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城集》·栾城应诏集卷七

【进策五道】

  【臣事上】

  ○第一道臣闻天下有权臣,有重臣,二者其迹相近而难明。天下之人知恶夫权臣之为,而世之重臣亦遂不容于其间。夫权臣者,天下不可一日而有;而重臣者,天下不可一日而无也。天下徒见其外,而不察其中,见其皆侵天子之权,而不察其所为之不类,是以举皆嫉之而无所喜。此亦已太过也。今夫权臣之所为者,重臣之所切齿,而重臣之所取者,权臣之所不顾也。将为权臣耶,必将内悦其君之心,委曲听顺,而无所违戾,外窃其生杀予夺之柄,黜陡天下,以见己之权,而没其君之威惠。内能使其君欢爱悦怿,无所不顺,而安为之上;外能使其公卿大夫、百官庶吏无所归命,而争为之腹心。上爱下顺,合而为一,然后权臣之势遂成而不可拔。至于重臣则不然。君有所为,不可以必争;争之不能,而其事有所必不可听,则专行而不顾。待其成败之迹著,则上之心将释然而自解。其在朝廷之中,天子为之踧然而有所畏,士大夫不敢安肆怠惰于其侧。爵禄庆赏,己得以议其可否,而不求以为己之私惠;刀锯斧钺,己得以参其轻重,而不求以为己之私势。要以使天子有所不可必为,而群下有所震惧,而己不与其利。何者?为重臣者,不待天下之归己,而为权臣者,亦无所事天子之畏己也。故各因其行事而观其意之所在,则天下谁可欺者?臣故曰:为天下安可一日而无重臣也?且今使天下而无重臣,则朝廷之事,惟天子之所为而无所可否。虽使天子有纳谏之明,而百官畏惧战栗,无平昔尊重之势,谁肯触忌讳,冒罪戾,而为天下言者?惟其小小得失之际,乃敢上章欢哗而无所惮,至于国之大事、安危存亡之所系,则将卷舌而去,谁敢发而受其祸?此人主之所大患也。悲夫!后世之君,徒见天下之权臣出入唯唯,以其有礼,而不知此乃所以潜溃其国;徒见天下之重臣,刚毅果敢,喜逆其意,则以为不逊,而不知其有社稷之虑。二者淆乱于心而不能辨其邪正,是以丧乱相仍而不悟,何足伤也!昔者卫太子聚兵以诛江充,武帝震怒,发兵而攻之京师,至使丞相、太子相与交战,不胜而走,又使天下极其所往,而翦灭其迹。当此之时,苟有重臣,出身而当之,拥护太子,以待上意之少解,徐发其所蔽而开其所怒,则其父子之际,尚可得而全也。惟无重臣,故天下皆能知之而不敢言。臣愚以为,凡为天下,宜有以养其重臣之威,使天下百官有所畏忌,而缓急之间,能有所坚忍持重而不可夺者。窃观方今四海无变,非常之事宜其息而不作,然及今日而虑之,则可以无异日之患。不然者,谁能知其果无有也,而不为之计哉!抑臣闻之,今世之弊,弊在于法禁太密,一举足不如律令,法吏且以为言,而不问其意之所属。是以虽天子之大臣,亦安敢有所为于法律之外以安天下之大事?故为天子之计,莫若少宽其法,使大臣得有所守,而不为法之所夺。昔申屠嘉为丞相,至召天子之幸臣邓通,立之堂下而诘责其过。是时通几至于死而不救,天子知之,亦不为怪。而申屠嘉亦卒非汉之权臣。由此观之,重臣何损于天下哉!

