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寇志》·九松浦父女扬威 风云庄祖孙纳客
却说当日飞龙岭上黑店里那妇人,同若干火家,外面又有接应的,刀枪棒棍,把丽卿团团围住厮杀。希真恐有人逃去报信,把店门截住,杀那逃走的,不好上前来帮。原来那丽卿受他父亲传授,有空手入白刃的手段,便是枪戟如麻,他空着手也进得去,何况当日手里有那口青錞宝剑,那里把那些人放在眼里。只见那口剑和身子在枪戟丛里飞舞旋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好一似黑云影里的闪电一般,霍霍的飞来飞去,捉摸不定。但见那四边头颅乱滚,血雨横飞。杀得那些鸟男女叫苦连天,各逃性命。往前门来的,吃希真截住,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砍一双,都纷纷往后面逃走。只剩得那妇人一个,正待想走,被丽卿闪开柳腰,左臂一卷,夹住那把钢叉,右脚卖一步进,那口剑顺着手横削去,正砍中那妇人鼻梁上,半个脑盖已飞去了,仰面就倒。
丽卿转身同希真赶出柜台里面,见那大汉尚未曾死,倒在血泊里挣扎不得。希真揪起来,掷在柜台上,喝问道:“你这厮开了几年黑店?那个叫你做眼?”那大汉睁起眼道:“你要杀便杀,何必多问!”希真、丽卿俱大怒,一顿刀剑,剁成肉泥。丽卿又提着剑去前前后后搜寻一回,不见一人;又去那死不透的身上找补了几剑,杀得尸首满地,血污狼藉。希真道:“眼见这厮还有后门,吃他逃了,我们快走罢!”连忙去槽上牵了马,都拴在房门首,鞍子却好都未揭;连忙去打好两个包袱,又去替那庄家的包袱打了,并一切行车都收拾起,捎在那枣骝马上;又去跨了腰刀,提了朴刀,把丽卿的弓、箭、枪并那剑鞘一齐带出,把马牵出店门外。却只不见了丽卿,恨得那老儿只得把马从复拴了,兵器丢在地下,拿着朴刀,重走入店里,到院子中高叫道:“好请动身了!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只见那丽卿从厨房里走出来,腰里插着那口剑,做了十几个草把儿夹在怀里,手里又点着一个,去那前前后后放火。希真道:“走我们的路罢了,务要去烧他做甚?”丽卿道:“不烧了,留着他做幌子?叫他识得我老爷的手段!”丽卿去各处都点着了,忽然看见那串野味挂在房门上,仍复取来。希真道:“我真被你欧死!”同出店门,他且把剑上血就死人身上擦干净了,插在鞘里,把那串野味挑在枪上,系好了弓箭,跨了剑,提了枪。看那店里,哗哗剥剥的爆响,各处房屋窗格门户里,都骨都都的冒出浓烟来,火光已是透发。希真只得等了他歇,埋怨道:“只管慢腾腾的,万一有大伙追来怎好?”丽卿一面上马道:“这般男女,来两万也扫净了他!”
希真牵着那枣骝马走下岭来,却不见庄家踪迹。希真道:“这人不知怎么了,反是我害了他也。”走下平地又三里多路,又恐有人追。只见前面林子里,那庄家在那里竖着扁担探望。看见那岭上烈焰障天,火光大起,料着他父子们得胜,便迎上来。只见希真二人浑身血污,庄家欢喜道:“二位官人脱身也。”希真看见庄家,也甚欢喜,问道:“你不曾伤损么?”庄家道:“左边臂膊上着打了一下,却吃我走得快,还不怎的。二位官人倒还好?”丽卿道:“容得那厮们展手脚!”庄家去把包袱行李配好,穿上扁担挑了。希真上了马道:“我们须紧走几步,防恐后面来追。你恐跟我们马不上,包袱权把与我们,你轻了好走。”庄家道:“不妨,小人好脚步,二位只顾自走。”
三人紧走了二十余里,回头看那火光已远,却无人追赶。希真略放了心,缓辔而行。希真道:“我儿惭愧!鬼使神差,被你看见,险些着了毒手。却怎的被你识破?”丽卿把那挖板的话说了一遍,又说道:“怪得那馒头馅不象猪羊牛肉,肝涅涅的,原来就是人肉。此刻想起来,好不心泛!”庄家道:“不好了,我也饱吃了一顿。”希真道:“吃也吃了,想他做甚。幸而我不曾吃,不然道法都被他败了。方才也是我大意,不曾顾盼得。幸而天可怜见,着你打眼。”丽卿道:“他这般掩饰,爹爹如何留心得。”希真道:“你不知道,我这面祭炼的乾元宝镜,运动罡气在上面,能教他黑夜生光,数里内的吉凶也照得出。我因恐耗精神,不敢轻用,险些坏事。”
