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斋随笔》·容斋四笔·卷第五(十四则)

土木偶人

  赵德甫作《金石录》,其跋汉居摄坟坛二刻石云:“其一上谷府卿坟坛,其一祝其卿坟坛。曰坟坛者,古未有土木像,故为坛以祀之。两汉时皆如此。”予案《战国策》所载,苏秦谓盂尝君曰:“有土偶人与桃梗相语。桃梗曰:‘子西岸之土也,诞子以为人,雨下水至,则汝残矣’。土偶曰:‘子东国之桃梗也,刻削子以为人,雨降水至,流子而去矣。’”所谓土木为偶人,非像而何?汉至寓龙、寓车马,皆谓以木为之,像其真形。谓之两汉未有,则不可也。

  饶州风俗

  嘉祐中,吴孝宗子经者,作《余干县学记》,云:“古者江南不能与中土等,宋受天命,然后七闽二浙与江之西东,冠带《诗》、《书》,翕然大肆,人才之盛,遂甲于天下。江南既为天下甲,而饶人喜事,又甲于江南。盖饶之为州,壤土肥而养生之物多,其民家富而户羡,蓄百金者不在富人之列。又当宽平无事之际,而大性好善,为父兄者,以其子与弟不文为咎;为母妻者,以其子与失不学为辱。其美如此。”予观今之饶民,所谓家富户羡,了非昔时,而高甍巨栋连阡互陌者,又皆数十年来寓公所擅,而好善为学,亦不尽如吴记所言。故录其语以寄一叹。

  禽畜菜茄色不同

  禽畜、菜茄之色,所在不同,如江、浙间,猪黑而羊白,至江、广、吉州以西,二者则反是。苏、秀间,鹅皆白,或有一斑褐者,则呼为雁鹅,颇异而畜之。若吾乡,凡鹅皆雁也。小儿至取浙中白者饲养,以为湖沼观美。浙西常茄皆皮紫,其皮白者为水茄。吾乡常茄皮白,而水茄则紫。其异如是。

  伏龙肝

  《本草》伏龙肝,陶隐居云:“此灶中对釜月下黄土也。以灶有神,故呼为伏龙肝。并以透隐为名尔。”雷公云:“凡使勿误用灶下土,其伏龙肝,是十年已来灶额内火气积,自结如赤色石,中黄,其形貌八棱。”予尝见临安医官陈舆大夫,言当以砌灶时,纳猪肝一具于土中,俟其积久,与土为一,然后用之,则稍与名相应。比读《后汉书·阴识传》云:“其先阴子方,腊日晨炊而灶神形见。”注引《杂五行书》曰:“宜市买猪肝泥灶,令妇孝。”然则舆之说亦有所本云。《广济历》亦有此说,又列作灶忌日,云:“伏龙在不可移作。”所谓伏龙者,灶之神也。

  勇怯无常

  “民无常勇,亦无常怯,有气则实,实则勇,无气则虚,虚则怯,怯勇虚实,其由甚微,不可不知。勇则战,怯则北,战而胜者,战其勇者也,战而北者,战其怯者也。怯勇无常,倏忽往来,而莫知其方,惟圣人独见其所由然。”此《吕氏春秋·决胜》篇之语,予爱而书之。

  赵德甫金石录

  东武赵明诚德甫,清宪丞相中子也。著《金石录》三十篇,上自三代,下讫五季,鼎、钟、甗、鬲、槃、匜、尊、爵之款识,丰碑大蝎显人晦士之事迹,见于石刻者,皆是正伪谬,去取褒贬,凡为卷二千。其妻易安李居士,平生与之同志,赵没后,愍悼旧物之不存,乃作后序,极道遭罹变故本末。今龙舒郡库刻其书,而此序不见取,比获见元稿于王顺怕,因为撮述大概云:“予以建中辛已归赵氏,时丞相作吏部侍郎,家素贫俭,德甫在太学,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后二年,从宦,便有穷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传写未见书,买名人书画、古奇器。有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留信宿,计无所得,卷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及连守两郡,竭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日勘校装缉,得名画彝器,亦摩玩舒卷,摘指疵病,尽一烛为率。故纸札精致,字画全整,冠于诸家。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则举杯大笑,或至茶覆怀中,不得饮而起。凡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误者,辄市之,储作副本。

