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释

(1)煦煦:和乐,和悦。

(2)孑孑(jié):谨小慎微。

(3)黄老:指汉初流行起来以黄、老为祖的道家流派。

(4)杨:杨朱,战国时哲学家。

(5)墨子:墨翟,战国初年思想家。

(6)资:依赖。

(7)颠:坠落。

(8)赡:供给。

(9)湮(yān)郁:心中的郁闷。

(10)率:通“律”。

(11)葛:葛麻制成的衣服。

(12)天常:天伦,指父子、兄弟等亲属关系。

(13)膺:攻击。

(14)荆舒:古指东南地区的少数民族。

(15)胥:都。

(16)假:通“格”,到。

(17)飨(xiǎnɡ):通“享”。

(18)鳏(ɡuān):没有妻子的老人。

译文

博爱叫做仁,行为得当叫做义,从仁义出发去立身行事叫做道,本身就具有的,并且不需要后天灌输的就是德了。仁与义有确实的意义,而道与德则是从不同的内容和准则中抽象出来的不确实的名称。因此道有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德则分为凶德与吉德。老子藐视仁义,并不是诋毁仁义,而是他所见短浅。正如那些坐井观天,于是说天很小的人一样;这并不是因为天真的狭小。他把表面上的和乐悠闲让人看作是仁,把谨小慎微看作是义,那么他藐视仁义也是应当的。他所说的道,是把他对道的理解当作道,不是我所说的道;他所说的德,是把他对德的理解当作德,也不是我所说的德。我所说的道德,是结合着仁与义的实际意义来讲的,是天下的公论;老子所说的道德,是离开了仁与义的实际内容而讲的,是他个人的见解。
周道衰微,孔子去世,秦代焚书。黄老的学说兴盛于汉代,晋、魏、梁、隋几朝之间又盛行佛教。那时谈论道德仁义的人,不是归入杨朱学派,便是归入墨翟学派;不是归入道教,便是归入佛教。信奉了这一家,必然脱离另一家。加入了哪一派就极力地推崇那派的学说,从哪派之中退出来就对那一派加以贬低排斥;加入哪派就附和哪派的观点,从哪一派中退出来就加以诋毁和攻击。唉!后世之人想要了解仁义道德的学说,究竟该听从谁的呢?信奉老子学说的人说:“孔子,是我们的祖师的弟子。”信奉佛教的人说:“孔子,是我们祖师的弟子。”信奉孔子学说的人,听惯了这些话,又因为喜欢听他们那些新奇怪诞的言论而轻视自己,也跟着说起了“我们的老师也曾经向他们学习过”这样的话。而且还不单单是在口头上说说,甚至把这些写进了书里。唉!后世之人即使想了解仁义道德的学说,又该从哪里去探求它们呢?人们对于新奇怪诞的言论与事物的喜好也太过分了吧!不问它的起源,不追问它的流变,只要是怪诞的就想要听到。
古代的百姓分为四类,今天的百姓分为六类。古代施行教化的人只是其中的一类,今天施行教化的人却占了六类中的三类。种田的只有一家,而吃粮的却有六家;做工的只有一家,而使用器具的却有六家;经商的人只有一家,而靠其流通商品而得到方便的却有六家。老百姓怎能不因为困穷而盗窃呢?古时候,人们所受的灾害很多,后来有圣人出现了,这才把互相依赖以求生存、互相供养以求延续的方法教给人们,做他们的首领,当他们的老师,把那些虫蛇禽兽之类的伤人物类驱赶出中原地带,让人民安居于此。天气冷了,就带领大家制衣御寒;肚子饿了,就教给人们获取食物的方法。在树上筑巢而居常常会掉落下来,住在地下的洞穴里又很容易患病,于是便教人们建筑房屋。为人们设置了工匠,供应人们日常所需的器具,又教人们如何经商做买卖以流通有无。教人们使医用药以防治病亡,为人们制定了丧葬祭祀之礼以促进人们之间的恩爱之情,为人们规定出礼仪规范使人们有了尊卑长幼之序,创造出音乐使人们能抒发宣泄出胸中的抑郁之情。制定了政令,以带动起那些懈怠懒惰的人;设立了刑法,以铲除那些强暴为害之徒。为了防止相互欺骗,制作出了符玺、斗斛、权衡来作为凭信;为了防止互相争夺,就为人们筑起了城墙、成立了军队以帮助他们守卫家园。灾害将要到来就为他们做好准备,祸患将要发生就为他们做好防范。现在他们却说:“圣人不死掉,大盗便不会停止;毁掉那些称量器具,人民便不再有争夺。”唉!那也是不加思考的话罢了。假若古代没有圣人,那么人类已经灭绝很久了。为什么呢?因为人类既没有羽毛鳞甲来对付寒热,也没有利爪坚牙来争夺食物啊。