父女二人说着话,又行了十里之遥。正是冷艳山脚边,一望平阳,直落北去,并没个人烟村舍。只见那夕阳在山,苍翠万变。丽卿在马上喜孜孜的正看那山水,希真远远望见前面转湾头一带松林,说道:“这等所在,防有歹人。”叫庄家说道:“大哥,休辞辛昔,我们大宽转往那边走,不要进林子里去。”说不了,只听得一片价锣响,山谷应声,林子里拥出一彪人来。那庄家大惊道:“怎好?那边大伙强人来也!”丽卿道:“你休慌,把我这枪上的虫蚁儿摘去,待我结果了这厮们好走。”希真道:“你不要卤莽,且等我看来。”望去只见那边约有一百多喽啰,为头有两个人骑马,都出林子来。
原来那两个正是冷艳山的强徒,一个是飞天元帅邝金龙,生得赤须蓝脸,使一根金顶狼牙棒,兖州人氏,因一口气上杀了本地一家大富户,奔这山来落草;一个是摄魂将军沙摩海,本是个教门回子,因盗了人的马,刃伤事主,逃在江湖上,教门不肯容他,来投邝金龙一同为盗,生得疙瘩麻脸,使一口九环截头大砍刀。那两个魔君啸聚了五七百人,占了这座冷艳山,打家劫舍,抢夺过往客商,已自投在梁山泊的麾下,年年纳些供奉,早晚要去入伙。那飞龙岭上的黑店,正是与他做眼的。当日两个强徒在山寨里,望见飞龙岭火起,正差人去探听。半路上迎着得命逃回的捣子,又那小店里不曾动手的人,一齐回山寨,报知了两个大王。那两个大王大惊大怒。沙摩海便叫:“差得力头目,带孩儿们去捉这厮们!”邝金龙道:“不好,邓云、诸大娘都吃他杀了,那厮两个必然了得,我和你须亲自去走遭。那厮们既说到山东沂州府去,必从山下九松浦经过,我们抄近,就那里斜刺截出,怕那厮走那里去!”两个强徒商量了,当时结束,点了一百多人,其余都叫看守山寨,便一齐杀出九松浦。探得希真还不曾过去,便迎上来。
希真当时看见这两个大汉骑着马,便对庄家道:“你把担儿靠后。卿儿随我来,索性扫荡了这厮。”丽卿一把拉住了老儿。道:“爹爹,你不要去,这几个贼男女,把与孩儿杀了罢!”希真道:“江湖上尽有好汉,你不要轻敌。”丽卿拉着老儿道:“我不。我只要自己一个人去!杀不过时,你再来帮我。”希真道:“你这丫头,见了厮杀,好道撞见了亲外婆。既要去时,我和你换转了马。须要小心,输了休来见我。”丽卿大喜,当时绰了那枝梨花古定枪,骑了老子的枣骝火炭马,奔上前去。希真惟恐有失,在后面尾着他。说时迟,那时快,希真父女在此商量,那邝金龙、沙摩海已逼近了一段,就在那山光里摆开杀上来。那匹枣骝马看见有人来厮杀,双耳竖起,长嘶了一声,不待加鞭,泼喇喇的放开四个蹄子直冲过去。丽卿在马上挺着那枝梨花枪,绽破樱桃,大喝:“无知贼子,快采纳命!”邝金龙大写道:“你们是那里来的撮鸟,敢来搅乱大王的道路!”丽卿道:“特把你们来祭枪,欢喜死的都上来。”邝金龙大怒道:“我着人相帮,不算好汉。”回顾众人道:“你们且扎柱,看我单擒这厮。”飞马过来,轮开金顶狼牙棒,拦腰便打。丽卿挺枪接战。斗了十五六个口合,沙摩海见邝金龙不能取胜,提那口九环大砍刀,纵马助战。丽卿展开那枝枪,敌住两般兵器,撒圆了解数,又战了十余合。那枝梨花枪,浑身上下飕飕的,分明是银龙探爪,怪蟒翻身。两个强贼,一个美人,好一场恶战。
陈希真在后面一望之地,看女儿使开了枪,端的神出鬼没,暗暗喝彩道:“好个女孩儿,不枉老夫一番传授!”那邝金龙、沙摩海使尽平生本事,兀自不能取胜。那些喽啰胡哨呐喊,刀枪剑戟一拥杀上来。希真看见,恐女儿有失,大喝:“我儿精细着,我来助你!”便把马一夹,上前两步,挂了朴刀,双手画起印诀,念动真言,运口罡气吹入,向空撒放,半天里豁硠硠的起了个震天震地的大霹雳,轰得那山摇地动,空中那些雷火撇历扑碌成块成团的跌下来。四面狂风大起。那些喽啰都惊得呆了,人人胆战;个个心惊,谁敢向前。原来那陈丽卿本是雷部中一位正神降凡,得那个霹雳助他的威势,精神越发使出来。少刻,只见杀气影里,沙摩海中枪落马。邝金龙吃那一惊,不敢恋战,卖个破绽,拖了狼牙棒往斜刺里就走。丽卿大叫道:“走到那里去!”随后追来。那邝金龙正要用拖棒计,吃那匹枣骝马快,早已赶上。邝金龙刚回身横得棒转,丽卿乖觉,早已识得,便把那枝枪往里追开狼牙棒,又往下一捺,枪央直挑上来,对咽喉里便刺。邝金龙急问,吃那枪锋把喉管割断。丽卿乘势把枪往外一摆,呜呼哀哉,倒撞下马来,又去复了一枪。正是:两个强徒离世界,一双恶鬼到阴司。
