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寇志》·北固桥郭英卖马 辟邪巷希真论剑

却说孙高、薛宝当时上前说道:“衙内还有一件事求恳,提辖切勿推却。”希真道:“请教。”两个说道:“衙内夜间对我等说,提辖这般仁德君子,实在少有,衙内情愿过房与你老人家做个干儿子,万勿推却。”陈希真道:“阿也,什么话!谅陈希真是何等样人,虽是稍长几年,与太尉厮熟,此时贵贱悬殊。虽是衙内雅爱,不怕辱没,太尉得知,须任陈某无礼。”衙内道:“家父处已禀明了。”孙高道:“正是太尉的主意。”说时迟,那时快,两个亲随早明晃晃的点起两枝臂膊大的蜡烛,插在那带来的台儿上,捧上画桌来摆着。希真那里拦得住。拨火棒便去拖过一张椅子,那愁太平便把陈希真推在椅子上按定。高衙内跪下去便拜。希真欲待回礼,吃两个没脑子帮住了手,实足足受了八个头儿。那丽卿立在屏风边,光着两眼看他们做作,呆默默地只不做声。那苍头、养娘都忍不住笑。拜毕,陈希真道:“二位哥,这不是弄我,折尽了我的草料!说不得,我儿过来,同哥哥厮见了。”丽卿走到中间来,同高衙内又拜了四拜。

陈希真让了坐位,丽卿去老儿的肩下坐了,苍头、养娘送茶过来。希真吩咐苍头:“快去叫个疱丁,整顿酒筵。倘来不及,酒楼去做些现成凑上,色色都要美好。”高衙内道:“恁地要费事!”却坐着不起身。苍头去巷口疱丁家转了回来道:“今日大好日,疱丁不得空,不在家里。”希真道:“只好委曲酒楼上去胡乱搬些来罢。”希真道:“我记得衙内今年好似二十九岁了?”衙内道:“旧年孩儿曾对干爷说过二十八岁。”希真道:“衙内长你妹子十岁。”衙内道:“如此说,贤妹是十九岁了。”陈希真道:“虽则衙内大十岁,看去却与小女差不多,全不似三十光景。毕竟富贵人家,安养得好。”高衙内道:“孩儿那有贤妹这般后生。”孙薛二人道:“却真是差不多。”只见陈丽卿缓缓立起身,对父亲道:“孩儿没事进去罢?”希真道:“你进去不妨,各位处告了。”丽卿又都道了万福,冉冉的往屏风后转去了。养娘也随了进去。高衙内那双眼睛直送进去。

少顷,酒保挑了酒席,送到后面去。苍头安排搬来。那衙内两个亲随也来相帮伏侍,摆桌凳,安杯筯。陈希真苦苦的劝衙内坐了首位,孙高第二,薛宝第三。轮流把盏,吃了两三巡。希真只将素酒相陪,自有几种蔬菜。衙内道:“爹爹真不开荤么?”希真道:“我昨日说过的,要到月尽夜。”两个矮方巾起身告辞道:“小可委实要到亲戚处贺喜,不能奉陪。衙内在此宽用杯不妨。”希真已知其意,假留了一回,送出门去。转身来,高衙内已出席候着。希真一只手挽着衙内的手,一只手拍着他肩道:“我的儿,我怎想有这块福气!如今已是一家人,进到里面去何妨。”便叫把酒席移到后轩去,吩咐养娘:“一发请姑娘出来陪哥哥。”高衙内听见这一句,好似哑子掘着藏金,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只见养娘伏侍丽卿出来,高衙内又唱个喏,丽卿又道个万福。希真笑道:“家无常礼,只管文绉绉的几时了!”遂自己居中坐了,教女儿伺衙内对面坐了。养娘来斟酒。高衙内亦不敢十分多看,只是左一眼右一眼的飘过去,险些儿把魂灵飘落。丽卿有时眼光同他撞着,只不怎么。高衙内问道:“西门外鸳鸯岭好景致,贤妹去过否?”丽卿道:“不曾。”衙内道:“那里有个天妃庙,近来桃花盛开,干爷何不领贤妹去耍子?”希真道:“家里无人,老汉不十分教他出门。”衙内道:“耍子何妨。”那衙内想不出的话去逗引丽卿开口,丽卿只答应了便住口,再不多说。希真去陪他说些闲话。看看下午席散,高衙内只得动身,却又坐下,吃两杯茶。外面亲随也吃了酒饭,备好了马。希真送衙内出来,亲随也来讲了饭。希真叫苍头把自己烛台来替换了,将那原来的烛台交还亲随带回。希真道:“容日来谢太尉。今日初次,不便留你,下次就在老汉处歇宿都不妨。”衙内道:“爹爹不要反劳,孩儿不时的会来。”高衙内上马去了。附近的邻舍有几个识得的,都说道:“这老儿从新颠倒,这般举止!花枝般的女儿,岂不吃他勾引了?”