  “靖康丙午,德甫守淄川,闻虏犯京师,盈箱溢箧,恋恋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建炎丁未,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印本重大者,画之多幅者,器之无款识者,已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所载尚十五车,连舶渡淮、江。其青州故第所锁十间屋,期以明年具舟载之,又化为煨烬。

  “己酉岁六月,德甫驻家池阳,独赴行都,自岸上望舟中告别。予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衾,次书册,次卷轴,次古器。独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径驰马去。秋八月,德甫以病不起。时六宫往江西,予遣二吏,部所存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本,先往洪州,至冬,虏陷洪,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者,又散为云烟矣!独余轻小卷轴,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石刻数十副轴,鼎鼐十数,及南唐书数箧,偶在卧内,岿然独存。上江既不可往,乃之台、温,之衢,之越,之杭,寄物于嵊(sheng)县。庚戌春,官军收叛卒,悉取去,入故李将军家。岿然者十失五六,犹有五七麓,挈家寓越城,一夕为盗穴壁,负五簏去,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仅存不成部帙残书策数种。

  “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德甫在东莱静治堂,装褾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帐,日校二卷,跋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泽如新,墓木已拱!乃知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亦理之常,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时绍兴四年也,易安年五十二矣,自叙如此。予读其文而悲之,为识于是书。  韩文公荐士

  唐世科举之柄,颛付之主司,仍不糊名。又有交朋之厚者为之助,谓之通榜,故其取人也畏于讥议,多公而审。亦有胁于权势,或挠于亲故,或累于子弟,皆常情所不能免者。若贤者临之则不然,未引试之前,其去取高下,固已定于胸中矣。

  韩文公《与祠部陆员外书》云:“执事与司贡士者相知识,彼之所望于执事者,至而无间,彼之职在乎得人,执事之职在乎进贤,如得其人而授之,所谓两得矣。愈之知者,有侯喜、侯云长、刘述古、韦群玉,《摭言》作纾。此四子者,可以当首荐而极论,期于成而后止可也。沈杞、张弘、《科记》又作弘。尉迟汾、李绅、张后余、李翊,皆出群之才,与之足以收人望,而得才实,主司广求焉,则以告之可也。往者陆相公司贡士,愈时幸在得中,所与及第者,皆赫然有声。原其所以,亦由梁补阙肃、王郎中础佐之。梁举八人无有失者,其余则王皆与谋焉。陆相于王与梁如此不疑也,至今以为美谈。”此书在集中不注岁月。案《摭言》云:“贞元十八年,权德舆主文,陆◆员外通榜,韩文公荐十人于◆,权公凡三榜,共放六人,余不出五年内皆捷。”以《登科记》考之,贞元十八年,德舆以中书舍人知举,放进士二十三人,尉迟汾、侯云长、韦纾、沈杞、李翊登第。十九年,以礼部侍郎放二十人,侯喜登第。永贞元年,放二十九人,刘述古登第。通三榜,共七十二人,而韩所荐者预其七。元和元年,崔邠下放李绅,二年,又放张后余、张弘。皆与《摭言》合。

  陆◆在贞元间,时名最著,韩公敬重之。其《行难》一篇为◆作也,曰:“陆先生之贤闻于天下,是是而非非。自越州召拜祠部,京师之人日造焉。先生曰:‘今之用人也不详,位于朝者,吾取某与某而已,在下者多于朝,凡吾与者若干人。’”又送其刺歙州序曰:“君出刺歙州,朝廷耆旧之贤,都邑游居之良,齐咨涕洟,咸以为不当去。”则◆之以人物为己任久矣。其刺歙以十八年二月,权公放榜时,既以去国,而用其言不替,其不负公议而采人望,盖与陆宣公同。

