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范》·君体第一
帝者,天之一名。以形体谓之天,以主宰谓之帝。帝者,谛也。言天荡然无心,忘于物我,公平通远,举事审谛,故谓之帝。又曰:察道者帝。又,三皇五帝,三王或曰帝。既天之一名,而以三皇居先,是优于帝而过于天耶?曰:三皇不能过天,但优于帝矣。何以为优?以遂同天之名,以为优劣耳。何则?以五帝有为而同天,三皇无为而同天,以有为无为故知三皇优也。或曰:三王抑劣于帝乎?曰:三王虽实圣人,但内同天而外随时运,不得尽其圣用,逐迹为名,故谓之为王也。《礼运》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即帝也;“大道既隐,各亲其亲,”即王也。三王亦顺帝之则而不尽,故不得名帝。然天之与帝,义为一也,故继天则谓之天子,其号谓之帝。总三而论之,以帝得其中正矣。皇者,天也,美也;王者,大也。天地人,以一贯三为王,天下所法也。王,按《左氏传》并音于况反;范,法也,言可以为帝王之法式,故名之《帝范》。以汉孔安国《尚书《序》曰:“典谟训诰誓命之文凡百篇,示人主以规范也。”其义同。 帝王要有涵化宇宙、包容万物的气量,方能并吞天下;儿男要有海纳百川、胸怀九州的志向,才会出人头地。
君,《白虎通》曰:“君者,群也。群下所归心。”又荀卿曰:“君者,仪也;民者,影也,仪正则影正。君者,磐也,民者,水也,磐圆则水圆。君者,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左传》云:“庆赏刑威曰君。”体者,治体也。君之所治体势、规模。第者,次第也。
一者,数之始也,万物得一以生。老子曰:“圣人抱一为天下式。”故君体为第一也。按《荀子》无“民者,影也”、“民者,水也”二语。 又君者,源也,作君者,人之源也。
【原文】夫[夫,音扶。语词后放此。]人者国之先,[《易》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故《大学》曰:“有人此有土。”所以人者国之先也。先者,前也。凡在前者谓之先。]国者君之本。[国者,域也。域者,居也,人民所聚居。欲为君者,能以德和民,民人乐为之用,乃可以为国。苟不以德和民,人民离散而不附,虽欲为君,得乎?故圣人云:“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所以国者君之本也。]
【译述】人民是一个国家之所以建立的先决条件。就像《易经》上说的:先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了上下才产生了礼义。当然,一个国家光拥有民众还不够,还要爱护人民,保护人民,否则,人民就要背叛你,还谈什么立国呢? 国家是一个君王的根本。国君之所以被称为国君,之所以贵为天子,就是因为他拥有一个国家。如果国君能够以德来团结人民,那么人民就乐于为君王出力,这样,国君就可以长久地拥有国家,如果国君虐待人民,人民离散而不肯归附,那么你想当国君,又怎么能办得到呢?
【原文】人主[主,即君也,领也。主领庶众。]之体,如山岳焉,高俊而不动;[东汉《仲长统传》曰:“德重如山岳。”山者,谓四镇,山之重大者也:扬州之会稽山、青州之沂山、幽州之医无闾山、冀州之霍山。岳谓五岳:泰、华、衡、崧、恒也。详见前序注。言人君之体当如山岳之尊崇,巍然镇静。故云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易》曰:“日月之道,贞明者也。”言若日月正一,自然之明,昼夜更迭不息。
于至高至极之上,普遍照烛在下之万物。贞,正也。]
【译述】做君主的,外观上给人的感觉应该是像山岳一样稳重而高俊。令人望而生尊崇之心,望而有敬畏之感。这除了帝王天生的厚重仪表之外,主要是指作为人君的修养。“德重如山岳”,君主有德则在百姓眼中自然重如山岳,如若无德,即便像山岳,又有谁来敬畏呢?
