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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徐渭:明代文学家、书画家。初字文清,改字文长,号天池山人、青藤道士。

(2)诸生:即生员,明清经过省级考试取入府、州、县学的学生。

(3)籍甚:盛大。

(4)薛公蕙:即薛蕙,字君采,明正德进士,官至考功员外郎。校越:掌管越地的考试。

(5)数奇:命运不好。

(6)蹶(jué):原意跌倒,这里指考试不中。

(7)中丞胡宗宪公:即浙江巡抚胡宗宪。

(8)方:比。刘真长:东晋人,为人不拘小节,喜欢游山玩水,曾在晋简文帝的幕中任上宾。杜少陵:唐代诗人杜甫,他自号少陵野老。

(9)永陵:是明世宗的陵名。这里代明世宗。

(10)不偶:不得遇合。

(11)曲蘖(niè):酒曲。

(12)羁人:客居异乡的人。

(13)韩、曾:指韩愈、曾巩。

(14)叱(chì):怒喝。

(15)佯狂:徐文长晚年时,胡宗宪遭人弹劾下狱,后病死狱中。徐文长怕受到牵连,佯装癫狂,没想到最后却真的癫狂了。

(16)间世:世上罕见。

(17)梅客生:梅国桢,字客生,万历进士,官至兵部侍郎。

译文

徐渭,字文长,是山阴县的生员,声名很大,薛公蕙在浙江做试官的时候,对他的才华就非常赏识,视他为国士。然而他命气不好,屡次应试屡次落第。中丞胡公宗宪听说后,把他聘作幕僚。文长每次参见胡公,总是身着葛布衣,头戴乌巾,畅谈天下大事,胡公听后十分赞赏。当时胡公统率着几个防区的军队,威镇东南。顶盔披甲的武将在他面前,都跪着说话,在地上匍匐而不敢仰视。而文长以部下一个生员的身份,对胡公的态度却是如此傲慢,好议论的人都把他比作刘真长、杜甫一类的人物。恰逢胡公猎得一头白鹿,想要献给皇帝,便嘱托文长起草奏表,奏表呈上后,世宗看过非常高兴。胡公于是更加器重文长,所有的奏章公文,都交给他来起草。文长自认为有雄才伟略,好设奇谋险计,谈论兵事往往能切中要害。他恃才傲物,觉得世间的事物没有能让他满意的,然而他竟终究是没有机会来施展他的抱负。
文长既然在科举考试上不得志,于是就放肆地饮酒,纵情于山水之间。他游历了齐、鲁、燕、赵等地,又饱览了塞北大漠的风光。他所看到的如同奔跑一样的山势,耸立而起的海浪,黄沙飞扬、雷霆千里的景象,暴雨轰鸣、树木倒塌的状貌,乃至山谷的寂寥和都市的繁闹,还有那些形态各异的人、物、鱼、鸟;这一切令人惊愕的景象,他都一一写入了诗中。他胸中一直郁结着蓬勃奋发、不可磨灭的壮志和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凉。所以他的诗,像是发怒,像是嬉笑,像是大水轰鸣于峡谷,像是有春芽破土而出,像是寡妇深夜啼哭,像是旅客寒夜梦醒。虽然他作的诗的格律体裁时有不高明之处,然而却匠心独出,有王者之气,不是那些像女人一样侍奉他人的诗人所能企及的。他作的文章蕴含着卓越的见解,气势沉着而法度严谨,不因为模仿他人而减损自己的才气,不因为发表议论而伤害文章的格调,他真是韩愈、曾巩一流的人物啊!文长雅量高致,不迎合时俗,对当时的所谓的文坛领袖,他都是加以呵斥怒骂,所以他的文字没人推重,名气也没有传出越地,这真是令人悲哀呀!文长喜好书法,他用笔奔放有如他的诗,苍劲中另有一种妩媚的姿态跃然纸上,就像欧阳公所说的“妖娆的女子,即使老了仍然保存着未尽的风韵”一样。除了诗文书法以外,文长还对绘画花鸟有所涉猎,也都是超逸脱俗,别有情致。
后来,文长因疑忌而杀死了他的后妻,被捕下狱后按律当死。太史张元汴极力营救,方得出狱。他晚年对世道的愤愤不平日益加深,佯装疯狂的情形也比以前更甚。达官显贵登门拜访,他时常拒而不见。他还时常带着钱到酒馆,叫那些下人奴仆同他一起饮酒。他曾自己拿斧头砍斫自己的脑袋,血流满面,头骨折断,用手揉搓可以听到响声。他还曾用锋利的锥子刺入自己的双耳,深入一寸有余,却竟然没有死。周望说文长晚年的诗文愈加的奇异高妙,没有刻本传世,文集都藏在家中。我有在越地做官的科举同年,曾委托他们抄录文长的诗文,至今没有得到。我所见到的,只有《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而今文长竟因为在当今世道中不能得志,抱愤而死。
石公说:徐文长先生命途多舛,致使他得了癫狂病。癫狂病不断发作,又导致他进了监狱。从古至今文人的牢骚怨愤和遭受到的困苦,没有像徐文长先生这样的了。虽然如此,仍有胡公这样隔几世才出一个的豪杰,世宗这样的英明皇帝赏识他。徐文长在胡公幕府中受到特殊礼遇,这说明胡公是了解先生的。奏表呈上以后,皇帝非常高兴,这说明皇帝知道有先生了。只是先生自身没有显贵起来罢了。先生诗文的崛起,一扫了近代文坛杂乱、污秽的风气,百世之后,自有公论,又怎么能说他生不逢时,困厄不遇呢?
梅客生曾经写信给我说:“文长是我的老朋友,他的病比他的人还要怪,他的人又比他的诗还要怪。”我则认为文长是没有一处地方不奇怪的人。正因为没有一处不奇怪,所以也就注定他的到处不得志啊。令人悲哀呀!

