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云记》·赏三军元帅辞封爵 归花园春娘传假音
再说贾春娘承太后之旨,同坐冯保母八人彩轿入宫。宫中诸娥见他粉面含春,丹唇点樱,莫不一口称赞。及太后召见,极许肖丽,又命续赋灵鹊诗,以识入宫之喜。春娘把笔展纸,立书一诗,进呈太后前。诗曰:报喜微诚只自知,虞廷幸逐凤凰仪。
秦楼春色花千树,三绕宁无借一枝。
太后览过,大许诗意之不俗,赏了锦衣一套。春云下庭谢恩而退,又与秦中书相叙隆福庵脉脉不话的情。兰阳取春娘诗看过,道:“春娘犹虑一枝之不能借乎?”相与大笑。从此公主二人,友爱融洽,不下同胞;春娘与秦氏,情投意合,不能暂时相舍。
一日,春娘夜访秦氏于寝所,相对说叙情话。话到深处,秦氏忽然气色惨淡,落下泪来。春娘惊问道:“中书有何委屈,如此伤心?”秦氏收泪,良久乃道:“一言难荆妾本华阴人,亡父在御史职,以抗直不与时合,被奸党陷害,一门屠戮,惨灾飞祸,不啻如惊风急雨。妾身没入掖庭,自拟断送一缕,非为难办。自念秦氏一脉,惟妾一身。尚冀仁天慈覆,奸党罪恶自露于天诛,天日复照于覆盆,苟延残躯。不自意蒙万岁皇爷、太后娘娘天高地厚之德,又蒙贵主娘娘推食解衣之恩,得有今日。但大仇未报,一缕未绝之前,何日忘卧薪尝之怀呢。”乃呜咽不成声。
春娘为之掩涕,只自慰过,道:“天道循环,小人恶贯,自有败露之日。”乃说自己早失怙恃,一身孤茕,厚蒙司徒、崔夫人收育之大恩,英阳娘娘视若同气,誓同苦乐之话,说了一遍。秦氏亦为感叹,又说些闲话。
春娘又问道;“昔日华阴唱和杨柳诗,可得闻么?”秦氏惊道:“娘子何以知杨柳诗乎?”春娘道:“妾得侍尚书巾栉一岁有余,尚书常常咏杨柳诗,辄下泪伤心,妾得以闻娘子之诗,犹不闻尚书原诗了。”秦氏就怀中取出杨公子石上诗以示。
春娘看过,十分咏叹,道:“娘子之藏诗于怀中,亦如尚书之怀娘子诗,两心相照,尤所感叹。”秦氏道:“尚书犹带那诗于怀中乎?”春娘道:“可不是。尚书每带在衣褂中,一日几回展看,见必凄怆。娘子尚不知尚书之如此为心么?”
秦氏叹息道:“妾何由知之。若然,则尚书之当面错过,不记妾之面目,何也?”春娘惊道:“娘子那里见尚书?尚书那里错过了?”秦氏遂以团扇出示,俱道其详。春娘再四看玩,十分诧异,复怜秦氏之情事,重感皇爷之圣德,亦为之洒泪,道“娘子可云百回艰辛,绝处逢生的,且无咎尚书之不记楼中花容。”
秦氏道:“何以言的?”春娘道:“妾想当日光景,一则娘子之在女中书列,尚书之不自意矣。二来当时尚书醉眸迷离,不省傍事矣。三则尚书承命撰宫娥之诗,那里敢正眼看觑女中书诸人面貌乎?此所以不知,实非错过当面了。”秦氏笑道:“妾亦如此思之。今娘子所道,亦可谓善恕人情,曲尽事理呢。
“春娘复笑道:“妾之一身珠翠佩饰,俱是那日润笔之资,皇爷使太监输赐的。”秦氏道:“实盛世盛德之事。”乃相与说笑,夜深各归寝所。不在话下。
一日,太后设宴于蓬莱别殿,与两公主欢乐。秦中书、贾春娘亦为陪席。酒过三巡,太后顾谓两公主道:“杨元帅凯还之期将近,两女儿合卺,即可涓日,予以嘉悦无比。但杨元帅曾为郑府之婚,三抗君命,以至激予以怒,退给聘币。今虽归正,过了事且又不提,予之过中实由尚书,至今不甚妥意。予思一番冒弄,欲报宿嫌,女儿之意何如?”兰阳对道:“女孩儿亦于尚书而自不免藏嫌,孩儿微服出宫,托以拜佛,欺胁英阳而入宫。论以礼法,有非正经。虽然事归遂心,枉尺直寻,行一不义,不幸近之。如有因便冒弄,瞒得过的,这孩儿情愿,不下娘娘呢。”
太后道:“英阳何无一语?”兰阳不待英阳之奏对,忙接口奏道:“英阳姐姐亦有宿嫌于尚书,已报他加倍云呢。”太后惊异道:“英阳那里有何宿嫌于尚书?又用那法加倍报还?