那些喽啰只恨爷娘少生两条腿,弃棒抛枪各逃性命。丽卿追上去,赶着一枪一个,尸首都撅得老远。希真也追上来,相帮做了几个,叫道:“我儿歇手,随他们去罢。”丽卿按倒了一个,收住马,把枪点在他心窝上,喝道:“不许动!动一动,与你个透明窟窿。我且问你,山上还有多少鸟强盗?”那喽啰捧着枪头道:“……好……好汉,只……只得这两个。不干小人事,上……上命差遣。饶了狗命,还有……八……八九十岁的老母。”丽卿道:“要杀你,也不管你有没有老母。你有老母,谁教你做这勾当?如今只留你的鸟嘴去说,还有强盗,叫他尽数一发来。快快去说,姑娘在这里等!”喽啰道:“小……小人去说。”只听背后一人道:“好一个姑娘,你还杀得不畅快,还要等甚?”丽卿回头看时,却是希真,自知失言,不觉都笑起来。希真去接了那枝梨花枪,道:“我们趁早走罢。”
两骑马仍归旧路,只见那山霭濛笼,月已舒光。丽卿道:“爹爹,方才天上这大霹雳,好奇怪,又没半点云彩!”希真道:“你难道不知是我放的?”丽卿大喜。希真道:“雷霆,天之威令,不比风雾,可以胡乱戏弄。今不得已而用,只好到地头醮谢了。庄家处瞒得过,且不可说。我方才看你那枪法,果然去得。在家操练,倒还有些破绽,上起阵来反觉分外清灵。初次出马,便如此得采,我好喜也。”只见那庄家担了行李上来,丽卿道:“强盗都杀完了,我们走罢。”庄家也欢喜说道:“二位客官,真是两位天神。江湖上好汉,小人也略见几个,那有这般了得。方才无故起这个青天雷,也想是二位的洪福。”父女二人暗笑。
三人一齐进发,只见方才那些杀翻的,死的已是不动了,半死的还有几个在那里挣扎。不多时,三人穿过那座大松林,早见那半轮明月当天,照耀得山林寂静,如同白昼。又赶了一程,希真道:“我们且就这山脚边略歇歇马。”父女二人都下了马,庄家亦歇下担儿,便在一块山石上取出些干粮充饥,两匹马权放在水草边去啃青。丽卿道:“这匹枣骝马端的好,来往回转都随着人的意儿。恁般的厮杀,他却不用人照顾。好爹爹,把与孩儿骑了罢。”希真道:“你既这般爱他,就把与你骑了。”丽卿大喜。少刻,希真道:“我们不可久停了,直北去,尚有七八十里,方有宿头。再俄延,恐月亮落了,不好走。”三人遂都起身,趁着好月色,穿林渡涧,走勾多时,离得那座大山远了。走的尽是平津大路。那半轮明月渐渐的往西山里坠下去。又好歇,希真马上回头,看那房心二宿正中,四月初旬天气,已是子末五初时分。希真正待打火点灯笼,庄家把手指着路旁树林里道:“那边好像有灯火光。”希真、丽卿都道:“果然是有人家,我们一同岔过去。”
三人走过林子背后,不多路,只见现出一座大庄园来,余外又有许多人家,路口三座大碉楼,正是那座庄园门首灯火明亮。原来那家人家正做佛事,众僧才散。希真跳下马来,把朴刀递与女儿接了,到那家门首,对个庄客唱喏道:“小可东京差官,往山东公干,途遇歹人打劫,厮杀脱命。路过宝庄,借宿一宵,明日一早便行,拜纳房金。”那庄客看了一看道:“汉子,我们这里不是客店。前去不过十来里,便有宿头。”希真道:“明知府上非客店,无奈路远夜深,方便则个。”庄客道:“我们已是大半夜不睡,你休来讨厌。”希真未及回答,丽卿在马上道:“你不借宿便罢,怎么是讨厌?”希真止住女儿道:“你不许多说,我们去休。”里面又一个老庄客出来,说道:“客官,并非我们不留你,实因今夜已久。”希真对女儿道:“我儿,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何必执着,去休,去休!”
