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石》·朱履佛

去和尚偷开月下门 来御史自鞫井中案

冤狱多,血泪枯,兔爱偏教雉人罗。佛心将奈何。明因果,证弥陀,变相如来东土过。澄清苦海波。

右调《长相思》

自来出家与读书一般,若出家人犯了贪嗔痴一一婬一一杀盗,便算不得如来弟子,譬如读书人忘了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也便算不得孔门弟子。每怪世上有等喜欢和尚的,不管好歹,逢僧便拜。人若说读书人不好,他便信了;若说出家人不好,他只不信。殊不知那骂和尚的骂他不守如来戒,这不是谤僧谤佛谤法,正是爱僧奉佛护法。如今待在下说几个挂名出家的和尚却是活强盗,再说两个发心皈佛的俗人倒是真和尚,还有个不剃发、木披缁、守正持贞、除凶去暴、能明孔子教的宰官,就是能守如来戒的菩萨。这段因果,大众须仔细听者。

宋徽宗政和年间,浙江桐乡县一个书生,姓来名法,字本如,年方弱冠,父母双亡,未有妻室。他青年好学,家道虽贫,胸中却富,真个文通经史,武谙韬铃,更兼丰姿潇洒,性地刚方。只是多才未遇,年过二十,尚未入泮,在城外一个乡村财主家处个训蒙之馆。那财主姓水名监,有一女儿,小字观姑,年已十四,是正妻所出。正妻没了,有妾封氏月姨,生子年方六岁,延师就学,因请来生为西席。那月姨自来生到馆之日,窥见他是个美少年,便时常到书馆门首探觑。来生却端坐读书,目不邪视。月姨又常到他窗前采花,来生见了,忙立起身,背窗而立。月姨见他如此,故意使丫鬟、养娘们送茶送汤出来,与来生搭话。来生通红了脸,更不交谈。有诗为证:

闲窗独坐午吟余,有女来窥笑读书。

欲把琴心通一语,十年前已薄相如。

自此水家上下诸人,都说我家请的先生倒像一个处女。水员外爱他志诚,有心要把女儿招赘他,央媒与他说合,倒是来生推辞道:“我虽读书,尚未有寸进。且待功名成就,然后议亲未迟。”自此把姻事停搁了。

一日,来生欲入城访友,暂时假馆。到得城中,盘桓了半日。及至出城,天色已晚。因贪近路,打从捷径行走。走不上二三里,到一个古庙门前,忽听得里面有妇人啼喊之声。来生疑忌,推门进去打一看,只见两个胖大和尚,拿住一个少年妇人,剥得赤条条的,按倒在地。来生吃了一惊,未及开言,一个和尚早跳起身,提着一根禅杖,对来生喝道:“你来吃我一杖!”来生见不是头,转身往外便走,却被门槛一绊,几乎一跌,把脚上穿的红鞋绊落一只在庙门外。回头看时,和尚赶来将近,来生着了急,赤着一只秃袜子,望草地上乱窜。和尚大踏步从后追赶。来生只顾向深草中奔走,不提防草里有一口没井栏的枯井,来生一个脚错,扑翻身跌落下去了。和尚赶到井边,往下望时,里面黑洞洞地,把禅杖下去搠,却搠不着底,不知这井有几多深。料想那人落了下去不能得出,徘徊了半晌,慢慢地拖着禅杖仍回庙里。只见庙里那妇人已被杀死在地,那同伙的僧人,已不知去向。这和尚惊疑了一回,拽开脚步,也逃奔别处去了。正是:

一一婬一一杀一时并行,秃驴非常狠毒。

菩萨为之低眉,金刚因而怒目。

看官听说:原来那妇人乃城中一个开白酒店仰阿闰的妻子周氏,因夫妻反目,闹了一场,别气要到娘家去。娘家住在乡村,故一径奔出城来,不想到那古庙前,遇着这两个游方和尚,见她孑身独行,辄起歹意,不由分说,拥入庙中,强要奸一一婬一一,却被来生撞破。一个和尚便去追赶来生,那个在庙里的和尚因妇人声唤不止,恐又有人来撞见,一时性起,把戒刀将妇人搠死,也不等伙伴回来,竟自逃去。