必有来历神奇,传道些儿呢。”兰阳遂将杨尚书假做女冠、郑府弹琴之事,贾春云为仙为鬼,前后一遍,一五一十,尽为奏达。太后听来,拍案大笑道:“杨尚书真风流男子。英阳以德报德之义,亦云善戏谑兮。但春娘太放肆了,将以身事其人,冒弄丈夫,宜有公议。”
此时英阳对冠评琴,至《凤求凰》曲,避身之勾,低头不举,飞红了两脸。春娘又于“仙龙吠云外,知是杨郎来”之句语,满面通红,不敢出语。太后见两人如此光景,爱之不胜,笑道:“今又瞒过尚书,为一番善谑,非春娘不能为呢。”英阳道:“愿承娘子之教。”春云道:“一之不可,其可再乎?
“兰阳道:“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何伤之有?”春娘笑道:“臣妾异于发踪,其过不大,只从两公主娘娘之教罢了。
“太后笑道:“春娘隐然推诿于女儿们,先为拔足之计。此便是都在我身上,何怕之有?只待尚书还朝之日,牢讳英阳入宫之事,只说英阳患病西归,使郑云镐如此如此,又使春娘这般这般,然后皇上谕以禁脔之选,更无所得。杨尚书无言更辞,予以二女儿同事一人,并言于皇上谕之。两女儿合卺之日,使尚书摸不着,如在梦中,以试尚书觉悟不觉悟。俗语说的,做梦凶反为吉者,是也。予意已定,女儿们日后尚书如以怒眼视,都推予身上。”说罢,一座哄然都大笑起来。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却说杨元帅同提督、先锋,一路上唱了凯歌,大军浩浩荡荡。于路无话,所过安抚百姓。到了京师,提督以下诸将,率令军马,在永定门外驻扎。杨元帅先自入城诣阙,至丹墀下,八拜谢恩。扬尘舞蹈,山呼万岁毕,天子宣召上殿。
元帅进伏龙案下,天子大喜,亲酌御酒三杯赐之,慰谕道:“卿等远劳风霜,建此大功。卿以妙年,文武全才,诚国之柱石。”元帅俯伏奏道:“总是陛下洪福,诸将力战,臣何功之有?”
天子即命光禄寺大设宴筵,一边大犒三军,各赐匹帛,罢兵归本衙,总领元帅以下诸将,各赐进秩。大元帅杨少游,进拜大丞相、魏国公,食邑三万户。其余选部,各拟加秩授职,赏赐金银彩帛,以表赏功酬劳之典。
元帅下庭伏地,叩头辞谢,乃奏道:“臣本遐士一布衣,特际圣世,位跻卿月,涯分已逾。不意倭酋冒犯,臣以龆龄,特受简拔之旨,赦罪领兵,出境征讨。伏蒙圣德天大,多赖将佐齐力,贼丑远遁。臣犹恨巢穴之未灭,臣尚有罪,滥受封爵之盛,于理不可。且臣父母远在,国家多事,臣不遑将父母,臣未有室而将娶。圣德如以臣尺寸之劳,特许长暇,还乡归觐,许臣已聘之婚,得遂室家之愿,臣当结草含珠,歌咏圣化,以终余生。伏乞天地父母,谅臣至恳,哀臣至情,亟收成命,以安微分,千万之至。”
天子听罢,嘉其辞逊之志,下旨道:“卿以不世不勋,辞逊至此。特收王爵之封,以完卿惜福之志。又允归觐之由,父子完聚。至如初心愿娶,今无其地,卿其再思。”元帅承诏谢恩,心内想道:“圣上以太后娘娘之退还郑氏聘币,尚此靳持。
今不当力恳,更当上表再陈,冀回天。”如是思量。
光禄寺奏:“宴筵已备。”天子下诏:军马已罢,提督、先锋以下将佐,复宣召入侍上殿。庭下迭奏鼓乐,首作征军凯歌之曲,尽日欢乐,并赐封爵赏赍:敕拜征倭大元帅杨少游,进授大丞相、魏国公,原任中极殿大学士,食邑二万户,钦赐黄金三百镒,白金五千两,彩缎三百端。
敕拜兵马提督、副元帅李尚好,进授五军都督府兵马使、奉直大夫,赐黄金百镒,白金三千两,彩缎一百端。
敕拜大将军、征倭上先锋廖钢,进授兵部左侍郎、兼光禄寺卿、中议大夫,钦赐白金一千两,彩缎五十端。
敕授济南督抚江有古,特进济南都转运监司同知,仍兼本带督抚,钦赐白金五百两,彩缎三十端。
敕授济南太守程瑞麟,特进都察院佥都御史,钦赐白金三百两,彩缎三十端。