  韩公与书时,方为四门博士,居百寮底,殊不以其荐为犯分。故公作《权公碑》云:“典贡士,荐士于公者,其言可信,不以其人布衣不用;即不可信,虽大官势人交言,一不以缀意。”又云:“前后考第进士,及庭所策试士,踊相蹑为宰相达官,其余布处台阁外府,凡百余人”梁肃及◆,皆为后进领袖,一时龙门,惜其位不通显也,岂非汲引善士为当国者所忌乎?韩公又有《答刘正夫书》云:“举进士者,于先进之门,何所不往?先进之于后辈,苟见其至,宁可以不答其意邪?来者则接之,举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愈不幸独有接后进名。”以是观之,韩之留意人士可见也。

  王勃文章

  王勃等四子之文,皆精切有本原。其用骈俪作记序碑碣,盖一时体格如此,而后来颇议之。杜诗云:“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晒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正谓此耳。身名俱灭,以责轻薄子。江河万古流,指四子也。韩公《滕王阁记》云:“江南多游观之美,而膝王阁独为第一。及得三王所为序、赋、记等,壮其文辞。”注谓:“王勃作游阁序。”又云:“中丞命为记,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则韩之所以推勃,亦为不浅矣。勃之文今存者二十七卷云。

  吕览引诗书

  《吕氏春秋·有始览·谕大》篇,引《夏书》曰:“天子之德,广运乃神,乃武乃文。”又引《商书》曰:“五世之庙,可以观怪;万夫之长,可以生谋。”高诱注皆曰:“《逸书》也。庙者,鬼神之所在,五世久远,·故于其所观魅物之怪异也。”予谓吕不韦作书时,秦未有《诗》、《书》之禁,何因所引讹谬如此?高诱注文怪异之说,一何不典之甚邪?又《孝行览》,亦引《商书》曰:“刑三百,罪莫重于不孝。”今安得有此文,亦与《孝经》不合。又引《周书》曰:“若临深渊,若履薄冰。”注云:“《周书》,周文公所作。”尤妄也。又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为舜自作诗,“子惠思我,寨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为子产答叔向之诗。不知是时《国风》、《雅》、《颂》何所定也。宁戚《饭牛歌》,高诱全引《硕鼠》三章,又为可笑。

  蓝田丞壁记  韩退之作《蓝田县丞厅壁记》,柳子厚作《武功县丞厅壁记》,二县皆京兆属城,在唐为畿甸,事体正同,而韩文雄拔超峻,光前绝后,以柳视之,殆犹赋砆之与美玉也。莆田方崧卿得蜀本,数处与今文小异,其“破崖岸而为文”一句,继以“丞厅故有记”,蜀本无而字。考其语脉,乃“破崖岸为文丞”是句绝。文丞者,犹言文具备员而已,语尤奇崛,若以丞字属下句,则既是丞厅记矣,而又云“丞厅故有记”,虽初学为文者不肯尔也。此篇之外,不复容后人出手。侄孙倬,顷丞宣城,后生颇有意斯道,自作《题名记》示予。予晓之曰:“他文尚可随力工拙下笔,至如此记,岂宜犯不韪哉!”倬时已勒石,深悔之。近日亦见有为之者,吾家孙侄多京官调选,再转必为丞,虑其复有效尤者,故书以戒之。