这边仰家几个邻舍见周氏去了,都来劝仰阿闰道:“你家大嫂此时出城,怕走不到你丈母家里了。况少年妇女,如何放他独自行走?你还该同我们赶去劝她转来。”仰阿闰怒气未息,还不肯行动,被众人拉着,一齐赶出城,迤逦来至古庙前。忽见一只簇新的红鞋落在地上,众人拾起看了道:“这所在哪里来这东西,莫不里面有人么?”便大家走进庙来看。不看时犹可,看了都吓了一跳。只见地上一个妇人满身血污,赤条条地死在那里。仔细再看,不是别人,却就是仰阿闰的妻子周氏,项上现有刀搠伤痕,众人大惊。仰阿闰吓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众人都猜想道:“谋死他的一定就是那遗失红鞋的人,此人料去不远,我们分头赶去,但见有穿一只红鞋的便拿住他罢了。”于是一哄地赶出庙来。行不半里,只听得隐隐地有人在那里叫救人。

众人随着声音寻将去,却是草地上枯井中有人在下面叫唤。众人惊怪,便都解下搭膊脚带之类,接长了挂将下去。来生见有人救他,慌忙扯住索头,众人发声喊,一齐拽将起来。看时,正是一只脚穿红鞋的人。把拾来那一只与他脚上穿的比对,正是一样的。众人都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谋死了人,天教你落在这井里。”来生失惊道:“我谋死了什么人?”众人道:“你还赖哩!”便把来生拥到庙里,指着死妇人道:“这不是你谋死的?”来生叫起屈来,将方才遇见和尚,被赶落井的事说了一遍,众人哪里信他。正是:

黑井方出,红鞋冤证。

百口辩来,无人肯信。

众人当下唤出地方里长,把妇人尸首交付与看管,一面扭住来生去县里首告。县官闻是人命重情,随仰巡捕官出城查验尸首。次日早堂,带进一干人犯听审。原来那知县姓胡名浑,本是蔡京的门生,性最奉佛,极喜的是斋僧布施。当日审问这宗公事,先问了仰阿闰并众邻里口词,便喝骂来生:“你如何干这歹事?”来生把实情控诉,知县道:“你既撞见僧人,可晓得他是那寺里的和尚?”来生道:“他想是远方行脚的,哪里认得?”知县又问众人道:“你等赶出城时,路上可曾见有两个行脚僧人?”众人都说没有。知县指着来生骂道:“我晓得你这厮于旷野中过,见妇人起了不良之心,拉到庙里欲行奸骗,恨其不从,便行谋害。又怕被人撞破,心慌逃避,因此失履堕井。如今怎敢花言巧语,推在出家人身上?”来生大叫冤屈,知县道:“这贼骨头,不打如何肯招!”喝教左右动刑。来生受刑不过,只得依着知县口语屈招了。知县立了文案,把来生问成死罪,下在狱中。一面着该地方殡殓妇人尸首,仰阿闰及众邻舍俱发放宁家。

此时哄动了城内城外之人,水员外闻了这个消息,想道:“来先生是个志诚君子,岂肯作此歹事?其中必有冤枉。”因即亲到狱中探望。来生泣诉冤情,水员外再三宽慰。那来生本是一贫如洗,以馆为家的,难有几个亲戚,平日也只淡淡来往,今见他犯了事,都道自作自受,竟没一个来看顾他。只有水员外信他是好人,替他叫屈,不时使人送饭,又替他上下使钱,因此来生在狱中不十分吃苦。正是:

仲尼知人,能识公冶。

虽在缧绁,非其罪也。

光一陰一迅速,来生不觉在狱中坐过三年。那胡知县已任满去了,新知县尚未到任。此时正值江南方腊作乱,朝廷敕命张叔夜为大招讨,领着梁山泊新受招安的一班人马攻破方腊。那方腊弃了江南,领败残兵马望浙江一路而来。路经桐乡县,县中正当缺官,其署印衙官及书吏等都预先走了,节级、禁子亦都不见,狱门大开,狱中罪犯俱乘乱逃出,囹圄一空,只有来生一个人坐在狱中不去。方腊兵马恐官军追袭,不敢停留,连夜往杭州去了。随后张招讨领兵追来,到县中暂驻,安辑人民,计点仓库、牢狱,查得狱中众犯俱已脱逃,只有一个坐着不去。张招讨奇异,唤至军中问道:“狱囚俱乘乱走脱,你独不走,却是何意?”来生道:“本身原系书生,冤陷法网,倘遇廉明上官,自有昭雪之日;今若乘乱而走,即乱民也。与寇无异。故宁死不去耳。”张招讨听罢,点头叹道:“官吏人等,若能都似你这般奉公守法,临难不苟,天下安得乱哉。”因详问来生犯罪缘由,来生将上项事情并被刑屈招的事细细陈诉。张招讨遂取县中原卷仔细从头看了,便道:“当时问官好没分晓,若果系他谋死妇人,何故反留红履自作证据?若没人赶他,何个抬履而去?若非被逐心慌,何故自落井中?且妇人既系刀伤,为何没有行凶器械?此事明有冤枉,但只恨没拿那两个和尚处。然以今日事情论之,这等临难不苟的人,前日决不做这歹事的。”便提起笔来,就把原招尽行抹倒,替来生开释了前罪。来生再拜道:“我来法如今方敢去矣。”张招讨道:“你且慢去。我想你是个不背朝廷的忠臣义士,况原系读书人,必然有些见识,我还要细细问你。”于是把些军机战略访问来生,那来生问一答十,应对如流。

