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卷七十八

杨廷和,字介夫,四川新都人。他的父亲叫杨春,做过湖广提学佥事。廷和本人十二岁就乡试中举。成化十四年(1478),在他父亲之前中了进士,才十九岁。选任为翰林院庶吉士。请假回乡娶妻,回朝以后当上检讨。廷和风度翩翩,性格安静慎重,所作文章明白畅达,很有法度。他喜欢考究史事、民间疾苦、边防战事和所有正统的著作,才能优裕,有可至位三公首辅的声望。

弘治二年(1489),升为修撰。《宪宗实录》成书,因为他参与编写,升为侍读。后来改官左春坊左中允,侍奉皇太子讲解、读书。撰写《会典》完毕,被破格提升为左春坊大学士,充任日讲官。正德二年(1507),由詹事府进入东阁,专掌皇帝的命令起草。因为他在讲筵上指责皇帝宠爱的幸臣,触犯了刘瑾,刘瑾就传令让他去担任南京吏部左侍郎。五月又升为南京户部尚书。又过了三个月被召回北京,升任文渊阁大学士,参与政府的机密大事。第二年加官少保兼太子太保。刘瑾摘取《会典》里面的小差错,扣下廷和与大学士李东阳等二级俸禄。不久因为撰写《孝宗实录》的成功被归还原来的俸禄。第二年又加官光禄大夫、柱国,升任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

当时刘瑾更加专横起来,而焦芳、张彩在宫内、宫外得到宠爱。廷和与东阳两人只能从中委曲求全,稍微有些补救而已。安化王蜫钅番起来叛乱,以诛杀刘瑾为旗号。廷和等起草了赦免他们反罪的诏书,并请提拔边防大将仇钺,以便于瓦解乱党。仇钺果然活捉了蜫钅番。正好张永揭发了刘瑾的罪行,刘瑾被除掉,廷和等人于是论功晋升,做了少傅兼太子太傅、谨身殿大学士,武宗恩准他推荐一个儿子做中书舍人。

流民刘六、刘七、齐彦名起来造反,杨一清推举马中锡前往讨伐。廷和说:“中锡是个文人,不能胜任。”当时已经出发,无法制止,后来果然没能平定这些盗贼。廷和请把中锡逮捕下狱,由陆完接任,杀掉过去接受贿赂故意纵敌的参将桑玉。后来又采纳学士陈霁的建议,征调各路边防部队讨伐河南的盗贼赵遂等人,又推荐彭泽做总制。平贼之后论功,拟录用廷和一个儿子为锦衣卫千户。廷和推辞,就特别加封他为少师、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东阳退休后,廷和就做了首辅大臣。

张永除掉刘瑾后骄傲起来,他捉了一名臂上刺龙的男子作为大功,援用以前太监刘永诚的例子,企图为自己封侯。廷和说“永诚的侄儿刘聚是因为战功才封为伯,连及永诚,也不是永诚自己受的封赏”,张永这才罢休。彭泽将要西讨鄢本恕时向廷和问计,廷和说:“凭你的才干,平定盗贼不是难事,应该防备的是太早班师。”彭泽后来打败并杀掉了本恕等人,立即班师,而残余的盗贼又纷纷起来,无法压制。彭泽已经动身又留了下来,这才感叹道:“杨先生的先见之明,我比不上呀。”

乾清宫发生灾害,廷和请武宗避居侧殿,下诏自我批评,并求大臣上书直言。借此机会他和同僚们一起上书,劝武宗早朝,用膳以后,要亲自到祖庙举行祭祀,并加强对两宫太后的孝敬,勤于每天的经筵讲习。又当面建议广开言路,了解下情,收还边疆的过多兵力,革除侵害百姓的宫市,关闭皇家商场,放出宫内的僧人,减少修建的工程,裁削织造的项目,共十多条,都很切中要害。但是武宗不觉悟。不久廷和因为父亲去世请奔丧回家,武宗不答应。多次申请才得到批准,武宗并派宦官护送他回乡。不久又召他出来,他多次上书推辞,才得以辞掉。阁臣能为父母守完丧的,是从廷和开始的。