  ○第二道臣闻:仲尼之称管仲曰:“夺伯氏骈邑三百,饭蔬食,没齿无怨言。”又读《蜀志》,其言诸葛孔明迁李平、殛廖立,及孔明既死,而此二人皆哭泣有至死者。臣每读书至此,未尝不嗟叹古人之不可及,而窃愍今世之不能也。夫为天下国家,惟刚者能守其法,而公者能以刚服天下。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天下者,天子之天下也。赏罚之柄、予夺之事,其出于天子,本无敢言者。惟其不公,故有一人焉,受戮而去,虽其当罪,而亦勃然有不服之心。而上之人虽其甚公于此,而亦畏其不服,而不敢显然明斥其罪。故夫天下之不公,足以败天下之至刚,而天下之不刚,亦足以破天下之至公。二者相与并行,然后可以深服天下之众。臣尝窃悲唐季五代之乱,外有执兵强忿之臣,威盖天下,而以其力内胁天子。天子不敢辄忤其意。意有所不悦,则其上下不能自保。当此之时,人主务为安身之政,不敢以其刚心而守其公事,此其势不得不然耳。方今海内治安,外无诸侯之虞,而内无执政之患。然臣切观之于政令刑赏之际,常若有所畏而不敢自必者。此其故何也?夫朝廷之臣,无罪而留,有罪而黜,此为臣之常也。故其有罪,以为当黜,则官必削;以为不当黜,则无故而置之外地,犹为不可也。今有罪而推之于外,反従而增其爵秩,是将以为赏耶?为刑耶?是不可得而知也。盖曰:“姑以镇抚其耿耿之意。”彼其失为近臣而去也,虽赐之千金,而犹有所慊然于其心。且天下之罪人,而皆欲满其所怀,则为天子安可以有所刑戮哉?然而事之所不平者,又非特如此也。黜之者一人,则必有折而辨之者一人,以为黜者之有所不悦乎其辨之者也,而使与之皆黜。夫此二人,其罪果谁在乎?以其言而黜人,亦以其言而黜之,是为黜者报仇耳。是以天下虽无强臣之灾,而臣下窃揣天子之心,皆有所持而邀之,此其弊始于执之不刚,而成于守之不公矣。朝廷之事,臣安得知其有所不公者?然窃怪每有所除,吏民间莫不切切口语,以为此谁人之亲戚故旧而得之者;每有所措置,亦莫不以为此谁人之所欲而行之者。使上之人,凡果如此,则宜乎人之受罪而不服,而吾亦不敢以加于人也。《诗》云:“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唯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鳏寡,不畏强御。”夫人惟能不侮鳏寡也,而后能不畏强御。臣故曰:惟无私者能以刚服天下,此其势然也。且夫古之为君者,有所大乐,而今世不知也。人君之乐,非乐夫有天下,而乐得与天下去恶而奖善以快吾志。今使天下有不义之臣,诛之不获,而又従而尊之。尊之不足以为悦,而又従而黜其所怨,以慰其盛怒。此二事者,夫岂为君之乐哉?盖事有所不可并従,而欲不可以皆得。今夫人之有所私爱而不公者,是亦人之所乐焉耳。然其为乐,有所害于为君之乐,是以不若弃彼而全此也。且事之利害,有知之而患不可为者,有患不之知而可行者。今欲洁然无私而行吾法之所至,有罪而黜而无所姑息,使天下皆知赏之为赏,罚之为罚。此非有所勤苦而难成者,而顾患不肯为夫管仲、孔明,惟其为之而已矣。