张招讨大喜,便道:“我军中正少个参谋,你可就在我军前效用。”当下即命来生脱去囚服,换了冠带,与之揖让而坐,细谈军事。

正议论间,军校禀称拿得贼军遗下的妇女几百口,听候发落。来生便禀张招讨道:“此皆民间妇女,为贼所掳。今宜拨给空房安顿,候其家属领去。”张招讨依言,就令来生去将众妇女点名造册,安置候领。来生奉令,于公所唤集这班妇女逐一报名查点。点过了一半,点到一个女子,只见那女子立住了,看着来生叫道:“这不是来先生么?”来生惊问:“你是谁家女子,缘何认得我?”那女子道:“我就是水员外之妾封氏月姨。”来生便问:“员外与家眷们如今都在哪里?你缘何失陷在此?”月姨道:“员外闻贼兵将近,与妾领着子女要到落乡一个尼姑庵里去避难,不想半路里彼此相失,妾身不幸为贼所掳。今不知我员外与子女们俱无恙否?闻来先生一向为事在狱,却又几时做了官了?”来生将招讨释放,命作参谋之事说与知道。因问水员外所往尼庵在何处,叫什庵名,月姨道:“叫做水月庵,离本家有五十里远近。”来生听了,随差手下军校把自己名帖去水月庵中请水员外来相会,并报与月姨消息。一面另拨房屋请月姨居住,候员外来领回。其余众妇女俱安置停妥,待其家属自来认领,不在话下。

且说水员外因不见了月姨,正在庵中烦恼,忽见来生遣人来请,又知月姨无恙,十分欢喜,随即到参谋营中来拜见。来生先谢了他一向看顾之德,并将自己遭际张招讨,开豁罪名,署为参谋,及查点妇女,得遇月姨的事细诉一遍,水员外再三称谢。叙话中间,又提起女儿姻事,来生道:“感荷深恩,无以为报。今既蒙不弃,愿为半子。但目今兵事倥偬,恐未暇及此。待我禀过主帅,然后奉复。”当下水员外先领了月姨回去。次日,来生入见张招讨,把水员外向来情谊,并目下议婚之事从容禀告。张招讨道:“此美事也,我当玉成。”便择吉日,将礼金二百两、彩币二十端与来生下聘,约于随征凯旋之日然后成亲,水员外大喜。正是:

此日争夸快婿,前日居然罪囚。

若非结交未遇,安能获配鸾俦。

且不说水员外联了这头姻事,十分欣悦。且说来生纳聘之后,即随张招讨领兵征进,劝张招讨申明禁约,不许兵丁一騷一扰民间。自此大兵所过,秋毫无犯,百姓欢声载道。连梁山泊投降这班好汉见他纪律严明,亦皆畏服。来生又密献奇计,教张招讨分兵设伏,活捉了贼首方腊,贼兵不日荡平,奏凯还朝。张招讨备奏参谋来法功绩,朝廷命下,升张招讨为枢密院正使,参谋来法赐进士第,擢为广东监察御史。当下来御史上表谢恩,即告假归娶,圣旨准了。来御史拜辞了张枢密,驰驿还乡,与水员外女儿观姑成婚。此时来御史已二十四岁,观姑已十七岁了。

正是:

昔为西席,今作东床。三载囹圄,误陷鼠牙雀角;一年锋镝,争看虎步龙骧。重耳配霸姬,本是蒲城一罪犯;文王逑淑女,曾从里作囚夫。眼前荣辱信无常,久后升沉自有定。来御史成亲满月之后,即起马往广东赴任。那时广东龙门县有一椿极大冤枉的事情,亏得来御史赴任替他申冤理枉,因而又弄出一段奇闻快事,连来御史自己向日的冤枉也一齐都申理了。看官慢着,待我细细说来。

