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演义》·清文宗嗣统除奸 洪秀全纠众发难
却说道光帝身体违和,起初尚勉强支持,日间临朝办事,夜间居圆明园慎德堂苫次。孝思维则。延至三十年正月,病势加重,自知不起,乃召宗人府宗令载铨,御前大臣载垣、端华、僧格林沁,军机大臣穆彰阿,赛尚阿,何汝霖,陈孚恩,季芝昌,内务府大臣文庆,入圆明园苫次,谕令诸大员到正大光明殿额后,取下秘匣,宣示御书,乃是“皇四子弈詝”五字,遂立皇四子弈詝为太子。道光帝时已弥留,遂下顾命道:“尔王大臣等,多年效力,何待朕言。此后夹辅嗣君,总须注重国计民生,他非所计。”诸臣唯唯听命。一息残喘,延到日中,竟尔宾天去了。皇四子遂率内外族戚,及文武官员,哭临视殓,奉安入宫,不烦细叙。
这皇四子弈詝,本是孝全皇后所出,前文已经叙过。道光帝早欲立为皇储,嗣后又锺爱皇六子弈詝,渐改初意,不过孝全崩逝,疑案未明,道光帝始终悲悼,倘若不把皇四子立为太子,总有些过意不去,因此逡巡未决。是时滨州人侍读学士杜受田,在上书房行走,授皇子读书,他与皇四子感情最深,满拟皇四子入承宗社,将来稳稳是个傅相。旋因道光帝意有别属,未免替皇四子捏一把汗。一日,皇四子到上书房请假,适值左右无人,只一位杜老先生,兀坐斋中,皇四子便向他长揖,并说请假一日。杜老先生问他何事?皇四子答称奉父皇命,赴南苑校猎。杜老先生便走至皇四子前,与他耳语道:“四阿哥至围场中,但坐观他人驰射,万勿可发一枪一矢;并当约束从人,不得捕一生物。”皇四子道:“照这么说,如何覆命?”杜老先生道:“覆命时,四阿哥须如此如此,定能上邀圣眷。这是一生荣枯关头,须要切记!”笔下半现半隐,令人耐读。皇四子答应而去。行到围场,诸皇子兴高采烈,争先驰逐,独他一人呆呆坐着,诸从人亦垂手侍立。诸皇子各来问道:“今日校猎,阿哥为什么不出手?”皇四子只说是身子未快,所以不敢驰逐。猎了一日,各回宫覆命,诸皇子统有所得,皇六子弈詝,猎得禽兽,比别人更多,入报时,尚露出一种得意模样。偏偏皇四子两手空空,没有一物。道光帝不禁怒道:“你去驰猎一镇日,为何一物没有?”皇四子从容禀道:“子臣虽是不肖,若驰猎一日,当不至一物没有。但时当春和,鸟兽方在孕育,子臣不忍伤害生命,致干天和;且很不愿就一日弓马,与诸弟争胜。”道光帝听到此语,不觉转怒为喜道:“好!好!看汝不出有这么大度,将来可以君人。
我方放心得下哩。”于是遂密书皇四子名,缄藏金匣。
道光帝崩,皇四子为皇太子,即皇帝位,以明年为咸丰元年,是谓文宗。即位后,尊谥道光帝为宣宗成皇帝。又因生母孝全皇后,早已崩逝,咸丰帝素受静皇贵妃抚养,至此尊为康慈皇贵太妃,奉居寿康宫;后尊为太后,奉居绮春园,就是宣宗颐养太后的住所。以七阿哥弈詝生母琳贵妃,温良贤淑,亦尊为琳贵太妃,奉居寿安居西所,统格外敬礼,一体孝养。随封弟弈誴为惇亲王,弈詝为恭亲王,弈譞为醇郡王,弈詥为锺郡王,弈譓为孚郡王;且追念杜师傅的拥戴大功,立擢为协办大学士。知恩报恩,确不愧君人之度。杜师傅更力图报称,所有政务,时常造膝密陈,因此求贤旌直的诏旨,连篇迭下。起擢故云贵总督林则徐,漕督周天爵,总兵达洪阿,道员姚莹等,多是杜协揆暗中保荐,中外翕然称颂。还有一种最得人心的上谕,由小子录述如下:
任贤去邪,诚人君之首务。去邪不断,则任贤不专。方今天下因循废坠,可谓极矣。吏治日坏,人心日浇,是朕之过。然献替可否,匡朕不逮,则二三大臣之职也。穆彰阿身任大学士,受累朝知遇之恩,不思其难其慎,同德同心,乃保位贪荣,妨贤病国;小忠小信,阴柔以济奸回,伪学伪才,揣摩以逢主意。从前戎务之兴,穆彰阿倾排异己,深堪痛恨。如达洪阿、姚莹之尽忠宣力,有碍于己,必欲陷之。耆英之无耻丧良,同恶相济,尽力全之。似此之固宠窃权者,不可枚举。我皇考大公至正,惟知以诚心待人,穆彰阿得以肆行无忌,若使圣明早烛其奸,则必立寘重典,断不姑容。穆彰阿恃恩益纵,始终不悛,自本年正月,朕亲政之初,遇事模棱,缄口不言。迨数月后,则渐施其伎俩,如英船至天津,伊犹欲引耆英为腹心,以遂其谋,欲使天下群黎,复遭涂炭。其心阴险,实不可问。潘世恩等保林则徐,伊屡言林则徐柔弱病躯,不堪录用;及朕派林则徐驰往粤西,剿办土匪,穆彰阿又屡言林则徐未知能去否。伪言荧惑,使朕不知外事,其罪即在于此。至若耆英之自外生成,畏葸无能,殊堪诧异。伊前在广东时,惟抑民以媚外,罔顾国家。如进城之说,非明验乎?上乖天道,下逆人情,几至变生不测。赖我皇考洞悉其伪,速令来京,然不即予罢斥,亦必有待也。今年耆英于召对时,数言及如何可畏,如何必应事周旋,欺朕不知其奸,欲常保禄位,是其丧尽天良,愈辩愈彰,直同狂吠,尤不足惜。穆彰阿暗而难知,耆英显而易著,然贻害国家,厥罪维钧。若不立申国法,何以肃纲纪而正人心?又何以使朕不负皇考付托之重欤?第念穆彰阿系三朝旧臣,若一旦竟寘之重法,朕心实有不忍,着从宽革职,永不叙用。耆英虽无能已极,然究属迫于时势,亦着从宽降为五品顶戴,以六部员外郎候补。至伊二人行私罔上,乃天下所共见者,朕不为已甚,姑不深问。办理此事,朕熟思审度,计之久矣,实不得已之苦衷,尔诸臣其共谅之!嗣后京外大小文武各官,务当激发天良,公忠体国,俾平素因循取巧之积习,一旦悚然改悔,毋畏难,毋苟安,凡有益于国计民生诸大端者,直陈勿隐,毋得仍顾师生之谊,援引之恩,守正不阿,靖共尔位,朕实有厚望焉。布告中外,咸使知朕意,钦此。
原来咸丰帝即位时,天津口外,突来英船两艘,只说是赴京吊丧。直隶总督据事奏闻,咸丰帝召问穆彰阿及耆英两人,统答称英人请助执绋,无非为修好诚意,不如命他入京。独咸丰帝心中不以为然,随命直隶总督婉言谢却。英船亦起椗退去。于是咸丰帝因英人恭顺,回忆前次海疆肇衅,实由议抚诸臣,未战先怯,酿成种种失败的结果,遂追论前罪,将穆、耆二人,分别谴责。穆、耆二人,罪无可逭,但为英人吊丧起见,亦未免近于周内,两国通好,吊贺固宜,乃以却之使去,即目为恭顺,因追论疆事失败之罪,揆情度理,殊嫌失当。穆、耆二人,虽因新主当阳,未免有些寒心。然一年还没有过得,就使上头变脸,也不至这般迅速。谁料迅雷不及掩耳,革职夺级的上谕,陡然下来,穆彰阿欲想挽回,已经没法,只得除下了红宝石顶子,脱下了一品仙鹤补服,没情没绪的领了一班妻妾子妇,回入自己的旗籍去了。还算运气。耆英做过大学士,一落千丈,降到五品顶戴,自想也没有脸面在朝打诨,也谢职而去。这且不必细表。
但咸丰帝谕旨中,有派林则徐驰赴粤西,剿办土匪等语,小子叙到这事,竟要大大的费一番笔墨了。先是道光二十八年,两广岁饥,盗贼蠭起,广西的东南一带,做了强盗窠,变成一个强梁世界。庆远府有张家福、锺亚春,柳州府有陈亚葵、陈东兴,浔州府有谢江殿,象州有区振祖,武宣县有刘官生、梁亚九,统是著名的盗魁,四处劫掠,横行乡里。巡抚郑祖琛年老多病,很是怕事,偏偏这强盗东驰西突,没有一日安静,百姓苦的了不得,到各处地方官禀报。地方官差了几个衙役,下乡查缉,捕风捉影,简直是一个没有拿到。还有一班猾吏,与强盗多是同党,外面似奉命缉盗,暗里实坐地分赃,百姓越加焦急,又推了就地绅士,向抚院呈诉。这位吃饭不管事的老抚台,见了数起呈文,都是详报盗案,免不得叫出几位老夫子,令他写好了几角公文,饬府州县严行捕盗。公文发出,郑老抚台又退入内室,吃着睡着,享那自在的闲福。