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神童
在《钱币学家方地山轶闻》一文中(见今年第一期《中国钱币》),曾涉及袁寒云与方地山之轶闻。兹就涉猎所及,摭录寒云学艺方面轶闻二三事,或可稍补近世泉坛掌故。在谈到正题之前,对其身世略作简介如下:袁克文(1890—1931年),字豹岑,一字抱存,号寒云,系袁世凯次子,河南项城人。自幼聪慧异常,六岁学识字,七岁读经史,十岁习为文章,一十有五能诗赋,少有神童之称。年十八以荫生授法部员外郎,这是他一生中惟一任过的官职。以其早熟,富有才华,在1906至1908年随父居津沽时,便从老辈罗瘿公、吴彦复、方地山诸名士游。复以家教熏染,自少时就与古器物、词翰结下不了缘。及至宣统即帝位,世凯被罢官归河南乡居,寒云随之弃官回洹上。其后,寒云弃绝仕途,以贵公子蹉跎放荡著称,要以诗文酒会终其后半生。实则在他短促的一生中,固有消极的一面,而勤于著述乃是更为主要者,留下大量著作,内中不乏文情并茂之作,尤以对古物著录及其研究文章,具有参考价值。摘其可为谈助者介绍一二。
“皇二子”
对袁寒云为人为学影响之大的,无如他的老师方地山了。地山才气横溢,素有江都才子之称。举凡诗词书画和鉴古诸事无所不通,晚来以善作对联名重一时。寒云直承师学,敏学强记,大有出蓝之誉。在他出仕之前,便以文采华赡、擅长声律见称于父执辈。1914年,由易实甫选定其少作,刊为《寒云诗集》三卷行世。倚声之作不少,但不自爱惜,生前未能印出。直至殁后多年,始由张伯驹等人辑为《洹上词》付诸油印。地山善制联语,有联圣之称。寒云亦长于此道,所作甚多,有联贤之谓。寒云又雅嗜京剧、昆曲,为京津名票。不但精通戏剧理论,写过评戏文章,又能粉墨登场。曾与欧阳予倩、梅兰芳、马连良、俞振飞等人同台演出,论者评为字正腔圆,不让名伶。关于他演戏的故事,新近故去的掌故学家郑逸梅老先生在《袁寒云的一生》一文中,有一小段生动的记述:
(寒云)又演《惨睹》,饰建文帝,影载《游戏新报》。范君博题诗其上云:“有脚不踏河北尘,此身即是建文身。闲僧满腹兴亡史,自谱宫商唱与人”。他演该剧,触及自己身世,沉郁苍凉,回肠荡气。方地山听之,为之潸然下涕。
文中“触及自己身世”之谓,乃指与其兄袁克定有矛盾。当袁世凯称帝,改元洪宪,忽有疑寒云谋建储者。寒云乃恳请其父依清制,授为皇二子以释疑。当洪宪之际,寒云肆力购求宋版书,所得书加钤“皇二子印”,借此自晦以避祸。他们兄弟之间有难言之隐。寒云自比陈留王,一则认为才华足与曹子建相埒,二则煮豆相煎同于子桓之迫害。两人不相来往。后来寒云病殁,有黄峙青其人哀挽诗云:“风流不作帝王子,更比陈思胜一筹”。我在四十年前,买到过一厚册石印本《友林乙稿》,书本宽大,染黄纸精印,骤视之与宋本无异,乃寒云督造之书。记得此书有“皇二子印”印识,何种印文则不复记忆。往昔在古钱家骆泽民先生处,见到一枚“招纳信宝”钱拓,钤有“皇二子”椭圆形圆朱文印一方,当是寒云遗物。此印写刻甚精,与名画家溥儒常用印“旧王孙”适相媲美。兹是此二印背景不同,但印语皆贴切印主身份,体现出名士派的气味,与那些印文故作狂态者大不相同也。
关于寒云为人,昔时曾叩问过周叔弢丈。略谓:寒云学识宽,多才艺,设使分予众人,足可使多人名家。又称他赋性质直,疏于防小人,一语投契,便信之不疑,往往受人捉弄云。
不爱惜钱财
生长在这样的家庭,他一生花钱如流水,从未爱惜过钱财。1918年,袁克文到上海游玩,据说一次花去60万大洋。袁世凯临死前曾经托孤给徐世昌,所以袁克文回来后,任大总统的徐世昌要拿拐杖敲断他的腿。
卖字疗饥
袁克文自小师从硕儒严修等人,深得他们的指教和熏陶,加之他刻苦用功,所以诗词歌赋无一不精、琴棋书画俱是行家。严修在天津被誉为近代津门四大书家之一(即华世奎、孟广慧、严范孙、赵元礼),克文作为他的入室弟子,得其真传,真、草、隶、篆全都精妙,信手挥洒,尽至臻境。
袁克文曾在临帖上面花费不少工夫,尤其是《兰亭集序》碑,更为他所钟爱,为此他曾搜集了许多《兰亭集序》碑的拓片。说起《兰亭集序》还有一段佳话。