作为人君,要像太阳和月亮一样,具有永恒的光热,而且普照万物。
人主应该天下为公,不能有丝毫的偏私,让普天之下的每一个黎民都能感觉到帝王的恩泽。这是做人君的必须具备的素质。
【原文】兆庶之所瞻仰,[十万曰亿,十亿曰兆。庶,众也。凡人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也。]天下之所归往。[《易·乾》凿度曰:王者天下所归。四海之内曰天下。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大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此二者归往之明效焉,故太宗晓之。]
【译述】君主是老百姓行动的指南,也是天下民众所向往的归宿。作为君主,不负众望,爱护人民,百姓就会把他视作保护伞和自己的归宿。商朝时候的伯夷为了躲避暴虐的商纣王,居住在北海之滨,后来他听说周文王起来反对纣王,就说:“我何不回去呢?我听说文王治理下的西伯很注意善待和养育老者。”大公为了躲避纣也住在东海,他听到文王兴起的消息,也高兴地说:“为什么不回去呢,我听说西伯那个地方能够养育老者。”唐太宗借此说明一个好的君主,应该是天下百姓所向往的归宿。
【原文】宽大其志,足以兼包;[志,心之所之也。人君之志,当宽裕广大,与天地同德,包括其区宇,涵容庶物。]平正其心,足以制断。[《大学》曰:“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心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
此言人君心不平正,则是非不明。心若平正,则是非明矣。以此制断,事事物物自得其宜矣。]
【译述】人君应该有宽广的胸怀和远大的志向,这样他的心才能包容宇宙,涵容万物。一个帝王如果小肚鸡肠,器量狭窄,他怎么能有容人之量?
胸中怎么能装得下整个天下呢?
做为帝王,如果能使自己修养到平心静气,公正地对待天下的人和事,那么临事就能正确决断。《大学》说:“所谓修身养性,就是要做到能够使自己的心平正。一个人心中有愤怒,则做不到平正;心中有喜好,则做不到平正;心中有忧愁,则做不到平正;心中有恐惧则做不到平正。”可见一个人要想做到自身公正,就必须摈弃私心杂念和个人的喜怒好恶。这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原文】非威德无以致远,[班固《典引》曰:“威灵行于鬼区。”注云:“鬼区,远方也。”威德者,非穷兵黩武、残酷之暴,乃应天顺民,以征不义。故能令行禁止,天下畏服,无远而不至也。]非慈厚无以怀人。 [孔子曰:“慈可以服众。”又《书》曰:“安人则惠,黎民怀之。”慈,惠爱也。怀,安保也。谓王者抚绥兆民,若非慈爱广厚,则成小惠。故云:非慈厚无以怀人。]
【译述】没有威望和好的德行,就不能号召远方;没有慈善和广厚的爱心,就不能安抚万众。这二者相辅相成,珠联璧合,缺一不可。作为拥有天下的国君,如果没有威严,不能使邪恶畏服,国家就不会太平。这样不足以保护人民,人民也会产生怨气。反之,如果一味穷兵黩武,以残暴之心对待天下,也会导致众叛亲离。所以,树立威信之后,还需要用慈善和厚爱来抚恤天下。其实,恩威并用本来就是历代统治者惯用的统治手段。
【原文】抚九族以仁,[《商书·尧典》曰:“克明俊德,以亲九族。”欧阳夏侯氏谓,九族者,父族四:五属之内为一族,父女昆弟适人者与其子为一族,已女昆弟适人者与其子为一族,己之子适人者与其子为一族,母族三:母之父姓为一族,母之母姓为一族,母之昆弟适人者为一族;妻族二:妻之父姓为一族,妻之母姓为一族。又,唐孔氏说:“九族者,上从高祖,下至元孙。凡九族皆为同姓。”二说不同,故并存之。太宗言此九族之亲,长者安之,少者怀之、爱之,勿可骄慢。骄慢则离而相怨矣。自天子至于庶人,惟九族不可不抚爱。《诗》曰:“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终莫我顾。”此刺平王失礼于亲戚也,可不诫哉?]接大臣以礼。[《论语》曰:“君使臣以礼。”《中庸》曰:“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又曰:“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