却说龙门县有个分守地方的参将,叫做高勋,与朝中太尉高俅通谱,认了族侄,因恃着高大尉的势,令兵丁于民间广放私债,本轻利重,百姓若一时错见,借了他的,往往弄得家破人亡。本县有个开点心店的曾小三,为因母亲急病死了,无钱殡葬,没奈何,只得去高参将处借银十两应用。过了一年,被他利上起利,总算起来,连本利该三十两。那高参将官任已满,行将起身,一应债银刻期清理,曾小三被高家兵丁催逼慌了,无计可施,想道:“我为了母亲借的债,如今便卖男卖女去还他也是该的,只可惜我没有男女。”左思右想,想出一条万不得已之策,含着眼泪扯那兵丁到门首私语道:“我本穷人,债银一时不能清还,家中又别无东西可以抵偿,只有一个妻子商氏,与你们领了去罢。”兵丁道:“我们只要银子不要人,况一个妇人哪里便值三十两银子?我今宽你两日,你快自己去卖了妻子将银子来还我们。”说毕去了。曾小三寻思道:“我妻子容貌也只平常,怕卖不出三十两银子。除非卖到水贩去,可多得些价钱,却又心中不忍。”只得把衷情哭告妻子。那商氏听罢呆了半晌,放声大恸。曾小三寸心如割,也号啕大哭起来。只这一哭,感动了隔壁一个菩萨心肠的人。那人姓施号惠卿,是做皮匠生理的。独自居住,不娶妻室。性最好善,平日积趱得二三十两银子,时值城外宝应寺募修大殿,有个募缘和尚结了草棚住在那条巷口募缘,施惠卿发心要把所积银两舍与本寺助修殿工。那日正请那化缘和尚在家吃斋,忽闻隔壁曾小三夫妻哭得凄惨,便走将过来问其缘故,晓得是如此这般,不觉侧然动念。回到家中,打发和尚吃斋去了,闭门自想道:“比如我把银子去布施,何不把来替曾小三偿了债,保全了他夫妻两口,却不强似助修佛殿?”思忖已定,便来对曾小三道:“你们且莫哭,我倒积得三十多两银子在那里,今不忍见你夫妻离散,把来替你完了债罢。”曾小三闻言,拭泪谢道:“多承美意,但你又不是财主,也是手艺上积来的,如何为了我一旦费去?”施惠卿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和你既做乡邻,目睹这样惨事,怎不动心?我今发心要如此,你休推却了。”曾小三还在踌躇,只见讨债的兵丁又嚷上门来,说道:“我们老爷不肯宽限,立要今日清还。若不然,拿去衙中吊打。”施惠卿便出来招手道:“长官不须罗唣,银子我已替他借下,交还你去便了。”说罢,随即回家,取出银子,拿过来付与兵丁,兑明足纹三十两。兵丁见有了银子,也不管他是哪里来的,收着去了。曾小三十分感激,望着施惠卿倒身下拜,施惠卿连忙扶起,曾小三称谢不尽。

当晚无话。

过了一日,曾小三与妻子商议定了,治下一杯酒,约施惠卿叙饮。施惠卿如约而来,见他桌上摆着三副盅箸,施惠卿只道他还请什客。少顷,只见曾小三领着妻子商氏出来见了施惠卿,一同坐着陪饮。施惠卿心上不安,吃了两三杯,就要起身。曾小三留住了,自己起身入内,再不出来,只有商氏呆瞪瞪地陪着施惠卿坐地。施惠卿一发不安,连问:“你丈夫如何不出来吃酒?”商氏只顾低着头不做声。 施惠卿高声向内叫道:“小三官快出来,我要去也。”只见商氏噙着两眼泪对施惠卿道:“我丈夫已从后门出去,不回家了。”施惠卿失惊道:“却是为何?”商氏道:“他说你是小经纪人,如何肯白白里费这些银两。我这身子左右亏你保全的,你现今未有妻室,合当把我送你为妻,他已写下亲笔执照在此。今日请你过来吃酒,便把我送与你,自削发披缁,往五台山出家去了。”说罢,两泪交流。施惠卿听了,勃然变色道:“我本好意,如何倒这等猜我?难道我要谋他妻子不成!”说毕,推桌而起,往外就走。回到家中,想道:“这曾小三好没来由,如何恁般举动?”又想道:“他若果然出去了,不即回家,我住在隔壁也不稳便,不如搬了别处去罢。”算计已定,次日便出去看屋寻房,打点移居。这些众邻舍都道施惠卿一时假撇清,待移居之后少不得来娶这商氏去的。