正欲上马,只见里面一个少年出来,问道:“什么事啰唣?”在客道:“有三个客人,这等时分,硬要来投宿,你道好笑么?小官人不必去睬他。”那小官人便去庄客手里夺个提灯来,照看了他们二人一看,说道:“二位客官,且慢行。”便问了来历,又知是厮杀脱命。那小官人便道:“二位请少住,我去就来。”说罢,连忙进去了。不多时,那小官人出来,吩咐道:“已禀过老相公,叫请二位进来。”庄客没奈何,只得把火来照,那小官人便自去开了中门。丽卿也下马,三人都进来。小官人便叫庄客把头口牵去后面槽上喂养,又叫把那间耳房床铺让出,又叫把房里灯火点了,指点那庄家把行李挑入耳房里去,说道:“客官想未曾吃饭,快教厨房预备。”希真深深唱个喏,道:“萍水相逢,如此滋扰,实属不安。”小官人道:“休这般说。未闻二位上姓。”希真道:“小可姓王。”小官人又问道:“这位少年客官上姓?”希真道:“便是小儿。”希真道:“官人上姓?”小官人道:“小可家姓云。”希真道:“尊府几位大人?”小官人道:“只家祖、家慈在堂,家父出外。”希真欠身道:“祈转致叱名。”小官人谦让。只见庄客搬出饭来,却只是些蔬菜。小官人眉峰一绉,道:“不瞒二位客官说,今日寒舍作佛事,未有荤腥,胡乱请用些。小可不及奉陪。”希真称谢。那小官人自进内去了。
希真只得叫庄家同坐,吃了一回,起身去那耳房里一看,只有两个床铺,又不甚大。希真对庄家道:“大哥乏了,先睡。”对丽卿道:“我儿,你也辛苦,且权去躺躺。天不久将明,我在你床前运会坐动便了。”丽卿道:“杀这班贼男女算甚辛苦;便陪奉爹爹坐坐罢。”庄客来收碗筷,丽卿随:“大哥,如有热水乞付些。”庄客道:“热水却无。”只见小官人出来,听见说道:“热水怎么没有?快去厨房里取来!”庄客只得去提了一桶来。丽卿起身道个万福,便去净了手面;又去取那枝梨花古定枪,那口青錞剑,去热水里洗抹了。
那小官人灯光下,见那希真二人的模样,正在惊疑,又见那两般兵器,烂银也似的,一发吃惊,便去立在水桶边,看他洗毕。丽卿收了兵器,又唱了个喏。希真道:“官人何不请坐?”那小官人一面携着希真的手,同进耳房里坐地。希真同小官人坐在铺沿上。只得一张椅子,丽卿去坐了。那庄家已是鼾鼾的同死人一般,在那个铺上挺着。小官人一面问道:“二位客官方才说什么遇着歹人厮杀得脱,愿闻其详。”希真把那飞龙岭一节才说得头起,丽卿嘴快,便抢过去,把那怎的落黑店,怎的挖开那板,怎的张见那人肉作坊,怎的杀了那班贼男女,怎的放火烧了他的巢穴,怎的下岭到那冷艳山,怎的遇见两个贼强盗,带着若干喽啰,……希真恐他说出放雷的话来,忙喝住道:“长辈在此说话,你这般乱抢,什么规矩!”丽卿笑着低下头,不敢做声。那小官人却不甚晓得东京口音,听他那莺啭喉燕语,洁洁汩汩的,已是辨得大半,心中大喜,立起身道:“二位客官且莫睡,请少坐。”出了房门,飞跑进去了。
希真埋怨丽卿道:“你这厮恁地教不理,方才素性道起万福来,吃人看破怎好?”丽卿笑道:“悔气,没来由做了多日的男子,好不自在。”只听里面一片声的叫“开厅门”。那小官人跑出来,到耳房门边道:“家祖请二位客官里面相见。”希真与丽卿忙随那小官人进内。只见里面厅上,灯烛辉煌,几个小厮掌着灯,照那云太公出来。希真看那太公时,河目海口,鹤发苍髯,堂堂八尺身材,穿一领紫绢道袍,头戴鱼尾方巾。希真忙迎上厅中,一边施礼,那太公连忙一只手拉住袖子回礼,便请上坐。云太公道:“适才村汉无知,说什么过往客人投宿,以致简慢。幸小孙看见,识得二位英雄。特请开罪。”希真拜谢道:“仓忙旅客,得托广厦,已属万幸;何期世见青睐,又沐谦光。”云大公吩咐叫厨房杀鸡宰鹅,准备酒撰,一面动问二位在东京官居何职,到山东有何公干,却为何又从敝地经过,怎的遇着强人。希真道:“晚生姓王名勋,在东京充殿帅府制使,奉着钧旨到山东沂州府等处采办花石纲;这个是犬子王荣,叫他路上做个伴当,因顺便探个亲戚,惊动贵地。”又把那飞龙岭、冷艳山的事细说一遍。
云大公大喜道:“二位果然是大豪杰。那两个强徒,一个是飞天元帅邝金龙,一个是摄魂将军沙摩海。这厮们屡次烦恼村坊。那飞龙岭上黑店,是与他做眼的,来往客商俱受其累,官兵又不肯去收捕他。那厮倚仗着山东梁山泊的大伙,无恶不作,几处市镇,被他搅乱得都散了。老夫这里叫做风云庄,共有六百多家,只是风云二姓。我这里深防那厮来滋扰,是老夫与一位风姓的英雄,叫做风会,为首倡募义勇,设立碉楼木卡,土阖濠沟,防备着那厮。那厮们倒也识得风头,这里却不敢来。今被贤乔梓一阵扫绝,为万家除害,实属可敬。老夫东京也到过几次,颇亦结识几位好汉,却怎的不识仁兄?”希真道:“晚生系微职新进,未及追随。敢问老相公间阅。”云太公道:“老夫姓云名威,表字子仪,本处人氏。少年时因军功上,曾滥叨都监。神宗年间征讨契丹,在边庭上五年,屡沐皇恩。只恨自己不小心,三十六岁那年,追贼抢险,左臂上中了鸟枪铅子。