因此,君主是发布政令的;臣子是推行君主之令并将它实施于民众之中的;民众是生产粟、米、丝、麻,制作器皿,流通财货,以供奉位在他们之上的人的。君主不发布政令,便丧失了他作为君主的职能;臣子不推行君主之令,并将它们实施到民众之中,便丧失了他做臣子的职能;民众不生产粟、米、丝、麻,制作器皿,流通财货以侍奉位于他们之上的人,就要受到惩罚。现在他们主张:“必须抛弃你们君臣之礼,舍去你们的父子之纲,禁止你们相生相养的方法。”来追求他们所谓的清净寂灭的境界。唉!幸而他们出生在三代之后,才没有受到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等人的贬斥;也很不幸,他们没有出生在三代之前,所以他们的想法未能被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和孔子纠正。
那些被人们所尊崇的古代帝王,其称号虽然不同,他们之所以是圣人的原因是一样的。夏天穿葛布衣,冬天穿皮裘,渴了喝水,饿了吃饭,这些事虽然不同,但它们所以称之为聪明举动的原因都是一样的。现在他们却说:“为什么不实行上古的无为而治呢?”这也就好比责怪冬天穿皮衣的人说:“为什么不穿葛布衣?那样多简单?”又好比责怪饿了吃饭的人说:“为什么不喝水?那样多简单?”《礼记》上说:“古代想要将完美德行显示于天下的人,先要治理好他的国家;想要治理好国家,就必须先安顿好他的家庭;想要安顿好家庭,就必须先提高自身的修养;想要提高自身的修养,就必须先端正思想;想要端正思想,就必须先做到心意诚恳。”那么,古时候认为思想端正、心意诚恳的人,是要有所作为的。如今想修身养性,却将天下国家置之度外,把天理伦常抛在一边,儿子不把父亲当作父亲,臣子不把君主当作君主,民众不做他们该做的事情。孔子作《春秋》的时候,诸侯中那些使用夷狄礼仪的,都把他们看作夷狄;夷狄中使用中原礼仪的,都把他们看作是中原国家。《论语》上说:“夷狄虽有君主,也不如华夏的没有君主。”《诗经》上说:“讨伐夷狄,惩治荆舒。”现在呢,却要将夷狄的法度凌驾于先王的教化之上,那么用不了多久不就都变成夷人了吗?
所谓先王之教到底是什么呢?博爱叫做仁,行为得当叫做义,从仁义出发去立身行事叫做道,本身就具有的,并且不需要后天灌输的就是德了。它的文献是《诗》、《书》、《易》、《春秋》;它的法度是礼仪、音乐、刑法、政治;它对于人民的分类是士兵、农民、工人、商人;它将人们之间的关系定为君臣、父子、师友、宾主、兄弟、夫妇;它将人们所穿的衣服分为麻布、丝绸;它规定人们的住所应该是房屋;它把食物的范围圈定在粟、米、瓜果、蔬菜、鱼肉之内。它作为道理,让人容易明白理解;它作为教化,也是容易施行的。因此,用它修身,就能和顺吉祥;用它待人,就能仁爱而公正;用它来治心,就能和乐而平静;用它来治理天下国家,没有什么地方会感到施行不能得当。因此,人活着的时候能言行合乎情理,死去的时候也是尽完了天理伦常而死去。用它来祭天,就能使天神降临;用它来祭祖,则祖先的灵魂就前来享用。也许有人问:“这个道是什么道呀?”回答说:“这是我所说的道,不是刚才说的老子与佛教的道。”尧将它传给舜,舜将它传给禹,禹将它传给汤,汤将它传给文王、武王、周公,文王、武王、周公将它传给了孔子,孔子又将它传给了孟轲。孟轲死后,就没能再继续传下去。荀况与扬雄,对它的继承有所提炼,但不精粹,对它的谈论也不详尽。从周公往上,传道的人都是做国君的人,所以王道得以顺利推行。自周公以下都是做臣子的人,所以王道学说才得以流传。那么,需要采取什么措施才能使王道流传呢?回答说:“佛老的邪说不加堵塞,先王之道便不能流传;佛老的谬论不加禁止,先王之道便不能施行。让那些僧道还俗,将他们的经籍焚毁,将他们的寺观改为民房,阐明先王之道以教导他们,让鳏夫、寡妇、孤儿、孤老、残疾人都能得到供给赡养,那也就差不多可以了吧?”