笔笔成趣。这班府州县各官,早知郑抚台没甚严峻,也学那郑抚台模样,糊糊涂涂的过去,凭他什么申饬,仍旧毫不在意。百姓没法,不得已自办团练,守望相助。从此百姓自百姓,官吏自官吏,官吏不去过问百姓,百姓也不去倚靠官吏。自郑老抚台以下各官,乐得在署中安享荣华,拥着娇妻美妾,吸尽民膏民脂。不意桂平县金田村中,起了一个天空霹雳,直把那四万万方里的中国,震得荡摇不定,闹到十五六年,方才平靖,这也是清朝的大关煞,中国的大劫数。叙入洪杨乱事,应具这副如椽大笔。
金田村内,有个大首领,姓洪名秀全,本系广东花县人氏,生于嘉庆十七年。早丧父母,年七岁,到乡塾中读书,念了几本四书五经,学了几句八股试帖,想去取些科名,做个举人进士,便也满愿,怎奈应试数场,被斥数场。文字无灵,主司白眼。他家中本没有什么遗产,为了读书赶考,更弄得两手空空,没奈何想出救急的法子,卖卜为生,往来两粤。把洪氏历史,叙得格外明白,就可定实洪氏一生行谊。忽闻有位朱九涛先生,创设上帝教,劝人行道,自言平日尝铸铁香炉,铸成后就可驾炉航海。秀全疑信参半,就邀了同邑人冯云山,去访九涛。见面胜于闻名,便拜九涛为师,诚心皈依。九涛旋死,铁香炉曾铸成否?秀全继承师说,仍旧布教。适值五口通商,西人陆续来华,盛传基督教义,基督教推耶稣为教主,也尊崇上帝,有什么《马太福音》,及《耶稣救世记》等书。秀全购了一二部,暇时瞧阅,与自己所传的教旨,有些相象,他就把西教中要义,采了数条,羼入己意,汇成一本不伦不类的经文。谬称上帝好生,在一千八百年前,见世人所为不善,因降生了耶稣,传教救世。现在人心又复浇薄,往往作恶多端,上帝又降生了我,入世救人。上帝名叫耶和华,就是天父,耶稣乃上帝长子,就是天兄。异想天开。这派说话,已是戛戛独造了。
后来与云山赴广西,居桂平、武宣二县间的鹏化山中,借教惑民,结会设社,会名叫作三点会,取洪字偏旁三点水的意义。桂平人杨秀清,韦昌辉,贵县人石达开、秦日纲,武宣人萧朝贵,争相依附。秀全与萧朝贵,最称莫逆,就把妹子许嫁了他。洪妹名叫宣娇,倒有三分色艺,朝贵很是畏服;为此一段姻缘,越发鞠躬尽瘁,帮助秀全。秀全得亲这几个党羽,遂差他分投各邑,辗转招集,运动了桂平富翁曾玉珩,入会输资,信教受业。秀全趁这机会,开起教堂,更立会章,不论男女,皆可入会传教,更不论尊卑老幼,凡是男人,统称兄弟,凡是妇女,统称姊妹。越是混帐。每人须纳香镫银五两,作为会费。这桩是第一要紧。起初被诱的人,尚是寥寥,秀全与冯云山、萧朝贵等,密议了一个计策,装成假死。外面不知是假,听说洪先生已死,都来吊唁。萧朝贵因是妹婿,做了丧主,受吊开丧。秀全便直挺挺的仰卧在灵床上,但见灵帏以外,有几个上来拜奠,有几个焚化纸钱,有几个会中妇女,还对着灵帏,娇滴滴的发作哀声,你也哭声洪哥哥,我也哭声洪哥哥,这位洪哥哥,听到此处,暗中笑个不了,勉强忍住了数日。倒也亏他。日间装作死尸模样,夜间与几个知己,仍是饮酒谈心。过了七天,突把灵帏撤去,灵床抬出外面焚掉。当下惊动无数乡民,都来探问。萧朝贵答称洪先生复生,因此人人传为异事。
洪先生复遍发传单,说要讲述死时情状,叫乡民都来观听。看官!你道这等愚夫愚妇,能够不堕他术中么?当下就在堂中设起讲坛,摆列桌椅,专等乡民听讲。到开讲这一日,远近趋集,齐入教堂,比看戏还要闹热。只见上面坐著一位道冠道服,气宇轩昂,口中叨叨说法,这个不是别人,就是已死复生的洪秀全。但听秀全说道:“我死了七日,走遍三十三天,阅了好几部天书,遇了无数天神天将,并朝见天父,拜会天兄,真是忙的了不得。世间一年,天上只有一日,列位试想这七日内,天上能有多少时候?