赏析

  徐文长是明嘉靖至万历年间著名的文学艺术家,幼有文名,但只考上一个秀才,以后屡试不就。徐文长生前虽有文集刊行,但鲜为人知。在他死后四年,袁宏道始偶然地在陶望龄的家中发现其诗集《阙编》,大惊异,叹为平生仅见,于是写了这篇文章。

  这是一篇写法特殊的传记文。文章以“奇”为主线,写徐文长才能奇异、性情奇怪、遭际奇特。首段为序,交代立传缘由。通过阅读者惊讶忘情的情态,反衬作品奇特尖新,其人才能奇异,作者相识恨晚,引出下文。中间数段叙写传主生平,以“入、出、卒”为序。“入”总写才能、性情、遭际,“声名藉甚”与“屡试辄蹶”对比见“数奇”;笑傲纵谈与“膝语蛇行”对比见性奇;薛君采奇其才,胡宗宪重其笔,嘉靖帝喜其表,足见才卓。“出”重点写才能奇异,其诗意境奇伟、匠心独出;其文蕴有卓识、气沉法严;其书笔意奔放、苍劲妩媚;其画超逸有致。诗文书画均如其人,狂放纵情,不同流俗。“卒”重点写遭遇不偶:下狱论死,佯狂自戕,抱愤而卒。结尾为议,感慨传主因奇而奇,“悲夫”一叹,余情邈邈。全文将惺惺相惜之情入乎笔墨,文笔疏荡,形神兼备。

  此文主体部分,作者概括地介绍了徐文长的一生。如知遇胡宗宪,上《献白鹿表》,因不得志于有司而“放浪曲蘖”,乃至晚年“佯狂益甚”所招致的不幸遭遇等。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重点介绍的不是传主干了什么,而是从中所表现的精神状态和性格。如知遇胡宗宪,在胡幕府中任职一段,徐文长不是自负得意,阿谀奉承,而是“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以“部下一诸生傲之”。当时胡宗宪为浙江巡按御史,后升总督,威震东南,因而“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相比之下,可见徐文长才华横溢和不拘礼俗的性格特点。又如对徐文长怀才不遇的描写,作者并没写具体事件和过程,只用“然竟不偶”一笔带过。与此相反,却不惜笔墨地叙写他“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蘖,恣情山水”的情况,把徐文长性格旷达、不拘小节和愤世嫉俗的思想表现得淋漓尽致。“晚年愤益深”一段,义重点叙写他“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有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直到“佯狂益甚”,“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这些描写都有力地突现了徐文长的精神状态和性格特点。他个性比较解放,不受封建礼法和世俗的约束,而又才华出众,恃才傲物,因此不为社会所容,只有潦倒终生,“抱愤而卒”。文章充满了对传主的同情和歌颂,充满了对旧社会埋没人才、科举制度摧残人才的控诉和揭露。

  写传记文是要纪实的,但不是面面俱到,而是择其要者。此篇的特点是在“择其要者”的基础上,注重突现人物的精神状态和性格特点,这表现了作者选材和艺术构思的不同。清人杨兆杏在重刻梨云馆本《袁中郎全集》跋中说:“《徐文长传》以奇笔传奇人,其人如见,先生亦如见。”这里“其人如见”指对徐文长形象的刻画,“先生亦如见”指这篇文章选材和艺术构思的特点。

  还应该特别注意的是,由于徐文长在诗文创作方面有突出贡献,因此这篇文章也十分注意揭示他诗歌的特点以及形成这种特点的原因。袁宏道是从主观原因和客观原因的结合点上进行阐释的。从客观原因方面说,徐文长政治失意,因此“放浪曲蘖,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从主观方面讲,徐文长“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因此,他的诗歌“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匠心独出,有王者气”。这样解释徐文长的创作道路及其诗歌特点,也是很有见地的。

  最后一段,引用梅客生一段话:“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突现了一个“奇”字,徐文长不与世俗合流,为人是奇特的。他的诗歌创作,“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也是奇特的。因此这个“奇”字,具有画龙点睛、总括全文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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