  ○第三道臣闻天下有无穷之才,不叩则不鸣,不触则不发。是以古之圣人,迎其好善之端,而作其勉强之气,洗濯磨淬,日夜不息,凡此将以求尽天下之无穷也。夫天下譬如大器焉。有器不用,而置诸牖下,久则虫生其中。故善用器者,提携不去,时濯而溉之,使之日亲于人而获尽其力,以无速败。有小丈夫,徒知爱其器,而不知所以为爱也。知措诸地之安,而不知不释吾手之为不坏也。是以事不得成,而其器速朽。且夫天下之物,人则皆用其形,而不求其神也。神者何也?物之精华果锐之气也。精华果锐之气,其在物也,烨然而有光,确然而能坚。是气也,亡则物皆枵然无所用之。夫是气也,时叩而存之,则日长而不衰;置而不知求,则脱去而不居。是气也,物莫不有也,而人为甚。《孟子》有言曰:“人之日夜之所息,与平旦之气,昼日之所为,有以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夫夜气者,所谓精华果锐之气也。天下乱,则君子有以自养而全之;而天下治,则天子养之以求其用。今朝廷之精明、战阵之勇力、狱讼之所以能尽其情、而钱谷之所以能治其要、处天下之纷纭而物莫能乱者,皆是气之所为也。盖古者英雄之君,惟能叩天下之才而存之,是以所求而必従,所欲而必得。汉武帝、唐太宗国富而兵强,所欲如意,而天下之才,用之不见其尽。当其季年,元臣宿将,死者太半,而新进之士,亦自足以办天下。由此观之,则天下固有无穷之才,而独患乎上之不叩不触,而使其神弛放而不张也。臣窃观当今之人,治文章,习议论,明会计,听狱讼,所以为治者,其类莫不备有,而天下之所少者,独将帅武力之臣。往者,天下既安,先世老将已死,而西寇作难。当此之时,天子茫然反顾,思得奇才良将以属之兵,而终莫可得。其后数年,边鄙日蹙,兵势日急,士大夫始渐习兵,而西夏臣服。以至于今又将十有余年,而曩之所谓西边之良将者亦已略尽矣。而天下之人,未知谁可任以为将,此甚可虑也。夫天下之事,莫难于用兵,而今世之所畏,莫甚于为将。责之以难事,强之以其所畏,而不作其气,是以将帅之士,若此不可得也。盖尝闻之,善用兵者,虽匹夫之贱,亦莫不养其气,而后求其用。方其未战也,使之投石超距以致其勇,故其后遇敌而不惧,见难而效死。何者?气盛故也。今天下有大弊二:以天下之治安,而薄天下之武臣;以天下之冗官,而废天下之武举。彼其见天下之方然,则摧沮退缩而无自喜之意。今之武臣,其子孙之家往往转而従进士矣。故臣欲复武举,重武臣,而天子时亦亲试之以骑射,以观其能否而为之赏罚,如唐贞观之故事,虽未足以尽天下之奇才,要以使之知上意之所悦,有以自重而争尽其力,则夫将帅之士,可以渐见矣。

  ○第四道臣闻天下之患,无常处也。惟见天下之患而去之,就其所安而従之,则可久而无忧。有浅丈夫见其生于东也,而尽力于东,以忘其西;见其起于外也,而锐意于外,以忘其中。是以祸生于无常,而变起于不测,莫能救也。昔者西汉之祸,当文、景之世,天下莫不以为必起于诸侯之太强也。然至武帝之时,七国之余,日以渐衰,天下坦然,四顾以为无虞。而陵夷至于元、成之间,朝廷之强臣实制其命,而汉以不祀。世祖、显宗即平天下,以为世之所患,莫不在乎朝廷之强臣矣,而东汉之亡,其祸乃起于宦官。由此观之,则天下之患安在其防之哉?人之将死也,或病于太劳,或病于饮酒。天下之人见其死于此也,而曰必无劳力与饮酒,则是不亦拘而害事哉?彼其死也,必有以启之,是以劳力而能为灾,饮酒而能为病,而天下之人,岂必皆死于此!昔唐季五代之乱,其乱果何在也?海内之兵,各隶其将,大者数十万人,而小者不下数万,抚循鞠养,美衣丰食,同其甘苦而顺其好恶,甚者养以为子,而授之以其姓。故当是时,军旋之士,各知其将,而不识天子之惠,君有所令不従,而听其将。而将之所为,虽有大奸不义,而无所违拒。故其乱也,奸臣擅命,拥兵而不可制。而方其不为乱也,所攻而必降,所守而必固。良将劲兵遍于天下,其所摧败破灭,足以上快天子郁郁之心,而外抗敌国窃发之难。何者?兵安其将,而乐为用命也。然今世之人,遂以其乱为戒,而不收其功,举天下之兵数百万人,而不立素将,将兵者无腹心亲爱之兵,而士卒亦无所附著而欲为之效命者。故命将之日,士卒不知其何人,皆莫敢仰视其面。夫莫敢仰视,是祸之本也。此其为祸,非有胁従骈起之殃。缓则畏而怨之,而有急,则无不忍之意。此二者,用兵之深忌,而当今之人,盖亦已知之矣。然而不敢改者,畏唐季五代之祸也。而臣窃以为不然,天下之事,有此利也,则必有此害。天下之无全利,是圣人之所不能如之何也。而圣人之所能,要在不究其利。利未究而变其方,使其害未至而事已迁,故能享天下之利,而不受其害。昔唐季五代之法,岂不大利于世?惟其利已尽而不知变,是以其害随之而生。故我太祖、太宗以为,不可以长久而改易其政,以便一时之安。为将者去其兵权,而为兵者使不知将。凡此皆所以杜天下之私恩而破其私计,其意以为足以变五代豪将之风,而非以为后世之可长用也。故臣以为,当今之势,不变其法,无以求成功。且夫邀天下之大利,则必有所犯天下之危,欲享大利而顾其全安,则事不可成。而方今之弊,在乎不欲有所摇撼,而徒得天下之利,不欲有所劳苦,而遂致天下之安。今夫欲人之成功,必先捐兵以与人。欲先捐兵以与人,则先事于择将。择将而得将,苟诚知其忠,虽举天下以与之而无忧,而况数万之兵哉!昔唐之乱,其为变者,非其所命之将也,皆其盗贼之人,所不得已而以为将者。故夫将帅岂必尽疑其为奸,要以无畏其择之之劳,而遂以破天下之大利,盖天下之患,夫岂必在此也?

