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云记》·百花姑合席说功过 八仙娥同时降尘凡
却说西池宴罢席散,诸仙真菩萨将第还去,驾鹤的驾鹤,乘云的乘云,稍稍的散归本所。
南岳卫夫人随别了王母诸女仙,将要骖鸾,百花仙姑向前揖道:“小仙欲陪元君说说话儿,一同往过衡山,前往蓬莱,元君可是肯许了么?”卫夫人大喜道:“难得仙姑如此盛意。
“便一时出了南天门,共坐云?Z。
行不多路,南岳八仙娥罗立路侧,躬身候着了元君,向前请了安。卫夫人也不睬他,又不愿眄,只坐云头。
顿饭之顷,已到南岳,同百花姑按下紫清观,坐了莲台之上,分了宾东主西。众侍娥一时献茶。
茶毕,百花仙系是头一造的,周观紫清观幽景。但见苍松翠竹,青碧接天,异卉奇花,幽香扑鼻,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花仙姑不胜之喜。
须臾,侍娥们又端上仙果肴膳,摆在桌上。花仙姑笑道:“今天竟晷饱撤,那里再有吃下的肚呢?”卫元君道:“陋居薄需,不足于金口下箸呢。”仙姑辞谢了一回,随同吃过些儿。
教众娥再撤了家伙毕,夫人就命侍娥唤了八仙娥来。八人战兢恭恭敬敬的,躬身向前唱个诺。夫人喝道:“嘱咐你们在观小心,如何走下山来莲花峰石桥上调戏六观大师之徒弟,以误仙家之清净修戒,这甚道理?”
八仙娥吃了一惊,便款款的敛素袂,启朱唇,道:“小的们不敢怠慢,为元君云驾之返,拟候于南天门外。过了莲花峰,春景婵娟。一时休憩于石桥之上。那个性真陡然来至桥下,要的借路,折花掷桥,登时化为明珠为八枚。小的们爱一时之明光,拾取登途,岂有调戏他的道理呢?”
夫人道:“仙家规范,专在一心上。一切是声色货利,迷人性的。一发于心,则便是亏了一篑的。今也你们怎么样的,也不怕上界受罪起来,又不害臊了,不老老实实的么。你们容不得仙家清范,一发下界去了,以了你们一般情缘罢。”
八仙娥一闻元君之言,心如针刺,呜呜咽咽的哭个不停,齐齐告诉道:“弟子们从小儿一块儿在娘娘膝下,一般的长大,未尝一件事情吆喝在娘娘面前,一朝使弟子们那里去了,一为去下界,怎么能得再到娘娘膝下呢?伏愿娘娘谅弟子八人的心怀,再恕一恕罢。”说着,就像绝了贯珠般流下泪来。
夫人一言不开,良久便道:“非为不谅你们的心怀,总是你们的不长进于仙家呢”八仙娥复嘈嘈嗷嗷的向百花仙道:“花姑娘娘,十分主持了,我们冷活一般的,救一救则个。”
花姑道:“我不能使仙娥们不下尘界。或者降凡的时,烦我个送生真人,指示指示,你们只听听我。你们就是情缘,有二种,好缘曰情,恶缘曰孽。情缘如铁与磁石,遇则必合。不但人不能强的不合,天亦不能使之不合也。孽缘如铁之与火石激而合之,谓孽也。是则凡人多易乎溺于其内,如修道仙家之人,功行圆满,然后能超乎其外者也。今也仙娥们一点痴迷,发在心中,所以不免乎一番降谪下界,以了他尘世之情缘。你们自生罢。”八仙娥无言可对的。
百花仙一面说与八仙娥的情缘,一面请卫元君道:“方才的仙娥们,既当谪下之情缘。小仙是掌人世之百花开落,今将他们八人之真魂摄去,携到昌明隆盛之地,富贵繁华之所,脱化为人,成全了这个因缘。譬如临风之落花,或坠于锦茵绣墩之上,或附于泥淤鄙污之中,或堕园囿,或堕水面,一从造化,以完夙缘。但他八人的肉身,尚须仙师照应照应罢。”夫人答道:“这个自然。花姑放了心罢。”
