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城集》·栾城应诏集卷八

【进策五道】

  【臣事下】

  ○第一道臣闻圣人之治天下,常使人有孜孜不已之意。下自一介之民与凡百执事之人,咸愿竭其筋力以自附于上;而上至公卿大夫,虽其甚尊,志得意满,无所求望,而亦莫不劳苦其思虑,日夜求进而不息。至有一沐而三握、一饭而三吐、食不暇饱、汲汲于事常若有所未足者。是以天下之事,小大毕举,无所废败。而上之人,可以不劳力而万事皆理。昔者世之隆替,臣常已略观之矣。尧舜之时,洚水横流,民不粒食,事变繁多,灾害并兴,而尧舜之身至于垂拱而无为。何者?天下之人,各为之用力而不辞也。至于末世,海内乂安,四方无虞,人生于其间,其势皆有荒怠之心,各安其所而不愿有所兴作,故天下渐以衰惫而不振。《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夫国之所以至于亡者,惟其旧而无以新之欤?天下旧而不复新,则其事业有所断而不复。当此之时,而不知与之相期于长久不已之道,而时作其怠惰之气,则天下之事几乎息矣。嗟夫!道路之人,使之趋十里,而与之百钱,则十里而止,使之趋百里而与之千钱,则百里而止。何者?所与其者,止于十里与百里,而其利亦止于此而已。今世之士,何以异此?出于布衣者,其志不过一命之禄。既命,则忘其布衣之学。仕于州县者,其志不过于改官之宠。官既改,则丧其州县之节。自是以上,因循递迁,十有余年之间,则其势自至于郡守,此不待有所修饰而至者,其志极矣。幸而其间有欲持自奋厉之心,然后其意稍广,而不肯自弃于贪污之党,外自漕刑,内自台谏馆阁,而至于两制,亦又极矣。又幸而有求为宰相者,则其志又益广,至于宰相而极矣。盖天子之所以使天下慕悦,而乐为吾用者,下自一命之臣,而上至于宰相,其节级相次者,有四而已。彼其一命者,或无望于改官;郡守者,或无望于两制;两制者,或无望于宰相;而为宰相者,无所复望。则各安于其所,而谁肯为天子尽力者?且夫世之士大夫,如此其众也,仁人君子,如此其不少也。而臣何敢妄有以诋之哉?盖臣闻之,方今之人,其已改官者有廉隅节干之效,常不若其在州县之时;而为两制者,其慷慨劲挺之操,常不若其为漕刑、台谏之日。虽其奇才伟人,卓然特异、不为利变者,固不在此,而世之为此者,亦已众矣。夫以爵禄而劝天下,爵禄已极,则人之怠心生;以术使天下,则天下之人,终身奔走而不知止。昔者,汉之官吏,自县令而为刺史,自刺史而为郡守,自郡守而为九卿,自九卿而为三公,自下而上,至于人臣之极者,亦有四而已。然当此之时,吏久于官而不知厌。方今朝廷郡县之职,列级分等,不可胜数,従其下而为之,三岁而一迁,至于终身,可以无倦矣。而人亦各自知其分之所止。而清高显荣者,虽至老死而不可辄人,是以在位者,懈而不可自奋。何者?彼能通其君臣之欢,坦然其无高下峻绝不可扳援之势,而吾则不然。今天下之屑,因其朝见而荣其勤苦,丁宁访问以开导其心志,且时择其尤勤劳者,有以赐予之,使知朝廷之不甚远,而容有冀于其间。上之大吏时召而赐之,闲燕与之讲论政事,而勉之于功名,相邀于后世不朽之际,与夫子孙皆享其福之利。时亦有以督责其荒第废之愆,使之有所愧耻于天子之恩意,而不倦于事。此岂非臣所谓奔走天下之数欤?

