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第二部分·第三十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
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知情识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风月机关中撮要之论。常言道:“妓爱俏,妈爱钞。”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邓通般钱,自然上下和睦,做得烟花寨内的大王,鸳鸯会上的主盟。
然虽如此,还有个两字经儿,叫做“帮衬”。帮者,如鞋子有帮;衬者,如衣之有衬。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长,得人衬贴,就当十分;若有短处,曲意替他遮护,更兼低声下气,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嫌,以情度情,岂有不爱之理?这叫做“帮衬”。
风月场中只有会帮衬的最讨便宜,无貌而有貌,无钱而有钱。假如郑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儿,此时囊箧俱空,容颜非旧,李亚仙于雪天遇之,便动了一个恻隐之心,将绣襦包裹,美食供养,与他做了夫妻。这岂是爱他之钱,恋他之貌?
只为郑元和识趣知情,善于帮衬,所以亚仙心中舍他不得。你只看亚仙病中想马板肠汤吃,郑元和就把个五花马杀了,取肠煮汤奉之。只这一节上,亚仙如何不念其情?
后来郑元和中了状元,李亚仙封做汧国夫人,《莲花落》打出万言策,卑田院变做了白玉楼,一床锦被遮盖,风月场中反为美谈。这是: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
话说大宋自太祖开基,太宗嗣位,历传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则偃武修文,民安国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杨戬、朱勔之徒,大兴苑囿,专务游乐,不以朝政为事,以致万民嗟怨,金虏乘之以起,把花锦般一个世界,弄得七零八落。直至二帝蒙尘,高宗泥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为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数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正是:甲马丛中立命,刀枪队里为家;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
内中单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姓莘,名善。浑家阮氏。夫妻两口,开个六陈铺儿。虽则粜米为生,一应柴炭茶酒,油盐杂货,无所不备,家道颇颇得过。年过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瑶琴。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资性聪明,七岁上送在村学中读书,日诵千言,十岁时便能吟诗作赋,曾有《闺情》一绝,为人传诵。诗云:朱帘寂寂下金钩,香鸭沉沉冷画楼。
移枕怕惊鸳并宿,挑灯偏惜蕊双头。
到十二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若提起女工之事,飞针走线,出人意表。此乃天生伶俐,非教习之所能也。
莘善因为自家无子,要寻个养女婿来家靠老。只因女儿灵巧多能,难乎其配,所以求亲者颇多,都不曾许。不幸遇了金虏猖獗,把汴梁城围困,四方勤王之师虽多,宰相主了和议,不许厮杀,以致虏势愈甚,打破了京城,劫迁了二帝。
那时城外百姓,一个个忘魂丧胆,扶老携幼,弃家逃命。
却说莘善领着浑家阮氏和十二岁的女儿,同一般逃难的,背着包裹,结队而走。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担饥担冻担劳苦,此行谁是家乡?叫天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鞑虏!正是: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正行之间,谁想鞑子倒不会遇见,却逢着一队败残的官兵。看见许多逃难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呐喊道:“鞑子来了!”沿路放起一把火来。此时天色将晚,吓得众百姓落荒乱窜,你我不相顾,败兵就乘机抢掠,若不肯与他,就杀害了。这是乱中生乱,苦上加苦。
却说莘氏瑶琴,被乱军冲突,跌了一交,爬起来不见了爹娘,不敢叫唤,躲要道旁古墓之中,过了一夜。到天明出外看时,但见满目风砂,死尸横路。昨日同时避难之人,都不知所往。瑶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欲待寻访,又不认得路径,只得望南而行。哭一步,捱一步。约莫走了二里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饥。望见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汤饮。及至向前,却是破败的空屋,人口俱逃难去了。
瑶琴坐于土墙之下,哀哀而哭。
自古道:“无巧不成话。”恰好有一人从墙下而过。那人姓卜,名乔,正是莘善的近邻,平昔是个游手游食,不守本分,惯吃白食、用白钱的主儿,人都称他是卜大郎。
也是被官军冲散了同伙,今日独自而行。听得啼哭之声,慌忙来看。
瑶琴自小相认,今日患难之际,举目无亲,见了近邻,分明见了亲人一般,即忙收泪,起身相见。问道:“卜大叔,可曾见我爹妈么?”卜乔心中暗想:“昨日被官军抢去包裹,正没盘缠,天生这碗衣饭送来与我,正是奇货可居。”便扯个谎道:“你爹和妈寻你不见,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吩咐我道:‘倘或见我女儿,千万带了他来,送还了我。’许我厚谢。”
瑶琴虽是聪明,正当无可奈何之际,“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随着卜乔便走。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卜乔将随身带的干粮,把些与他吃了,吩咐道:“你爹妈连夜走的,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过江到建康府方可相会。一路上同行,我权把你当女儿,你权叫我做爹;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当稳便。”瑶琴依允。从此陆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称。
到了建康府,路上又闻得金兀术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见得建康不得宁息;又闻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驻战,改名临安,遂趁船到润州。过了苏、常、嘉、湖,直到临安地面,暂且饭店中居住。
也亏卜乔自汴京至临安三千余里带那莘瑶琴下来。身边藏下些散碎银两,都用尽了,连身上外盖衣服,脱下准了店钱,此剩得莘瑶琴一件活货,欲行出脱。访得西湖上烟花王九妈家要讨养女,遂引九妈到店中看货还钱。九妈见瑶琴生得标致,让了财礼五十两。
卜乔兑足了银子,将瑶琴送到王家。
原来卜乔有智:在王九妈前,只说:“瑶琴是我亲生之女,不幸到你门户人家,须得软款的教训他,自然从顺,不要性急。”在瑶琴面前,又只说:“九妈是我至亲,权时把你寄顿他家。待我从容访知你爹妈下落,再来领你。”以此瑶琴欣然而去。
可怜绝世聪明女,堕落烟花罗网中!