虽经医治好了,只因流血太多,筋都挛了,骨头也有些损伤,不能动掸,只得告退,辜负了官家也说不得。今年七十一岁了,精神还好;只是一臂已废,全身无用。我有个儿子,今年三十八岁,名唤天彪,颇有些武艺。平日最是爱慕汉寿亭侯关武安王的为人,使一口偃月钢刀,寻常人也近他不得。老夫胡乱教他些兵法,也理会得。老种经略相公十分爱他,一力抬举,感激圣恩,直超他做到总管,现在总督山东景阳镇陆路兵马。仁兄前去,正到那里,老夫大胆,托寄一家信可否?”希真道:“此却极便。既有府报,晚生送去。”云威谢了。只见酒食已备好,搬出厅上。云威让希真二人坐了客席,自同孙子坐了主位,开怀畅饮。云威回顾那小官人,对希真说道:“这个小孙,便是他的儿子,名唤云龙,今年十七岁了。十八样武艺也略省得些。只是老手夫废,不能指拨他。叫他父亲带了去,他父亲务要留在我身边。”希真道:“这是大官人的孝思,不可拂他。”丽卿看那云龙,面如满月,唇如抹硃,戴一顶束发紫金冠,穿一领桃红团花道袍,生得十分俊俏。云龙也不落眼的看那丽卿,暗想道:“此人这般文弱,倒像个好女子,却怎的邝金龙、沙摩海都吃他一人杀了?我明日和他比试看。”云威、希真二人,一面饮酒,一面谈心。丽卿、云龙陪奉着。
谯楼五更,丽卿望外看道:“天要变了,怪道日里那般潮湿。”不多时,黑云压屋,凉飙骤至,霹雳震天,电光射地,霎时大雨如注,檐前瀑布漰湃,好一似万马奔腾。希真皱眉道:“天明便要动身,这般大雨怎好!”云威道:“仁兄休这般说,难得光降敝地,宽住几日。”希真道:“已是深扰,只恐误了限期。”云威道:“此刻总走不得,夜来辛苦,权去将息。”云威自己掌火,引到厅后面测首一间精雅书房,两张桶木榻床,被褥帐子俱已另外设好,房里桌椅摆设。希真的行李已放在里面。希真谢了。云威叫了安歇,领了孙儿自去了。希真父女上床去睡。天已大明,那雨越下得大了。
早上庄客们起来,方知道夜来两个客官杀了冷艳山的强盗,又去细问了庄家,一发惊骇。少刻,云威出堂,吩咐庄客:“整办酒筵,务要美好。”又叫庄客:“去后庄看风大官人归家不曾,如已归家,一发请来相见。”巳牌时分,希真父女起来。那云龙挨房门进来,问候毕,丽卿还未下床。云龙便坐下,七长八短的和丽卿扳谈。那丽卿有许多遮掩的事要做,吃他纠缠定了,举动不得。希真只得把他演了出去,同到厅上与云威相见。丽卿忙去关了房门,色色做完,装束好,方去把房门开了。已有庄客进来送汤送水,自不必说。丽卿到厅上见了云威,各慰劳已毕,那雨兀自未住。早饭罢,已是晌午。希真同云威论些古今兴废,行兵布阵的话,说得十分入港。丽卿同那云龙在廊外扶栏边,说些枪剑击刺厮杀的勾当,也十分入港。
少刻,一个庄客来报道:“到风大官人家去过,还不曾归家。他庄客说还要三五日哩。”云威道:“可惜,不然会会也好。”希真问是那个,云威道:“便是老夫昨夜所说的那风会。端的是个好汉,可惜不在家。”云龙拉他祖父到外边去低低说了几句,云威呵呵大笑,入座来对希真道:“小孙痴么!他见令郎英雄了得,要想结拜盟弟兄,就要求今郎教诲。这等攀附,岂不可笑。”希真道:“世兄这般雅爱,怎当得起。论武艺,小儿省得什么。”云威道:“仁兄不必太谦,只是老夫忒妄自尊大了。”一面说,一面去携了丽卿的手过来,问道:“荣官几岁?”丽卿答道:“小可十九岁。”希真道:“看这厮混账!对祖公说话,难道称不得个孙儿?”云威大笑道:“不敢,请证盟了再称。”当时叫庄客备了香案,丽卿、云龙二人结拜。丽卿长两岁,云龙呼丽卿为兄,又去拜了希真;希真亦拜了云威,云威比希真父亲年少,从此叔侄称呼。云龙引丽卿进去拜了母亲。那母亲看了丽卿仪表,又听说好武艺,甚是欢喜,说道:“可惜我没有女儿,有便许配他。”丽卿暗笑,谈了几句便出来。
那时天已下午,雨点已住。那庄前庄后多少远近邻合,都哄讲云子仪老相公家,昨夜来了二位壮士,剿灭了冷艳山的强贼,无不惊喜,都来探问,又不能禁止。有的上厅来拜问,有的在厅下标看,来的去的络绎不绝,都商量要去报官。希真慌忙止住道:“小可兀自公差紧要,恐误日期。我等虽杀二贼,彼时只求脱命,并不曾割他首级来,毫无表记。万一他的余党未散,冒昧请功,官府必疑我们捏造,反为不美。”有几个说道:“也说得是。”有几个疑信相半。希真十分忐忑,只恐走漏了消息,见人略散,便向云威讨书信,辞别要行。祖孙二人那里肯放,云威道:“贤侄直如此见外。不来欺你,前去十余里,本有个大市镇,被那畜生们搅得散了。如今只几间破的空房子,鸡犬也无,你赶去做甚?你不信,骑了头口去看了回来。多少收青苗手实的公人,到那里没处寻人。”希真吃留不过,只得歇下。