赏析

  唐韩愈著。隋唐时佛教盛行,儒学在思想学术界影响日渐衰微。韩愈在政治上排斥佛教的同时,又作此文,以维护儒学的基本观念,扫除佛教的思想影响。

  在《原道》中,韩愈开宗明义地提出了他对儒道的理解:“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为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以此为据,他批评了道家舍仁义而空谈道德的“道德”观。他回顾了先秦以来杨墨、佛老等异端思想侵害儒道,使仁义道德之说趋于混乱的历史,对儒道衰坏、佛老横行的现实深表忧虑。文章以上古以来社会历史的发展为证,表彰了圣人及其开创的儒道在历史发展中的巨大功绩,论证了儒家社会伦理学说的历史合理性,并以儒家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为对比,批评了佛老二家置天下国家于不顾的心性修养论的自私和悖理,揭示了它们对社会生产生活和纲常伦理的破坏作用,提出了“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的具体措施。

  《原道》最引人注目之处,在于提出了一个“道统”的授受体系。韩愈在重申了儒家的社会伦理学说后,总结说:“斯道也,何道也? 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宋儒所乐道的“道统”的形态即由此而来。关于韩愈的“道统”说,《原道》最直接的打击对象是佛老,韩愈所要诛的“民”,也是士农工贾四民之外的佛老二民,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原道》的指责显然是不合适的。韩愈从国计民生的角度指责佛老破坏了社会的生产和生活,这种基于现实功利的批判无疑是有力的。唐代的僧道不纳赋税,不服徭役,所以逃丁避罪者,并集于寺观,“至武宗会昌灭佛时,官度僧尼已达二十六万多人”。

  《原道》强调“君君臣臣”的等级秩序,还隐隐地将矛头指向了另一个强大的对手,藩镇。对于这一点,陈寅恪先生在他的文章中已经揭示。他认为,韩愈在文章中屡申“夷夏之大防”,其中实包含着对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局面的深忧,因为安史是“西胡杂种,藩镇又是胡族或胡化的汉人”。此说虽有理,似略显迂。相比之下,倒是蒋凡先生之说更为显明。《原道》中说:“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诛。”藩镇割据之地,朝廷政令不行,租赋不入,这样的乱臣贼子,正在可诛之列。只是由于当时藩镇势力正炽,才不得已以曲笔加以诛伐《原道》之作,实有着强烈的干预现实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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