【译述】九族指皇家宗族及其他皇亲国戚。在封建时代,宗族关系胜过其他任何关系,尤其是皇帝的宗族关系,一旦处理不好,会直接导致皇权不稳,国家混乱。所以唐太宗提出要以仁义来安抚九族。 皇帝虽然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但对大臣还要以礼相待。君待臣以礼,臣下才会心甘情愿地为国家出力,国家才能得到真正的人才。如果国君蛮横无礼地对待臣下,不是培养出奴才,就是导致众叛亲离。因此有能力的国君不是去压服群臣,而是以仁德礼义去让臣下折服。 【原文】奉先思孝,[《尚书·太甲》曰:奉先思孝。以念祖德为孝。先,祖先也。《中庸》曰: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奉,父勇切。]处位思恭。[《太甲篇》曰:接下思恭。以不骄慢为恭。下,臣下也。
处,上声。]
【译述】敬奉祖先要做到孝;高居皇位要时时想到谦恭谨慎。
【原文】倾己勤劳,以行德义。[倾,犹抑也。己,我也。即虚己之义。不以我为尊,不以我为贵,不以我为才,不以我为智。当以孜孜不倦于德义耳。勤,孜孜也。劳,事功曰劳。德者,得也。得之于道之谓德。义,事之宜也。裁制事物合宜之谓义。]
【译述】君王应该克己勤劳,以彰显自己的德义。作为君王,时刻都面对臣下的顺耳之言。因此人君更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警醒自己不要妄自尊大,不可一世。相反,君王更要以身作则,勤于政事。这样,德行才能远播,处理事情才能做到恰到好处。
【原文】此乃君之体也。[言若能行此,是乃为君之大体矣。]
【译述】太宗总结道:如果做到了上面的要则,就具备了为君的大体。也就是说,上面讲的那几个方面是对一个皇帝的最起码的要求。
君体释评在中国的历代皇帝中,唐太宗李世民确实算得上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不论是他的雄才大略、远见卓识,还是他的个人素质、品德修养,都是一般皇帝所难以企及的。 立国近三百年的唐王朝在中国历史上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唐朝的繁荣昌盛,至今都是中国人的骄傲。唐太宗李世民在位的唐朝初年,中国国内海晏河清,路不拾遗;远近外族闻风畏服,争相朝贡。历史学家把这段历史称为“贞观之治”。唐朝在政治、经济、文化、民俗等方面,给当时的世界以相当大的影响。直到今天,日本人还在诸多方面保持了唐朝人的遗风,而西方人一直把中国人称为“唐人”。
我们说这些并不是为了炫耀什么,而是为了说明一个问题:唐朝初期之所以繁荣,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号召力,并非偶然,它与唐太宗的个人素质和修养有着直接的关系!置身于今天的法治社会中,我们更容易明白封建社会的人治。在那个高度人治的时代,皇帝的好坏决定了国家的命运。有什么样的皇帝就有什么样的国家!
从唐太宗撰写的这篇“君体”中我们可以觉出,唐太宗确实是个目光敏锐、修养深厚的高人。而这篇“君体”也确实是一篇不可多得的秘诀式的奇文!它不是什么说教,而是一个历尽坎坷的开国之君从政经验的总结,一个智者的敏锐目光的观察,一个近乎圣人的哲人对人生和世界的体悟!更准确地说,这篇“君体”是:唐太宗教给你一个做皇帝的秘诀!