泰安州府尹寇继俊,以地方失守罪,宜降秧从军。
元帅有功,将功赎罪,只带旧职。
偏将军万世业,敕授兵部武库四司郎中。
偏将军孟国辉,敕授刑部十三道清吏司员外郎。
封爵赏赍毕,元帅以下,各各谢恩退朝。济南督抚江有古等三人,俱以传驿传旨。太守程瑞麟,还朝拜职,江有古、寇继俊,仍在职所,只受谢恩。此是后话,不在话下。
且说杨丞相退朝,直到郑司徒府中。司徒不在,惟郑十三下堂迎接。上堂礼毕,坐定献茶。云镐道:“恭贺丞相,建不世之功,久劳风霜,凯还百福,封爵谢逊,进秩赏赍,荣动一世,曷胜欣诵庆贺。”
丞相谦让一回,道:“总是国家洪福。小弟远离岳父母膝下,今为三换星霜。司徒金体泰安,夫人又为大好么?岳丈如何不在外堂?”云镐?然道:“三岁间,人事倏变。叔叔、婶婶自见膝下之惨,疾病侵寻,杜门谢客。今于丞相荣归,不能欣然相迎。丞相惟拜内堂。”丞相闻之愕然,半日口不能言,乃道:“岳丈膝下,有谁之戚?”十三道:“叔叔只有一女,无他子星,丞相所知。妹妹自从丞相出征之后,长在婶婶膝下,安慰婶婶之怀,不有疾玻及至仲春晦日,俄忽之顷,坐化西归,异香满室,空中隐隐有鼓乐之声,彩云不散,有似宝幢绣盖,前引后拥。见者莫不异之,必是前身仙宫之娥,一时谪降,反本归正。只是下界之人,徒以存没为悲。丞相入见叔叔,无为悲戚之容,以伤叔叔、婶婶之怀。”
丞相虽然口应,泪下如雨,饮抑不禁。十三慰道:“人之寿夭,命也。婚姻,缘也。破镜不可再圆,死者无以复生。丞相宽悲,无为无益之悲。叔叔知丞相之来,必延伫而久待,丞相无滞。”丞相欲为起身,两只脚却像缠着棉花一般软了,气得发昏,欲起还仆。
十三挽手,同入内堂。司徒独坐欣迎,丞相再拜请安。司徒独答以半礼,握手道:“丞相手握数万之师,蹴踏强倭百万之众。捷书翩跹,凯歌唱还,封爵隆厚,赐赍重叠。霜天雾地,阅岁经月,均体金安,吉人天相。老夫赞喜,自倍于人。”
丞相对道:“仗皇上洪休威武,赖将佐齐心力争,得不愤事。晚生何有于功?因功滥爵,大非涯分,将拟纳官阵恳,以回天心,欺遂夙昔之愿。千万不自意人事倏变,万念都休。不徒存没之感,从此踽凉,实如失侣之鸟,无所依旧。”乃泪泛烂。
司徒道:“总是天命,言之无益。贤婿远劳风霜,惟望珍重。”十三在傍,又数目丞相,丞相不便他话,又自掩抑不堪,只自告退。
退至花园,春娘下阶迎上。丞相一见春娘,三魂飞越,七魄消灭,眼泪无从,衣襟尽湿,口呆不能发言。春娘敛社进慰道:“姐姐西归,暂时谪降之仙,今日反本归元,可喜而不可悲如以存没为念,彭殇莫非天命。伏愿丞相以护贵体。妾身初以姐姐之命,得侍丞相,几过年余,丞相之眷爱逾分。不意太后之严命,以至退币之境。姐姐一身,无所止泊。妾身不敢以自得其所,孤负誓同乐之初心,敢自告辞于丞相,永侍姐姐之余生。今也姐姐西归,妾身依归无所。姐姐西归前日嘱咐于妾:“我若不在于世,无帅归后,另侍巾栉,以慰无帅之思念。元帅当膺禁脔之贵,曾闻贵主关雎之德,大有南国之化。一枝之栖,不徒你也。你其慎之。’妾以姐姐之言,出于不祥,不敢有对。心不自在,竟至姐姐坐化归元。妾窃想,妾既有归侍之日,今日丞相还朝,妾不敢不迎于花园,以告姐姐申覆之教。
妾自拟敬侍姐姐灵筵以终。三年之后,倘丞相不弃菲薄之身,复侍箕帚之末。
丞相听来春娘如此重复之言,垂泪道:“小姐垂念薄福之人,如此郑重,敢不铭肺于幽明之中乎!”说毕,春娘复告辞而人。丞相不敢复挽,独坐花园,想道:“刚才皇上无其他之旨意,我认为退币绝婚之意,不料如此之地。”转益悲切,至夜转辗不寐,度了一夜。
次日,丞相告病不朝。忽有当班报道:“夏太监奉诏而来。
“丞相颠倒出门迎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