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子女
1957年夏天之后,国内政治形势有一些微妙,片面强调家庭出身的“血统论”甚嚣尘上。1959年反右倾以后,陈砾先是被以“三门干部”(从家门、校门到机关门)为由,下放到山东宁津县参加劳动;1962年返回报社后又得知,所有家庭出身不好的干部,都将被调离党报机关。陈砾也得到通知:到天津师范学院新闻班去教书。这时,陈砾才意识到:作为陈布雷的儿子,家庭出身的包袱是何等沉重!
所幸天津人民出版社的负责人对陈砾很了解,也很爱才,主动向领导请求,将陈砾调到出版社来工作。陈砾这才改变了去向,被调到天津人民出版社任编辑部主任。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造反派抓不到陈砾政治历史上的任何把柄,就用“狗崽子”、“陈布雷的孝子贤孙”、“国民党的残渣余孽”等罪名,将他关进“牛棚”,组织批斗。
这时,令陈砾刺骨穿心的噩耗接连不断传来:由美国回来投奔革命、时任浙江省卫生厅厅长的二哥陈过,被诬为特务,在杭州跳楼自杀未遂而致残;久经考验,当年被国民党政府逮捕后坚贞不屈的中共秘密党员二姐陈琏,被诬陷为叛徒,在上海跳楼身亡。陈砾白天参加劳动时装得若无其事,夜间就躲在被窝里饮泣。后来,当他被宣布“解放”,分配到资料室工作时,把补发的工资全部交了党费。
粉碎“四人帮”后拨乱反正,陈砾二哥和二姐的冤案得到平反,他本人不仅迅速恢复了工作,还被提升为天津人民出版社的副社长。1981年11月,他被任命为中国出版家赴英学习小组组长,被派往英国学习考察。1982年6月回国以后,又连升两级:由副社长提升为社长、出版局副局长。不久,他因为通晓英语而被中共中央宣传部调到北京,担任中国唯一向国外发行的英文报纸——《中国日报》的副总编辑、总编辑,并被推选为中共十三大、十四大代表,第八届、第九届全国政协委员。陈砾还是英国剑桥国际传记顾问委员会的会员、美国传记研究协会顾问委员会的荣誉成员。
2001年,也曾做过中共秘密党员的丁群先生在拜访陈砾时,问道,你作为国民党要人陈布雷的儿子,对过去盛极一时的“血统论”有何评论?陈砾说,“血统论”只看家庭影响,不看社会影响和本人的表现,是封建思想的残余,其哲学根源是机械唯物论,肯定是错误的。我父亲是国民党的要员,但他的8个子女,有4个是共产党员。
陈砾尽管和父亲政见不同,但绝不肯说父亲的不好。作为儿子,陈砾对父亲感情是很深的。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极“左”思潮极端泛滥时,直接为蒋介石个人服务的陈布雷自然成了“反动”的代名词,陈砾身为陈布雷之子,“运动”一来就在劫难逃,但他还是坚持保留着与父亲陈布雷的一张合影照。后来,那张照片在抄家时被造反派当作“反革命”的证据给抄走。但等事情过后,他还是挺身而出去讨回那张照片 [9] 。
与郭沫若之间的唱和
1941年11月,正逢郭沫若先生的五十寿辰,同时又是其从事创作活动25年纪念,为庆贺这位在历史研究、文学创作中有卓越贡献的文化巨匠,全国许多地方都举行了纪念活动。郭沫若所在的重庆自不用说,远至香港、延安、桂林等地,都举行了庆祝活动,反映出郭沫若在当时的巨大影响力。
当时,重庆的庆贺活动最多、规模最大。时在蒋介石身边任职,被人称为“文胆”的陈布雷,也作为活动的发起人,欣然参加到这次活动之中。