丧服刚刚脱下,廷和就应诏入朝。武宗当时正在宣府打猎,派使者回来赐给廷和羊肉、美酒、银币。廷和上书感谢,并请武宗回京,武宗未予答复。廷和又与大学士蒋冕骑马到居庸关,想亲自走到塞外请求。武宗已命令谷大用把守关门,他们只好回来。武宗命令在他回京时大臣们要自做旗帐欢迎,廷和说:“这是乡村百姓用来迎接亲旧的东西。天子尊贵无比,我不敢同意这样随便。”武宗又派使臣来告知自己的意思,廷和坚决不听,这才算罢了。

当廷和执政的时候,武宗长期不理朝政,放心大胆地在大同、宣府、延绥间游玩,朝廷大事多有缺失。廷和未尝不劝,但武宗一概听不进去。廷和也无法坚持己意,不停地上奏,因此心情忧郁,很不满意,几次称病请求退休,武宗也不允许。宦官谷大用、魏彬、张雄及其义子钱宁、江彬等人,很是放肆、专横。廷和虽然没被他们压服,但也不能对他们有所制裁,他自己只因此能稍稍自安于其位罢了。

御史萧淮揭发宁王宸濠的造反阴谋,钱宁等人还包庇他,攻击萧淮挑拨离间。廷和请仿效宣宗当年告诫赵王的故事,派遣亲近大臣带着皇上的指示前去教导宁王,并收回他护卫的庄田。于是派了宦官赖义、驸马都尉崔元等前去,人还没到宸濠就已经反了。武宗想率兵亲征,廷和等竭力劝阻。武宗竟然自称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寿,统率京军和各路边防部队南下讨伐。由安边伯许泰为威武副将军,左都督刘晖为平贼将军前驱,各处镇守、巡抚、巡按都听从管制。命令廷和与大学士毛纪驻京防护。后来因为乾清、坤宁两宫工程完毕,武宗开恩封赏,拟登用廷和一个儿子为锦衣卫副千户,廷和辞掉了。当时廷和本应起草大将军南下征伐的命令,他不肯起草,武宗心里很恼火。等到他推荐南京吏部尚书刘春办理东阁中皇帝命令起草一事时,武宗就以廷和偏护本乡人为理由,严厉批评了他。廷和上书谢罪,并请罢免自己,武宗没答应。少师梁储等请连自己一齐罢免,也没得到批准。廷和正称病不入朝,武宗就传下圣旨,带兵南下了。当时是十四年(1519)八月。

武宗南下以后,两次改定元旦。廷和把持朝政,很注意镇静、沉稳,为朝野上下所佩服。前后请求武宗回京的上书总共有几十篇,武宗都不理睬,回来后又在通州停下来。廷和等列举故事,请武宗还京,在宫内大殿上接受大臣献上的俘虏,然后把宸濠等正法,而武宗已经生了病,急令廷和等到通州接受教导,就在行宫里把宸濠等杀掉,然后武宗才回到京城。

第二年正月,武宗在郊外举行祭祀时吐血,被马上拉回宫中,过一个月病更重了。当时武宗没有儿子。司礼中官魏彬等到内阁说,太医已无能为力了,请拿出万两银子从乡村中招募名医。廷和心中知道他们的意思,却不答他们的碴,而是含蓄地以皇室的伦理等级秩序的问题暗示他们,魏彬等人唯唯听命。三月十四日,谷大用、张永到内阁中来,说武宗在豹房中逝世,按照皇太后的命令,已在宫中入殓,现在该讨论谁来即位了。廷和拿《皇明祖训》对他们说“:哥哥死后由弟弟即位,谁敢坏这个规矩?兴献王的儿子,是宪宗的长孙,孝宗的侄子,已逝皇帝的堂弟,照排行应当立为皇帝。”梁储、蒋冕、毛纪都赞成,于是派宦官进宫告诉皇太后,廷和等在左顺门外等候。不多时间,宦官拿着遗诏和太后的懿旨,向群臣作了宣布,一切都和廷和的请求相一致,大事就此确定下来。

廷和于是根据遗诏命令太监张永、武定侯郭勋、安边伯许泰、尚书王宪挑选各营兵马,分布在皇城的四门、京城的九门及南北要害地带,厂、卫御史安排他们的部下四处巡逻防备。又传达武宗死前的命令,裁汰威武营的各团练部队;周边部队入卫京师的都给以重赏,然后各归本镇;废除皇家商店和军门办事官校,原办事人员全部遣回家乡所在的卫所;哈密、吐鲁番、佛郎机各国进贡使臣都给以奖励,送他们回国;豹房的番僧及少林僧、教坊的乐队、南京的快马船等,凡不是经常例设置的,一切都被裁撤、解散。又按照武宗的遗诏,释放了南京被逮捕、关押的囚犯;送回各地进献来的女子;停止京城里不急需的工程建设;收回了宣府行宫中的金银宝贝,放回到内库中去。这些措施使朝野上下人心大快。