过了两日,施惠卿已另租了房屋。一个早晨,搬了家伙,迁移去了。那一日,却再不见商氏开门出来。众邻舍疑忌,在门外叫唤,又不见答应,把门推时,却是虚掩上的,门转轴已掘坏在那里了。众人入内看时,只见商氏歪着身子死在床边,头颈伤痕是被人用手掐喉死的,一时哄动了地方,都猜道:“施皮匠是那一日移居,这妇人恰好在隔夜身死,一定是皮匠谋杀无疑。”当下即具呈报县。那县官叫做沈伯明,正坐堂放告,闻说有杀人公事,便取呈词看了,又问了众人备细,随即出签提拿施惠卿。不一时施惠卿拿到,知县喝问情由,施惠卿道:“小的替曾小三还了债,曾小三要把妻子商氏与小的,小的不愿,故此迁居别处,以避嫌疑,却不知商氏如何身死?”知县喝骂道:“你这厮既不要他妻子,怎肯替他还债?明明是假意推辞,暗行奸骗,奸骗不就,便行谋害。”施惠卿大喊冤屈,知县哪里肯信,拷打一番,把他逼勒成招,下在牢里,正是:

为好反成仇,行仁反受屈。

天乎本无辜,冤哉不可说。

且说曾小三自那日别过妻子,出了后门,一径奔出城外,要取路到五台山去。是日行了二十多里路,天色已晚,且就一个村店中安歇。不想睡到半夜,忽然发起寒热来,到明日却起身不得,只得在店中卧病。这一病直病了半月有余,方才平愈。那一日正待起身,只见城里出来的人都纷纷地把施惠卿这桩事当做新闻传说。曾小三听了,暗吃一惊,想道:“施惠卿不是杀人的人。况我要把妻子送他,已先对妻子再三说过,妻子已是肯从的了。如何今又被杀?此事必然冤枉。我须回去看他一看,不要屈坏了好人。”于是离了村店,依旧入城,不到家中,竟到狱门首,央求禁子把施惠卿带将出来。曾小三见他囚首囚服,遍身刑具,先自满眼流泪。施惠卿叹道:“我的冤罪想是命该如此,不必说了。只是你何苦多此一举动,致使令正无端被害。”曾小三道:“这事倒是我累你的,我今来此,正要县里去与你辨冤 。”施惠卿道:“断案已定,知县相公怎肯认错?不如不要去辨罢。”曾小三道:“既是县里不肯申理,现今新察院来老爷按临到此,我就到他台下去告,务要明白这场冤事。”说罢,别了施惠卿,便央人写了状词,奔到马头上,等候来御史下马,拦街叫喊。