王九妈新讨了瑶琴,将他浑身衣服换个新鲜,藏于曲楼深处,终日好茶好饭去将息他,好言好语去温暖他。瑶琴既来之,则安之;住了几日,不见卜乔回信,思量爹娘,噙着两行珠泪,问九妈道:“卜大叔怎不来看我?”九妈道:“那个卜大叔?”瑶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个卜大郎。”九妈道:“他说是你的亲爹。”瑶琴道:“他姓卜,我姓莘。”遂把汴梁逃难,失散了爹妈,中途遇见了卜乔,引到临安,并卜乔哄他的说话,细述一遍。九妈道:“原来恁地。你是个孤身女儿,无脚蟹,我索性与你说了罢。那姓卜的把你卖在我家,得银五十两去了。
我们是门户人家,靠着粉头过活,家中虽有三四个养女,并没个出色的。爱你生得齐整,把做个亲女儿相待。待你长成之时,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瑶琴听说,方知被卜乔所骗,放声大哭。九妈劝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妈将瑶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称为美娘,教他吹弹歌舞,无不尽善。长成一十四岁,娇艳非常。临安城中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备着厚礼求见。也有爱清标的,闻得他写作俱高,求诗求字的,日不离门。弄出天大的名声出来,不叫他美娘,叫他做“花魁娘子”。西湖上子弟,编出一只《挂枝儿》,单道那花魁娘子的好处;小娘中,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做诗,吹弹歌舞都余事。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那个有福的汤着他身儿,也情愿一个死。
只因王美有了个盛名,十四岁上,就有人来请梳弄。一来王美不肯,二来王九妈把女儿做金子看成,见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圣旨,并不敢违拗。
又过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王九妈来劝女儿接客。王美执意不肯,说道:“要我会客时,除非见了亲生爹妈,他肯做主时,方才使得。”王九妈心里又恼他,又不舍得难为他,捱了好些时。偶然有个金二员外,大富之家,情愿出三百两银子梳弄美娘。九妈得了这主大财,心生一计,与金二员外商议,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员外意会了。其日八月十五日,只说请王美湖上看潮。请到舟中,三四个帮闲,俱是会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将美娘灌得烂醉如泥。
扶到王九妈家楼中,卧于床上,不省人事。五鼓时,美娘酒醒,已知鸨儿用计破了身子。自怜红颜薄命,遭引强横。自向床边一个斑竹榻上,朝着里壁睡了,暗暗垂泪。
金二员外又走来亲近,被他劈头劈脸抓有几个血痕。金二员外好生没趣,捱到天明,对妈妈说声“我去也”。鸨儿要留他时,已自出门去了。
从来梳弄的子弟,早起时鸨儿进房贺喜,行户中都来称庆,还要吃几日喜酒。那子弟多则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二员外侵早出门,是从来未有之事。王九妈连叫诧异,披衣起身上楼。只见美娘卧于榻上,满眼流泪。九妈要哄他上行,连声招许多不是,美娘只不开口,九妈只得下楼去了。
美娘哭了一日,茶饭不沾。从此托病,不肯下楼,连客也不肯会面了。九妈心下焦躁。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性不从,反冷了他的心肠;欲待由他,本是要他赚钱,若不接客时,就养到一百岁也没用。踌躇数日,无计可施。忽然想起,有个结义妹子叫做刘四妈,时常往来,他能言能语,与美娘甚说得着。何不接取他来,下个说词?若得他回心转意,大大的烧个利市,当下叫保儿去请刘四妈到前楼坐下,诉以衷情。
刘四妈道:“老身是个女随何,雌陆贾,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妈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愿与你磕头。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说话时口干。”刘四妈道:“老身天生这副海口,便说到明日还不干哩。”
刘四妈吃了几杯茶,转到后楼。只见楼门紧闭。刘四妈轻轻的叩了一下,叫声“侄女”。美娘听得是四妈声音,便来开门。两下相见了,四妈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
四妈看他桌上铺着一幅细绢,才画得个美人的脸儿,还未曾着色。四妈称赞道:“画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样造化,偏生遇着你这个伶俐女儿。又好人物,又好技艺。
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满临安城走遍,可寻出个对儿么!”美娘道:“休得见笑。
今日甚风吹得姨娘到来?”刘四妈道:“老身时常要来看你,只为家务在身,不得空闲。
闻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来,特特与九阿姐叫喜。”
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满面通红,低着头不来答应。刘四妈知他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将美娘的手牵着,叫声“我儿,做小娘的不是个软壳鹅蛋,怎的这般嫩得紧?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赚得大注银子?”美娘道:“我要银子做甚!”
四妈道:“我儿,你便不要银子,做娘的看得你长大成人,难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虽有几个粉头,那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一园瓜,只看得你是个瓜种。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轻重。闻得你自梳弄之后,一个客也不肯相接,是甚么意儿?都像你的意时,一家人口似蚕一般,那个把桑叶喂他?
做娘的抬举你一分,你也要与他争口气儿,莫要反讨众丫头们批点。”
美娘道:“由他批点!怕怎地!”刘四妈道:“阿呀,批点是个小事,你可晓得门户中的行径么?”美娘道:“行径便怎的?”刘四妈道:“我们门户人家,吃着女儿,穿着女儿,用着女儿,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
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这样事。”
刘四妈掩着口,格的笑了一声道:“不做这样事,可是由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妈妈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
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只是因你聪明标致,从小娇养的,要惜你的廉耻,存你的体面。方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悦,教老身来劝你。你若执意不从,惹他性起,一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个起头,若打破了头时,朝一顿,暮一顿,那时熬这些痛苦不过,只得接客,却不把千金声价弄得低微了,还要被姊妹中笑话。依我说,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不如千欢万喜,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的快活。”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倘得姨娘主张从良,胜造九级浮图。若要我倚门献笑,送旧迎新,宁甘一死,决不情愿!”刘四妈道:“我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道不该?只是从良也有几等不同。”美娘道:“从良有甚不同之处?”
刘四妈道:“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趁好的从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我儿耐心听我分说:“如何叫做真从良?
大凡才子必须佳人,佳人必须才子,方成配偶。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两下相逢,你贪我爱,割舍不下;一个愿讨,一个愿嫁,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
这个谓之真从良。怎么叫做假从良?有等子弟爱着小娘,小娘却不爱那子弟,本心不愿嫁他,只把个‘嫁’字儿哄他心热,撒漫使钱,比及成交,却又推故不就;又有一等痴心子弟,明晓得小娘心肠不对他,偏要娶将回去,拚着一注大钱,动了妈儿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强进门,心中不顺,故意不守家规,小则撒泼放肆,大则公然偷汉,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依旧放他出来为娼接客,把‘从良’二字,只当个撰钱题目。这个谓之假从良。如何叫做苦从良?一般样子弟爱小娘,小娘不爱那子弟,却被他以势凌逼,妈儿惧祸,已自许了,做小娘的身不由主,含泪而行,一入侯门,如海之深,家法又严,抬头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这个谓之苦从良。如何叫做乐从良?