当时平虏伯江彬在京郊拥有重兵,知道天下人厌恶自己,心里很不安稳。他的党羽都督佥事李琮尤其贪狠、狡猾,这时劝江彬乘机带领家兵起来造反,不能成功就往北跑到塞外去。江彬犹豫不决。于是廷和打算用皇太后的命令逮捕、杀掉江彬。他和同事蒋冕、毛纪及司礼中官温祥四个人在一起商量。张永侦察到他们的意图,也在宫中秘密做了准备。司礼魏彬这个人,以前和江彬有关系。廷和认为他软弱,可以胁迫,就题写好武宗灵柩前的旗幡,交给魏彬、温祥及其他宦官张锐、陈严等人,为他们详细说明了江彬造反的罪状,并用危险性后果吓唬他们。魏彬被说动了心,只有张锐极力说江彬无罪,廷和当面喝责,使他服了。蒋冕说:“今天一定了却这件事,然后再去祭吊皇上。”陈严也在一旁鼓动,于是让温祥、魏彬等进宫去告知皇太后。很久没有回话,廷和、蒋冕感到自己处境危急。不一会儿,陈严才来说:“江彬已经被活捉了。”江彬被除后,朝野内外举国欢庆。

廷和总揽朝政近四十天,兴世子才入京登上帝位。廷和起草了登极诏书递上去,文书房的官员忽然到内阁来,说想把诏书中几件不便利的事删除。廷和说“:以前有了不同意见,你们动不动说是皇上的意思。现在也是新天子的意思?我们一会祝贺新天子即位后,当面上奏,要问一问是谁想删削诏书草稿。”蒋冕、毛纪也相继陈述利害,来人无言以对。过后诏书发布下来,正德年间的弊端几乎被淘汰净尽。所裁减的锦衣各卫所、内监局的旗校工役人数达十四万八千七百,节省漕运粮食达一百五十三万二千余石,那些宦官、义子及奉特别诏命而侥幸做了官的人大半以上被排除了。朝廷内外都称颂新天子是个圣人,并且称赞廷和的功德。而那些丢了官的人们对廷和恨入骨髓,廷和上朝时有人身带利刃在轿旁窥视。世宗知道后,命令从京营中选一百名士卒保护廷和出入。世宗到经筵讲习,廷和负责经筵的事情。编《武宗实录》,也由廷和担任总裁。廷和以前已被加封为特进,一品官满九年时,同时领取大学士的俸禄,武宗还亲自颁布敕令做了表彰。这时,又被加封为左柱国。世宗再三召见他谈话,对他格外加以慰劳。廷和因此更加想要有所主张,便提拔正直的官员上来,在朝廷中分掌各种事务。

给事中、御史们递上奏章检举了王琼的罪证,王琼被投入京城的大牢中。王琼被逼急了,就上书攻击廷和,来为自己解脱。法司用奸党的条例判王琼死刑,王琼极力为自己辩护,得以减免罪过,充军边疆。有人怀疑法司断案得到过廷和的示意。正好石珤以礼部尚书的名义掌詹事府的事,现在要改任吏部尚书,廷和又奏请皇上改派他掌管詹事司的诰敕。有人因此说廷和太独断了。然而廷和认为世宗虽然年轻,但天性灵明,所以他自信可以辅佐皇上致天下于太平,因而事事都有所劝谏。钱宁、江彬虽被杀掉了,可是张锐、张忠、于经、许泰等的官司久不能决。廷和等人说“:不杀了这些人,国家的法律就不算正大,天下的公道就不算彰明,祖庙的神灵不安,百姓的心里不服,祸乱的根源还算未除,太平政治就不会实现。”世宗于是命令抄没了他们的家产。廷和又上书请世宗严肃对待上天的告诫,遵循祖上的家训,弘扬孝道,善保身体,教育人民知理行义,自己也要勤于学问,谨慎地发号施令,严明地推行赏罚,任用人要专一,不好听的劝告也要听,亲近好人,节约财用。语言大多正直、切实,世宗的诏书都以赞扬的口吻说可以。等到讨论“大礼”的时候,廷和对自己的意见更加坚持不挠,终于因此触犯了世宗的心意。