我见天上的仙阙琼宫,正是羡煞,巴不得在天父殿下,充个小差使,做个逍遥自在的仙人。怎奈天父说我尘限未满,仍要回到凡间,劝化全国人民,救出全国灾厄,方准超凡归仙。余外还有无数训辞,都是未来的世事。天机不可泄漏,我所以不便详告。最要紧的数句,不能不与列位说明:“清朝气数将尽,人畜都要灭绝,只有敬拜天父,尊信天兄,方可免灾度厄。我前时设会传教,还是凭着理想,今到天上见过天父天兄,才信得真有此事。列位如愿入会忏悔,定能趋吉避凶,我可与列位做个保人,不要错过机会。”说到此处,即由冯云山、萧朝贵等,取出一本名簿,走到坛下,朗声呼道:“列位如愿入会,赶紧前来报名。”于是听讲的人,统愿报名入会,只愁会费没有带来,与冯、萧诸人商量暂欠。冯云山道:“暂欠数日不妨,但已经报过了名,会费总当缴纳,限期七日一律缴清,如或延宕,要把姓名除没,将来灾难万不能逃呢。”那班愚民齐声答应,一一报名,登录会簿,随退出堂外。有钱的即刻去缴,没有钱的就典衣鬻物,凑足五两数目,赶至堂内缴讫。愚民可怜。
秀全开讲数日,入会的人,累千盈万。党徒也多了,银子也够了,留住广西,秀全遂蓄着异谋,想乘机发难,遂令冯云山募集同志,自己返到广东,招徕几个故乡朋友,共图起事。秀全已去,云山且招兵买马,日夕筹备,渐被地方官吏察觉,出其不意,将云山拿去。云山入狱,富翁曾玉珩等,费了无数银钱,上下纳贿,减轻罪名,递解回籍。此时秀全已招了好几个朋友,方想再赴广西,巧遇云山回来,仍好同行。转入广西省平南县,遇着土豪胡以晃,意气相投,又联作臂助,各人在以晃家一住数日。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秦日纲诸人,聚居金田村,日俟秀全到来,望眼将穿。旋探得秀全寄居在以晃家内,忙率众迎至金田。秀全见金田寨内,多了几个新来的豪客,互通姓名,一个系贵县人林凤祥,一个系揭阳县人罗大纲,一个系衡山县人洪大全,谈吐风流,性情豪爽,喜得洪秀全心花怒开,倾肝披胆的讲了一会,当下杀牛宰豕,歃血结盟,誓做异姓弟兄,大有桃园结义,梁山泊拜盟的气象。当下第一把椅子,就推了洪秀全,第二把椅子,推了杨秀清。洪、杨慨然不辞,竟自承诺,随令众人蓄发易服,托词兴汉灭胡,竟就金田村内,竖起大元帅洪的旗帜来了。小子记得石达开有一诗云:
大盗亦有道,诗书所不屑。
黄金似粪土,肝胆硬如铁。
策马度悬崖,弯弓射胡月。
人头作酒杯,饮尽仇雠血。
这一首诗中,已写尽这班人物粗莽豪雄的状态。但推那洪秀全作为首领,也未免择错主子,小子不欲细评,且至下回叙述洪杨起事的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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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用一和珅,酿成川、楚、陕之乱凡九年。清宣宗用一穆彰阿,酿成洪杨之乱凡十五年。养奸之祸,若是其甚欤!曰:一奸人进,群奸亦连类而升,内而公卿庶尹百执事,外而督抚道府州县,皆奸党也。无在非奸党,即无在非乱源,掊克聚敛,激成民怨,伏处草泽者,乘间而起,天下无宁日矣。迨至奸谋败露,菑害已至,虽诛夺元凶,亦觉其晚。齐王氏一妇人耳,犹能扰攘四五省,洪秀全传会西教,诈死惑民,一发而不可收拾。非跳梁者之果有异能,殆权奸当道,小民铤走之所由致也。本回可与五十一回参看,而用笔则详略褒贬,具见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