做小娘的,正当择人之际,偶然相交个子弟,见他性情温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乐善,无男无女,指望他日过门,与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图个目前安逸,日后出身。这个谓之乐从良。如何叫做趁好的从良?做小娘的,风花雪月,受用已够,趁这盛名之下,求之者众,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人怠慢。这个谓之趁好的从良。如何叫做没奈何的从良?做小娘的,原无从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强横欺瞒,又或因债负太多,将来赔偿不起,别口气,不论好歹,得嫁便嫁,买静求安,藏身之地。这谓之没奈何的从良。如何叫做了从良?小娘半老之际,风波历尽,刚好遇个老成的孤老,两下志同道合,收绳卷索,白头到老。这个谓之了从良。如何叫做不了的从良?一般你贪我爱,火热的跟他,却是一时之兴,没有个长算,或者尊长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闹了几场,发回妈家,追取原价;又有个家道雕零,养他不活,苦守不过,依旧出来赶趁。这谓之不了的从良。”
美娘道:“如今奴家要从良,还是怎地好?”刘四妈道:“我儿,老身教你个万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导,死不忘恩!”刘四妈道:“从良一事,入门为净;况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过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个黄花女儿。千错万错,不该落于此地。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费了一片心机,若不帮他几年,趁过千把银子,怎肯放你出门?还有一件:你便要从良,也须拣个好主儿。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个客也不接,晓得那个该从,那个不该从?假如你执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没奈何,寻个肯出钱的主儿,卖你去做妾,这也叫做从良。
那主儿,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的,或是一字不识的村牛,你却肮脏了一世?比着把你撩在水里,还有扑通的一声响,讨得旁人叫一声可惜。依着老身愚见,还是俯从人愿,凭着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闲的料也不敢相扳,无非是王孙公子,贵客豪门,也不辱莫了你。一来风花雪月,趁着年少受用;二来作成妈儿起个家事;三来你自己也积攒些私房,免得日后求人。过了十年五载,遇个知心着意的,说得来,话得着,那时老身与你做媒,好模好样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两得其便?”
美娘听说,微笑而不言。刘四妈已知美娘心中活动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话。
你依着老身的话时,后来还要感激我哩。”说罢起身。
王九妈伏于楼门之外,一句句都听得的。美娘送刘四妈出房,劈面撞着了九妈,满面羞惭,缩身进去。王九妈随着刘四妈再到楼前坐下。
刘四妈道:“侄女十分执意,被老身左说右说,一块硬铁,看看溶成热汁。如今你快快寻个复帐的主儿他必然肯就。那时做妹子的再来贺喜。”王九妈连连称谢,是日备饭相待,尽醉而别。
后来西子湖上子弟们,又有只《挂枝儿》,单说那刘四妈说词一节:刘四妈,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便是女随何,雌陆贾,不信有这大才?说着长,道着短,全没些破败。就是醉梦中被你说得醒,就是聪明的被你说得呆。好个烈性的姑娘,也被你说得他心地改!
再说王美娘自听了刘四妈一席话儿,思之有理。以后有客求见,欣然相接。复帐之后,宾客如市,捱三顶五,不得空闲。声价愈重,每一晚白银十两,兀自你争我夺。王九妈趁了若干钱钞,欢喜无限。美娘也留心要拣个知心着意的,急切难得。正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话分两头。再说临安城清波门里,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过继一个小厮,也是汴京逃难来的,姓秦,名重。母亲早丧,父亲秦良,十三岁上将他卖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无嗣,又新死了妈妈,把秦重做亲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意。初时父子坐店甚好,后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劳碌不得,另招个伙计,叫做邢权,在店相帮。
光阴似箭,不觉四年有余。朱重长成一十七岁,生得一表人才,虽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个使女,叫做兰花,年已二十之外,有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几遍的倒下钩子去勾搭他。谁知朱重是个老实人;又且兰花龌龊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那兰花见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别寻主雇,就去勾搭那伙计邢权。邢权是望四之人,没有老婆,一拍就上。两上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碍眼,思量寻事,赶他出门。
邢权与兰花两个里应外合,使心设计。兰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说:“小官人几番调戏,好不老实。”朱十老平日与兰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权又将店中卖下的银子藏过,在朱十老面前说道:“朱小官在外赌博不长进,柜里银子,几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老还不信;接连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没有主意,就唤朱重过来,责骂了一场。
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知邢权与兰花的计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万一老者不听,枉做恶人。心生一计,对朱十老说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卖得多少,每日纳还。可不是两重生意?”
朱十老心下也有许可之意。又被邢权说道:“他不是要挑担出去,几年上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攒有余了,又怪你不与他定亲,心中怨恨,不愿在此相帮,要讨个出场,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哩。”朱十老叹口气道:“我把他做亲子看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罢,罢,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连不上,由他去罢!”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打发出门。
寒夏衣服和被窝,都叫他拿去。这也是朱十老好处。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别。正是:
孝己杀身因谤语,申生丧命为谗言。
亲生儿子犹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来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对儿子说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门,在众安桥下,赁下一间小小房儿,放下被窝等件,买个锁儿锁了门,便往长街短巷,访求父亲。连走几日,全没消息,没奈何,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无一毫私蓄。只有临行时打发这三两银子,不够本钱,做什么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买卖是熟闲。
这些油坊,多曾与他识熟。还去挑个卖油担子,是个稳足的道路。当下置办了油担家伙,剩下的银两,都交付与油坊取油。
那油坊里认得朱小官是个老实好人。况且小小年纪,当初坐店,今朝挑担上街,都因邢伙计挑拨他出来,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拣窨清的上好净油与他,签子上又明让他些。朱重得了这些便宜,自己转卖与人,也放些宽,所以他的油比别人分外容易出脱。每日所赚的利息,又且俭吃俭用,积下东西来,置办些日用家业,及身上衣服之类,并无妄费。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牵挂着父亲,思量“向来叫做朱重,谁知我是姓秦,倘或父亲来寻访之时,也没有个因由”。遂复姓为秦。
说话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复本姓,或具札子奏过朝廷,或关白礼部、太学国学等衙门,将册籍改正,众所共知。一个卖油的复姓之时,谁人晓得?他有个道理。把盛油的桶儿,一面大大写个“秦”字,一面写“汴梁”二字,将油桶做个标识,使人一觉而知。以此临安市上,晓得他本姓,都呼他为秦卖油。
时值二月天气,不寒不暖,秦重闻知昭庆寺僧人要起个九昼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担,来寺中卖油。那些和尚们也闻知秦卖油之名,他的油比别人又好又贱,单单作成他。所以一连这九日,秦重只在昭庆寺走动。正是: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
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脱了油,挑了空担出寺。
其日天气晴明,游人如蚁。秦重绕湖而行,遥望十景塘,桃红柳绿,湖内画船箫管,往来游玩,观之不足,玩之有余。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转到昭庆寺右边,到个宽处,将担儿放下,坐在一块石上歇脚。近侧有个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篱门,里面朱栏内一丛细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见门庭清整。只见里面三四个戴巾的从内而出,一个女娘后面相送。到了门首,两个把手一拱说声“请了”,那女娘竟进去了。
秦重定睛觑之,此女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有烟花行径,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方在凝思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同着一个垂髫的丫鬟,倚门闲看。那妈妈一瞧着油担,便道:“阿呀,方才要去买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与他买些?”那丫鬟取了油瓶出来,走到油担子边,叫声“卖油的”。秦重方才知觉,回言道:“没有油了,妈妈要用油时,明日送来。”
那丫鬟也识得几个字,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就对妈妈道:“那卖油的姓秦。”
妈妈也听得人闲讲,有个秦卖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吩咐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来时,与你做个主雇。”秦重道:“承妈妈作成,不敢有误。”
那妈妈与丫鬟进去了。
秦重心中想道:“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什么人?我每日到他家卖油,莫说赚他利息,图个饱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
正欲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着两个小厮,飞也似跑来。到了其家门首,歇下轿子,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秦重道:“却又作怪!看他接甚么人?”