在此之前,武宗逝世,廷和起草了遗诏,说父王孝宗敬皇帝亲弟弟兴献王的大儿子,按照辈份、排行应该立为皇帝。按照《祖训》哥哥死后弟弟即位的条例,在宗庙里祭告祖宗,向慈寿皇太后告请之后,可迎接他来即皇帝位。既而让礼官奏上登基即位的礼仪程式,请新皇帝由东安门进入文华殿小住。次日,百官数次递上劝进表,等新皇帝答应后,再选择好日子即位。劝进表文字都按照皇子继位的惯例。世宗看了礼部的奏章,说:“遗诏让我即皇帝位,没有让我做皇子嘛。”等到了京师,停在城外不进去。廷和坚决请求按礼部拟定的仪式办,世宗不听,竟到行殿中接受了劝进表,由大明门直入京城里边,拜见了已逝皇帝的神前案几,中午就即了帝位。诏书草稿中说到“接受皇兄的遗诏入宫供奉宗庙”。世宗思索、犹豫了半天,才表示“可以”。过了三天,派遣官员前去迎接世宗的母亲兴献妃。没多少天,让礼官讨论兴献王神主的称号。廷和拿出汉代定陶王、宋代濮王的故事递给礼部尚书毛澄说:“这是足够的根据了。应该让皇上尊称孝宗为皇考,称献王为皇叔考兴国大王,母妃为皇叔母兴国太妃,自称侄皇帝。另外改立益王的第二个儿子崇仁王为兴王,供奉献王的祭祀。对此有不同意见的人就是奸臣邪佞,应当杀掉。”进士张璁与侍郎王瓒说,世宗入继的是皇帝位,不是做了别人的后裔。王瓒含蓄地提到这一点,廷和怕他干扰了讨论,就把他改派到南京做官去了。

五月,毛澄综合大臣们的意见做出决议,和廷和所说一样。世宗不高兴了。但是每次召见廷和时还是从容自得地赐茶慰问,想改定献王的尊号,廷和最终不肯顺着世宗的意思来。世宗于是下达指示让大臣们再次讨论。廷和和蒋冕、毛纪一起上书说“:前代过继的君主尊崇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合乎典礼,只有宋儒程颐的《濮议》,表达了最正确的道理,可以作为千秋万世的师法。至于兴献王的祭祀,虽有崇仁王主持,以后生了皇子,还是把第二个皇子作为兴献王的后人,再改封崇仁王为亲王。这样,无论天理还是人情,两全其美,没一头有缺憾。”世宗更加不高兴,让他们从古籍中广泛考证,一定求得至当才是。廷和、蒋冕、毛纪又说“:三代以前的圣人莫过于舜,没听说过他怎么尊崇自己的生身父亲瞽瞍。三代以后的贤君莫过于汉光武,也没听说过他尊崇他的亲生父南顿君为皇帝。希望皇上向大舜、光武帝学习,那么陛下的品德就不会有玷瑕,陛下的孝心也可以光大于天下了。”毛澄等人也再三上奏,坚持原来的决议。世宗把这些奏章留在宫中,不予发放。

七月,张璁上书说应当是继承王位,而不是过继给人当后裔。世宗让司礼太监拿了张璁的奏章给廷和看,说这种议论既遵守祖训,又依据古礼,应该听取。廷和说“秀才怎么知道国家的重大事务”,又送回宫中去。不久,世宗到文华殿召见廷和、蒋冕、毛纪,给他们一个亲笔指示,要他们尊崇自己的亲生父母为皇帝、皇后。廷和退出以后上书说:“《礼》说:在前为君的就是父母,亲生父母应称为伯父母或叔父母。不仅丧服等次要降格,称号也应有不同。我不敢阿谀奉承,顺着圣旨办。”又密封归还了世宗的手诏。朝廷中大臣们也都坚持原先的决议,世宗就是不听。

等到九月份,母妃到了京城,世宗亲自确定仪式,由中门入城,访问祖庙,又再次说明想尊称兴献帝、后为皇帝、皇后。廷和说“:汉宣帝继承孝昭做了皇帝以后,加史皇孙、王夫人谥号为悼考、悼后;光武往上承继元帝的统绪,巨鹿、南顿君以上立庙于章陵,都没有追加尊号。现在献王、母妃如果追加尊号为皇帝、皇后,与孝庙、慈寿并列,就是忘记了先皇帝而看重亲生父母,采用私人间的情感而放弃国家的大义。我们这些大臣对此无法推卸责任。”就此自请罢免官职。大臣谏诤的有一百多人。世宗迫不得已,于是在嘉靖元年(1522)下诏,称孝宗为皇考、慈寿皇太后为圣母,兴献帝、后为本生父母,不称为皇帝、皇后。

