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间诂》·卷 十 二

貴義第四十七

  子墨子曰:「萬事莫貴於義。今謂人曰:「予子冠履,而斷子之手足,子為之乎?」必不為,何故?則冠履不若手足之貴也。又曰:

  「予子天下而殺子之身,子為之乎?」必不為,何故?則天下不若身之貴也。爭一言以相殺,是貴義於其身也。故曰,萬事莫貴於義也。

  」

  子墨子自魯即齊,過故人,謂子墨子曰:「今天下莫為義,子獨自苦而為義,子不若已。」子墨子曰:「今有人於此,有子十人,一人耕而九人處,則耕者不可以不益急矣。何故?則食者眾,而耕者寡也。今天下莫為義,則子如勸我者也,何故止我?」子墨子南游於楚,見楚獻惠王,獻惠王以老辭,使穆賀見子墨子。子墨子說穆賀,穆賀大說,謂子墨子曰:「子之言則成善矣!而君王,天下之大王也,毋乃曰「賤人之所為」,而不用乎?」子墨子曰:「唯其可行。譬若藥然,天子食之以順其疾,豈曰「一草之本」而不食哉?今農夫入其稅於大人,大人為酒醴粢盛以祭上帝鬼神,豈曰「賤人之所為」而不享哉?故雖賤人也,上比之農,下比之藥,曾不若一草之本乎?且主君亦嘗聞湯之說乎?昔者,湯將往見伊尹,令彭氏之子御。彭氏之子半道而問曰:「君將何之?」湯曰:「將往見伊尹。」彭氏之子曰:「伊尹,天下之賤人也。若君欲見之,亦令召問焉,彼受賜矣。」湯曰:「非女所知也。今有藥此,食之則耳加聰,目加明,則吾必說而強食之。今夫伊尹之於我國也,譬之良醫善藥也。而子不欲我見伊尹,是子不欲吾善也。」因下彭氏之子,不使御。彼苟然,然後可也」。

  子墨子曰:「凡言凡動,利於天鬼百姓者為之;凡言凡動,害於天鬼百姓者舍之;凡言凡動,合於三代聖王堯舜禹湯文武者為之;凡言凡動,合於三代暴王桀紂幽厲者舍之。」

  子墨子曰:「言足以遷行者,常之;不足以遷行者,勿常。不足以遷行而常之,是蕩口也。

  子墨子曰:「必去六辟。嘿則思,言則誨,動則事,使三者代御,必為聖人。必去喜,去怒,去樂,去悲,去愛,而用仁義。手足口鼻耳,從事於義,必為聖人。」  子墨子謂二三子曰:「為義而不能,必無排其道。譬若匠人之斲而不能,無排其繩。」

  子墨子曰:「世之君子,使之為一犬一彘之宰,不能則辭之;使為一國之相,不能而為之。豈不悖哉!」

  子墨子曰:「今瞽曰:「鉅者白也,黔者黑也。」雖明目者無以易之。兼白黑,使瞽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瞽不知白黑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今天下之君子之名仁也,雖禹湯無以易之。兼仁與不仁,而使天下之君子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

  子墨子曰:「今士之用身,不若商人之用一布之慎也。商人用一布布,不敢繼苟而讎焉,必擇良者。今士之用身則不然,意之所欲則為之,厚者入刑罰,薄者被毀醜,則士之用身不若商人之用一布之慎也。」子墨子曰:「世之君子欲其義之成,而助之修其身則慍,是猶欲其牆之成,而人助之築則慍也,豈不悖哉!」

  子墨子曰:「古之聖王,欲傳其道於後世,是故書之竹帛,鏤之金石,傳遺後世子孫,欲後世子孫法之也。今聞先王之遺而不為,是廢先王之傳也。」子墨子南遊使衛,關中載書甚多,弦唐子見而怪之,曰:「吾夫子教公尚過曰:「揣曲直而已。」今夫子載書甚多,何有也?」子墨子曰:「昔者周公旦朝讀書百篇,夕見漆十士。故周公旦佐相天子,其脩至於今。翟上無君上之事,下無耕農之難,吾安敢廢此?翟聞之:「同歸之物,信有誤者。」然而民聽不鈞,是以書多也。今若過之心者,數逆於精微,同歸之物,既已知其要矣,是以不教以書也。而子何怪焉?」