那陈希真进来,叫把两枝大烛移到后轩吹灭了,看着女儿长叹一口气道:“我只因势力不敌,故此降志辱身,求个出路。只是委曲了你,多受几日腌臜。我成就了都箓大法,皆你之功也。”丽卿道:“爹爹休说这般话,孩儿夜来原说已都依了。只要爹爹安稳,就是那厮有些长短,我只捺着便了。”希真甚喜,道:“好孝顺儿子!我计必成。但只是家中只得一匹川马,临走时还少一副脚力。我亦时常头口行里去留心,不是挤不得银钱,实在好的绝无。”丽卿道:“只好再商。”

却说高衙内得意扬扬回到殿帅府前,孙高、薛宝已在那里等着,拱手道:“衙内恭喜!”衙内大笑。一同进府,到书房里都坐下,孙高道:“衙内,我这计如何?如今这人怕不是衙内的!”高衙内道:“计便有大半灵了,只恐求亲时他却推阻,岂不是加倍的陪了吃亏。”孙薛二人齐说道:“没事,那老儿却不比得那年张教头。你看他方才的那些言语,却十分迎着来。我看他已是千肯,只不好自己开口。我这边若一去说,必成无疑。却不可太说得骤了。衙内不时的去温存着,不可冷落。太尉处便趁早去禀知,恐那老儿早晚来谢,弄得两不斗头。”衙内道:“说得是。”

当晚衙内就去见了父亲,把这节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高太尉道:“你这厮想不到的去做!陈老希虽则起先同我认识,他不过一个退休的提辖,你却去拜他做老子,又要他的女儿,少不得又是讨来做正,无故揿我同他做亲家公。况且你左弄一个女娘,右弄一个女娘,还怕不够。劝你不如省些精神,断了念罢!”高衙内磕头礼拜道:“我的爷,断得来时,孩儿早自断了,只是那人委实的可人心坎儿。爹爹这一次与我作成,下次就有好的也不敢再要了。”太尉道:“我不是意懒,你记得那年为林冲的老婆,费尽多少心血,只一场空。陆谦、富安的老小,现在还养着。”衙内接口道:“不,不,这陈老希不似那林冲,他已千肯,只要父亲一说便成了。只不可就说。”高太尉道:“我见他时,只谢过寄你。至那亲事,你自去说。做不成时,休来缠我。”衙内道:“只须父亲如此。”当夜无话。