在这段时间里,廷和先后四次把世宗的亲笔批示密封退回,坚持自己的意见,上了近三十篇奏章,世宗常常愤愤不平。他身边的亲近人物因而得以批评说廷和放肆,失掉了对皇上应有的礼貌。谏官史道、曹嘉于是交互揭发廷和的罪过。世宗为此把史道、曹嘉轻轻贬了一下,用以稳住廷和,但是心中对廷和的意思已经转变了。不久评定辅立新君的功绩,封廷和、蒋冕、毛纪为伯爵,每年俸禄一千石,廷和坚决谢绝。改为荫封锦衣卫指挥使,又推辞不受。世宗以为封赏太轻,改加为荫封四品京官世袭,廷和又推辞了。适逢复职满了四年,就破例加封他为太傅,他又四次辞让,才算作罢。世宗特地颁发诰敕对他予以表彰,并在礼部为他赐酒宴一次,九卿都参加作陪。

世宗很喜欢请僧、道设斋坛祈祷。廷和极力说它没用,引用梁武帝、宋徽宗的事例来做论说。世宗以赞赏的语气诏告可以采纳。江南近年来欠收,宦官又请求派人到那里督办织造。工部及给事中、御史提出谏劝,世宗不听,催促内阁为此起草命令。廷和等人不接受命令,并且极力说江南百姓贫困,财富枯竭,请不要派遣宦官前去。世宗这下催得更急了,并且告诫廷和不要执拗、干扰这件事。廷和竭力争辩说“:我们几个人同满朝大臣、谏官说的话皇上不听,却愿意听二三个邪佞的话,皇上能跟这二三个小人一起治理祖宗打下的天下吗?况且陛下以为织造是历朝的旧例,不知道洪武以来哪有这旧例,只不过创始于成化、弘治年间罢了。宪宗、孝宗爱护人民、节约财用的好政策不少,陛下不去采用,偏偏仿效这不好的措施,这是为什么?陛下即位的诏书,把宦官侥幸的门路堵塞得差不多没有了,天下人正在传诵陛下的美德,现在忽然出现此事,怎么能向天下人取信呢?”进而请追究拟写圣旨的是什么人,怀疑有人假借御批的名义偷偷地推行他的个人主张。世宗为此道歉说自己不仔细,让他们告诫所派宦官不要放肆就是了。这件事最终还是没能制止。

廷和过去曾屡次上书请求退休,后来就更加坚决了。又因为献帝称考不称考一事与世宗的主张不一致,奏章中露出不平之气。三年(1524)正月,世宗听任他离去。批评他因为言语的不同错怪君上,不合做大臣的道理。不过仍然赐他加盖玉玺的书券,按照常例供给他车马、钱粮、护卫人员,重申以前荫封一子锦衣卫指挥使的任命。给事中、御史请求挽留廷和,世宗都不予答复。廷和离开后,才开始讨论称孝宗为皇伯考。在这个时候,廷和的儿子、修撰杨慎率领众大臣爬在宫门外哭争,被打了一顿大杖,贬往云南。过后王邦奇诬蔑廷和和他的二儿子、兵部主事杨忄享,女婿、修撰金承勋,同乡、侍读叶桂章与彭泽的弟弟彭冲相互勾结、请托,他们全被抓进京城的大牢里,经审讯没有根据,才被释放。

七年(1528),《明伦大典》编成以后,世宗诏令议定过去讨论“大礼”时反对君上的大臣的罪。认为廷和错误地主张《濮议》之例,自我吹捧,把天子视同他的学生,把自己描绘成辅立天子的国家元老,依法应把他斩首,姑且削职为民算了。第二年六月,廷和去世,终年七十一岁。过了很多年,世宗问大学士李时太仓里积蓄有多少,李时回答说:“可以支付几年。这是由于陛下初年即位诏书裁减多余人员换来的。”世宗感慨地说“:这是杨廷和的功劳,是不能抹杀的啊。”隆庆初,廷和被恢复官职,追赠太保,谥文忠。