  ○第二道臣闻圣人之于人,不恃其必然,而恃吾有以使之;不恃其皆贤,而恃吾有以驱之。夫使天下之人皆有忠信正直之心,则为天下安俟乎?圣人惟其不然,是以使之有方,驱之有术,不可一日而去也。今夫天下之官,莫不以为可任而后任之矣。上自两府之大臣,而下至于九品之贱吏,近自朝廷之中,而远至于千里之外,上下相伺,而左右相觉,不为不密也。然又内为之御史,而外为之漕刑,使督察天下之奸人而纠其不法,如此则天下何恃其皆贤,而期之以必然哉?然尚有所未尽者。盖天下之事,任人不若任势,而变吏不如变法。法行而势立,则天下之吏,虽其非贤,而皆欲勉强以求成功,故天子可以不劳而得忠良之人。今世之弊,任弊法而用不便之势,劳苦于求贤,而不知为法之弊。是以天下幸而得贤,则可以侥幸于治安;不幸而无贤焉,则遂靡而不振。且御史、漕刑,天子之所恃以知百官之能否者也。今不为之立法,而望其皆贤,故臣所谓有所未尽者,谓此事也。夫此二官,虽其内外之不同,而其于击搏群下,权势轻重,本无以相远也。而自近以来,为御史者,莫不洗濯磨淬以自见其圭角,慷慨论列,不顾天下之怨。是以朝廷之中,上无容奸而下无宿诈。正直之士莫不相庆,以为庶几可以大治。然臣愚以为,方今内肃而外不振。千里之外,贪吏昼日取人之金而莫之或禁,远人咨嗟,无所告诉,莫不饮泣太息仰而呼天者。深惟国家所以设漕刑之意,正以天下有此等不平之故耳。今海内幸无变,而远方之民戚然皆苦贪吏之祸,则所谓漕刑者,尚何以为?然人之性不甚相远,岂其为御史则皆有嫉恶之心,而至于漕刑则皆得卤莽苟容之人?盖上之所以使之者未至也。臣观御史之职,虽其属吏之中,苟有能出身尽命,排击天下之奸邪,则数年之间,可以至于两制而无难,而其不能者,退斥罢免,不免为碌碌之吏,是以御史皆务为讦直之行。而漕刑之官,虽端坐默默无所发擿,其终亦不失为两制。而其抗直不挠者亦不过如此,而徒取天下之怨。是以皆好为宽仁,以收敦厚之名。岂国家知用之御史,而不知用之漕刑哉?臣欲使两府大臣详察天下漕刑之官,唯其有所举按、不畏强御者,而后使得至于两制,而其不然者,不免为常吏。变法而任势,与之更新,使天下之官吏,各従其势之所便而为之,而其上之人得贤而任之,则固已大善。如其不幸而无贤,则亦不至于纷乱而不可治,虽庸人亦可使之自力而为政。如此则天下将内严而外明,奸吏求以自伏而不得其处,天下庶乎可以为治矣。

