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邓缵先出任新疆巴楚县县长。巴楚地势险要,居喀什、阿克苏、和田三地枢纽。1933年春,和田的穆罕默德·伊敏和沙比提大毛拉等人在英国间谍的策划下成立了所谓的 “东突厥斯坦伊斯兰共和国”,派出一股用大头棒武装起来的部队窜扰巴楚。时任巴楚县长的邓缵先,面对分别来自和田、喀什、阿克苏三个方向的叛乱势力,同样面临着战守两难的选择。在危急关头,我们不知道邓缵先是否也像周务学说了类似“我有守土责,城亡与亡。今日之事,唯有一死报国,何逃为?”的豪言壮语,但我们相信,他12年前在《挽周道尹阿山殉难》诗词中写下的 “半生多感慨,一死竟从容。浩气霄冲鹤,英魂剑化龙”诗句,正是他大难当头时的座右铭。
据《巴楚县志》记载,在1933年的战乱之中,大片民房被焚烧拆毁,县城内的两座大建筑——县政府和监狱亦遭焚毁,县政府历年来的档案化为灰烬。未倒塌的房屋成了军队喂马养牛之所,县城实际上成了一座空城。战火使大片土地荒芜,大批牲畜被宰杀,生产力遭到极大破坏。百姓生活无着,流离失所,大批汉、回、维吾尔、柯尔克孜族同胞死亡。在事关国家分裂、国土安危之际,邓缵先率众守城,城破后以身殉国。12年前在《挽周道尹阿山殉难》诗词中写下的 “半生多感慨,一死竟从容。浩气霄冲鹤,英魂剑化龙”的豪放诗句,竟成了他的绝笔。
从1913年蔡周甫父子投塘,到1921年周务学自杀成仁,再到1933年邓缵先暴乱中殉职,新疆这片领土上为什么多出义士?戍边将士中为什么多有英魂?从邓缵先的诗词中我们读出了什么?
著述等身的谭元亨教授在为 《邓缵先评传》一书作序中回答了这一问题:陈寅恪先生当年提出“以诗证史”一说,当是惊世骇俗之言。众所周知,史学界历来把文学之类的作品,自然也包括诗歌,统统排斥在外,认为“不足为据”。然而,有着极其深厚的史学功底,且被视为史学大家的陈寅恪,却提出这近乎离经叛道的 “以诗证史”一说,自然让自命为正宗的史学家大跌眼镜。然而,学贯中西的20世纪文化大师的这一学说,绝非因一时之兴脱口而出,而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
邓缵先是被像我一样的小人物发现和发掘的,而他最先感动的也是一些小人物。邓缵先为什么能打动人?这个问题一直没有理论上的解释。当我读到谭元亨教授的序文时,柯林伍德的 “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克罗齐“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论断,如火炬划破黑暗,一下驱除了我心中的愚暗。原来,邓缵先给后人留下的不仅仅是诗词,而是一部中华思想史,一部当代中华思想史,所以当代人每每被感动。
中华民族所以历经5000年兴亡更替而绵延不衰,其中必有贯穿古今的主流思想价值,由此构成了中华思想史。邓缵先在诗词中是如何表达中华思想史的?来看看他作的《镇西歌》:
“汉皇遣使通西域,镇西旧称蒲类国。纪功裴勒永和碑,斩获姜铭贞观石。西陲屏蔽隶版图,世为臣仆声教敷。准部四卫仍梗化,吞噬近邻如狼狙。虏骑凭陵屡犯边,王师征讨军符传。天子临轩赐颜色,将军策马驰烽烟。旌旗蔽空山岳动,帐幕屯云戈矛拥。三边金柝晓犹催,千骑铁衣夜不冻。戍儿惊报汉兵来,单于潜遁胡氛开。战骨半埋翳雍瓦塞,弦歌犹醉鹦鹉杯,骄矜轻敌意气盛,节钺专权豪华竞。争夸功冠卫仲卿,自诩勋隆霍去病。胡冠西来六千兵,绕途入饶伊吾城。拥兵数万不肯发,饱掠远飚愁云生。讵知饰报邀荣赏,爵在五侯七贵上。冒功希宠益骄奢,边将戍兵皆惆怅。从来漠北本汉地,恢复还将用兵器。边陲事坏跋扈臣,日蹙百里沦胡臣。坐糜军饷七千万,犹复劳敝中原人。客谈往事镇西多,旧垒荒台生薛罗。路旁石人今安在?为君试作镇西歌。”
《镇西歌》300多字,追溯汉唐盛世中华帝国对西域文攻武卫的辉煌历史,同时总结骄矜兵败、贪功误国的教训,大气磅礴,似是仰天长歌,惊扰金戈铁马。所谓汉唐气象,就是包容开放,文德治心,方能收四夷归附之效。从我们后来找到的照片上看,邓缵先不过一介文弱书生,不料内心却有如此恢弘气魄。邓缵先在《镇西歌》中表现出如此开阔的视野,如此豪放的性格,难怪他义不容辞地割舍儿女情长,选择了戍边立功大业。文人出塞,往往投笔从戎,仗剑而行,在马背上建立功业。
在中华文化中,强调少小立志,然后做足修齐治平的功夫,一俟国家兴亡之机,天下匹夫当有责担当。邓缵先曾写道:“壮志如何?男儿负壮志,立功西北陲。投鞭万里去,骏马如飚驰。愿携鸾为群,不与鸡争食。壮游如何?雪净汉关秋,三边许壮游。酪浆甘似醴,毳屋小于舟。王粲离家久,班超返不愁。聊将征戍事,笔录付庚邮。”