梁储,字叔厚,广东顺德人。曾跟陈献章受业,中成化十四年(1478)会试第一名,选庶吉士,授职编修,不久兼任司经局校书。

弘治四年(1491),他升为侍讲,又转为洗马,在东宫中侍奉武宗读书。后来曾奉命去册封安南国君,拒不接受他的送礼。又过了很久,被提拔为翰林学士,参加编撰《会典》,而后又升任少詹事、吏部右侍郎。正德初年,改为左侍郎,又进升为尚书,专门掌管皇帝命令的起草,掌管詹事府。刘瑾摘取《会典》里的小毛病出来,梁储因此被贬为右侍郎。《孝宗实录》成书后,恢复职务重为尚书,不久加官太子太保,调任南京吏部尚书。刘瑾被杀后,他以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的身份入内阁参与军政大事。后又加官少傅、太子太傅,入建极殿为大学士。

正德十年(1515),杨廷和死了父亲回家守丧,梁储做了首辅大臣,进官少师、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当时正在修建乾清、坤宁宫,接着又要营建太素殿、天鹅房、船坞,梁储和同事靳贵、杨一清严词规劝。第二年春天,因为王位继承人还没确立,他上书请选择宗室中贤能的子弟来京城居住,作为皇储,武宗都没有作声。那年秋天,一清罢了官,由蒋冕接替了他。到第二年,靳贵也罢了官,毛纪进入内阁来。

武宗喜欢伪装外出,有一次曾走出西安门,过了一夜才回来。梁储等加以劝谏,他不听,不过他还是怕被朝中大臣知道。这年春天,他听了身边宠信宦官的话把百官召到左顺门来,明确告诉大家将在郊祀过后到南海子游览,打猎。梁储等和朝廷中的大臣规劝,都不肯听从。八月初一,他带了几十个人便装到昌平去。第二天,梁储、蒋冕、毛纪才发觉,他们追到沙河没追上,就连连上书请皇上回来,武宗还是过了十三天才回来。梁储等因为国家没有接班人,而武宗又不停地外出游玩,朝廷内外人心不安,就极力重申立太子的请求,武宗又不作声。九月,武宗骑马走出居庸关,访问宣府,命令谷大用守住关门,不让朝中大臣跟出来。接着就又由宣府到达大同,在应州遇上了贼寇,差点出了乱子。梁储等心中忧怕,更急切地请求武宗返回来。奏章上了十几次,武宗却不为所动,除夕竟驻于宣府未归。

这个时候,武宗越发无道失德,一群小人掌了权,使朝廷里的政治乱作一团,人心惶惶。梁储怕自己不能够胜任,就在廷和除丧服后屡屡请召他回来。廷和回朝后,梁储就让开路,自己处在下边的位置上。凤阳守备宦官和镇守延绥、宁夏、大同、宣府的宦官们都请武宗再颁一道敕令让他们办理民事,武宗同意了。梁储等极力说不行,武宗不听。

正德十三年(1518)七月,武宗听了江彬的怂恿,将要到边塞上游玩个遍。就托言边关有很多战争警报,现在要命令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率领天子的军队前往征战,让内阁起草敕令。阁臣不同意,武宗又召集百官到左顺门当面训话。廷和、蒋冕正在休假中,梁储、毛纪流着泪劝谏,大家也落了泪,武宗的决心仍不动摇。过后毛纪也称病告假,梁储一个人在殿上争了几天,武宗最终还是不听。过了一个月,武宗说大将军朱寿已经肃清边境,命令加封他为镇国公。梁储、毛纪上书说:“公虽然显贵,毕竟是别人的大臣。陛下继承祖宗的事业,是国家的君主,怎么能这么荒唐地自我贬低呢?封国公后,就要发给诰券,追封三代,祖宗在天之灵也肯像陛下一样贬低身份吗?况且铁券上一定有免死的说明,陛下您万寿无疆,何苦这样妄自菲薄,蒙受那样不吉利的免死文字。名称既不正当,话说起来自然也不顺口。我们断然不敢为讨您的欢心苟且听从您,换取来日杀身灭门的大祸。”武宗也不回话,继续走过宣府、大同,直达延绥。梁储等几十次上书规劝,都放置一边不加考虑。