少顷之间,只见两个丫鬟,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都交付与轿夫,放在轿座之下。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抱着琴囊,一个捧着几个手卷,腕上挂碧玉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来。女娘上了轿,轿夫抬起,望旧路而去。丫鬟、小厮俱随轿步行。秦重又得细觑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了,洋洋而去。
不过几步,只见临湖有个酒馆。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心下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了。酒保问道:“客人,还是请客,还是独酌?”
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时新果子一两碟,不用荤菜。”
酒保斟酒时,秦重问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
酒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见有个小娘子上轿,是什么人?”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
来往的都是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当初住在涌金门外,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把这花园借与他住。”
秦重听得说是汴京人,触了个乡里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几杯,还了酒钱,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
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蛤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鸨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清清白白之人?
若有了银子,怕他不接!——只是那里来这几两银子?”一路上胡思乱想,自言自语。
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做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他道:“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攒上去。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
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里,开锁进门。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床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要吃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复去,牵挂着美人,那里睡得着: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锁了门,挑着担子,一径走到王九妈家去。进了门,却不敢直入,舒着头往里面张望。王九妈恰才起床,还蓬着头,正吩咐保儿买饭菜。秦重认得声音,叫声“王妈妈”。九妈往外一张,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担进来,称了一瓶,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
秦重并不争论。王九妈甚是欢喜,道:“这瓶油只够我家两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去买了。”
秦重应诺,挑担而出。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雇,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不见三次见。只是一件: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路来,不是做生意的勾当。这昭庆寺是顺路,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难道寻常不用油的?
我且挑担去问他,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雇,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那一担油,尽够出脱了。”
秦重挑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买他的油。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这一日是个双日。自此日为始,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一出钱塘门,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也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正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时光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积下一分。凑得几钱,又打换大块头。日积月累,有了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连自己也不知多少。
其日是单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买卖,看了这一大包银子,心中也自喜欢。
“趁今日空闲,且把去上一上天平,见个数目。”打个油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那银匠好不轻薄,想着卖油的多少银子,要架天平,只把个五两头戥子与他,还怕用不着头纽哩!秦重把银包解开,都是散碎银两。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
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见了许多银子,别有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砝码。秦重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刚一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
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费,还是有余。”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见成倾银店里方便,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个足色大锭,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还了倾钱。又将几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买几根安息香,熏了又熏。拣个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
虽非富贵豪华客,也是风流好后生。
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一径望王九妈家而来。那一时好不高兴!及至到了门首,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在他家卖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开口?”
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走将出来。
见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济楚?往那里去贵干?”
事到其间,秦重只得老着脸,上前作揖。妈妈也不免还礼。秦重道:“小可并无别事,专来拜望妈妈。”那鸨儿是老积年,见貌辨色,见秦重恁般装束,又说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个丫头,要嫖一夜,或是会一个房。虽然不是个大施主菩萨,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篮里便是蟹,赚他钱把银子,买葱菜也是好的。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处。”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只是不好启齿。”王九妈道:“但说何妨,且请到里面客房中细讲。”
秦重为卖油虽曾到王家准百次,这客座里交椅还不曾与他屁股做个相识,今日是个会面之始。王九妈到了客座,不免分宾而坐,对着内里唤茶。
少顷,丫鬟托出茶来,看时,却是秦卖油,正不知什么缘故,妈妈恁般相待,格格低了头只管笑。王九妈看见,喝道:“有甚好笑!对客全没些规矩!”丫鬟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
王九妈方才开言问道:“秦小官有甚话要对老身说?”秦重道:“没有别话,要在妈妈宅上请位姐姐吃酒儿。”九妈道:“难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流之兴?”秦重道:“小可的积诚,也非止一日。”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道:
“别个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
九妈只道取笑他,就变了脸,道:“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道:“小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虚情。”九妈道:“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得我家美儿的身份?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够半夜歇钱哩!不如将就拣一个适兴罢。”秦重把颈一缩,舌头一伸,道:“恁的好卖弄!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钱要几千两?”