少刻摆上酒筵,肴撰十分丰饫,希真甚是不安,云威殷勤侑劝。酒至数巡,食供数套,丽卿与云龙也都吃得微醺。云龙对云威道:“孙儿要与哥哥交交手,以助一笑。”丽卿笑道:“兄弟不当真,愚兄就和你耍耍。”云威道:“吃酒不好,比试他做甚!”两个都不肯歇。云威道:“既如此,到后面空地上去。”云龙道:“厅前院子空间,何必定要后面。”云威叫小厮们取束杆棒来,放在地下。丽卿、云龙都去扎抹紧便了。丽卿接了一按紫金冠,去地下挑选一根杆棒,走入院子里。云威、希真都起身来到滴水下。看云龙也取根杆棒出来,云威道:“且住!”叫小厮取张茶几放在中间,上面放个劝杯。云威亲自取酒壶,花花的满斟一杯,道:“你两个比试,那个输了,罚他这一杯。”二人大喜,当时下厅来放对。外面许多庄客厅见,都哄进来挤在墙门边来看。里面云龙的母亲,并些内眷仆妇养娘等,也都出来立在屏风边。丽卿把那棒使出个天女散花势,希真叫道:“且住。我儿过来!”希真把丽卿叫到檐角边,低低吩咐道:“我儿,强宾不压主。如果敌得过,也要收几分。”丽卿点头应了。那云龙的母亲也把云龙叫到屏风边,也低低的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二人仍入院子,云威道:“各放出本领来,不要你谦我让。”那云龙取棒来使出个丹凤撩云势。二人把两条棒,各顾自己理了几路门户,好似一对轻燕掠来掠去。云龙叫道:“哥哥请合手!”丽卿道:“你只管进来。”二人交上手,那两枚棒好似双龙抢珠,在院子中飞舞。斗了二十余合,不分胜负。庄客们无不喝彩,屏后那些内眷们都看得呆了。
希真对云威道:“孙儿的棒法还看得么?”云威只摇着头笑道:“总还不是这样的。”说不了,只见那丽卿不合用个高深马,被那云龙得了破绽,使个叶底偷桃直搠进来。丽卿连忙一扫隔开去,险些儿吃他点着了腰眼。那些庄客都笑起来。云龙道:“哥哥错也,那杯酒还该你吃!”丽卿笑道:“兄弟,你道我真个敌你不过,看我来也!”又是五六合,丽卿耐不住,忽然变了手法,使出那三花大撒顶,浑身上下都是棒影,飕飕的劈下来。云龙乱了手脚,只办得抵当遮拦。云威背着手在阶沿上看,也自吃惊。丽卿得了势子,趁分际一个鹞子翻身,卷进中三路。云龙那里敌得住,直退到墙脚边。丽卿直逼过去,希真连忙喝住,跳下来劈手夺了棒,骂道:“你这厮十分卤莽!兄弟倒让你,你只顾厮逼上去,墙边雨后苔滑,你把他跌坏了怎好?”丽卿笑道:“使得手溜了,那里收得住。”希真道:“你还嘴强!”掉转棒来便要去打,云龙连忙来挡住。云威看见丽卿棒法心中甚喜,及见希真去训诫他,连忙下来护住丽卿,笑对希真道:“你这老儿杀风景,没事鸟乱。他们弟兄耍子,倒要你来当真!”希真又说了丽卿几句,四人同上堂来。庄客们把杆棒收过了。丽卿去解了扎抹,穿了衣服。云龙亦里面去换了衣衫出来,对丽卿拜道:“哥哥真了得也!怪道冷艳山两个强徒,吃你杀了。”丽卿连忙答拜。云威道:“龙儿闲话少说,这杯酒你自己讨来的,还不受罚!”云龙便去取来。丽卿连忙道:“换杯热的。”云龙已一饮而尽。希真道:“你也快陪兄弟一杯。”丽卿也满饮了一杯,又唱了个无礼喏。
四人重复入席,云威看他二人面上都泛起桃花,想到丽卿那般英雄,孙儿虽弱些,也还去得,十分欢喜,对云龙道:“你这孩子总不当心。你看哥哥比你只大得两岁,便恁地了得!这三花大撒顶,风二伯伯也点拨你过,只是不留意。这叫做平时不肯学,用时悔不迭。”云龙有些赧颜。希真道:“方才实是兄弟让他些,贤侄只不肯使出来。”云龙道:“侄儿兀自敌不过。若是我那表兄不曾去,他与哥哥正是一对敌手。”希真道:“令表兄何人?”云威道:“可惜贵乔梓不早来几日,好叫你会会。”希真问那一位,云威道:“那人与荣官一般年纪,本贯东京仪封人氏。老夫侄女是他母亲,与龙孙中表弟兄。那人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朱砂,伏犀贯顶,猿臂熊腰。莫说他一身好武艺无人及得,便是胸中韬略兵机也十分熟谙。老夫亦曾问他,兀自盘他不倒。却又性情温良,庄重儒雅。那人姓祝,双名永清,因他浑身上下如一块羊脂玉一般,人都顺口叫他做‘玉山祝永清’。可惜这般英雄,也只做得个防御!”说不了,希直接口道:“此人名姓,小便也听得,只不曾相会。莫不就是铁棒栾廷玉的徒弟、祝家庄祝朝奉的庶弟?”云威道:“正是。然他却不是栾廷玉的徒弟,乃是栾廷玉的兄弟栾廷芳的徒弟。廷玉、廷芳两弟兄却是一样本领,祝永清是廷芳最得意的头徒,端的青出于蓝。”希真道:“栾廷玉还在否?”云威道:“听祝永清说还在,隐在博山县更生山内。栾廷芳做了一回提辖,不得如意,亦告休了。”云威又说:“那祝永清还有一副本领,他一手好书法,却在苏黄米蔡之外。前日从我这里过,写下了四幅屏幛,明早把来与贤侄看。”希真道:“可惜小侄来迟,不曾相会。”云龙对丽卿道:“我那祝永清表兄若还不去,哥哥,不怕你了得,他总对付得你住。”丽卿笑道:“他或者也同你一般的让我怎处?”云威、希真又叹息了一回,都说:“可惜这班英雄,都生不遇时!”