当下来御史收了状词,叫巡捕官把曾小三押着到了衙门。发放公事毕,带过曾小三,细问了始末根由。便差官到县,提施惠卿一宗卷案,并原呈众邻里赴院听审。次日,人犯提到,来御史当堂亲鞫,仔细推究了一回,忽然问道:“那商氏丈夫去后可别有人到他家来么?”众邻里道:“并没别人来。”来御史又道:“他家平日可有什么亲友来往惯的么?”曾小三道:“小的是穷人,虽有几个亲友,都疏远不来的。”来御史又叫施惠卿问道:“你平日可与什么人来往么?”施惠卿道:“小的单身独居,并没有什人来往。”来御史道:“你只就还债吃酒迁居这几日,可曾与什人来往?”施惠卿想了一想道:“只还债这日,曾请一个化缘和尚到家吃过一顿斋。”来御史便问道:“这是哪寺里的和尚?”施惠卿道:“他是城外宝应寺里出来募缘修殿的,就在小人住的那条巷口搭个草厂坐着募化。小的初意原要把这三十两银子舍与他去,所以请他吃斋。后因代曾小三还了债,便不曾舍。”来御史道:“这和尚如今还在那里么?”众邻里道:“ 他已去了。”来御史道:“几时去的?”众邻里道:“也就是施惠卿迁居这早去的。”来御史听了,沉吟半晌,乃对众人道:“这宗案也急切难问,且待另日再审。”说罢,便令众人且退,施惠卿仍旧收监,曾小三随衙听候。自此来御史竟不提起这件事,冷搁了两个月。忽一日,发银一百两,给与宝应寺饭僧。次日,便亲诣本寺行香。寺里住持闻御史亲临,聚集众僧出寺迎接。来御史下了轿,入寺拜了佛,在殿宇下看了一回,问道:“这殿宇要修造成功,须得多少银子?”住持道:“须得二三千金方可完工。”来御史道:“若要工成,全赖募缘之力。”因问本寺出去募缘的和尚共有几个,住持道:“共有十个分头在外募化。”来御史道:“这十个和尚今日都在寺里么 ?”住持道:“今日蒙老爷驾临设斋,都在寺里饲候。”来御史便吩咐左右,于斋僧常膳之外,另设十桌素筵,款待那十个募缘和尚。一面教住持逐名的唤过来,把缘簿呈看,“以便本院捐俸施舍。”住持领了钧旨,登时唤集那十个僧人,却唤来唤去,只有九个,中间不见了一个。来御史变色道:“我好意请他吃斋,如何藏匿过了不肯相见?”喝教听差的员役同着住持去寻,“务要寻来见我!”住持心慌,同了公差各房寻觅,哪里寻得见?原来那和尚闻得御史发狠要寻他,越发躲得紧了。住持着了忙,遍处搜寻,直寻到一个;旧香积厨下,只见那和尚做一堆儿地伏在破烟柜里,被住持与公差们扯将出来,押到来御史面前。来御史看时,见他满身满面都是灶煤,倒像个生铁铸的罗汉,便叫将水来替他洗净了,带在一边。蓦地里唤过曾小三并众邻舍到来,问他:“前日在你那巷口结厂募缘的可是这个和尚?”众人都道:“正是他。”来御史便指着那和尚喝道:“你前日谋害了曾小三的妻子商氏,你今待走哪里去?”那和尚还要抵赖,来御史喝教把一干人犯并众和尚都带到衙门里去细审。不一时,御史回衙,升堂坐定,带过那募缘和尚,用夹棍夹将起来。和尚熬痛不过,只得从实供招。供状写道:

犯僧去非,系宝应寺僧,于某月中在某巷口结厂募缘,探知本巷居民施惠卿代曾小三还债,小三愿将妻商氏送与惠卿,自己出外去讫。惠卿不愿娶商氏为妻,商氏单身独居,犯僧因起邪念,于某月某夜易服改妆,假扮施惠卿偷开商氏门户,希图奸骗。当被商氏认出叫喊,犯僧恐人知觉,一时用手掐喉,致商氏身死。所供是实。

来御史勒了去非口词,把他重责三十,钉子长枷,发下死囚牢里。又唤住持喝骂道:“你放徒弟在外募缘,却做这等不良的事。本当连坐,今姑饶恕,罚银三百两,给与施惠卿。”住持叩头甘服。来御史随即差人去狱中提出施惠卿,并传唤原问知县沈伯明到来。这知县惶恐谢罪,来御史喝道:“你问成这般屈事,诬陷好人,做什么官?本当参处,今罚你出俸银五百两,给与施惠卿。”随唤施惠卿近前抚慰道:“你是一位长者,应受旌奖。我今将银八百两与你,聊为旌善之礼。”施惠卿禀道:“小人荷蒙老爷审豁,几死复生,今情愿出家,不愿受赏。这八百两银子乞将一半修造本寺殿宇,一半给与曾小三,教他追荐亡妻,另娶妻室。”曾小三叩头道:“小人久已发心要往五台山去为僧,不愿受银,这银一发将来舍与本寺修殿罢。”来御史听了,沉吟道:“你两人既不愿领银,都愿出家,本院另自有处。”便叫本寺众僧一齐上来,吩咐道:“你这班秃子,本非明心见性,发愿出家的。多半幼时为父母所误,既苦无业相授,又道命犯华盖,一时送去出了家。及至长大,嗜欲渐开,便干出歹事。又有一等半路出家的,或因穷饿所逼,或因身犯罪故,无可奈何,避入空门。及至吃十分,衣丰食足,又兴邪念。这叫做‘饥寒起道心,饱暖思一一婬一一欲。’ 本院如今许你们还俗,如有愿还俗者,给银伍两,仍归本籍,各为良民。”于是众僧中愿还俗者倒有大半。来御史一一给银发放去了。便令施惠卿、 曾小三且在宝应寺暂住,吩咐道:“我今欲于本寺广设斋坛,普斋往来云游僧众,启建七七四十九昼夜道场,追荐孤魂。待完满之日,就与你两人剃度。只是这道场需用多僧,本处僧少,且又不中用,当召集各处名僧以成此举。”吩咐毕,发放了一干人出去。次日,即发出榜文数十道,张挂各城门及村镇地方,并各处寺院门首。榜曰:

巡按广东监察御史来榜为延僧修法事:照得欲兴法会,宜待禅宗。果系真僧,必须苦行。本院择日于龙门县宝应寺开立丛林,广设斋坛,普斋十方僧众。随于本寺启建七七昼夜道场,超荐向来阵亡将士并各处受害孤魂。但本处副应僧人不堪主持法事,窃意云游行脚之中,必有圣僧在内,为此出榜招集,以成胜举。或锡飞而降,或杯渡而临,或从祗树园来,或自舍卫国至。指挥如意,伫看顽石点头;开设讲台,行见天花满目。务成无量功德,惟祈不惮津梁。

须至榜者。

这榜一-出,各处传说开去。这些游方僧人闻风而至,都陆续来到宝应寺里。来御史不时亲临寺中接见,逐一记名登册,备写乡贯,分送各僧房安歇。

忽一日,接到一个和尚。你道这和尚怎生模样?但见:目露凶威,眉横杀气。雄纠纠学着降龙罗汉,恶狠狠假冒伏虎禅师。项下数珠疑是人骨剉就,手中禅杖料应生血裹成。不是五台山上鲁智深,却是瓦官寺里生铁佛。

这和尚不是别人,便是五年前追赶来御史入井的和尚。今日和尚便认不出来御史,那来御史却认得明白,便假意道:“我昨夜梦见观音大士对我说,明日有恁般模样的一个和尚来,便是有德行的高僧。如今这位僧人正如梦中所言,一定是个好和尚。可请到我衙门里去吃斋。”说罢,便令人引这和尚到衙门首。门役道:“衙门里带不得禅杖进去。”教他把手中禅杖放了,然后引至后堂坐下。来御史随即打轿回衙,一进后堂,便喝左右:“将这和尚绑缚定了!”和尚大叫:“贫僧无罪”.来御史喝道:“你还说无罪,你可记得五年前赶落井中的书生么?”那和尚把来御史仔细看了一看,做声不得。来御史道:“你当时怎生便弄死了这妇人,好好供招,免动刑法。”和尚道:“小僧法名道虚,当年曾同师兄道微行脚至桐乡县城外一个古庙前,偶见一少年妇人独自行走,一时起了邪念,逼她到庙里去強一姦,不防老爷来撞见了,因此大胆把老爷赶落井中。及至回到庙里,妇人已死,师兄已不知去向。其实赶老爷的是小僧,杀妇人的却不是小僧。”来御史道:“如今这道微在哪里?”道虚道:“不知他在哪里?”来御史沉吟了一回,便取宝应寺所造应募僧人名册来查看,只见道微名字已于三日前先到了。来御史随即差人到寺里将道微拿到台下,喝道:“你五年前在古庙中谋杀妇人的事发了。你师弟道虚已经招认,你如何说?”道微道:“小僧并不曾与道虚作伴,他与小僧有隙,故反害小僧。伏乞爷爷详察。”道虚一口咬定说:“那妇人明明是你杀死,如何抵赖?”来御史喝教把道微夹起来,一连夹了两夹,只是不招,来御史仔细看那道微时,却记得不甚分明,盖因当日被赶之时,回头屡顾,所以道虚的面庞认得明白,那庙中和尚的面庞其实记不起来。当下来御史见道微不招,便把道虚也夹了两夹,要他招出真正同伴的僧人。

道虚只是咬定道微,更不改口。来御史想了一想,便教将两个和尚分作两处收监,另日再审。

且说那道微到了监中,独自睡在一间狱房里,心中暗想道:“道虚却被御史认得了,白赖不过。我幸而不曾被他认得,今只一味硬赖,还可挣扎得性命出去。明日审时,拚再夹两夹,我只不招,少不得放我了。”算计已定。挨到三更时分,忽听得黑暗里隐隐有鬼哭之声,初时尚远,渐渐哭近将来。道微心惊,侧耳细听,只听得耳边低低叫道:“道微你杀得我好苦,今番须还我命来。”那道微心虚害怕,不觉失声道:“你是妇人冤魂么?我一时害了你,是我差了。你今休来讨命,待我挣扎得性命出去,多做些好事超度你罢。”言未已,只见火光明亮,两个穿青的公人走到面前,大喝道:“好贼秃!你今番招认了么?我们不是鬼,是御史老爷差来的两个心腹公人,装作鬼声来试你的。你今真情已露,须赖不过了。”道微听罢,吓得目瞪口呆。正是: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无人之处,真情自见。

