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闸》·孝姑自缢得救 继母逼女嫁恶
诗曰:
世间时运强不来,谁知今日有此灾。
意欲一命归一陰一去,父女相逢不忍怀。
话说孙小继见众位老爹去了,他才爬出来,说:“我魂都吓掉了!”有两位厨子听见了,说:“此是新闻,儿子招娘,我们倒未曾听见过,这不是个畜牲事么?”骂了一声,走到厨下,把刀一拿,他开了大门走了。奶奶随即叫小继:“把门拴了。我们此刻来点了香烟,把毡条拿了来。”奶奶望大爷说:“你先来磕个和合头。我代你说句吉利话,我同你同偕到老,百年和合,夫唱妇随,百子千孙。”奶奶又叫:“大爷,我同你拜天地。”又拿毡条到祖先面前拜过,又拜家神、土地。大爷说:“奶奶,不用拜菩萨。那菩萨看见我们做的事不在礼,不依起来。不如歇了吧。”奶奶叫大爷把锞子烧了,又拜了一拜,奶奶叫声:“老爹,你见谅些!我今日有良心,烧张纸,你放安稳些,我逢时遇节还烧个包子;你若要不安稳作闹,我把你牌位拿把刀劈碎,朝毛屎坑里—丢。”奶奶又叫:“小继,到房里来,我们吃个交杯盏。”大爷说:“奶奶,不用吃罢。今日是断头酒,不是交杯酒,歇歇罢。”
再讲有一位烧火的厨子在那里打睡,醒了站起来,看见同伙的都去了,菜却都还在,他不知是何缘故。站起来擦擦眼,到了外面,看见新娘子不丑,叫声:“奶奶,恭喜奶奶七子八婿,五男二女,百子千孙,万代富贵。”此刻奶奶欢喜无穷,今日一天也没有一个人说句好话。奶奶此刻买了一个脱市,他又卖了个脱市。奶奶见这位师父和气,赏了银子,两碗菜,还有棒儿香。奶奶叫他:“回去罢,改一天来收家伙。”奶奶令大爷收拾灯火,于是二人进房,拴上房门安歇。
再讲孝姑娘见晚娘做下没廉耻事,在房中骂了声:“该死的贼呀!你不念往日恩德如山,反恩将仇报!”放声大哭。奶奶在房听见,说:“一騷一货,你一陰一毒我,我们已坐过富贵了,已三更,诸事不忌惮了!”奶奶又叫:“大爷,你不要拦我,我起去打她个半死!”奶奶鞭了鞋子,取了一个红棒头,开了房门,走到对过房中,把门一推,直奔床前,把被一揭,奶奶气得浑身发抖,举起棒棰打了数十下,打得姑娘哭哭啼啼,周身青肿。奶奶复又卡住姑娘嗓子,意思不要她哭,好不可惨,姑娘连气都呻不出。大爷见强氏打姑娘,打了不则声,心里有些发毛起来,连衣服都不穿,连三的到了对过房来。见姑娘被奶奶卡了颈子,连气都不能出,眼睛朝上块翻白眼。奶奶见大爷来,未曾穿衣裳,冻得浑身冰冷的,奶奶才把姑娘丢下,同大爷进房,代大爷把身温暖。
再讲姑娘悄悄起来奔厨房,意欲自尽。取了汗巾一条,叫一声:“爹爹与亲娘呀!我在世活着已无人照管,被继母如此揉挫挨打,倒不如死了罢。千休万休,不如死休。”把汗巾打了一个圈儿,正要朝里伸,不期从锅堂里一阵一陰一风刮了出来,见一位老翁,头戴吏员巾,身穿一件葛布大衫,颈下三股麻绳头比大头钵还大些,鼻内七孔流血,低低哭着,叫了一声:“亲儿呀!你小小年纪,为何寻此短见?为父的海大冤仇要你报!后来清官到任,自有应验欺欺人。”孙老爹吩咐姑娘说:“我儿,我要去了!”一阵一陰一风仍归井内。孝姑娘见老爹去了,走到锅堂里面一摸,摸了一手锅烟灰。姑娘叹息,疑思半会才回房,低低声音叫了一声:“小继呀,我没时来便罢,若有时来,替爹爹报仇泄恨!”大爷听见,说:“奶奶,你不要开心了!孝妹妹那边说要替爹爹报仇!”奶奶说:“不妨!有我,你放心。”再讲次日,十一位老爹内有一位汤老爹,气得过不得,要约众人与小继评理。众人说:“我等今日亦有事,留这个畜生吧,我等何必与他为冤作对,做什么事?”汤老爹见众人不肯行,他亦自己回来。看见媳妇抱着孙子,叫了一声:“你老人家修修孙子罢!”老爹见媳妇与他说叫修修孙子,也就把小继评理付之度外。
