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医医》·卷二

世界对于医者之医方

人生何生乎?莫不生于钱。人生何死乎?莫不死于病。甚矣,生命金钱疾病,三者固互相维系,而变相为用者也。生命重乎?金钱重乎?疾病重乎?非有生命不能有金钱,非无疾病不能保生命,则生命重矣。天之于人,既不能各长其生命,悉与以金钱尽免其疾病,则医又重矣。医所以去病卫生也,无论良否,能舍金钱以生乎,抑或天别与医以金钱乎?奈何世之人壹是皆以要钱为本,壹是皆以一己要钱为本,壹是皆以不愿他人要钱为本,其至一钱如命,或竟要钱不要命,或且得命又思财,此世界之普通病,即所以致医之病也。在穷乏无告者,犹或可说,而不谓富贵利达者,转居多数也。可谓不恕之甚矣。非强恕而行世,安得有良医哉!庸医杀人,不可胜道,然亦实由重视金钱者之自误,虽即谓之自杀也。可又况有一知半解者,舍脉论病,舍病论药,从旁助刀耶。

世之人曰:医者意也。意为之者也。又曰:医者,易也。至便至易之事也。此不特门外汉之言,实病医而误尽苍生之言,不知医之为言,易也,精微广大有如易道,诚合古今中外事业学问,无有难于此者。孔子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恒,常久也。易,卦也。所谓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恒之时义如此,医之道亦当如此。医既为子之所训,故疾遂为子之所慎,未达不敢尝之旨,其难其慎为何如乎?自朱子误注,虽小道必有可观,章谓小道如农圃医卜之属,于是世人更以小道目贱工待之,至重者,不过数金之酬,或只数十百钱呼之即至,且有并此区区而不畀者,一有不效,诟毁随之,不恕之事莫此为甚。尤可怪者,平时既以小道贱工视之,而临病时又以神仙望之,岂小道贱工中有神仙游戏耶?自问当亦哑然自笑(医本于易,章虚谷先生《医门棒喝》论之精详,此段发端与章不同,故持论各异,非有出入也。)

小道贱工之名,数十百钱之利,其微末亦至极矣。而谓贤者为之乎,乃欲以求良医而保生命,不唯不恕,亦且自轻良医,如何可得?盖良医虽不好利,未尝不自惜名,在病者之意,不过谓病有大小轻重浅深之不同,小者、轻者、浅者何必定求良医,不知不遇良医则小者、轻者、浅者必致于大、致于重、致于深,或更致于危险而不可为,此病之常势也。善卫生者,必谨小慎微而不忽略于轻浅,以故圣人治未病,不治已病,所谓治制于未乱,保邦于未危也。奈何世人只以金钱为重,殆至危险而不可为,则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况当是时尚,多不能舍金钱以求保生命于一线,卒之又不能带入冥中,徒令后人笑其拙。呜呼,亦可怜矣。

此种可怜情形,古今天下当如恒河沙数,《史记》扁鹊传谓扁鹊受桑君之术,饮上池之水,视见垣一方人,以此视病,洞见五脏结,尝于赵、于虢多着神效,天下尽以为能生死人。及于齐,齐桓侯客之,入朝见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深。桓候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候谓左右曰:医之好利也,欲以不疾者为功。后五日,扁鹊复见曰:君有疾,在血脉,不治恐深。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不悦,又五日,扁鹊复见曰:君有疾,在肠胃,不治必深。桓候不应,扁鹊出,桓候不悦。五日,扁鹊复见,望见桓候而退走,桓候使人问其故,扁鹊曰:疾之在腠理也,汤熨之所及也;在血脉,针石之所及也;其在肠胃,酒醪之所及也。今在骨髓,虽司命无奈之何,臣是以无请也。后五日,桓候体病,使人召扁鹊,扁鹊已逃去,桓候遂死。使圣人预知微,能使良医得早从事,则疾可已,身可活也。人之所病病疾多,而医之所病病道少。故病有六不治:骄恣不论理,一不治也;轻身重财,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适,三不治也;阴阳并,脏气不定,四不治也;形羸不能服药,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有此一者则重难治也。夫扁鹊,良医也,桓候,富有之国君也,即使扁鹊好利,桓候非不能应,况扁鹊并无是心,其所以谆谆于桓候者,不过欲神其术以为广大,名节则或有之,而不意桓候重财轻身,转以好利疑之,卒致疾发而不可为,殊可哀也。又仲景见侍中王仲宣时年二十余,谓曰:君有病,四十当眉落,眉落半年而死,令服五石汤可免。仲宣嫌其言忤,受汤不服。居三日,见仲宣,谓曰:服汤否?仲宣曰:已服。仲景曰:色候固非服汤之诊,君何轻命也。仲宣犹不言,后二十年,果眉落,落后一百八十七日而死。此二事者,所谓圣人治未病也。愚尝于中风、虚劳两证辄先谆谆于人,如扁鹊之于桓候,仲景之于仲宣,唯人不曰危词耸听,即曰意别有在,卒之皆竟如桓候、仲宣。噫!今天下如扁鹊、仲景者无几,而如桓候、仲宣者无限,世人其不惜为桓候、仲宣乎?抑不愿为桓候、仲宣乎?或亦望有扁鹊、仲景者乎?自计不可不早。