唐太宗那种涵化宇宙的气势、包容天下的修养,既是他的天赋,也是他后天努力的结果。
他提出国君要像山岳一样,高峻而又岿然不动;国君应该宽大自己的志向,包容万物,使自己做到公平至正,然后去临机制断;他认为国君不树立威德就不能震慑远方,没有慈爱之心就无法让民众有被安抚的感觉;他提出帝王仍然要以仁德安抚九族,用礼数去对待大臣;特别是君王要克制私欲,勤于政事。这是做人君的大体要则。
没有深刻的体验和认识是不会说出这番话的。一个国君,如果没有气吞宇宙的志向和气量,是断然无缘拥有天下的。秦始皇巡游江南的时候,当时还很年轻的项羽跟在他叔叔的后边,去看秦始皇的风采。当时,项羽不自觉地冒出一句惊人之语:“彼可取而代也!”我可以来取代他!这是怎样的豪情壮志,何等的胆识。这句话谁都可以说,但谁也没说,只有项羽痛快淋漓地讲出来了。一般人见了皇帝都战战兢兢,只有傻看的份,而项羽却表达了一个惊人的志向。这就是项羽的不凡,这就是项羽的过人之处。说明他有吞并天下的勇气和志向。
后来的事实证明项羽确实登上了秦末的政治舞台,而且他亲手推翻了秦朝的统治。至于他最终未能拥有天下,那是另一个问题。这也恰恰说明一个人有了哪一方面的认识,才会在哪一方面取得成就。他在守成方面有致命的局限,因此他未能保住戎马倥偬、破釜沉舟才得来的江山。他为他这方面的无知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三国时候的刘备,一介平民,织席贩履之徒。但他有争霸天下的志向,最终三分天下有其一。他的儿子阿斗就差一些。先是吃祖宗饭,偏安一隅,不思进取。仗着诸葛亮的呕心沥血,人模狗样地当皇帝。诸葛亮死后,他很快就成了司马氏的阶下囚。最可悲的是他做了晋的俘虏之后,仍能得过且过,竟然说:“此间乐,不思蜀。”这句话为人们取笑了近两千年,但人们不知是否认真分析过阿斗的这种心态,他缺乏的正是那种涵化宇宙、并吞天下的志向。当然,我们讲的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即做一个拥有天下的皇帝,光有并吞天下的志向还远远不够,还要有包容天下的雅量,以及威信、仁德、礼义等等。
《三国演义》中有一句评价袁绍的话,说袁绍“外宽而内忌”。这句话非常准确地描绘出了作为一路诸侯的袁绍的性格。袁绍缺乏的正是这种包容天下的海量,而他最终的失败也就是因为他性格中的这一致命的缺陷。他气量狭窄,不能容人。像许攸这样的谋臣他因猜忌而不能用。曹操正好与他形成鲜明的对照。有这样一个事例,官渡之战取得胜利后,曹操的手下从袁绍府中搜出一大柜子信件,都是在官渡决战前夕,朝中大臣、曹操部下私通袁绍的证据。曹操看都不看,挥手道:“付之一炬!”然后他对将领们说:“决战之前,连我都不能自保,我怎么能保护得了他们呢?”曹操这种通情达理、宽宏大量的气度确实令人佩服。而他的这种做法恰恰笼络了人心,比他去查处那些私通袁绍的人效果要好百倍!楚庄王绝缨得土,也是因为他的大度而被人们传为美谈。有一次,楚庄王宴请群臣,他的一个爱妃也在场。酒至酣畅之际,突然烛火熄灭,这时,有一个武将被庄王爱妃的美色所打动,趁黑用手去摸王妃。王妃一把将他帽子上的缨饰扯了下来,然后悄声对庄王讲了刚才所发生的事。楚庄王当即下令,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把帽子上的缨饰拿下来。等到重新点着烛火的时候,已经分辨不出调戏王妃的是哪位了。以皇帝之尊,能够忍受别人调戏他的爱妃,这确实是一种难得的大度。他连这样的人都能容得下,还有什么容不下的呢?楚庄王最终赢得的是一位骁将对他的彻底折服!
在后来的一次战争中,楚庄王不慎陷入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在生命攸关之际,有一位战将以超想象的勇气,拼死杀入重围,将楚庄王救了出去。连楚庄王都感到难以置信,他问道,我平时并没有特殊待你,你为何要拼死去救我呢?这位战将爽快地回答道:“我就是被扯掉缨冠的那个醉酒者!”
其实,岂止是当帝王需要有涵盖宇宙的志向、包容天下的海量,即便是一般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尤其是那些想成就一番事业的人,更应该如此。在某一个行业中,如果没有纳“天下”于胸中的气势,最终也不会成为这个行业中的佼佼者。你只是挣一点小钱,取得一点小的成功而已,但最终不会有大的发展。因为你站得就低,出发点就低,怎么能期盼有大的收获呢?指望天上掉馅饼是不可能的。只有你有志于竞争,且胸有成竹,有一览众山小的气魄,才有可能最后取得成功。
同样是在事业中,一个人要想有大的发展,还需有容人、不斤斤计较的雅量。如果处处不能容人,就会失去有用的人,就会失去机会。纵观古今中外,大凡成功的人,无不具备这种修养。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说的不正是这个道理吗?对于一切有志于事业成功的人来说,唐太宗的这篇《君体》无疑是一位高人的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