  子墨子謂公良桓子曰:「衛,小國也,處於齊、晉之閒,猶貧家之處於富家之閒也。貧家而學富家之衣食多用,則速亡必矣。今簡子之家,飾車數百乘,馬食菽粟者數百匹,婦人衣文繡者數百人,吾取飾車、食馬之費,與繡衣之財以畜士,必千人有餘。若有患難,則使百人處於前,數百於後,與婦人數百人處前後,孰安?吾以為不若畜士之安也。」  子墨子仕人於衛,所仕者至而反。子墨子曰:「何故反?」對曰:「與我言而不當。曰「待女以千盆。」授我五百盆,故去之也。」

  子墨子曰:「授子過千盆,則子去之乎?」對曰:「不去。」子墨子曰:「然則,非為其不審也,為其寡也。」

  子墨子曰:「世俗之君子,視義士不若負粟者。今有人於此,負粟息於路側,欲起而不能,君子見之,無長少貴賤,必起之。何故也?曰義也。今為義之君子,奉承先王之道以語之,縱不說而行,又從而非毀之。則是世俗之君子之視義士也,不若視負粟者也。」

  子墨子曰:「商人之四方,市賈信徙,雖有關梁之難,盜賊之危,必為之。今士坐而言義,無關梁之難,盜賊之危,此為信徙,不可勝計,然而不為。則士之計利不若商人之察也。」子墨子北之齊,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殺黑龍於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子墨子不聽,遂北,至淄水,不遂而反焉。日者曰:「我謂先生不可以北。」子墨子曰:「南之人不得北,北之人不得南,其色有黑者有白者,何故皆不遂也?且帝以甲乙殺青龍於東方,以丙丁殺赤龍於南方,以庚辛殺白龍於西方,以壬癸殺黑龍於北方,若用子之言,則是禁天下之行者也。是圍心而虛天下也,子之言不可用也。」

  子墨子曰:「吾言足用矣,舍言革思者,是猶舍穫而拾粟也。以其言非吾言者,是猶以卵投石也,盡天下之卵,其石猶是也,不可毀也。」

  公孟第四十八

  公孟子謂子墨子曰:「君子共己以待,問焉則言,不問焉則止。譬若鍾然,扣則鳴,不扣則不鳴。」子墨子曰:「是言有三物焉,子乃今知其一身也,又未知其所謂也。若大人行淫暴於國家,進而諫,則謂之不遜,因左右而獻諫,則謂之言議。此君子之所疑惑也。若大人為政,將因於國家之難,譬若機之將發也然,君子之必以諫,然而大人之利,若此者,雖不扣必鳴者也。若大人舉不義之異行,雖得大巧之經,可行於軍旅之事,欲攻伐無罪之國,有之也,君得之,則必用之矣。以廣辟土地,著稅偽材,出必見辱,所攻者不利,而攻者亦不利,是兩不利也。若此者,雖不扣必鳴者也。且子曰:「君子共己待,問焉則言,不問焉則止,譬若鍾然,扣則鳴,不扣則不鳴。」今未有扣,子而言,是子之謂不扣而鳴邪?是子之所謂非君子邪?」公孟子謂子墨子曰:「實為善人,孰不知?譬若良玉,處而不出有餘糈。譬若美女,處而不出,人爭求之。行而自衒,人莫之取也。今子遍從人而說之,何其勞也?」子墨子曰:「今夫世亂,求美女者眾,美女雖不出,人多求之;今求善者寡,不強說人,人莫之知也。且有二生,於此善筮。一行為人筮者,一處而不出者。行為人筮者與處而不出者,其糈孰多?」公孟子曰:「行為人筮者其糈多。」子墨子曰:「仁義鈞。行說人者,其功善亦多,何故不行說人也!」