秦王申请关中的闲田当牧场,江彬、钱宁、张忠等都替他请求,武宗力排众议答应了他,传令阁臣起草制文。廷和、蒋冕称病不写,武宗愤怒极了。梁储估计争也没用,就呈上制文草稿说:“太祖高皇帝规定,这块土地不得给与藩王。这不是吝啬,而是考虑到这块土地广大而且富饶,假使藩王得到,多养兵马,富贵而且骄横,在坏人引诱下图谋不轨,将大大不利于国家。秦王你现在得到这块土地,应该较以前更加小心。不要收召坏人,不要多养兵马,不要听信狂人之言图谋不轨,震动四方,危害我的国家,到那时我即使想保护亲戚也可是没办法了啊。”武宗看后惊惧地说“:竟然这样可怕啊!”事情就这样搁下了。第二年,武宗又要南巡。谏官们爬在宫门前规劝,梁储、蒋冕、毛纪对此也说了话,正好各个部曹里都有很多劝阻的大臣,武宗方才罢休。

宁王宸濠造起反来,武宗南下亲征,梁储、蒋冕一道陪同。路上听说反贼已经败灭,就连续上书请武宗起驾还宫。到扬州时,武宗考虑到南京举行郊祀。梁储、蒋冕考虑到此议一行,武宗回朝就更是有年无日了,所以极力说不行,上了三次书才达到目的。武宗因为宸濠即将解押来,问应该怎么处置他。梁储等请学宣宗征讨高煦的故事,罪人既已抓到,就马上班师回朝。又借着举行郊祭的时期改变、四方多灾、边疆有警报的名义,请武宗回京。上了八九次书,武宗却很少回去的意思。这年秋天,行宫中有一种像猪头一样的东西掉下来落在武宗面前,呈碧色,又跑进御妇的房里,像挂了一个人头的样子,这下人心惊动了。梁储、蒋冕借此用吓人的话进谏,武宗很有点动心了。可是一帮小人还想引导武宗游玩浙西,泛舟江、汉。梁储、蒋冕更怕了,就手拿奏章在行宫门前跪着哭泣,从中午直到傍晚时分。武宗派人取了奏章进去,叫他们起来,他们叩头在地,说:“没有得到皇上的圣旨,我们不敢起来。”武宗迫不得已,答应不多天就回京,他们才叩头而出。

武宗逝世后,杨廷和等决计迎接兴世子即帝位。按惯例,应当由内阁一名大臣和宦官、勋戚和礼官一起去。廷和想留下蒋冕帮助自己,考虑到梁储年老,或许他害怕出门,就假意惋惜梁储老了,不让他去。梁储激动地说“:哪有比这还大的事,我怎么会用衰老来推辞呢?”于是他和定国公徐光祚等到安陆的王府迎接世子进京。世子即位后,给事中张九叙等人弹劾梁储过去结交掌权的坏人,贪图荣禄。梁储连上三书请退休,世宗就命令给他敕令、车马,派行人把他送回家乡,每年按规定发放禄米、仆役给他。死后,他的儿子梁钧上书请加赠谥。吏部侍郎桂萼等说,梁储的为人和做官,有犯于公众舆论,进而把两京谏官弹劾梁储的奏章抄了递上去。世宗想到他是先朝旧臣,就特赠他为太师,谥文康。

石珤,字邦彦,山东董城人。父亲石玉,做过山东按察使。石珤与哥哥石..一起考中成化末年进士,改为庶吉士,授职检讨。后来他曾几次请病假在家闲住。

孝宗末年,他才做到修撰。正德改元后,升为南京侍读学士,又出任过南北两京祭酒,然后升为南京吏部右侍郎。应诏回朝改为礼部右侍郎,升左侍郎。武宗当初出游宣府,石珤曾上书极力谏劝,武宗不听。后来他改管翰林院。朝中大臣谏阻南巡,怕会有不测之祸,石珤曾上书挽救他们。十六年(1521),他名义上做了礼部尚书,实掌詹事府。

世宗即位后,他代替王琼做了吏部尚书。过去一群小人掌权,人才选拔一事混浊不堪。石珤为人刚正,拒绝请托,那些触犯清议的人大多被降了职,一时很合众望,不过内阁杨廷和有些不高兴。所以才过两个月,他又改为掌詹事府,主管诰敕的收存。嘉靖元年(1522),他受命前往祭祀阙里和东岳。事情过后他回到家乡,屡次请求退休。谏官因为石珤名望很大,所以上书请予留用,于是他得以重新出来做官。三年五月,世宗诏命他以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的身份入内阁参与机要大事。