次日,陈希真换了在家眼色,骑了女儿那匹川马,叫个马保儿招呼着,到殿帅府来拜谢。适值高大尉伺候官家大阅,不在府里。希真等他不回,只得留下帖儿,嘱咐了言语,与衙内相见了。衙内道:“正要到干爷府上来。”当时款待了酒饭。希真辞归,将钱开发马保儿,便问那保儿道:“我要买匹好马,但一时好的难遇,你可晓得那里有?”保几道:“今日听得他们说,北固桥郭教头昨日死了,他有匹枣骝好马,有名唤做‘穿云电’,因无丧葬之费,听他娘子说要卖。小人亦曾见来,果然好马。”希真惊问道:“莫不是郭英教头么?”保儿道:“正是他。”希真叹口气道:“我却知道那郭英是个好汉,端的好武艺,年纪又不大,家里又贫,妻儿又弱,并未发迹,怎么就死了?他坐下的马,怕不是好的,不知此时卖去否?”保儿道:“这却不知。”希真道:“你少待,同我走遭。”

希真忙去后面,叫丽卿取出银子,只拣一大包,不必称,取来揣在怀里,叫保儿领路,一口气奔到北固桥郭英家。却是几椽平屋,只听那郭英的娘子在里面冷清清的哭。陈希真进去,叫声:“郭大嫂!”那娘子收泪,抱着个孩子出来,见了问道:“丈丈府上何处?寻谁说话?”希真道:“小人姓陈,住在东大街,素亦认识郭大哥,不知怎的不在了?”娘子道:“便是撇得好苦。丈丈到寒舍何事?”希真道:“听说郭大哥有匹坐骑,不要了,要卖,可有此事?”娘子道:“有的。”希真道:“可卖去否?”娘子道:“先夫未死的前两日,便放信出去。至今莫说买,看也不曾有人来看。还有几个看也不曾看见,先说道这马不值甚钱。奴气不过,将来拴在后面,不去问人卖。”希真道:“小人委实要买,肯出价钱,可叫小人看看否?”娘子道:“在后面,请进来看,不妨。”希真叫保儿外面坐地,跟那娘子进里面天井内看时,吃那一惊,只见那马拴在槽边,垂着头啃那蹄子。希真把他周身相了一相,问娘子道:“为何饿得他这般瘦?”娘子道:“便是先夫在日,虽甚爱惜,亦有时不能喂饱他;及至病重时,那里有心理会到他,所以落了膘。”希真又去看了看牙齿,道:“你要卖多少银子?”娘子道:“不瞒丈丈说,说价也由我讨,只奴是本分人,老实说与你,先夫病重时,并不说落价钱,只对奴说:有识得的,便贱些也卖了;倘不遇着识货的,情愿没草料饿死了他,也不卖。前日有一个人劝我卖与汤锅上,说倒有五七两银子。吃我发挥他一顿。今丈丈真个要买,随你自说罢。”希真道:“我说不要怪。”娘子道:“何怪之有!”希真委实看得那马合意得紧,便脱口说道:“与你一百两足色纹银何如?”娘子暗惊道:“却不道还值这许多,落得再要些。”便道:“一百两少些,求加加。”希真道:“竟是一百二十两。”娘子忖道:“再不卖时,恐决裂了。”遂问道:“丈丈,你端的买这马去做甚?”希真道:“不瞒大嫂,我有个儿子在南营里做提辖,别的马不中他骑,特访闻府上这匹好马,故而来买。”那娘子道:“这般说,你只管将了去,银子却要好的。”希真忙去斜对门钱铺内,唱个喏,取出银包,央那朝奉天平上称足一百二十两,忙捧过来,交付娘子收了,便叫马保儿入里面去牵那马出来。