  ○第五道臣闻天下之勇士,可使用兵,而不可使主兵;天下之智士,可使主兵,而不可使养兵。养兵者,君子之事也。故用兵之难,而养兵尤难。何者?士气之难伏也。举兵而征行,三军之士,其心在号令,而其气在战;息兵而为营,三军之士,其心在垒壁,而其气在御;陈兵而遇敌,三军之士,其心在白刃,而其气在胜。气之所在者,毒之所向也。故兵在外,士气在敌,而不在其上。是故抚之而易悦,予之而易足,诛之而易定,动之而易使。其上之人,御之以勇而驱之以智,则百万之众可以无足忧者。及夫天下既安,三军之士各反其家,美衣甘食,优游无为。投石超距,不足以泄其怒,而各求其上之所短。当此之时,军中之士,环视四顾,而始不可忍矣。是故久于不用,则其意不欲复战;久于不使,则其意不欲复役。夫惟不欲而强使之,与之出战则不乐,而与之従役则为乱,此必然之势也。夫古者兵出于农,其欲动之尤难。然当周之季,诸侯之强,天下之民日起而操兵。齐、晋、秦、楚,以其兵车徜徉天下,万里而后反,而天下之民不敢言病。至于后世,平居无事,竭天下以养士卒,一旦有急,当得其力,乃反傲睨邀赏,不肯即去。夫其平时衣食其上,有难而起,起而斗死,有事而役,役而尽力,此其势宜若愈于三代之农夫矣。而当今之病其不然,此岂非其养之之过欤?臣观天下之兵,其数莫如京师之多,而士卒趑趄难制,亦莫如京师之甚。何者?天子在位,以仁御兵士,不知战而狃于赏,令之稍急,则瞋目攘臂而言不逊,此甚可恶也。且京师,宗庙禁闱之所在,而使不义之徒周环布列于其左右,而尚何以为安?臣闻养兵而兵骄戾,其责在将。方今京师之将,所在者谁乎?匹夫小人以次当迁,而为之什百之长。此其为名,尚未离乎卒伍也。而其上之所统,独有三太尉。推而上之,则至于枢密使。此四大臣者,非在什伍部曲之间以日夕训练之者也。且夫卒未亲附而罚之,则不服,不服,则难用也。今使大臣独制其上,恩意不交而德泽不洽,上下不相信,特以势相従,而无以义附者,则是未可以法治也。使朝廷大臣而曲躬伛偻,亲问疾苦,如异时出兵行阵之间,此则其势有所不给矣。古者南北军有监军御史,有护军诸校,各有军正、正丞,是以任安、胡建之徒,忠信守节之士,得以出入军中,获其欢心,而后训之以礼,绳之以法,有所诛灭,而士卒皆服。如此而后,兵可用也。今奈何独使狼戾之人自相临御,而天子独以贪暴无知之匹夫,为左右之卫哉?臣愚以为宜略如汉制,设为诸校,使常处军中,既以抚之,且渐诛戮其豪横,而训之知礼。《传》曰:晋悼公知栾纠之能御,以和于政也,以为戎御,使训诸御知义。知荀宾之有力而不暴也,以为戎右,使训勇力之士时使。故军中之吏,非其近之则不能得其欢心,不得其心,则虽有法而不能用,有法不能用,则士不可以劳苦,而兵不可以应卒。有兵不能以应卒,而有将不能以使众,此最天下之大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