九妈见他说耍话,却又回嗔作喜,带笑而言道:“那要许多!只要得十两敲丝。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秦重道:“原来如此。不为大事。”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细丝放光银子,递与鸨儿,又道:“这一小锭,重有二两,相烦备个小东。望妈妈成就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顺。”
九妈见了这锭大银,已自不忍释手,又恐怕他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也要尽他一句才好,便道:“这十两银子,你做经纪的人,积攒不易,还要三思而行。”
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费心。”
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还有许多烦难哩。”秦重道:“妈妈是一家之主,有甚烦难?”九妈道:“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富室豪家,真个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岂不认得你是做经纪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凭妈妈怎的委曲婉转,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
九妈见他十分坚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口笑道:“老身已替你排下计策,只看你缘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儿昨日在李学士家陪酒,还未曾回。今日是黄衙内约下游湖。明日是张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诗社。后日是韩尚书的公子,数日前送下东道在这里。你且到大后日来看。还有句话:这几日,你且不要来我家卖油,预先留下个体面。又有句话:你穿着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个上等嫖客,再来时,换件绸缎衣服,叫这些丫头们认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与你装谎。”
秦重道:“小可一一理会得。”说罢,作别出门,且歇这三日生理不去卖油。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成半新不旧的绸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正是:未识花院行藏,先习孔门规矩。
丢过那三日不提。到第四日,起个清早,便到王九妈家去。去得太早,门还未开。
意欲转一转再来。这番妆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恐怕和尚们批点。且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转来。王九妈家门已开了,那门前却安顿得有轿马,门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秦重虽然老实,心下倒也乖巧,且不进门,悄悄的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马夫道:
“韩府里来接公子的。”
秦重已知韩公子夜来留宿,此时还未曾别。重复转身到一个饭店之中,吃了些见成茶饭,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进得门时,王九妈迎着便道:
“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
他是个长嫖,老身不敢违拗。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访个棋师赌棋哩。齐衙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这是我家房主,又是辞不得的。他来时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秦小官,你真个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几时。不然,前日尊赐,分毫不动,要便奉还。”秦重道:“只怕妈妈不作成,若还迟中无失,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着。”九妈道:
“恁地时,老身便好主张。”
秦重作别,方欲起身,九妈又道:“秦小官人,老身还有句话:你下次若来讨信,不要早了。约莫申牌时分,有客没客,老身把个实信与你。倒是越晏些越好。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错怪。”秦重连声道:“不敢,不敢。”
这一日,秦重不曾做买卖,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生理,不走钱塘门一路。
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只是不得工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喜地下干燥。
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如前妆扮,又去探信。王九妈笑容可掬,迎着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这一厘是欠着什么?”九妈道:“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秦重道:“可回来么?”九妈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俞内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自没分,原说过黄昏送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烦妈妈引路。”
王九妈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一个所在,不是楼房,却是个平屋三间,甚为高爽。左一间是丫鬟个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类,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花魁娘子卧室,锁着在那里;两傍又有耳房。中间客座,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洞铜炉,烧着龙涎香饼;两旁书桌,摆设些古玩;壁上贴许多诗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细看。心中想道:“外房如此整齐,内室铺陈,必然华丽。
今夜尽我受用,十两一夜,也不为多。”九妈让秦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
少顷之间,丫鬟掌灯过来,抬下一张八仙桌儿,六碗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酝,未曾到口,香气扑鼻。九妈执杯相功道:“今日众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
秦重酒量本不高,况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会,便推不饮。九妈道:“秦小官想饿了?且用些饭,再吃酒。”丫鬟捧着雪花白米饭一吃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盏杂和汤。鸨儿量高,不用饭,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九妈道:“夜长哩,再请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鬟提个行灯来说:“浴汤热了,请客官洗浴。”
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复穿衣入坐。九妈命撤去肴盒,用暖锅下酒。此时黄昏已绝,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美娘尚未回来:
玉人何处贪欢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见婊子回家,好生气闷。却被鸨儿夹七夹八说些风话劝劝酒,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只听外面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娘子回家。丫鬟先来报了,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座而立。只见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将进来。到于门首,醉眼朦胧,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藉,立住脚,问道:“谁在这里吃酒?”九妈道:“我儿,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时的,送过礼来,因你不得工夫,耽搁他一月有余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临安郡中并不闻说起有什么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转身便走。九妈双手打开,即忙拦住道:“他是个志诚好人,娘不误你。”
美娘只得转身,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切叫不出来,便道:“这个人我认得他的,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话。”九妈道:“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缎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涌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故此面善,你莫识认错了?做娘的见他来意至诚,一时许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晚。做娘的晓得不是了,明日却与你陪礼。”一头说,一头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美娘拗妈妈不过,只得进房相见。正是:千般难出虔婆口,万般难脱虔婆手。
饶君纵有万千般,不如跟着虔婆走。
这些言语,秦重一句句都听得,佯为不闻。美娘万福过了,坐于侧首,仔细看着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默默无言,唤丫鬟将热酒来,斟着大钟。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九妈道:“我儿醉了,少吃些么。”美娘那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一连吃上十来杯。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觉立脚不住。唤丫鬟开了卧房,点了银缸,也不卸头,也不解带,跴脱了绣鞋,和衣上床,倒身而卧。
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甚不过意,对秦重道:“小女平日惯了他,专会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为什么,有些不自在,却不干你事,休得见怪。”秦重道:“小可岂敢。”
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鸨儿送入卧房,向耳边吩咐道:“那人醉了,放温存些。”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好的睡。”美娘已在梦中,全不答应。鸨儿只得去了。丫鬟收拾了杯盘之类,抹了桌子,叫声“秦小官人,安置吧。”
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丫鬟泡了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带转房门,自去房中安歇。
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睡得正熟,把锦被压在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忽见栏杆上又放着一床大红紵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手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爬起来,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干噎。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放下茶壶,用手抚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道袍的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呕,呕毕,还闭着眼讨茶漱口。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瓶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美娘连吃了二碗,胸中虽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袖的腌臜,重重裹着,放于床侧。
美娘那一觉,直睡到天明方醒。复身转来,见旁边睡着一人,问道:“你是那个?”
秦重答道:“小可姓秦。”美娘想起夜来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记得真了。便道:“我夜来好醉!”
秦重道:“也不甚醉。”又问:“可曾吐么?”秦重道:“不曾。”
美娘道:“这样还好。”又想一想道:“我记得曾吐过的。”又记得曾吃过茶来。
难道做梦不成?”秦重方才说道:“是曾吐来。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茶壶暖在怀里。
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弃,饮了两瓯。”
美娘大惊道:“巴巴的吐在那里?”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那里?”秦重道:“连衣服裹着,藏过在那里。”美娘道:“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
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沥。”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分欢喜了。
此时天色大明,美娘起床小解。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遂问道:“你实对我说,是什么样人?为何昨夜在此?”
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问,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遂将初次看见送客,又看见上轿,心上想慕之极,及积攒嫖钱之事,备细述了一遍,“夜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满意足!”