如必欲生命金钱并保,唯有人人读书,必兼习医,且必如吾之所谓医而后可,不然则不得不听命于医。医欲良乎?否乎?此不待问而知也。谚云: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食草,世界那得有是事,世人却多有是心,此神骏龙驹所以不世出也。

吾不敢谓世之人皆重财也,自世道衰而势利甚,捐纳之途,夤缘之风,弊混之事,日乎天下而不可遏。虽盈千累万之金钱,亦必亟亟焉谋之而乐为用,甚至倾家荡产,以及丧耻辱身,曾不稍自顾惜。唯一旦对于医者,则必反其所为,纵较向所乐用者,不过千万之一二,仍如出纳之吝而不肯少宽假,此最不可解者也。岂不曰以利为利,谋生之事大,而卫生之事小耶。亦何轻重失宜至是耶。

又尝见夫挥金如土,掷金若沙于嫖赌者矣。当其初入迷途,尚未至于倾家荡产,父兄或预为严责,师友或婉为戒劝,皆不能阻其挥霍浪掷之心。及一旦对于医者,则又大反其所为,虽区区者亦必靳以与人而卒之家产仍然倾荡于嫖赌中,或且召染恶疾,或且流为盗匪,并至丧失其身而不悔,此尤不可解者也。然此特无益有损之大者耳,而凡小焉者毋论矣。世之人盖禁绝无益之用而转为有益之用哉。

圣人之用财也,自奉俭约,待人丰浓,而于理欲之界,尤严防其出入。世人之用财,则反是矣。于欲路上,虽恣用千万不嫌其多,于理路中,虽偶用一二即谓为过。此圣道所以日衰,世道医道因此日坏也。然亦间有理欲并用者,则仍是求福免祸之心,非真能绳向理路,上为作用也。如各省官医局及各赠医院,皆官界社会,所以分济贫乏也,局中院中主持医者,不知果为良否,然一医日诊数十人者有之,且过百诊者亦有之,此虽圣神不能如是,是直以为儿戏矣。其中纵或有一得,而究之所失者多,然则官医局与各赠医院之设,非仁者与非也,所谓好仁不好学也。

医本仁术,赠医局院之发起,亦本仁心,唯不得其道,则转以仁者之心而反为不仁之事。盖得一良医,可以活千万人,否则,反是何如?得千万之良医而全活天下后世无量数之人?此其义虽前人亦偶见及,不过责望医者之自为良而不能深切着明,医者之病根,改良医者之方药,纵使责望再深,学堂开遍,局院设满于天下,无当也。《医医医》一篇正所以济仁者无穷之心,而不使偶有贻误,稍留缺憾,只须浓筹经费,丰给修火,多聘通医,严订功过,无论局院,大小病者,多寡限制,各医一日不得过十诊,并须随证详立脉相病情、治否方法,以及一切禁忌,交给病患,仍一面注册存之局院,按月分年合榜通衢,以待官府考核。

照此章程逐渐扩充,由省会以及各府州县,自城市以至各乡村落,一省如此,直省皆然。除富浓者足以自行奉请外,其有不能设立局院者,即合一区之众,预为浓集养医之费,或论年月给奉,或临时分诊给奉,皆可取之公中,总使医者足以赡其身家而有余,并一洗从前苟且轻贱之习,则天下随处皆良医,天下病者亦皆全活而无患矣。

《医医医》一篇,非特欲世界之人皆无疾病,医尽良医,且更望人人皆为圣贤。人生富贵不可必,神仙不可求,而疾病则可却,圣贤亦可为也。古今天下之病,推而广之,不知几千万种,而一证又千头万绪,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诚不易言医治。约而言之,又不过外感、内伤两病,外感则风、寒、暑、湿、燥、火六淫之气为之,内伤则喜、怒、哀、乐、爱、恶、欲七情所发,合之所谓十三因也。然人能慎起居而适其寒温,自可以却外感,且外感除伤寒两感、温疫四感与中风之直中脏者,则俱可以不死,而世之多死于外感者,皆医药误之也。内伤则无不死者,何也?本非草木无情可治也。间尝窃论神农、黄帝、岐伯、仲景为外感之国手,若内伤则孔孟为国手,降而宋儒、明儒,旁及老庄、佛氏亦内伤之好手,其书千言万语,莫非治人性情,洵为内伤良药。惜古今天下人无一善读而觉者,古今天下医更无一梦见而觉者,故死于内伤者又不知何限。今特为世界医界大放光明,如此于岐景孔孟之书以及各大家诸大儒之语论一一寻绎,融会深长思之,则外感内伤无不毕治矣。明儒吕新吾先生有曰:以淡食为二陈,以寡欲为四物,以清心省事为四君子,无方之药,不名之医,取诸身而已。旨哉斯言,庶几与吾不谋而合,惟惜阐发未尽耳。吾尝于内伤之证,辄先以言语之药为治,其情并属病者,以情治情,无如皆以为迂腐,不但不服此方,且非笑之,而唯乞灵于草木,曷可得耶?世界之人如不愿轻身重财也,则请悉遵吾方以医医,良医自必辈出,以应所欲。如仍生命财产并重也,则唯人人多读书而兼习医,合医道治过而为一贯,更以自治而渐进于圣贤之室,循致默化列强竞争之病而合中外为大同之世,勿谓圣贤不可为也。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曹交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曰:尧舜与人同耳。又曰:圣人与我同类也。此皆为圣贤之方药也。疾病云乎哉,若以为徒为高论,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吾未如之何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