当日那酒筵直到二更始散,天又濛濛细雨,各自归寝,都已带醉。那云龙爱丽卿不过,便要同榻。希真极力饰辞,丽卿苦苦哀求,方才得免。云龙出去,丽卿关了房门道:“爹爹,我们明日快走了罢。”希真道:“谁在这里过世!”丽卿已醉了,脱衣净手,进床便睡。希真看了房里一看,叫声苦,不知高低,那些行李兵器影迹无踪,情知是藏过了。开门去问那外间睡的小厮,那小厮在床里应道:“上午老相公已吩咐收了进去。”希真道:“这明明是不许我去的意思,怎好?”关了房门,坐在床上思想道:“难得他这般厚意,他那孙儿虽武艺不曾学全,看他使出来的,也不是寻常家数;将来这副品格,坐稳是个英雄。不如就把女儿许配了他,却不知他曾否完姻?只是本师张真人又说,女儿的姻缘不是这一方。”好生摆布不下去。那边床上看那丽卿,却朝外睡着,脸儿朝霞也似的通红,叫了两声也不应。又坐了一回,只得上床睡了。当夜无话。
天明,父女起来。丽卿先装束完了,方去开门。云龙已在房外,进来问慰毕,同去见了云威。父女谢了,苦苦要行。云威道:“大雨就来了。”没多时,果然大雨倾盆。希真十分心焦,云威却引希真又到侧首一个小巧精舍里早饭。饭毕闲叙,叫云龙把祝永清的墨迹取来一看,只见是四副东绢。打开看时,原来是草书的曹子建《洛神赋》,果然精神焕发,笔气纵横,恍如悬崖坠石,惊电移光。喝彩了一回,收过去。丽卿与云龙都没坐性,走开去了。云威又咏叹了祝永清一回。云威道:“正要问贤侄:东京还有一位超他绝类的奢遮好男子,贤侄该识得他?”希真问是谁,云威道:“此人官爵也不大,端的是如今一位出色英雄。前年小儿入都觐见,便叫他去访问,因限期太促,不及去访得。近来也没个实信。那人只做得个东京南营里的提辖,叫做陈希真。贤侄可识得?他如今怎的了?”希真听罢,心中大惊,便答道:“此人小便怎么不识得,但不知叔父何处会过他?”云威道:“我却不曾会过,我有一个至交,是东里司捕盗巡检张鸣珂。他对我时常说起,那陈希真智勇都了得,那年轮囷城一战,官兵只得八千,败西夏兵五万,都是他一人的奇谋。可惜都被上司冒了去,至今惋惜他,又钦佩他。”希真道:“那张鸣珂,莫不就是皲城县知县盖天锡的旧东人?”云威道:“便是。你且说那陈希真到底怎的了?有东京来的,说他辞了提辖去做道土,可真么?”希真道:“是真的。”云威吁口气道:“英雄不遇,至于如此!”希真道:“他如今连道士也做不成了。”云威惊问道:“此话怎说?”希真道:“小侄动身的前几日,此人为一件事上,恶了高大尉,逃亡不知去向。现在各处追捕紧急,着吃拿住,决没性命。”云威听罢,拍着桌儿只叫得苦,口里说道:“怎么这般颠倒?如此英雄,屈他在下僚,已是大错,怎的竟把他逼走了,却怎生还想望天下太平?他万一被追捕不过,心肠变了,竟去投那梁山泊,却怎好?贤侄,你可晓得他往那方去的?”希真道:“这却不知。这人恐未必上梁山。”云威道:“他不上梁山,不过一身之祸;他上了梁山,天下之祸。我料他也未必便上梁山,但不知何处去了。贤侄,贤侄,便似你也只得如此微职,岂不可悲!”