陈布雷先生早年是著名的报人,因文笔犀利、说理周全、文采斐然而名重一时。陈布雷与郭沫若,早在北伐时期就见过面。陈当时曾对郭表示过真挚的仰慕:“今日一睹沫若先生风姿,真乃三生有幸。”他们两人早年在上海从事文字工作,亦有惺惺相惜的互敬。此时,陈布雷虽在国民党上层任职,但他文人气极重,一般人很难进入他的视线,可对真正文人,他还是相当诚挚的。当别人拿来请发起人签名的“郭沫若50诞辰和创作生活25周年庆祝缘起”的横轴时,陈布雷欣然签上自己名字。从后来的情况看,做郭沫若纪念活动发起人,他是乐意的,也是认真的。
11月16日这一天,重庆大规模庆祝活动开始。当天,陈布雷写了一封热情而真挚的信,表达他的衷心祝愿:
沫若先生大鉴:三叶集出版时之先生,创造社时代之先生,在弟之心中永远活泼而新鲜。至今先生在学术文化上已卓尔有成。政治生活实渺乎不足道。先生之高洁,先生之热烈与精诚,弟时时赞叹仰佩。弟虽一事无成,然自信文士生涯、书生心境,无不息息相通。国家日趋光明,学人必然长寿。此非寻常祝颂之词也。唯鉴不尽。
弟陈布雷谨上
《三叶集》是郭沫若早年与宗白华、田汉三人相互通信的结集,其中倾吐青春豪气,追索人生意义,探讨诗文真谛……闪烁着耀眼的光华。出版之后,风靡一时。陈布雷专门提及此书,正表达了当时的强烈印象。
这封信有两句话颇可表现陈布雷当时的心情:一为“政治生活实渺乎不足道”,这正是旧时文人从政后常常发出的感叹。陈布雷当年文采风流,是很愿意在文坛上有一番作为的,不料涉足政坛,为人操刀,此中苦衷,难为外人言,故有此感叹。另一句“然自信文士生涯、书生心境,无不息息相通”。从一些人的回忆文章中可以看出,陈布雷虽身在政坛高层,但文人习性大致未改,对官场的那一套颇不适应,故内心并不舒畅。此时借向文化人庆贺之际,真情吐露,也极有感染人的地方。
文之不足,陈布雷还在信后附上一组诗,表达庆贺之忱:
郭沫若君五十初度,朋辈为举行二十五周年创作纪念,诗以贺之。
这一组诗,从郭沫若当时的影响,写到他的业绩成就;从他的作为,写到诗者的真诚祝愿。对于久不作诗的陈布雷,这也实在是极为难得的。
接到陈布雷的贺函及贺诗,郭沫若亦情不自禁。他也赶紧回陈布雷一函,函后附有步陈布雷诗原韵的和诗一组:
畏垒先生赐鉴:五十之年,毫无建树,猥蒙发起纪念;并叠赐手书勖勉,寿以瑶章,感慰之情,铭刻肝肺。敬用原韵,勉成俚句以见志。良知邯郸学步,徒贻笑于大方,特亦不能自已耳。尚乞教正,为幸。
“畏垒”是陈布雷的笔名,当年曾以此署名而名动一时。郭沫若在此以“畏垒”相称,自然有对其当时才情、笔力的推重,也回应了陈布雷“时余同客海上”间的惺惺相惜之忱。
郭沫若和诗写成之后,将它们与陈布雷之诗一并交给重庆《大公报》。这两组唱和之诗于11月28日同时在该报刊出。在两组诗的前面,编者还加了一段按语:
11月16日,郭沫若先生五十生日,在渝友人为举创作二十五周年纪念。陈先生贻书,有“国运日趋光明,学人必然长寿”之语,旋复赠以此诗,郭先生得之甚喜,即贺四律。
《大公报》发表这两组诗的第二天,另一家《扫荡报》也予以刊出,一时引起很大反响。作为蒋介石“文胆”这样特别身份的陈布雷,对文化人郭沫若表现出的真挚及相通之情,透露出其书生内心的许多信息。这对于我们理解这位先期以才思横溢、笔扫千军一时闻名,后来却成为代“领袖”操刀的文人的复杂心境,确实有可以格外珍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