当下两个公人便监押住了道微,等到天明,带进衙门,禀复御史。来御史笑道:“我昨日夹你不招,你昨夜不夹自招了,如今更有何说?”道微料赖不过,只得从实供招。来御史取了口词,仍令收监。一面传谕宝应寺,即日启建道场。随后便亲赴寺中,先将施惠卿、曾小三剃度了,替他起了法名,一个叫做真通,一个叫做真彻,就请他两个为主行大和尚,令合寺僧众都拜了他。真空、真彻禀道:“我二人只会念佛,不会诵经,如何做得主行和尚?”来御史道:“你两个是真正有德行高僧,只消念佛便足超度孤魂了。”于是请二人登台高坐,朗声念佛,众僧却在台下宣念诸品经咒,奏乐应和。如此三昼夜,道场圆满。

来御史吩咐设立下三个大龛子,狱中取出去非并道虚、道微三个和尚,就道场前打了一百,请入龛中,四面架起干柴,等候午时三刻举火。当时寺中挤得人山人海的看。到了午时,只见来御史袖中取出一幅纸儿,递与真通、真彻两个,叫他宣念。真通、真彻也曾识得几个字,当下展开看时,却是一篇偈语,便同声宣念道:

你三人作事不可说,不可说。我今为你解冤结,解冤结。焚却贪嗔根,烧断一一婬一一杀孽。咄!从兹好去证无生,切莫重来堕恶劫。 宣偈毕,来御史喝令把三个龛子一齐举火,不一时把三个和尚都荼毗了。正是:

焚却坐禅身,烧杀活和尚。

一齐入涅槃,已了无常帐。

原来那来御史已预先着人于道场中另设下两个牌位,一书“受害周氏灵魂”,一书“受害商氏灵魂”,面前都有香烛斋供。烧过了和尚,便请真通、真彻到二妇人灵前奠酒化纸。来御史又在袖中取出一幅纸儿,付与二人宣诵道:

怜伊已作妇人身,何故又遭惨死劫。想因前孽未消除,故使今生受磨灭。冥冥幽魂甚日安,冤冤相报几时绝。我今荐你去超生,好向西方拜真佛。

宣毕,焚化灵牌,功德满散。

次日,来御史召集各处游方僧人,谕令还俗。如有不愿还俗者,须赴有司领给度牒。如无度牒,不许过州越县,违者查出,即以强盗论。发放已毕,众僧各各叩谢而去。

此时恰好前任桐乡知县胡浑为事降调广东龙门县县丞,原任广东参将高勋在高俅处用了关节,仍来复任,被来御史都唤到台下,喝问胡浑如何前年枉断井中之狱,胡浑吓得叩头请死,来御史喝骂了一番,罚他出银一千两,将二百两给与仰阿闰,其余为修茸寺院之用。又叫高勋过来,说他纵兵害民,重利放债,要特疏题参。高勋惶恐恳求,情愿也出银一千两修造佛殿。来御史道:“你克剥民脂民膏来施舍,纵造七级浮屠,不过是涂膏衅血。今可将银一千两赈济穷民,再罚你一千两买米贮常平仓,以备救荒之用。”二人皆依命输纳。来御史又令知县沈伯明与胡浑、高勋三人同至宝应寺中拜见真通、真彻,择了吉日,送他上五台山,命合寺僧人用鼓乐前导,一个知县、一个县丞、一个参将步行奉送出城,又差书吏赍了盘费,直护送他到五台山上。正是:

欲求真和尚,只看好俗人。

两现比丘相,一现宰官身。

当时广东百姓无不称颂来御史神明,朝中张枢密闻他政声日盛,特疏荐扬,朝廷加升为殿中侍御史。来御史奉命还朝,广东士民卧辙攀辕,自不必说。来御史回到桐乡县,迎取夫人并水员外一家老小同至京中。朝廷恩典,父母妻子都有封赠,来御史又替水员外谋干了一个小前程,也有冠带荣身。后来又扶持他儿子读书入泮,以报他昔日知己之恩。正是:

有冤在世必明,有恩于我必报。

能智能勇能仁,全义全忠全孝。

看官听说:来御史剃度了两个和尚,是护法;烧杀了三个和尚,也是护法;又令无数和尚还了俗,一发是真正护法。他姓来,真正是再来人;他号叫本如,真正是能悟了本愿人。于世生佛佛连声,逢僧便拜,名为活佛,反是死佛。世人读此回书,当一齐合掌同称“菩萨”。

〔回末总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