再讲小继见外人评论又在情理,他已不敢到司房里去,天天躲在家内。那一天,奶奶说:“你到外头走走!”“ 奶奶,我如今没脸见人。”奶奶说:“怎么不能见人?难道男人家不娶亲的,女人家不嫁的?这都是古之常理,男大当婚,女大须嫁!”奶奶总是一派忘其纲常、不知耻厚之话,逼着大爷,数次催他出去走走。大爷被逼不过,只得出来。到了街上,看见一众娃娃喊了一声:“你们来看呀!儿子招娘的就是他!”众娃子以为新闻,跟着他到了那一头。大爷此刻脸上真正无趣,一走来到太平园门口,意欲数几十文买盘肝肠,躲娃子。不意开店的看见:“我这肝肠不卖畜生吃,你去吧!”大爷无趣,走米店内,要看看米色,不防外面有一位老爹大喝一声:“该死的畜生!饿死这个畜生,快些去吧!若走迟了,叫人打你孤拐!”小继垂头丧气,一直回家来,不言不语。从此之后,足不出户,在家呆了十几天。
那一天闷急了,到了街上,有一个人看见了孙大爷,把他邀到了一个僻静面馆说:“大爷,我如今手中拮据,要同大爷借几两银子用用。”大爷此刻无奈,应说:“九五扣,三分利。”当时立券,次日交银。
再说小继回来,看奶奶梳妆。奶奶一天三样梳妆:早起巧梳妆,中上慢梳妆,晚上懒梳妆。到了次日,奶奶吃了中饭,到了房中匀匀脸,搽搽粉。小继此刻不在家,她奔门首,瞧瞧来来往往的人滔滔不断,她吸了一根烟袋,一者守着大爷,二者站站门子开开心。
正看之时,远远来了一位卖花的婆子,年纪五旬内外,花花白头发,挽了一个鬏,身上穿了一件元色衫子,古铜色裙子,手中拎了一个花提盒走了过去。强氏看见,喊了一声:“张妈妈!”她那娇滴滴的声音,尖甜脆美。张妈听见:“一位奶奶,原来是你。奶奶呀,我老拙无能了!”张妈妈叫了声:“奶奶,你家姓什么?”强氏说:“我家姓孙”。
“老爹可在家么?”
“我家老爹去世了。”
“得何病症?”
“是疯病。”
“几时死的?”
“六月初三日不在的。”
妈妈看见奶奶周身艳服,说:“奶奶,难道改了节么?”他心内说,六月死丈夫,如今倒改了节了!妈妈说:“改节的好,守节的不好。我家老伴儿去了,丢下我来,我到半夜三更想起那件事儿,连席子都抓破了。”奶奶说:“我是做嫁招夫,很好!”“ 喜欢做嫁招夫?”“ 我单欢喜做嫁招夫!”奶奶说:“进来,我有要紧的话与你商量。”妈妈到姑娘面前叫了一声,奶奶说:“不用叫她!她如今变了。”把妈妈邀到房中,将上若下都告诉她。叫了一声:“妈妈,你代我家孝姑做一个媒。”妈妈说:“做哪一等人家,奶奶?”“ 孝姑如今变了,与我成了仇了!”奶奶出去,取了四个黑漆盘子,装了四样东西进来,不过一盘栗子云片糕,一盘枣子,一盘老豆,一盘老豆腐干子。倒了茶,摆在桌上,叫妈妈坐着吃茶。
奶奶此刻又取出银子,五两一个大锭,说:“妈妈,我把这银子送与你,买你的心。”妈妈说:“奶奶,你还是买我老妈子一个好心,一个坏心?”奶奶说:“你不过代姑娘做媒。”“我就有一位汪翰林家,大爷、太太、姑娘、公子,去年把我带到徽州去游黄山,我连黄山脚下都玩到了。我同他们回来,他家太太说,我家公子,有位先生代他算命,说快进学了,又快中举了,又快中进士了,又快点翰林了,又快做官了。奶奶,此家可相宜么?”奶奶说:“妈妈,我本当把孝姑一定把个有钱的人家,热热闹闹。她如今冷了我的心了,你代我寻一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开口就骂,举手就打,行凶撒泼无赖之徒。”“ 奶奶呀!世上四只脚蛤蟆多,三只脚的蟾也不少。”“妈妈,我也不论他疤麻、破绽、瘸腿、瞎眼。我一不要人出众,二不要衣服鲜明,三不要行财下礼,四不要有钱有势,五不要来往上门,六不要择选门第,七不要家中兴旺,八不要下役陈行,九要打降扛丧,十要酗酒撒泼。”
张妈妈听了有气,奈因银子白滑滑的回不过,只得答应。他把那四盘茶食一包,拾了提盒去了。到了门首,奶奶说:“过两天来讨信。”于是一直到了街上。张妈妈慢吞吞走到门首,自己说:“寻钱不费力,费力不寻钱。今日晚了,我妈妈说了多少鬼话,大锭骗到腰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