  公孟子戴章甫,搢忽,儒服,而以見子墨子曰:「君子服然後行乎?其行然後服乎?」子墨子曰:「行不在服。」公孟子曰:「何以知其然也?」子墨子曰:「昔者,齊桓公高冠博帶,金劍木盾,以治其國,其國治。昔者,晉文公大布之衣,牂羊之裘,韋以帶劍,以治其國,其國治。昔者,楚莊王鮮冠組纓,縫衣博袍,以治其國,其國治。昔者,越王句踐剪髮文身,以治其國,其國治。此四君者,其服不同,其行猶一也。翟以是知行之不在服也。」公孟子曰:「善!吾聞之曰「宿善者不祥」,請舍忽,易章甫,復見夫子可乎?」子墨子曰:「請因以相見也。若必將舍忽、易章甫,而後相見,然則行果在服也。」

  公孟子曰:「君子必古言服,然後仁。」子墨子曰:「昔者,商王紂,卿士費仲,為天下之暴人,箕子、微子為天下之聖人,此同言而或仁不仁也。周公旦為天下之聖人,關叔為天下之暴人,此同服或仁或不仁。然則不在古服與古言矣。且子法周而未法夏也,子之古非古也。」

  公孟子謂子墨子曰:「昔者聖王之列也,上聖立為天子,其次立為卿、大夫,今孔子博於詩、書,察於禮樂,詳於萬物,若使孔子當聖王,則豈不以孔子為天子哉?」子墨子曰:「夫知者,必尊天事鬼,愛人節用,合焉為知矣。今子曰:「孔子博於詩書,察於禮樂,詳於萬物」,而曰可以為天子,是數人之齒,而以為富。」

  公孟子曰:「貧富壽夭,齰然在天,不可損益。」又曰:「君子必學。」子墨子曰:「教人學而執有命,是猶命人葆而去亓冠也。」

  公孟子謂子墨子曰:「有義不義,無祥不祥。」子墨子曰:「古聖王皆以鬼神為神明,而為禍福,執有祥不祥,是以政治而國安也。

  自桀紂以下,皆以鬼神為不神明,不能為禍福,執無祥不祥,是以政亂而國危也。故先王之書,子亦有之曰:「亓傲也,出於子,不祥。

  」此言為不善之有罰,為善之有賞。」

  子墨子謂公孟子曰:「喪禮,君與父母、妻、後子死,三年喪服,伯父、叔父、兄弟期,族人五月,姑、姊、舅、甥皆有數月之喪。或以不喪之閒,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若用子之言,則君子何日以聽治?庶人何日以從事?」公孟子曰:「國亂則治之,國治則為禮樂。國治則從事,國富則為禮樂。子墨子曰:「國之治。治之廢,則國之治亦廢。國之富也,從事,故富也。從事廢,則國之富亦廢。故雖治國,勸之無饜,然後可也。今子曰:「國治,則為禮樂,亂則治之」,是譬猶噎而穿井也,死而求醫也。古者三代暴王桀紂幽厲,薾為聲樂,不顧其民,是以身為刑僇,國為戾虛者,皆從此道也。」  公孟子曰:「無鬼神。」又曰:「君子必學祭祀。」子墨子曰:

  「執無鬼而學祭禮,是猶無客而學客禮也,是猶無魚而為魚网也。」

  公孟子謂子墨子曰:「子以三年之喪為非,子之三日之喪亦非也。」子墨子曰:「子以三年之喪非三日之喪,是猶裸謂撅者不恭也。

  」

  公孟子謂子墨子曰:「知有賢於人,則可謂知乎?」子墨子曰:

  「愚之知有以賢於人,而愚豈可謂知矣哉?」公孟子曰:「三年之喪,學吾之慕父母。」子墨子曰:「夫嬰兒子之知,獨慕父母而已。父母不可得也,然號而不止,此亓故何也?即愚之至也。然則儒者之知,豈有以賢於嬰兒子哉?」子墨子曰:「問於儒者:「何故為樂?」