昔日吴步蟾(字茂才)有一名贵的《落水兰亭帖》,十分难得。因吴是虞族人,故帖后还有鲜于学士的跋,此帖乃得自海源阁杨至堂家,其中尚夹有包慎伯、丁俭卿致杨至堂论《落水兰亭帖》信各一札。洪宪时,吴步蟾因上书劝阻帝制,被一伙热衷帝制的爪牙所难,几遭不测。于是,吴怀抱祖传的《落水兰亭帖》求售于王式通。王是识货的行家,便留吴便饭,仔细赏玩此帖。恰好袁克文来访,王将此事告知后,克文慨然说:“我愿意送你到天津,然后乘船回南。”袁克文将《落水兰亭帖》留下,遂陪同吴茂才一起赴前门车站。可是,到了车站袁克文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囊空如洗,一文不名,只好向仆从借了五元钱,买了一张车票送吴茂才去了天津。吴茂才感动地说:“《落水兰亭帖》应该改名为《五元一命兰亭帖》了。”袁克文回来,对《落水兰亭帖》爱不释手,日日临摹,并按吴步蟾的一句戏言,在帖上题《五元一命兰亭帖》。吴步蟾回家便以村塾自隐,及至段祺瑞执政时,有京兆尹某人又邀请吴茂才北上参政,吴坚辞不就,且说:“我可没有第二个《落水兰亭帖》,再说,世上也没有第二个寒云公子。五元难得,一命难全,我再也不进京了。”此帖后转辗到了于右任的手中,足称得上是一段文坛逸闻了。
一方面因为他的特殊身份,一方面也是因为袁克文的字的确到了火候,所以无论他走到哪里,总是有人找他求字。袁克文的字体清俊超逸,毫无匠气,既有云霞意气,又抱泉石襟怀,自然不同凡响。他兴致所来,遂到处留墨,囊中羞涩了,便挂笔单,煮字疗饥。他每次南游,都是来时肥马轻裘,回去时典当俱尽,他是公子哥的脾气,不愿开口向人告帮,便只有卖字一途。有一年他在上海时,住在大东旅馆,看看过不下去,登报鬻书,由方地山、宣古愚、张丹斧、冯小隐、范君博、余大雄等代订笔单小引云:寒云主人好古知书,深得三代汉魏之神髓,主人愈穷而书愈工,泛游江海,求书者不遐应,爰为拟定书例。
民国十六年(1927年)夏,在北返之前,他自订笔单,小引云:三月南游,羁迟海上,一楼寂处,囊橐萧然,已笑典裘,更愁易米,拙书可鬻,阿堵傥来,用自遣怀,聊将苟活。嗜痂逐臭,或有其人,廿日为期,过兹行矣,彼来求者,立等可焉。就这样十两、八两一副对联,居然求者盈门,还有是他的弟子介绍而来。二十天之期走不成,他有了钱也不想走了。这年的冬天,他又北返天津,大概钱又用光了,便在《北洋画报》上登出“寒云卖字”的广告:
连屏、直幅、横幅整纸每尺二元,半纸每尺一元。折扇每件六元,过大、过小别议。以上皆以行书为率,篆倍直,楷、隶加半,点品别议。先润后书,亲友减半,磨墨费加一成。
在他钱袋最紧的时候,从不向那些政坛上的过客们伸手、张嘴,“打抽丰”。当时的“东北王”张作霖和山东督军张宗昌都曾经聘他做高级参议或顾问之类的官员。当然,不过借重他的资格和名气,并非要他做什么事,但都被他一一回绝——二爷不伺候!一般人可能不相信,袁克文哪里会穷到这个地步,需要卖字维持生活呢?说起来也是,袁世凯死后由其盟兄徐世昌主持分家,每个儿子各分十二万元,除了现金之外,还有十根金条、若干股票、房产。袁克文因从小过继给沈氏,所以一人分得双份的遗产,大可优哉游哉。其实不然,袁克文的家产大部分掌握在其妻刘梅真手里,刘怕他挥霍成性,钱财到手不花光不甘心,所以为了以后子孙的生计起见,把持着钱财,不给他花。袁克文不过有名无实而已,只好做点儿“副业”使手头宽裕一些。
1922年,他的书兴甚豪,登报减润鬻书,一天写了四十副对联,全部售罄。乃购胡开文古墨,写一百副对联以酬谢友人。
赈灾善举
民国十一年,潮汕大风成灾,死亡十几万人。面对严重的灾情,袁克文将自己心爱的字帖卖了赈灾。一幅为宋朝宣和年间的玉版《兰亭帖》精拓本,克文亲笔在上面题签和引首跋尾。还有一折扇,一面拓有古金银货币,并亲笔题识;一面是唐志君所绘的红梅。
袁克文写字有其独到之处,就是可以不用桌子,把纸悬空,由人拉住两端,他挥毫淋漓,笔笔有力,而纸无损,为一般的书家所难做到。写小字更为奇妙,因他终日吞吐烟霞,懒于起身,他便仰卧在床上,一手拿纸,一手执笔,凭空书写。写完再看,字体娟秀,绝无歪斜走样之弊。朋友们看了,无不惊叹。当时上海的各种小报纷纷请他写报头,有些小说也请他题签。一次,一个叫陶寒翠的以其《民国艳史》请他题写封面,他一挥而就。后来小说出版送给他一册,他一览之余,才大为懊悔,原来书中大骂其父袁世凯,从此他再也不敢轻易应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