  钱武肃三改元  欧阳公《五代史》叙《列国年谱》云:“闻于故老,谓吴越亦尝称帝改元,而求其事迹不可得,颇疑吴越后自讳之。及旁采诸国书,与吴越往来者多矣,皆无称帝之事。独得其封落星石为宝石山制书,称宝正六年辛卯耳。”王顺伯收碑,有《临安府石屋崇化寺尊胜幢》云:“时天宝四年岁次辛来四月某日,元帅府府库使王某。”又《明庆寺白伞盖陀罗尼幢》云:“吴越国女弟子吴氏十五娘建。”其发愿文序曰:“十五娘生忝霸朝,贵彰国懿。天宝五年太岁王申月日题。”顺伯考其岁年,知非唐天宝,而辛未乃梁开平五年,其五月改乾化,王申乃二年。梁以丁卯篡唐,武肃是岁犹用唐天祐,次年自建元也。《钱唐湖广润龙王庙碑》云:“钱镠(liú)贞明二年丙子正月建。”《新功臣坛院碑》、《封睦州墙下神庙敕》,皆贞明中登圣寺磨崖,梁龙德元年,岁次辛已,钱镠建。又有龙德三年《上宫诗》,是岁梁亡。《九里松观音尊胜幢》:“宝大二年岁次乙酉建。”《衢州司马墓志》云:“宝大二年八月殁。”顺伯案,乙酉乃唐庄宗同光三年,其元年当在甲申。盖自壬申以后用梁纪元,至后唐革命,复自立正朔也。又《水月寺幢》云:“宝正元年丙戌十月,具位钱镠建。”是年为明宗天成。《招贤寺幢》云:“丁亥宝正二年。”又小昭庆金牛、玛◆等九幢,皆二年至五年所刻。贡院前桥柱,刻宝正六年岁在辛卯造。然则宝大止二年,而改宝正。宝正尽六年,次年壬辰,有天竺《日观庵》经幢,复称长兴三年八月,用唐正朔,其年三月,武肃薨。方寝疾,语其子元瓘曰:“子孙善事中国,勿以易姓废事大之礼。”于是以遗命去国仪,用藩镇法,然则有天宝、宝大、宝正三名,欧阳公但知其一耳。《通鉴》亦然。自是历晋、汉、周及本朝,不复建元。今犹有清泰、天福、开运、会同、系契丹年。乾祐、广顺、显德石刻,存者三四十种,固未尝称帝也。  黄庭换鹅  李太白诗云:“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盖用王逸少事也。前贤或议之曰:“逸少写《道德经》,道士举鹅群以赠之。”元非《黄庭》,以为太白之误。予谓太白眼高四海,冲口成章,必不规规然,旋检阅《晋史》,看逸少传,然后落笔,正使误以《道德》为《黄庭》,于理正自无害,议之过矣。东坡雪堂既毁,绍兴初,黄州一道士自捐钱粟再营建,士人何颉斯举作上梁文,其一联云:“前身化鹤,曾陪赤壁之游;故事换鹅,无复《黄庭》之字。”乃用太白诗为出处,可谓奇语。案张彦远《法书要录》,载褚遂良右军书目,正书有《黄庭经》云。注:六十行,与山阴道士真迹故在。又武平一《徐氏法书记》云,“武后曝太宗时法书六十余函,有《黄庭》。”又徐季海《古迹记》“玄宗时,大王正书三卷,以《黄庭》为第一。”皆不云有《道德经》,则知乃《晋传》误也。

  宋桑林

  《左传》:“宋公享晋侯于楚丘,请以《桑林》。”注,《桑林》者,殷天子之乐名。“舞师题以《旌夏》。晋侯惧而退,及著雍疾,卜《桑林》见。荀偃、士匄欲奔请祷焉,荀◆(yīng)不可。”予案《吕氏春秋》云:“武王胜殷,立成汤之后于宋,以奉桑林。”高诱注曰:“桑山之林,汤所祷也。故使奉之。”《淮南子》云:“汤旱,以身祷于桑山之林。”许叔重注曰:“桑山之林,能兴云致雨,故祷之。”“桑林”二说不同。杜预注《左传》不曾引用,岂非是时未见其书乎?

  冯夷姓字  张衡《思玄赋》:“号冯夷俾清津兮,棹龙舟以济予。”李善注《文选》引《青令传》曰:“河伯姓冯氏,名夷,浴于河中而溺死,是为河伯。”《太公金匮》曰:“河伯姓冯名修。”《裴氏新语》谓为冯夷。《庄子》曰:“冯夷得之以游大川。”《淮南子》曰:“冯夷服夷石而水仙。”《后汉·张衡传》注,引《圣贤冢墓记》曰:“冯夷者,弘农华阴潼乡堤首里人,服八石,得水仙,为河伯。”又《龙鱼河图》曰:“河伯姓吕名公子,夫人姓冯名夷。”唐碑有《河侯新祠颂》,秦宗撰,文曰:“河伯姓冯名夷,字公子。”数说不同,然皆不经之传也。盖本于屈原《远游》篇,所谓“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前此未有用者。《淮南子·原道训》又曰:“冯夷、大丙之御也,乘云车,入云蜺。”许叔重云:“皆古之得道能御阴阳者。”此自别一冯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