那娘子收了银子,见牵了马去,想起丈夫在日,止不住那腮边的泪,雨点般的落下来。希真老大不过意。娘子道:“丈丈,还有副鞍鞯,是这马上的,你一发买了去罢,省得在奴的眼角头。”希真去看了看,已是破的了。希真道:“鞍鞯我便不要,你如果嫌马价少,我再添你些罢。”说罢,去银包里又取出十两来重的一锭银与娘子。娘子那里肯收,说道:“奴自己睹物伤心,并非嫌银少。”希真道:“把与郭大哥买陌纸钱,小官官买些饮食也好。”便安在桌儿上。又取了二十两银子,赏与马保儿道:“你取了,不可这里来讨除头。”保儿接了。娘子道:“那副鞍鞯,便送与丈丈罢。”希真道:“家里自有。”便唱个喏道:“小人告辞了。”娘子抱着孩子回个万福,道:“丈丈慢行。孩儿有好日,必当补报。”希真叫保儿牵马先走,自己随后随着去了。那四邻看见的人都不信了,说道:“这老儿忒好癖,好道有些疯了,挤一百五六十两银子,却来买这么一匹马,马肉只不过十六文钱一斤。王老儿家那匹磨麦的骡子,买来时只十五六两银子,比他强壮得多哩!”却说那娘子有了那些银两,便去央亲族相帮,料理了丈夫的丧事。将那副鞍鞯,就丈夫灵前哭着烧化了。不必题他。

且说那陈希真买了那马,转了个湾,找一个茶店坐下,把那马拴在茶店门口,对马保儿说道:“你自去罢,马我自己会牵。郭寡妇家不许再去缠,我在这打听。”保儿应道:“小人不去。”谢了谢,欢欢喜喜跑回自己家里去了。那希真吃了一回茶,又把那马看了好歇,起身牵了回去。兀自走几步,回转头来看看。到家门口,敲开门,自己牵人后面,拴在廊檐柱子上,叫声道:“卿儿,那马我已买了来也。”丽卿正在楼上,听见这句,飞跑的下胡梯来,忙问道:“爹爹,马在那里?”笑嘻嘻的到廊下来看了一回,十分欢喜,问道:“爹爹,多少银子买的?”希真道:“正价银一百二十两,又添了三十两,共一百五十两。”丽卿连声道:“便宜,便宜。”希真道:“不贵么?”丽卿道:“不贵,不贵。那匹川马也是一百两银子买的,虽然好,那里及得他来。但不知几岁口了?”希真道:“我看过,八岁口了。”又笑道:“你便恁的相得准,我且去箭园里放个辔头看,试试你的眼力何如?”丽卿摇手道:“此刻还骑他不得。此刻他正落膘,勉强骑必然骑坏,反不如那匹川马。待用好水草,好米料,将息他到十来日,再多溜他几转。那时孩儿骑上他,出个辔头来叫爹爹看。”

希真笑道:“恁地你倒好去做马保了。天晚了,我且牵到箭园马房里去,好好喂养。我得这副脚力,缓急可靠矣。”就把用剩的银两,仍交丽卿收好了。自己牵马到后面拴好,上了料,走出来。只见苍头来回道:“高衙内来回拜……”说不了,那衙内已先进来,将着高俅的名帖,说道:“家父因官家议论讨梁山的军务,国事在身,不能亲来,特着孩儿回拜。”陈希真道:“什么道理,反要衙内劳步,且里面坐地。”希真叫道:“卿儿,你的哥哥来了。”丽卿在楼上应了一声,好一歇,慢慢地走下来,相见了。希真便以酒食相待,教女儿一同相陪。