美娘听说,愈加可怜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待得你,你干折了许多银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
美娘道:“你做经纪的人,积下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此地不是你来往的。”秦重道:“小可单只一身,并无妻小。”
美娘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秦重道:“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平生,岂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且又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
正在沉吟之际,丫鬟捧洗脸水进来,又是两碗姜汤。秦重洗了脸,因夜来未曾脱帻,不用梳头,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美娘道:“少住不妨,还有话说。”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旁多站一时,也是好的。但为人岂不自揣!夜来在此,实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还是早些去了安稳。”
美娘点了一点头,打发丫鬟出房,忙忙的开了减妆,取出二十两银子,送与秦重,道:“昨夜难为了你,这银两权奉为资本,莫对人说。”秦重那里肯受。美娘道:“我的银子,来路容易,这些须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逊。若本钱缺少,异日还有助你之处。
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干净了,还你罢。”秦重道:“粗衣不烦小娘子费心。
小可自会湔洗。只是领赐不当。”美娘道:“说那里话。”将银子掗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
秦重料难推却,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脱下这件龌龊道袍,走出房门,打从鸨儿房前经过。丫鬟看见,叫声“妈妈,秦小官去了。”王九妈正在净桶上解手,口中叫道:
“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贱事,改日特来称谢。”
不说秦重去了。且说美娘与秦重虽然没点相干,见他一片诚心,去后好不过意。这一日因害酒,辞了客在家将息,千个万个孤老都不想,倒想秦重,整整的想了一日。有《挂枝儿》为证:
俏冤家,须不是串花街的子弟。你是个做经纪的本分人儿,那匡你会温存,能软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个使性的,料你不是个薄情的,几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觉思量起。
话分两头。再说邢权在朱十老家,与兰花情热,见朱十老病发在床,全无顾忌。十老发作了几场。两个商量出一条计策来,夜静更深,将店中资本席卷,双双的“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次日天明,朱十老方知,央及邻里出了个失单,寻访数日,并无动静。深悔当日不合为邢权所惑,逐了朱重。“如今日久见人心。闻说朱重赁居众安桥下,挑担卖油,不如仍旧收了他回来,老死有靠。”只怕他记恨在心,叫邻舍好生劝他回家,但记好,莫记恶。
秦重一闻此言,即日收拾了家火,搬回十老家里。相见之间,痛哭了一场。十老将所存囊橐,尽数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余两本钱,重整店面,坐柜卖油。因在朱家,仍称朱重,不用秦字。
不上一月,十老病重,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恸,如亲父一般,殡殓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举哀安葬,事事成礼。邻里皆称其厚德。事定之后,仍先开铺。原来这油铺是个老店,从来生意原好,却被邢权刻剥存私,将主雇弄断了多少。今见朱小官在店,谁家不来作成,所以生意比前越盛。
朱重单身独自,急切要寻个老成帮手。有个惯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着一个五十余岁的人来。原来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因那年避乱南奔,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胡乱的过了几年。今日闻临安兴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诚恐女儿流落此地,特来寻访,又没消息。把身边盘缠用尽,欠了饭钱,被饭店中终日赶逐,无可奈何。偶然听金中说起朱家油铺要寻个卖油帮手,自己曾开过六陈铺子,卖油之事,都则在行,况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乡里,故此央金中引荐。
朱重问了备细,乡人见乡人,不觉感伤:“既然没处投奔,你老夫妻两口只住在我身边,只当个乡亲相处,慢慢的访着令爱消息,再作区处。”当下取两贯钱,把与莘善去还了饭钱,连浑家阮氏,也领将来,与朱重相见了,收拾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妻在内。两口儿也尽心竭力,内外相帮,朱重甚是欢喜。
光阴似箭,不觉一年有余。多有人见朱小官年长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诚,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为妻。朱重因见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闲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访求个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亲。以此日复一日,耽搁下去。正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说王美娘在九妈家,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个口厌肥甘,身赚锦绣。然虽如此,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跳槽,或自己病中醉后,半夜三更,没人疼热,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也是桃花运尽,合当变更,一年之后,生出一段事端来。
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见为福州太守。
这吴八公子,新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平日间也喜赌钱吃酒,三瓦两舍走动。
闻得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识面,屡屡遣人来约,欲要嫖他。美娘闻他气质不好,不愿相接,托故推辞,非止一次。那吴八公子也曾和着闲汉们亲到王九妈家几番,都不曾会。
其时清明节届,家家扫墓,处处踏青。美娘因连日游春困倦,且是积下许多诗画之债,未曾完得,吩咐家中,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闭了房门,焚起一炉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方欲举笔,只听得外面沸腾,却是吴八公子,领着十余个狠仆,来接美娘游湖。
因见鸨儿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凶,打家打伙。直闹到美娘房前,只见房门锁闭。
原来妓家有个回客法儿:小娘躲在房内,却把房门反锁,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实的就被他哄过了。吴公子是惯家,这些套子,怎地瞒得过。吩咐家人扭断了锁,把房门一脚踢开。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见,不由分说,叫两个家人左右牵手,从房内直推出房外来,口中兀自乱嚷乱骂。王九妈欲待上前陪礼解劝,看见势头不好,只得闪过。家中大小,躲得没半个影儿。吴家狠仆牵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吴公子在后,扬扬得意。直到西湖口,将美娘攫下了湖船,方才放手。
美娘十二岁到王家,锦锈中养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践。下了船,对着船头,掩面大哭。吴八公子全不放下面皮,气忿忿的,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仆侍立于旁。一面吩咐开船,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小贱人!小娼根!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讨打了!”
美娘那里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吴八公子吩咐摆盒在亭子内,自己先上去了,却吩咐家人,叫那小贱人来陪酒。美娘抱住了栏干,那里肯去,只是号哭。八公子也觉没兴,自己吃了几杯淡酒,收拾下船,自来扯美娘。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愈高。八公子大怒,叫狠仆拔去簪珥。美娘蓬着头,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童们扶住。公子道:“你撒赖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是罪过。你住了啼哭时,我就放你回去,不难为你。”
美娘听说放他回去,真个住了哭。八公子吩咐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将美娘绣鞋脱下,去其裹脚,露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笋相似。叫狠仆扶他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却没人相送!”说罢,一篙子撑开,再向湖中而去。正是:焚琴煮鹤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
美娘赤了脚,寸步难行。思想:“自己才貌两全,只为落于风尘,受此轻贱。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他不着,受了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倒不如一死为高。只是死得没些名目,枉自享个盛名。到此地位,看看村庄妇人,也胜我十二分。这都是刘四妈这个花嘴,哄我落坑堕堑,致有今日!自古红颜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声大哭。
事有偶然。却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祭扫过了,打发祭物下船,自己步回,从此经过。闻得哭声,上前看时,虽然蓬头垢面,那玉貌花容,从来无两,如何认不得!吃了一惊,道:“花魁娘子,如何恁般模样?”