那云威一片叹息之声,从丹田里直滚上来,眼角上津律的有水包着。希真见他这般肝胆相许,也止不住那心里的感激。着那云威背后只一个小厮,便道:“小侄有句话要禀叔父,叫尊纪回避了。”云威便叫那小厮出去。希真把格子门掩上,走去云威面前扑的双膝跪下。云威大惊,忙亦跪下来搀道:“贤侄有话,但说不妨,这却何故?”希真流泪道:“小怪不敢欺瞒,叔父不要愁苦,只小侄便是落难逃亡的陈希真。”——云威大惊。——“梁山泊已曾兜揽过,要小侄去入伙,小侄那里肯去。如今四海飘荡,无家可奔。却不知叔父如此错爱,使小侄悲酸钻入五脏,此生父母之外,只有叔父。”说罢,磕头不止,泪如泉涌。云威一只手拦不住他,尽他磕完了,又把希真的脸细看了看,叫道:“我的哥!你何不早说,忧得我苦!”二人从地上起来,抖抖衣服,仍复坐了。云威道:“怪道你说什么王勋,叫我无处落想。你且把高俅怎生逼你,说说我听。”希真道:“高俅逼迫,尚未露形迹,是侄儿见机先走。”就把那衙内怎的调戏女儿丽卿,再三盘算,怎的虚应着他,到后来怎的不得脱身,不得已坏了他两个承局,怎的叫丽卿男装投奔山东沂州府,怎的恐有追赶,特从江南大宽转得到贵地。云威又惊又喜,道:“不料阁下与老夫做了侄儿。你不必到沂州去,就住在敞庄,只说我的亲戚,无人敢来盘问。老夫养得你父女二人,待奸邪败了,朝廷少不得有番申理,那时再归故里。那庄家就这里开发了他。”希真道:“这却不敢。虽蒙厚恩,如父母一般,只是沂州舍亲处已是得信,在那里盼望,不如让小侄且去罢。”
正说着,听得格子门外笑语之声,丽卿、云龙兄弟两个,手缩着手推门进来。二人见两位老的,都双眼揉红,眼泪未干,正惊疑要问,云威开言道:“龙儿,不要厮缩着。他不是你哥哥,他是东京女英雄陈丽卿,乔扮男装。”丽卿大惊失色。云龙也吃了一惊,连忙放手,退了几步,看了看,说道:“怪得我有五六分疑他是女子。”希真道:“我儿不要吃惊,我已向祖公公将真情尽告,切不可教外面庄家得知。”云威道:“你二人便姊弟称呼。”云龙就向丽卿唱个喏,丽卿答了个万福,二人不觉笑起来。云龙又细问缘由,云威一一说了,又对希真道:“贤侄既是这般说,令亲盼望,老夫亦不敢多留,只是显得老夫薄情。今日却去不得,与贤侄此一别,未知何日再会。卿姑有人家否?”希真道:“不曾。”云威道:“可惜龙孙正月里已定了一头亲事,不然扳附令爱,岂不是好。如今贤侄且将令爱送到令亲处安置了,自己再到这里来住几日何如?”希真道:“山高水长,有此一日。小侄如无出身,定来追随几杖。只恨小女无缘,不能扳龙附凤。”希真方知丽卿果然不是此地姻缘。云威道:“贤侄休怪老夫说,似你这般人物,不争就此罢休?你此去,须韬光养晦,再看天时。大丈夫纵然不能得志,切不可怨怅朝廷,官家须不曾亏待了人。贤侄,但愿天可怜见,着你日后出头为国家出身大汗。老夫风烛残年,倘不能亲见,九泉下也兀自欢喜。”希真再拜道:“叔父清诲,小伍深铭肺腑。”云威又道:“你那令亲处,万一不能藏躲你,你可即便回到我家来。那时卿姑同来不妨,这里自有内眷,有好郎君我相帮留心。今日便从直不留你了。”说罢,便叫小厮进来道:“你去传谕他们,预备两席酒筵,须要整齐。一席今晚家里用;一席备在青松坞关武安王庙内,明日五鼓,我亲到那里,与王大官人祖饯。”小厮应声去了。云威对希真道:“我不合欺众人,说你已于清早去了,免他们只顾来聒噪。原要多留你,不道你就要去。既如此,你明日去倒缓不得,恐吃人看见。”希真称谢领诺。那些庄客都在背后说道:“不过一个过路的人,又非瓜葛,这般亲热他做甚!”云威去把写与儿子的家信拆了,重新写过。云龙知丽卿是女子,也不敢来厮近。
看看天晚,雨歇云收,天上现出皓月,房栊明静。摆上酒筵,比昨日的更是齐备。四人坐下,云威、希真细谈慢酌,各诉衷曲,说不尽那无限别离之情。丽卿、云龙对面相看,都低着头不做声,颜色惨凄。云龙叫小厮取那张琴来,就座上操了几段《客窗夜话》,那月光直照入座来。希真叹赏不止。丽卿虽不善琴,听到那宛转凄其之处,不觉落下泪来。云威止住道:“不要弹下去了。”
酒筵已散,四人散坐,看那月光已自下去了,鸡鸣过几次。云威与希真一夜兀自眼泪不干。那庄家已起来,在外伺候。庄客去备好那两匹马,牵出外面,点起十几个火把候着。云威只得叫云龙进里面去,同几个小厮搬那行李兵器出来。希真、丽卿已装束停当。云威送过家信,希真收了。又取一百两银子送作盘费,希真那里肯收,吃云威硬纳在包袱里面。又把十两碎银子赏与庄家道:“大哥累你,包袱内又加了些干粮,重了,这些微礼送你作酒钱。”云龙便去把随身佩带的一日昆吾剑取来赠与丽卿,丽卿道:“兄弟,我自有宝剑,你不可割爱,我不敢受。”云龙道:“姊姊既这般说,这钩子送与你罢。”便把那嵌花赤金钩子解下来,系在丽卿的青錞剑上,丽卿只得收了。父女一齐谢了,就此拜辞。希真又叫丽卿进去辞了伯母,便起身要走。云威已叫另备两匹马,祖孙二人同送。云威问道:“贤侄投沂州,你那令亲姓甚名谁?”希真道:“小侄襟丈,姓刘名广。”云威道:“可是住在沂州府东光平巷,做过东城防御的?”希真道:“正是。”云威呵呵大笑道:“贤侄何不早说!行李挑转,请进来,我还有话问你。”不知云威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