世宗想在奉先殿边侧另建一所房子祭祀献帝,石珤抗言上书说那样不合于礼制。等朝中大臣爬在宫门前哭泣谏诤时,石珤和毛纪也帮着大家。不久,“大礼”议定后,毛纪离职而去。石珤又上书谏道“:‘大礼’一事已经过陛下钦定,无可再说了。但是我反复思考这件事,终觉得心中有所不安。心中有所不安而不说,说了怕触犯您而不敢全部说出来,那么陛下用我哪一点呢?我又用什么来报效君父呢?孝宗皇帝和昭圣皇太后是陛下的骨肉至亲。现在让几个远、贱而且谗佞的小人得以离间至亲,只知道迎合您,换取荣宠,也不为陛下设身处地想一想。现在十月份的祭享典礼临近了,陛下您登临皇陵捧出配称,孝宗皇帝如果亲眼看到,心中难道能没一点震动吗?对待已逝的亲人应该像他还在世一样。陛下继承祖先列圣的王统,而总领百神,驾御天下,怎么不加慎重,只听信小人的话,抵触千古不易的常典呢?”世宗接到奏章很不高兴,告诫他不要再说了。

第二年祖庙在太庙东边建成,世宗听从何渊的建议,要拆毁神宫监的官署,砍伐林木,来修通辇道。给事中韩楷、御史杨秦、叶忠等交相劝阻,忤逆世宗被扣发俸禄。给事中卫道接着又行劝谏,被贬官外调。石珤又抗言上书极力说不行,世宗不听。等祖庙修成以后,世宗想陪同章圣皇太后前往晋见,张璁、桂萼竭力促成此事。礼官刘龙等争不过。内阁大臣们也说了话,世宗不做答复,只是催礼官安排晋见的仪式。石珤于是上书说“:陛下想陪同皇太后晋见祖庙,我认为听从皇太后的命令固然是孝顺,但是孝顺有比听话还重要的。我实在不敢阿谀奉承,误了主上。我在想,按祖宗定下的家法,后妃入宫以后,没有无缘无故又走出过宫门的。况且太庙庄重而且威严,不是四时的祭祀、合祭祖先的典礼,即使天子也不应轻易出入,何况是后妃?张璁等所称述的庙见之礼,是针对现在的奉先殿来说的。我朝神圣的祖宗们推行了一百五十年,已经成为常规,中间纳娶过的后妃不知多少,没有敢说到要晋见太庙的,怎么现在忽然提这种倡议?那些受您宠爱的佞臣哪里有忠君爱国的行为,陛下竟然要听他们的话?况且阴阳各有一定的位置,不能相互侵犯、超越。陛下身为百神的主宰,让母后无故在太庙的街门前出入,就是母亲干了父王才能做的事,阴侵犯了阳的位置,这是大大不可行的事啊。我岂不知君上的命令应该接受,但是只恐怕有碍于皇上的美德,所以不敢曲意顺随,形成君父的过错,亏负您上覆下载、化育万物的美德。”奏章递进宫里后,世宗大为恼火。

石珤为人清正、坚强,孜孜不倦,报效国家。曾几度上书给世宗,要他努力推行王道,清心寡欲,减少事端,辨别忠臣与奸邪,敦行宽大政策,不要急功近利。世宗以为他迂阔,不怎么喜欢他。讨论“大礼”时,世宗想拉他帮自己的忙,可是石珤据理力争,所持意见坚不可摇,失去了世宗的心,张璁、桂萼对他也不高兴。张璁、桂萼日夜想入内阁辅政,攻击费宏几无虚日。因为石珤品行高尚,无法给他加罪。到第二年春天,奸人王邦奇攻击杨廷和,诬蔑石珤和费宏也是奸党,他们两个于是请求离职还乡。世宗同意费宏乘坐驿站的官车,而指责石珤埋怨朝廷,不合乎大臣之义,一切恩典都不给他,他回家的行装只有载包裹、被子的一辆车子而已。京城的人们既惊且叹,说从来宰臣离开京城,没有像石珤这个样子的。自从石珤和杨廷和、蒋冕、毛纪因为强力谏诤被罢官后,一直到嘉靖末年,机要大臣没有再进逆耳忠言的了。石珤前后加官,从太子少保做到太保。嘉靖七年(1528)冬天去世后,谥文隐。隆庆初年,改谥文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