花仙姑道:“花性之婵娟,有如女子之冶饰。为悦已容的。
是故有功者赏之,有过者罚之,莫不是一时之因果了。”夫人道:“花岂有功过呢?赏罚他。又如之何?愿道其详来罢。”
花仙姑道:“元君有所不知,那里花无功过赏罚。百花俱有神,如含苞吐萼之时,如式呈妍,果无舛误,是谓之功。来岁即移雕栏之内,绣闺之前,使得净土栽培,清泉灌溉,邀诗人之题品,供上客之流连。花日增荣,以为奖励。设有违错,参察奏请,分别示罚。其最重的,徙种津亭驿馆,不特任人攀折,兼使沾泥和土,见蹂于马足车轮。其次重的,蜂争蝶闹,旋见洞残,雨打霜摧,登时零落。其最轻,亦谪置于深山穷谷之中,青眼稀逢,红颜谁顾,听其萎谢,一任沉理。有此种种之苦乐罢。小仙奉令惟谨,不敢参差,又不敢延缓了呢。”
卫夫人听仙姑一套花论,不胜赞叹道:“这个论辩,莫不是上帝无一物等闲的造化了。”花姑道:“可不是。”仍又说些闲话,别了元君,提了八仙娥之真魂,悠悠荡荡,各处分去投生。
八仙娥真真似落花之飘风,坠落了宫殿楼榭、歌场舞席、水面岩谷的不同,各有来生的终身富贵荣华,片时苦楚艰难,自然不同。
看官牢记着这一回,以看后回男女怎么会合,总由情缘中出来罢。且不言百花仙女自回蓬莱去了。
且说杨孝廉送别了安大夫,庾夫人一日好似一日,渐渐的完苏起来。孝廉才放了心,又见孩儿日就岐嶷,喜的不胜。又有众亲戚、邻舍,闻知杨公子一见大夫啼笑起来,俱说诧异,日来赞贺。孝廉亦为备办酒席,陪过了几天。
光阴荏苒,少游之周期天中日载回。庾夫人预备了酒筵,请诸女亲眷来看抓周,又请于孝廉,发帖邀请众亲邻舍。
至期毕到,老妈们便向中堂铺下红毯,摆列抓周物件。孝廉道:“男儿志在四方,故初度备来幸弓蒿矢,以应四方之志。
我家有了祖遗传来的一颗半脂玉刻的古樱松纹打造的宝剑。
“便就取来,远远放在红毯一边。这两件非同小可,光辉夺目,宝气灿烂。
庾夫人抱了少游,出来中堂,见了亲邻,各各请好了,然后将少游坐下,红毯毹上。爷娘诸人,俱为远远的坐着看他。
那少游各件一个不抓,爬到前面,右手就取玉印,印有剑,剑上穿系着红丝散穗缨,自己竟穿手臂上,横系了腰下,又翻翻几本书籍,爱他不舍。左手复取松纹宝剑,把拖在身边,再三玩弄。余外都不看了。
众亲邻都呆了。诧异称叹不已。须臾,老妈们抱着少游,进内堂去了。于是大家酌酒进馔膳,尽兴饮饱,到晚各散。自后无话。
少游到了五岁,孝廉教他学习《孝经》、《小学章句》一遍,便能背读。慧悟聪敏,过目便不忘,又是孜孜勤好。“四书”、“五经”只两年读完,略讲大义,闻一知十,多能解得古人所未解,发得古人所未发。孝廉家中有的是书籍,颓积座砂,日就看过。
十岁上头,文章词赋,无有不精通。神妙傍的武经韬略,天文奇正,总皆领略。
又过了两岁,少游还是十二岁。一日,孝廉闲坐,披阅书史。门者报道:“大姨夫谢少傅老爷,帷车临门。”孝廉北下堂迎接。到了中堂,叙礼寒喧。
茶毕,少傅道:“令郎今为几岁?现读何书?”孝廉道:“迷豚今十二龄,读的是索性随手抽签,眼到看过。虽是记性不甚卤莽,难道竟不知定读习熟。有时做得些词赋,或五六七言,只得解解梦呢。”
言未毕,少游从书房走出来,向谢少傅再拜,说了:“为侄的来得迟,没得出门迎接我姨爷呢。”复再拜,请了安。
