系,你不要累我。”刘二道:“小人浮开什么!这六百多两银子,是太师发出来采买物件的,并这盘缠,一总在包袱内,怎说没有?相公不信,现有太师是见证。”天锡道:“真个有,本县怎好不与你追。只恐你将别样银子算在太师项下,不得不问个明自。”刘二道:“都是太师府里领出的,都是内库的银两,有甚两样出来?譬如相公的仓库钱粮,敢怕也有甚两样?如今只求提得凶手,诸事俱明自了。”天锡道:“你既被他先打坏,动不得,他然后抢银子,你这手足上的伤痕又是那个捆坏的?”刘二吃了一惊,半晌道:“这是那厮怕我不倒,又捆了我。”天锡道:“你这厮老大脱卯,自不识得。他捆你,少不得有一时半刻。你方才又说他抢了银子,即刻就走,众人救不及。你前言不对后语,现有你的口供在此,众证确凿,你自去看来!”便叫张保正一干人齐来质对,把那两纸供单掷下去。

刘二暗自叫苦,方知着了众人的道儿,便道:“小人不识字。”天锡哈哈大笑道:“你诈那里去?”就叫书吏读与他听。刘二听罢,叫起撞天屈来,道:“这是何人捏造的?又非我的亲笔,又没我的花押,怎便作得真?”众人都道:“你老实认了罢,省得害别人。这盖青天相公前,比你再高些的也漏不过。”刘二叫道:“你这厮们得了赃,卖放凶手,却捏这字据陷我。”天锡道:“你这厮不用赃不赃,现在这一百银子都是棋子块儿,上有嘉祥县军饷的戳记,与你那三百余两内库印子泅别,怎说不是两样?杨腾蛟既要抢劫,不好连包袱齐抢去,却又留些还你?你这厮一虚百虚,不用强辨了。”刘二已是心怯,又请原银看了看,道:“小人方才不看明白,这是景阳镇总管云天彪赠我们的盘费。”天锡大怒,喝令掌嘴。两边虎狼般的公人,一声答应,一个上前绑了手,一个揪住头发,将头按在膝盖上,一个举起黄牛皮的掌子,一声呼喝,向那左边面颊上足足的盒了二十个大巴巴。刘二叫屈叫皇天道:“苦主这般吃亏!”天锡大怒道:“便活打杀你这狗才值什么!”喝声再打,掉转头来,右边又是二十个,方才放了。只见满口流血,那张脸汤泡屁股也似的红肿起来。天锡道:“你既称你哥子怎般了得,又有你相助,尚且近杨腾蛟不得,却怎说这些老弱男女卖放他?还有一个凭据在此,莫非也是他们捏造的?”便把蔡京的原信掷下。刘二见了,吓得魂不附体:“你既不去谋害人,无故自己的亲弟兄,乔扮什么主人伴当?包袱内带这一大包蒙汗药何用?你这厮狐假虎威,将蔡京来唬吓本县。本县就先将你处了死,叫那蔡京识得我,不问你招不招!”原来宋朝的法律,待守令最宽,知县官便治得人的死罪,所以盖天锡敢说这话。当时刘二见堂讯利害,干证确凿,又恐天锡认真做出来,理屈词穷,抵赖不去,只得招认了,因说道:“实是奉上差遣,盖不由己。哥子的冤枉,求相公伸理。”

天锡当堂录了供,唤过押司来叠了文案;一面加紧责令公人,画影图形,严拿杨腾蛟。对张保正等一干人道:“叵耐尔等通同欺瞒本县,本当重责,姑念因人受累,又是热审减刑之际,从宽豁免。日后休得如此!”众人叩谢。就着张保正领了店小二一干人,回家保释,再候呼唤。杨腾蛟的一百两银子封寄入库。刘二着去城隍庙内安置,令医士调治,令公人伴着他,行李盘缠马匹俱发还收管。

不日,押司将申详文案办齐,天锡过了目,画稿盖印。那捕捉公人来禀:“杨腾蛟不见影迹。只有栖霞关面貌册上开载。初六日卯时有一蔡太师的差官王福,奉着令箭过关,口称到城武县公干,面貌、衣装、马匹、军器,与所拿未获之杨腾蛟符合无二。守关将官验得令箭是实,放他过去。”天锡道:“多应那厮仗着令箭,撞关到城武、矩野一带去了,移文过去,一同缉捉。我本为另有一起公事,正要上府,顺便就亲解了刘二去。”叫县尉权理县事,自己带了护从,解刘二到曹州府来。不日到了曹州。

那曹州府知府张觷,平素最敬爱盖天锡,上司下属,可称莫逆。当日盖天锡见了张觷,参谒都毕。天锡禀到刘二这一起命案,将文书送上。张觷看了,便请天锡内厅叙坐,开言道:“这起案被盖兄如此勘出,足见明察秋毫。只是依下官的愚见,却照直办不得。”天锡道:“若照刘二的原供,杨腾蛟是用强劫抢,杀死事主,获到案时,照律定罪,应得斩决枭示。今照此真情议罪,杨腾蛟不过一时忿怒,擅杀有罪之人,尚到不得死罪。一轻一重,出入悬殊,若不照直办,卑职怎敢,望太尊三思。”张觷道:“并非说不当如此办。此中有老大碍手处,盖兄且听下官说这情由。”那张觷说出这段情由来,有分教:奸邪太师,反感知县恩德;避难豪杰,直共日月争光。诗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斯之谓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