说话间,高衙内看那轩亭精雅,称赞了一回。只见那壁上悬着一口宝剑,便问道:“这口剑可是贤妹的?”希真道:“正是。”衙内便要看,希真自去取来。到席上看时,只见那剑靶上细丝绦结着,上面赤金嵌出“青錞”两个字,靶上又坠着蝴蝶结子,双歧杏黄回须卷毛狮子吞口,剑鞘上裹着绿沙鱼皮菜花钢螭虎铰链,上面有十四个字道:“秋水铓寒鹈,虹光锷吐莲花质。”也是赤金嵌的。希真便把那口剑,抽出一段来与高衙内看。只见那高衙内打了个寒噤,觉得那股冷气夹脸的喷出来,毛发皆竖。看那锋刃时,乃是四指开锋,一指厚的脊梁,镜面也似的明亮,远望却是一汪水,照耀得人的脸都青了。连靶共重七斤四两,长四尺二寸。高衙内问道:“干爷,你这口剑是那里买来的?”希真道:“那里去买,这是老汉祖上留下来。这剑砍铜剁铁,如削竹木。我祖上随真宗皇帝征讨澶渊,带去边庭上,不知出过了多少人。这剑归家后,但逢阴雨天,他便啸响。老汉幼时听得先祖说,那几年这剑悬挂的所在,灯下往往见有人影立着,细看却又不见。又那啸响时,往往跃出鞘外。近年来想是那些精灵也渐渐销散了,这些景象亦不多见。我这个痴丫头,就把他当做性命一般,放在他床里面,陪着他睡。今日因鞘上有些损坏,方才修好了,所以挂在这里。”衙内道:“妹子,你既这般好他,谅必舞得更好,便请舞一回何如?”丽卿笑道:“刀剑是杀人的勾当,有什么好看!”高衙内道:“好妹妹,不要着我吃碰。”希真道:“我儿,既是哥哥恁地说,你就舞了一回罢。”丽卿吃催退不过,只得立起身来,挽起袖子,去路里抽出那口剑来,走下阶檐,开了一个四门。高衙内夹着一双眼,看着丽卿,连珠箭的喝彩。丽卿舞罢,把来插入鞘内,交付养娘捧去楼上收了,放下袖子,仍去坐了。高衙内道:“端的舞得好。”希真笑道:“衙内污眼。”当时又吃了几杯。希真又引衙内到轩后看了一回,也有些假山湖石花木之类,右手一带曲折游廊。天色已晚,高衙内辞了回去。

话休絮烦,自此以后,衙内日日到希真家来,时常送些衣服、玩好、饮食之类。希真便将酒食待他,只陪住他,不去应酬别事。衙内有时也歇在希真家,从不教女儿回避。那丽卿打起精神,只和亲兄妹一般看承,片言微笑,都不苟且。那衙内看得那丽卿吹弹得破的庞儿,恨不得一口水吞他下去,只碍着这老儿夹在中间讨厌。有时故意说些风话挑拨,希真一面顾着女儿的颜色,一面把闲话架开去。那丽卿只记着他父亲吩咐的言语,捺住那股气。衙内只管去催孙薛二人来说亲,二人只动衙内再宽耐几日更好。不觉已是八九日了,希真对女儿道:“我的都箓大法,又磨去了一大半日子,那厮却不来说起亲事,却更妙。再挨到几日,功程圆满,得空就走他娘。”丽卿道:“孩儿也巴不得快快过去,实在受不得了。”希真道:“好儿子,再是一两日,你只推身子不安,去回避了罢。”

说着话,高衙内又到。希直接他进来。那衙内将着一块碧玉禁步、一颗珠子,说道:“送与贤妹添妆。”希真笑道:“怎么只管要你费钱。”叫丽卿谢了收去。衙内道:“自家兄妹,谢什么!”那一日,一大家说说笑笑,少不得又是吃酒。刚至半酣,苍头进来回道:“外面张老爷来辞行,老爷说要会他,已请进厅上了。”希真道:“我晓得了。你只顾自去,我就出来。”希真忙换了件道袍,说道:“你二人宽吃两杯,我会客就来。”吩咐养娘道:“你小心伏侍,不许走开。”忙走出厅上去了。