  曰:「樂以為樂也。」」子墨子曰:「子未我應也。今我問曰:「何故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為男女之別也。」則子告我為室之故矣。今我問曰:「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是猶曰「何故為室」?曰「室以為室也」。」子墨子謂程子曰:「儒之道足以喪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為不明,以鬼為不神,天鬼不說,此足以喪天下。又厚葬久喪,重為棺槨,多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後起,杖後行,耳無聞,目無見,此足以喪天下。又弦歌鼓舞,習為聲樂,此足以喪天下。又以命為有,貧富壽夭,治亂安危有極矣,不可損益也,為上者行之,必不聽治矣;為下者行之,必不從事矣,此足以喪天下。」程子曰:「甚矣!先生之毀儒也。」子墨子曰:「儒固無此若四政者,而我言之,則是毀也。今儒固有此四政者,而我言之,則非毀也,告聞也。」程子無辭而出。子墨子曰:「迷之!」反,後坐,進復曰:「鄉者先生之言有可聞者焉,若先生之言,則是不譽禹,不毀桀紂也。」子墨子曰:「不然,夫應孰辭,稱議而為之,敏也。厚攻則厚吾,薄攻則薄吾。應孰辭而稱議,是猶荷轅而擊蛾也。」

  子墨子與程子辯,稱於孔子。程子曰:「非儒,何故稱於孔子也?」子墨子曰:「是亦當而不可易者也。今鳥聞熱旱之憂則高,魚聞熱旱之憂則下,當此雖禹湯為之謀,必不能易矣。鳥魚可謂愚矣,禹湯猶云因焉。今翟曾無稱於孔子乎?」

  有游於子墨子之門者,身體強良,思慮徇通,欲使隨而學。子墨子曰:「姑學乎,吾將仕子。」勸於善言而學。其年,而責仕於子墨子。子墨子曰:「不仕子,子亦聞夫魯語乎?魯有昆弟五人者,亓父死,亓長子嗜酒而不葬,亓四弟曰:「子與我葬,當為子沽酒。」勸於善言而葬。已葬,而責酒於其四弟。四弟曰:「吾末予子酒矣,子葬子父,我葬吾父,豈獨吾父哉?子不葬,則人將笑子,故勸子葬也。」今子為義,我亦為義,豈獨我義也哉?子不學,則人將笑子,故勸子於學。」

  有游於子墨子之門者,子墨子曰:「盍學乎?」對曰:「吾族人無學者。」子墨子曰:「不然,夫好美者,豈曰吾族人莫之好,故不好哉?夫欲富貴者,豈曰我族人莫之欲,故不欲哉?好美、欲富貴者,不視人猶強為之。夫義,天下之大器也,何以視人必強為之?」

  有游於子墨子之門者,謂子墨子曰:「先生以鬼神為明知,能為禍人哉福?為善者富之,為暴者禍之。今吾事先生久矣,而福不至,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鬼神不明乎?我何故不得福也?」子墨子曰:「雖子不得福,吾言何遽不善?而鬼神何遽不明?子亦聞乎匿徒之刑之有刑乎?」對曰:「未之得聞也。」子墨子曰:「今有人於此,什子,子能什譽之,而一自譽乎?」對曰:「不能。」「有人於此,百子,子能終身譽亓善,而子無一乎?」對曰:「不能。」子墨子曰:「匿一人者猶有罪,今子所匿者若此亓多,將有厚罪者也,何福之求?」  子墨子有疾,跌鼻進而問曰:先生以鬼神為明,能為禍福,為善者賞之,為不善者罰之。今先生聖人也,何故有疾?意者先生之言有不善乎?鬼神不明知乎?」子墨子曰:「雖使我有病,何遽不明?人之所得於病者多方,有得之寒暑,有得之勞苦,百門而閉一門焉,則盜何遽無從入?」

  二三子有復於子墨子學射者,子墨子曰:「不可,夫知者必量亓力所能至而從事焉,國士戰且扶人,猶不可及也。今子非國士也,豈能成學又成射哉?」

  二三子復於子墨子曰:「告子曰:「言義而行甚惡。」請棄之。  」子墨子曰:「不可,稱我言以毀我行,愈於亡。有人於此,翟甚不仁,尊天、事鬼、愛人,甚不仁,猶愈於亡也。今告子言談甚辯,言仁義而不吾毀,告子毀,猶愈亡也。」

  二三子復於子墨子曰:「告子勝為仁。」子墨子曰:「未必然也!告子為仁,譬猶跂以為長,隱以為廣,不可久也。」

  告子謂子墨子曰:「我治國為政。」子墨子曰:「政者,口言之,身必行之。今子口言之,而身不行,是子之身亂也。子不能治子之身,惡能治國政?子姑亡,子之身亂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