美娘哀哭之际,听得声音厮熟,止啼而看,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美娘当此之际,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告诉他一番。朱重心下十分疼痛,亦为之流泪。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五尺多长,取出劈半扯开,奉与美娘裹脚;亲手与他拭泪。
又与他挽起青丝,再三把好言宽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妈家。
九妈不得女儿消息,在四处打探,慌迫之际,见秦小官送女儿回来,分明送一颗夜明珠还他,如何不喜!况且鸨儿一向不见秦重挑油上门,多曾听得人说他承受了朱家的店业,手头活动,体面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待。又见女儿这等模样,问其缘故,已知女儿吃了大苦,全亏了秦小官。深深拜谢,设酒相待。
日已向晚,秦重略饮数杯,起身作别。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心于你,恨不得你见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鸨儿也来攀留。
秦重喜出望外。是夜,美娘吹弹歌舞,曲尽平生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喜得魂荡魄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美娘道:“有一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着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美娘道:“我要嫁你。”
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自十五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要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恐误了终身大事。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况闻你尚未娶亲,若不嫌我烟花贱货,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
你若不允之时,我就将三尺白罗,死于君前,表白我这片诚心,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
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
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布?也是力不从心了。”美娘道:“这却不妨。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攒些东西,寄顿在外。赎身之费,一毫不费你心力。”秦重道:“小娘子就是自己赎身,平昔住惯了高楼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
美娘道:“布衣疏食,死而无怨。”秦重道:“小娘子虽然,只怕妈妈不依。”美娘道:“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直说到天明。
原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美娘都寄顿得有箱笼。美娘只推要用,陆续取到密地,约下秦重,叫他收置在家。然后一乘轿子,抬到刘四妈家,诉以从良从事。
刘四妈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说过的,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你要从那一个?”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什么人,少不得依着姨娘的言语,是个真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绝的勾当。只要姨娘肯开口时,不愁妈妈不允。做侄女的别没孝顺,只有十两黄金,奉与姨娘,胡乱打些钗子。是必在妈妈前方便,事成之时,媒礼在外。”
刘四妈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便道:“自家女儿,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娘把你当个摇钱之树,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银子?那主儿可是肯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见他一见,与他讲通方好。”美娘道:“姨娘莫管闲事,只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刘四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美娘道:“不晓得。”四妈道:“你且在我家便饭。
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妈妈讲。讲得通时,然后来报你。”
刘四妈雇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九妈相迎入内。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之事,九妈告诉了一遍。四妈道:“我们行户人家,倒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丫头,尽可赚钱,又且安稳,不论什么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只为声名大了,好似一块鲞鱼落地,马蚁儿都要他。虽然热闹,却也不得自在。
说便十两一夜,也只是个虚名。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动不动有几个帮闲,连宵达旦,好不费事。跟随的人又不少,个个要奉承得他到。一些不到之处,口里就出粗,哩嗹罗嗹的骂人,还要暗损你家伙。又不好告诉得他家主,受了若干闷气。况且山人墨客,诗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几日官身。这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依了张家,违了李家,一边喜,少不得一边怪了。就是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吓杀人的。万一失蹉,却不连本送了?官宦人家,与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气吞声。今日还亏着你家香烟高,太平没事,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无及。妹子闻得吴八公子不怀好意,还要与你家索闹。侄女的性气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这一件乃是个惹祸之本。”
九妈道:“便是这件,老身好不担忧。就是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称的人,又不是下贱之人,这丫头抵死不肯接他,惹出这场寡气。当初他年纪小时,还听人教训,如今有了个虚名,被这些富贵子弟夸他奖他,惯了他情性,骄了他气质,动不动自作自主,逢着客来,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愿时,便是九牛也休想牵得他转!”
刘四妈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则如此。”王九妈道:“我如今与你商议:倘若有个肯出钱的,不如卖了他去,倒得干净,省得终身担着鬼胎过日。”刘四妈道:“此言甚妙。
卖了他一个,就讨得五六个。若凑巧撞得着相应的,十来个也讨得的,这等便宜事如何不做!”
王九妈道:“老身也曾算计过来。那些有势有力的不肯出钱,专要讨人便宜;及至肯出几两银子的,女儿又嫌好道歉,做张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儿,妹子做媒,作成则个。倘若这丫头不肯时节,还求你撺掇。这丫头,做娘的话也不听,只你说得他信,话得他转。”
刘四妈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来,正为与侄女做媒。
你要多少银子,便肯放他出门?”九妈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们这行户中,只有贱买,那有贱卖?况且美儿数年盛名,满临安谁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难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动?少不得要足千金。”
刘四妈道:“待妹子去讲。若肯出这个数目,做妹子的便来多口;若合不着时,就不来了。”临行时又故意问道:“侄女今日在那里?”王九妈道:“不要说起,自从那日吃了吴八公子的亏,怕他还来淘气,终日里抬个轿子,各宅去分诉。前日在齐太尉家,昨日在黄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到那家去了。”
刘四妈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盘星,也不容侄女不肯。万一不肯时,做妹子的自会劝他。只是寻得主雇来,你却莫要拿班做势。”九妈道:“一言既出,并无他说。”
九妈送至门首。刘四妈叫声“聒噪”,上轿去了。这才是:数黑论黄雌陆贾,说长话短女随何。
若还都像虔婆口,尺水能兴万丈波。
刘四妈回到家中与美娘说道:“我对你妈妈如此说,这般讲,你妈妈已自肯了。只要银子见面,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银子已曾办下,明日姨娘千万到我家来,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场,改日又费讲。”四妈道:“既然约定,老身自然到宅。”美娘别了刘四妈,回家一字不提。
次日午牌时分,刘四妈果然来了。王九妈问道:“所事如何?”四妈道:“十有八九,只不曾与侄女说过。”四妈来到美娘房中,两下相叫了,讲了一回说话。四妈道:“你的主儿到了不曾?那话儿在那里?”美娘指着床头道:“在这几只皮箱里。”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时都开发,五十两一封,搬出十三四封来;又把些金珠宝玉算价,足够千金之数。把个刘四妈惊得眼中出火,口内流涎,想道:“小小年纪,这等有肚肠!