那衙内见老儿已去,放心大胆,笑迷迷的只管订住了丽卿看。丽卿吃他看不过,也笑了,一面把头低了去。衙内吃他那一笑,弄得七魄落地,三魂升天,骨头酥软了。一时色胆如天,便将右脚桌底下来勾丽卿的脚。叵耐那张八仙桌子生得阔,丽卿那双脚又缩在椅子边,却勾不着。高内衙叫声:“妹子,我和你到轩后假山洞里去耍看。”丽卿道:“不过如此,有甚好看。哥哥自己也好去,并非不认得。”衙内道:“听得妹子的箭园十分好,哥哥却不曾见,何不领我去看看?”丽卿道:“且待爹爹来,一同去。”衙内见他只不动身,便对养娘道:“你去把酒烫烫来。”养娘捧着壶道:“酒还火热,烫他怎的!”衙内道:“妹子,你的酒冷了,我与你换。”一面说,一面把丽卿面前酒杯内的残酒,抢来一饮而尽;去养娘手里取那壶,花花花的满斟一杯,先自己尝了尝,双手捧与丽卿道:“妹子,你尝尝哥哥的这杯热酒。”那丽卿已是坐不稳了,又吃他这一拨,那里再忍得,便霍的立起身来,那两朵红云夹耳根泛上来,恨不得一把抓来摔杀他;转一念,记起父亲的千叮万嘱。只得捺了又捺的捺下去,走去外边那椅上坐着,低了头只不做声。衙内觉得没趣,只顾吃酒,还只道他怕羞。

希真送那客去了,急转后轩,只见女儿坐在一边,衙内独自吃酒,见希真来,起身道:“干爷请坐。”希真道:“我儿,何不陪你哥哥吃杯,却在外边坐地?我儿,哥哥已是一家人,不要只管这般生刺刺地。”丽卿半晌说道:“哥哥要与孩儿把盏,不敢当他的,故而让开。”说罢,仍起身入席。丽卿道:“爹爹,哥哥说要到箭园里去耍子。”希真道:“最好,我们何不就移杯盘到箭厅上去。”三人正要立起身,只见苍头来禀道:“太尉府里差一个体己人来,请衙内快回去,说有要紧事。”希真道:“既然尊大人有正事,衙内且请自便,过日再见。那箭园内桃花还未谢哩。”衙内道:“孩儿也不吃饭了,就此告辞。”

希真送了衙内转来,问女儿道:“方才那厮可说什么?”丽卿摇着头道:“不说甚。方才厅上什么客,爹爹去陪这半日?”希真道:“就是到沂州府去的那张百户,我托他带那信。我儿,将来那厮再来,你竟回避罢,我有话支吾。”

却说衙内回去,老子前去完结了那件事,便自去叫孙高、薛宝两个到面前道:“我要死了,看来这命不久矣!”孙薛二人道:“衙内怎说这话?”衙内道:“这话,这话!你两个全不替我分忧。他索性不肯,我也断了念。许多日子,只叫我去干嫖,引得那雌儿睡梦里都来缠我。我没处消遣,只好把家里的这几个来熄火,却又可厌。正是吃杀点心当不得饭!鱼儿挂臭,猫儿叫瘦。你两个到底怎地?”两个没脑子慌忙说道:“衙内息怒。并不是我二人不当心,只是这节事,不得不如此长线放远鹞儿。今衙内这般说,我二人便去,管取成功。”衙内道:“好呀,我平日又不待你们错。”那衙内觉得小便处有些濇痛,到里面去了。