  ○第三道臣闻天下惟其有权者可以使人,有利者可以得众。权者,天下之所为去就也;利者,天下之所为奔走也。能是非可否者之谓“权”,能贫富贵贱者之谓“利”。天子者,收天下之权而自执之,敛天下之利而亲用之者也。故天下之人,上自公卿大夫之尊,而下至于闾阎匹夫之贱、府史胥徒、僮仆奴妾,以次相属而相役,至于疲弊劳苦,老死而不去,缓急可以使之相救,危难可以使之相死,蹈白刃,赴深谷,可使用命,而不敢辞。何者?彼利于人者,固役于人也。千金之家,持其赢余,以匄贷邻里之贫民,薄息缓取,而可以豪横于乡党。刺客武士为之效死,而莫之能制。此权利之所致也。臣闻天子者,执天下之权,而擅四海九州之利。爵禄庆赏、金玉钱币,此其富非特千金之利也;予夺可否,刑戮诛灭,此其势非特千金之权也。古之人君,得天下之权利而专之,是故所为而成,所欲而就。谋臣猛将为之尽力,有死而无二。社稷之臣,可使死宗庙;郡县之臣,可使死封疆;文吏,可使死其职;武吏,可使死其兵。天下之人,其存心积虑,皆以为当然。是以寇至而不惧,难生而无变。方其平居无事之际,天子衣食而养之,以待天下之事。故有事而死,亦其势然也。当今天下之人,食天子之禄,被天子之爵,衣青紫,佩印绶,従吏卒,纵横赫奕者常遍天下,一旦有急,皆莫肯死者,此甚可怪也。往年广南之乱,大吏据城拥兵,贼至而莫敢击,逃遁奔走,伏于草莽之间,以避兵革之祸。至使蛮夷之人,得以横行于中原。人民流离,方数千里,几为丘墟,而无一死战之吏。国家每岁收天下之士。士之发于饥寒,取官而去者,动以数百为辈。六年之间,考足而无过,则又为之改爵而增其禄秩。幸而有超群拔类之才,则公卿大臣又得荐之于天子而特宠贵之,翱翔朝廷之间,不出十年,可以安坐谈笑而为两制。此其为法,尚何所负于天下,而士大夫终莫肯奋而为之用,何也?夫明哲之君,以其法邀天下。而其不能者,天下之人反以其法邀之。故邀在我,则奔走者人也;邀在人,则奔走者我也。今世之法,夫岂不欲以邀人哉?莅官六七考,求举者五六人,凡此皆备具而无所过失,然后为之改爵而增其禄秩。夫此岂诚足以邀人哉?为法而不足以邀人,则人将反以吾法而相邀。今之官吏,考足而无过,且有举者,则天子宁有以却之邪?是不得不従而予之矣。如此则是天子之爵禄,非天子之惠,而天下之势也。士大夫以势取爵禄,是以举皆不德其上。凡今天子之权,反而入于下,而天子之利,变而为轻取易得之物矣。盖臣闻天下有二弊:有法乱之弊,有法弊之弊。法乱,则使人纷纭而无所执;法弊,则使人牵制而不自得。古之圣人,法乱则以立法救之;而法弊则受之以无法。夫无法者,非纵横放肆之谓也,上之人,投弃规矩,而使天下无所执以邀其君,是之谓无法。今夫官吏之法,其亦无曰举者与考而已。使一二大臣,得详其才与不才,举者具而考足,才也与之,而不才也置之,虽有考不足而举者不具,其可与者,则或亦与之也。凡皆务与天下为所不可测,使吏无所执吾法以邀我,收天子之权利而归之于上。如此,则议者将以为荡然无法,则大吏易以为奸。臣闻人惟不为奸也,而后任以为大吏,苟天下之广,而无一二大臣可信者,则国非其国矣。且自唐季以来,世之设法者,始皆务以防其大臣。盖唐之盛时,其所以试天下之士,与调天下之选人者,皆无一定之法,而惟有司之为听。夫是以下不得邀其上,而上有以役其下。臣故曰:惟有权者,可以使人,有利者,可以得众。此不可不深察也。

  ○第四道臣闻圣人之为天下,不务逆人之心。人心之所向,因而顺之;人心之所去,因而废之,故天下乐従其所为。惟其一人之所欲,不可以施于天下,不得已而后有所矫拂而不用,盖非以为天下之人皆不可以顺适其意也。昔生民之初,生而有饥寒牝牡之患,饮食男女之际,天下之所同欲也。而圣人不求绝其情,又従而为之节文,教之炮燔烹饪、嫁娶生养之道,使皆得其志,是以天下安其法而不怨。后世有小丈夫,不达其意之本末,而以为礼义之教,皆人之所作为以制天下之非僻。徒见天下邪放之民,皆不便于礼义之法,乃欲务矫天下之情,置其所好而施其所恶,此何其不思之甚也!且虽圣人,不能有所特设以驱天下。盖因天下之所安,而遂成其法,如此而已。如使圣人而不与天下同心,违众矫世,以自立其说,则天下几何其不叛而去也?今之说者则不然,以为天下之私欲,必有害于国之公事,而国之公事亦必有所拂于天下之私欲。分而异之,使天下公私之际,譬如吴越之不可以相通,不恤人情之所不安,而独求见其所为至公而无私者。盖事之不通,莫不由此之故。今夫人之情,非其所乐而强使为之,则皆有怏怏不快之心,是故所为而无成,所任而不称其职。臣闻方今之制,吏之生于南者,必置之北;生于东者,必投之西。岭南、吴越之人,而必使冒苦寒,践霜雪以治燕、赵之事;秦陇、蜀汉之士,而必使涉江湖,冲雾露以守扬、越之地。虽其上之人逼而行之,无所不従而行者,望其所之,怨叹咨嗟,不能以自安。吏卒送迎于道路,远者涉数千里,财用殚竭,困弊于外。既至,而好恶不相通,风格不相习,耳目之所见,饮食之所便,皆不得其当。譬如侨居于他乡,其心常屑屑而不舒,数日求去,而不肯虑长久之计。民不喜其吏,而吏不喜其俗,二者相与龃龉而不合,以不暇有所施设。而吏之生于其地者,莫不自以为天下之所不若。而今之法,为吏者不得还处其乡里,虽数百里之外,亦辄不可。而又以京师之所在,而定天下远近之次。凡京师之人所谓近者,皆四方之所谓至远;而京师之所谓远者,或四方之所谓近也。今欲以近优累劳之吏,而不知其有不乐者,为此之故也。且夫人生于乡闾之中,其亲戚坟墓,不过百里之间。至于千里之内,则譬如道路之人,亦何所施其私?而又风俗相安,上下相信,知其利害,而详其好恶,近者安处其近,而远者乐得其远。二者各获其所求,而无汲汲之心,耳目开明,而心不乱,可以容有所立。凡此数者,盖亦无损于国矣。而特守此区区无益之公,此岂王者之意哉?且三代之时,九州之中,建国千有八百,大者不过百里,而小者数十里。数十里之间,其民之为士者有之,为大夫者有之。凡所以治其国人者,亦其国人也,安得异国之人而后用哉?臣愚以谓如此之类可一切革去,以顺天下之欲。今使天下之吏皆同为奸,则虽非其乡里,而亦不可有所复容。苟以为可任,则虽其父母之国,岂必多置节目以防其弊,而况处之数百千里之间哉!