中华文化在国与家的关系上,国大家小,国先家后,国家一体,相辅相成。1915年初,邓缵先乘坐马车万里迢迢远赴新疆,斯时,他已经47岁了。他也许有一百个小理由不离小家,不去遥远陌生的新疆,但只有一个大理由支撑着他,那就是为国家,保新疆。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其后,他更是发出“年逾五十不为老,壮年出塞戍边垣。”“羁宦天一涯,遥隔万余里。倏更数十春,足迹遍越胡。”的心声。割舍小家,天下为公。在邓缵先身上,发扬了客家人诗书传家的优良传统,秉承了客家人轻利重义的古训,当国难当头之时,客家人总是挺身而出,担当匹夫之责。
在中华文化中,做官先要做人。“官要读书作,心如为政纯”,这样才能从政爱民,为民服务;才能武官不怕死,文官不爱财;才能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才能为官清廉,冰清玉洁。邓缵先曾以《吏》为题赋诗:“千古清廉海忠介,高风人颂玉壶冰。”熟读历史的他知道,为官清廉才能千古流芳,玉壶冰清才有人树碑立传。邓缵先先后出任新疆五个县的县长,以客为家,兢兢业业为新疆人民服务18年,尤其多年在南疆为当地维吾尔族群众造福。早在代理乌苏县知事任上,他写诗给老师蓝湘眉,表达自己的座右铭:“夙荷师承须洁己,冰渊心迹一尘无。”即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官。他知行合一,言行一致。在叶城知事任上离任之时,“父老子弟壶浆饯送,十里五里,长亭短亭,至玉河边,犹留恋涕泣”。
邓缵先为官清廉,爱民如子,是有中华历史文化底气的。“人生修短皆有数,忧喜机缘难预虑。人何世能鸾鹤栖,世何人能金石固。侈心欲觅长生诀,服食多为药物误。年逾五十不为老,比邻结婚媾木分榆。薄田三亩宅一区,溴粮无储乐有余。借问荒碛胡为乐?经岁不闻贪吏呼。”好一个“年逾五十不为老”,做官的目的就是 “经岁不闻贪吏呼”。新疆需要清正廉洁的官吏,难道不应从自己做起吗? 作为客家人,邓缵先是十分看重名声和信誉的。金钱有价玉无价。玉就是指人的品格和声誉。唯玉不计大小,可行大事也!
官有官责,人有人品。在中华文化中,匹夫也有报效国家,青史留名的机会。立功、立德、立言三立身,机会人人均等。位卑岂能忘国忧。不做大官,要做大事。
在事关国家领土完整与安全的大是大非方面,中华文化历来强调针锋相对,寸土必争。在事关气节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事关尊严上,中国人宁洒热血,不做犬儒。1920年春天,邓缵先写下“调查八扎达拉卡边界屯务暨沿途情形日记”。“卡在叶城县西南一千二百八十里,西距喀什道治一千九百二十里,北距省治五千四百六十里,与坎巨提交界,亦可通往印度国,防边戍边关系重要。近复有坎人越界偷种情事,奉命往查晓谕阻止,并招募缠布各民,前往开垦,以固边围而免侵越。”
由叶城进入喀喇昆仑山的道路十分险要,有人以天寒路险为由,劝告知事邓缵先不要轻生前往边卡。邓缵先正义凛然地答曰:“危险者境也,处境者心也,常存此处处有危机之心,则恐惧修省,自可转危为安;常存此时时有险象之心,则思患豫防自能履险如夷。况该处并非人迹所不能到者,何虑焉。”有人说前官员从未到过边卡,邓再答曰:“此卡既为中国土地,主权所在,任得任听坎人越界偷种。此次我为实地查勘而来,不能半途而止也。”
作为一个政治家,应系国计民生于胸间,对民族生存的空间当仁不让,寸土必争。从邓缵先的胸怀中,我不仅品读出父母官的权限,更品读出父母官的责任。“疆界如何?曰:玉山资保障,星峡固边陲。险阻如何?曰:保邦非特险,谋国不忘危。边防如何?曰:竟误鸿沟割,须防虎视耽。善后何策?曰:羊亡牢可补,牛壮牧应求。”疆界巩固,边防安危,排除险阻,善后有策,这不都是政治情怀吗?中国近代史上,也有贪图安逸不到现场勘查,只在地图上划分边界的父母官,他们的行为损害了国家民族的利益,自然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1922年春天,邓缵先母亲病危,邓缵先不顾山高水远,盗寇猖獗,日夜兼程赶回故里。冒死归家,已知归途凶险,为什么还要再次出关?再次出关,何时再归?恐怕邓缵先心中难有答案,其家人心中更底。 在昆仑山下,玉河之畔,远离家乡,年逾花甲的邓缵先思绪万千,在其遗留下来的诗作中,邓缵先流露了自己的心迹:“年逾五十不为老”,“经岁不闻贪吏呼”。好一个“年逾五十不为老”!
落叶归根,是中国人的传统。眼看60岁届满,家人为催促和迎接他早日归家,在家乡为他购置了一处寿地,以实现客家人叶落归根的夙愿。
邓缵先为此修书一封,回答“家人怜我老”的美意:“去处随萍梗,得失付云烟。”
像是谶语,邓缵先最终没能落叶归根,回到故里。1933年,邓缵先在巴楚任上因公殉职。
有意思的是,在邓缵先英勇就义87年之后,他的家乡广东省对口援助疏附县(当年含喀什、疏勒),与喀什人民一道富民强疆,建设喀什大特区,实现地区跨越式发展。邓缵先笔下所记录的、身上所体现的中华民族一以贯之的思想史,将激励着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