不知如何设法积下许多东西?我家这几个粉头,一般接客,赶得着他那里!不要说不会生发,就是有几文钱在荷包里,闲时买瓜子磕,买糖儿吃,两条脚带破了,还要做妈的与他买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讨得着,平时赚了若干钱钞,临出门还有这一注大财,又是取诸宫中,不劳余力。”这是心中暗想之语,却不曾说出来。
美娘见刘四妈沉吟,只道他作难索谢,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绸,两股宝钗,一对凤头玉簪,放在桌上,道:“这几件东西,奉与姨娘为伐柯之敬。”刘四妈欢天喜地,对王九妈说道:
“侄女情愿自家赎身,一般身价,并不短少分毫,比着孤老赎身更好。省得闲汉们从中说合,费酒费浆,还要加一加二的谢他。”
王九妈听得说女儿皮箱内有许多东西,倒有个咈然之色。
你道却是为何?世间只有鸨儿最狠,做小娘的设法些东西,都送到他手里,才是快活;也有做些私房在箱笼内,鸨儿晓得些风声,专等女儿出门,腆开锁钥,翻箱倒笼,取个罄空。只为美娘盛名之下,相交都是大头儿,替做娘的挣得钱钞,且又性格有些古怪,等闲不敢触他。故此,卧房里面,鸨儿的脚也不搠进去。谁知他如此有钱!
刘四妈见九妈颜色不善,便猜着了,连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两意。这些东西,就是侄女自家积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钱。他若肯花费时,也花费了。或是他不长进,把来津贴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里知道?这还是他做家的好处。
况且小娘自己手中没有钱钞,临到从良之际,难道赤身赶他出门?少不得头上脚下,都要收拾得光鲜,等他好去别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出这些东西,料然一丝一线,不费你的心。这一注银子,是你完完全全鳖在腰胯里的。他就赎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儿?
倘然他挣得好时,时朝月节,怕他不来孝顺你?就是嫁了人时,他又没有亲爹亲娘,你也还去做得着他的外婆,受用处正有哩。”
只这一套话,说得王九妈心中爽然,当下应允。刘四妈就去搬出银子,一封一兑过,交付与九妈,又把这些金珠宝玉,逐件指物作价。对九妈说道:“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价钱。若换与人,还便宜得几十两银了。”
王九妈虽同是个鸨儿,倒是个老实头,但凭刘四妈说话,无有不纳。刘四妈见王九妈收了这注东西,便叫亡八写了婚书,交付与美儿。美儿道:“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别了爹妈出门,借姨娘家住一两日,择吉从良。未知姨娘允否?”刘四妈得了美娘许多谢礼,生怕九妈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了他门,完成一事,便道:“正该如此。”
当下美她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铺盖之类。但是鸨儿家中之物,一毫不动。
收拾已完,随着四妈出房,拜别了假爹假妈,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王九妈一般哭了几声。美娘唤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轿,同刘四妈到他家去。四妈出一间幽静的好房,顿下美娘的行李。众小娘都来与美娘叫喜。
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刘四妈家讨信,已知美娘赎身出来。
择了吉日,笙箫鼓乐娶亲。刘四妈就做大媒送亲。朱重与花魁娘子花烛洞房,欢喜无限:
虽然旧事风流,不减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妻请新人相见,各各厮认,吃了一惊。问起根由,至亲三口抱头而哭。朱重方才认得是丈人丈母。请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见。亲邻闻知,无不骇然。
是日整备筵席,庆贺两重之喜,饮酒尽欢而散。
三朝之后,美娘叫丈夫备下几副厚礼,分送旧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顿箱笼之恩,并报他从良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终处。王九妈、刘四妈家各有礼物相送,无不感激。
满月之后,美娘将箱笼打开,内中都是黄白之资,吴绫蜀锦,何止百计,共有三千余金,都将匙钥交付丈夫,慢慢的买房买产,整顿家当。油铺生理,都是丈人莘公管理。
不上一年,把家业挣得花锦般相似,驱奴使婢,甚有气象。
朱重感谢天地神明保佑之德,发心于各寺庙喜舍合殿香烛一套,供琉璃灯油三个月,斋戒沐浴,亲往拈香礼拜。先从昭庆寺起,其他灵隐、法相、净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
就中单说天竺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处,香火俱盛,却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从人挑了一担香烛,三担清油,自己乘轿而往。先到上天竺来,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点烛添香。
此时朱重居移气,养移体,仪容魁梧,非复幼时面目。秦公那里认得他是儿子,只因油桶上有个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为奇。
也是天然凑巧,刚刚到上天竺,偏用着这两只油桶。朱重拈香已毕,秦公托出茶盘,主僧奉茶。秦公问道:“不敢动问施主,这油桶上为何有此三字?”
朱重听得问声,带着汴梁人的土音,忙问道:“老香火,你问它怎么?莫非也是汴梁人么?”秦公道:“正是。”朱重道:“你姓甚名谁?为何在此出家?共有几年了?”秦公把自己姓名乡里,细细告诉,“某年上避兵来此,因无活计,将十三岁的儿子秦重,过继与朱家,如今有八年之远,一向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问得信息。”
朱重一把抱住,放声大哭道:“孩儿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买卖。正为要访求父亲下落,故此于油桶上写‘汴梁秦’三字,做个标识。谁知此地相逢!真乃天与其便!”
众僧见他父子别了八年,今朝重会,各各称奇。
朱重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与父亲同宿,各叙情节。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两个疏头换过,内中朱重仍改做秦重,复了本姓。两处烧香,礼拜已毕,转到上天竺,要请父亲回家安乐供养。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斋,不愿随儿子回家。秦重道:“父亲别了八年,孩儿有缺侍奉。况孩子新娶媳妇,也得他拜见公公方是。”秦公只得依允。秦重将轿子让与父亲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家中。秦重取出一套新衣,与父亲换了,中堂设坐,同妻莘氏双双参拜。亲家莘公,亲母阮氏,齐来见礼。
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开荤,素酒素食。次日,邻里敛钱称贺。一则新婚,二则新娘子家眷团圆,三则父子重逢,四则秦小官归宗复姓,共是四重大喜,一连吃了几日喜酒。
秦公不愿家居,思想上天竺故处清净出家。秦重不敢违亲之志,将银二百两,于上天竺另造净室一所,送父亲到彼居住。其日用供给,按月送去。每十日亲往候问一次,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余,端坐而化。遗命葬于本山。此是后话。
却说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两个孩儿,俱读书成名。
至今风月中市语,凡夸人善于帮衬,都叫做“秦小官”,又叫“卖油郎”。有诗为证:
春来处处百花新,蜂蝶纷纷竞采春。
堪笑豪家多子弟,风流不及卖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