  ○第五道臣闻大人之道,行之而可名,名之而可言,布之天下而无疑,施之后世而愧,堂堂乎立于四海,虽一介之士,而无所不安,此其所以为大人之道欤?今夫天下之人,天子谁不役其力者,而天下皆不敢以为非,此诚得其可役之名而役之。是以天子安坐于上,而士大夫为之奔走于天下,大者为之运筹画策,治百官以济其大事,而小者为之按米盐、视鞭箠,以奉其小职。文吏为之簿书会计、详其出内取予之数,而使天下不敢欺;武吏为之擐金被革、习其战阵攻斗之事,而使天下不敢犯。劳苦其筋力,而竭其思虑,甚者捐首领、暴骨肉于原野而不知避。何者?食其禄也。至于田野之民,耕田而食,或生而不至市井,然及其有税而可役,趋走于县吏之前,恭谨有礼,不教而自习,而其尤难者,至使之斩捕盗贼,挽弓巡徼,疲弊而不敢求免,此岂非食其地之故欤?故夫天下之人,凡天下之所得而使令者,皆可得而名也。而臣窃怪府史胥徒,古者皆有禄以食其家,而其不足者,皆得计口而受田,以补其不给,夫是以能使之尽力于公事,而不恤其私计。盖周之所谓官田者,府史胥徒之田也。而今世之法,收市人而补以为吏,无禄以养其身,而无田以畜其妻子,又有鞭朴戮辱之患。而天下之人,皆喜为之。其所以责之者甚烦且难,而其所以使之者无名而可言。而其甚者,又使之入钱而后补,虽得复役,而其所免不足以偿其终身之劳。此独何也?天子以无名使之,而天下之人亦肯以无名而为之。此岂可不求其情哉?且夫天子举四海而寄之其臣,郡县之官又举而寄之其郡县之小吏。刑法之轻重,财用之多少,无所不在。是以掌仓库者,得以为盗;而治狱讼者,得以为奸。为奸之利,上足以养父母,而下足以畜妻子。其所以无故而安为之者,为此之故也。是以虽无爵禄之劝,而可得而使;虽有刑戮耻辱之患,而不肯舍而去。而其上之人,驱其无禄之身,而遇之以有禄之法,恬不为怪。此乃公使之为奸,以当其所得之禄,而遂以为可得而使之也。如此则尚何以示天下?臣愚以为,凡人之在官,不可以无故而用其力,或使以其税,而或使以其禄。故夫府史胥吏不可以无禄使也。然臣观之,方今天下苦财用之不给,而用度有所不足,其势必无以及此。而古者周官之法,民这为讼者入束矢,为狱者入钧金,视其不直者,而纳其所入。盖自秦汉以来,其法始废而不用。故臣亦欲使天下之至于狱者,皆有所入于官,以自见其直,而其不直者,亦皆没其所入,以为胥吏之俸禄。辨其等差而别其多少,以时给之,以足其衣食之用。其所以取之于民者不苛,而其所以为利者甚博。盖上之于民,常患其好讼而不直,以身试法而无所畏忌。刑之而又使之有入于官,此所以深惩其心,而又其所得止以厚吏。此有以见乎非贪民之财也,而为吏者可以无俟为奸,而有以自养,名正而言顺。虽其为奸,従而戮之,则亦无愧乎吾心。呜呼!古之所谓正名者,犹此类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