这两个没脑子,飞也似的到希真家里,见了希真。希真问道:“二位少晤。”两个齐说道:“正是多日不来亲近。今日一则来侯候,一则有件正经事。”希真道:“什么事?”二人道:“替今爱姑娘说一头媒,不知肯俯允否?”希真笑道:“感谢二位。想二位说的,谅必不错,但不知是那一家?”孙高道:“提辖试猜猜看。”希真把眼泛了一泛,笑道:“我怕猜不着。莫不是我那干儿子仰之弥?”二人呵呵大笑道:“你老人家真是神仙。便是这头亲事何如?”陈希真道:“我听说衙内已有两房正室夫人,却又要小女做甚?”孙高道:“提辖听禀:那衙内虽有两房正室,他却顶着三房香火。太尉是第二房。那两位一位是大房的,一位是三房的,只有太尉这第二房,还不曾定.提辖若肯俯允,令爱便是太尉的亲媳妇,比那两位不同,但不知尊意若何。”希真道:“实不瞒二位说,这头亲老汉甚是愿意,但与太尉贵贱不敌奈何?”孙高道:“提辖休说这话。太尉与提辖心腹至交,岂可因贵贱而论,只求台允,太尉那有不喜。”希真道:“如此说,深仗二位大力。但只是老汉尚有三件事,并非勒掯。若太尉依得,莫说这个丫头,便是十个女儿,我也送上。如不能依,休怪老汉执拗,却是不肯。”孙薛二人道:“请教。”希真道:“一件是不必说,太尉定依得:我老汉又无男儿,只靠这个女儿,衙内既与我做女婿,便要他把我做亲爷看待,我后半世就靠着他。”孙薛二人道:“这事不难。”“第二件,小女虽是第三次进他的门,闻知得衙内就要铨选知府,那副恭人紫浩,却要先把与小女。第三件,老汉姓好静养,太尉那后花园内的那座虚明阁,须要送我安居。这三件事,若半件儿不依,体提。”

孙薛二人商量道:“这事我们难好做主,且去禀过太尉定夺。”二人辞去,对衙内说了。衙内欢喜得个狮子滚绣球,便道:“有何依不得,有何依不得!只是一件事,我在这里不乐。”二人问道:“甚事?”衙内道:“那雌儿的脸好像撒过霜的,装呆搭痴,恐他不省得风流,取来却不淘气。”孙高道:“非也。衙内你不晓得,他是清白人家女儿,那肯同那三瓦四舍的奉迎。他既与你做夫妻,自然又是一样。衙内,女娘们须要这般稳重的好。”衙内便引他二人同去禀了高俅。高俅道:“那两件都应了他。只他要我的虚明阁,且去虚应着,等过了门再商。”衙内大喜,便叫孙薛二人去回报了希真,“就在他那首选日子,我在这里等信。”二人去了两个时辰,转来道:“事已妥洽。那陈老希说道,日子太迟,恐怕天热;太近,他又要赶办些妆奁,拣定了四月初四日下聘,初十日合卺。”高俅道:“如此甚好。到底你们两个会干事。”叫备酒筵,先谢二位大媒。当日高俅叫衙内陪他二人饮酒至夜,二人谢了归家。

不说那薛宝,单说那孙高,吃得酩酊烂醉,回到家里。方才坐下,苍头禀道:“大老爷回来了,方才到得。”孙高听得,一个拢踵立起来道:“快请来叙话。”原来那孙高排行第二,他还有个哥子,叫做孙静。为人极有机谋,浑身是计,又深晓兵法,凡有那战阵营务之事,件件识得。只是存心不正,一味夤缘高俅,是高俅手下第一个蔑片。凡是高俅作恶害人之事,都与他商量;但是他定的主意,再无错着。因此高俅喜欢他,提拔他做到推官之职。他却不去就任,只在高俅府里串打些浮头食,诈些油水过日子。高俅也舍不得他去。京城里无一个不怕他,都叫他做孙刺猬。那日因奉高俅的钧旨,到归德府公干方回,天色已夜,不便进府。当晚两兄弟见了,各说些寒温。孙静道:“近日高府里没甚事么?”孙高道:“没甚大事,只是我今日与他儿子张了一头雌儿,却甚顺利,一弄就成,少不得有些谢我。”孙静便问:“是谁家的?”孙高把陈希真那节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孙静听罢,摇着头道:“你且慢欢喜。这事尴尬,其中必有诈,这是唱筹量沙的计。”孙高沉吟半晌道:“这计我却拟不出,莫不成叫他女儿做甚歹事害人?”孙静道:“他也不能害人,只不过高飞远走而已。你们空费气力,张罗一番,吃人嘲笑。且待我明日见高俅时,点破了他,再设一个法儿,管教他插翅也飞不去。今日你醉了,且去睡,明日我对你说。”不知孙静定出甚计,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