少傅便携手坐在傍边,但见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黑亮如染,从顶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脚。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新不旧大袄,下面半露松绿撒花绫裤,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亭亭宛然,阶前玉树,矫矫恰尔,云际孤鸿。少傅一见,目眩神醉。
少游复起身侧立,道:“爷爷、姨父在上,小子何敢坐下呢”孝廉微笑道:“承命最是孝顺的。”少游于是告了坐,侧席傍边坐下。
少傅复伸手搀住道:“真乃龙驹凤雏。非敢世兄前唐突,将来皱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孝廉陪笑道:“少豚岂敢谬承金奖。”
少傅又道:“令郎这等天姿,学业曾虽惯闻,今睹丰茸,顿觉说的模不得万分之一。可得一吐龙涎,倍为明眸么?”少游对道:“如有姨爷命题,小侄何敢辞了呈丑。”少傅大喜,仍取眼前携的一块方玉书镇,递与道:“就此赋诗一首,无拘五七言。”
少游携手接来看时,上雕着一个螭龙之小青玉书镇。少游即便拂着一幅花笺,拈笔起来,就像做现在一般,写的早已完,呈诗云:玉螭千古镇诗书,好似鬼方宋代儒。
曷不化龙行雨去,九天出入圣神俱。
谢少傅看毕,大惊道:“格高旨远,宿儒老师多恐不及。
“孝廉道:“宋儒是传达圣道,后生学者岂敢容易诋斥。”
少游道:“孔子一部《论语》,只教人以学问,从不言及性与天。子贡所言不可得而闻者,非大贤以上的资到,不能及也。子思是孔夫子之孙,亲承了家学,故一部《中庸》说到性天上头,曰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至于与天地参则知圣人之道,粗者夫妇与知,精者天地同德。故曰至诚为能化,人曰至诚如神。圣人神明变化,岂拘拘焉绳移尺步者手。善学孔子者,惟有孟氏七篇。所述不越乎仁、义、孝、悌,此入圣人大路也。
其性善一语,不过为中下人说法。他自己得力处,在于尽性知天。孔夫子五十学易,孟子终身未尝言易。诚以易者乃天道幽远之极,致上智亦所难明。宋儒未达天道,强为传说,如参禅尚隔一尘,徒生后学之障蔽。又讲到性理,非影响模糊,便刻画穿凿,不能透彻源头,只觉到处触碍。若夫日用平常,圣人随时而应要之,各当其理,何用设立多少规矩,令人印定心眼,反疑达权者为逾闲,通变者为失守,此真坠入窠臼中耳。孩儿读书,要悟圣贤本旨,不比经生眼孔,只向章句钻研,作依样葫芦之解。是以与宋代之儒不合,愿爷爷勿讶。”
谢少傅呆了,伸舌半晌缩不得。孝廉生气,喝道:“胡说,使不得的。”少傅复道:“侄儿快论,足令学者开得茅塞。”
赞叹不已。少游侍立小顷,退去。
少傅道:“令郎真天才也,不可及。”孝廉谢道:“孩儿不识方向说话,世兄不可诩可呢。”少傅道:“举是迹弛之论,何可为欠。”说罢,摆上酒膳,两人相对用过。盥漱吃茶毕,又谈了一会子的闲话,居然窗日西斜,晚膳夜寝。自不必说。
次日天明,少傅便欲起身告别,孝廉道:“尊兄又何忙遽?”少傅道:“有官事在前,不敢久留。”孝廉知不可挽,依依相别去了。
原来谢少傅名琼,字美玉,号石交,湖州人,晋丞相谢安之后,官居太子少傅。为人清谨怡雅,告假归乡。今日假满还京,历访孝廉。
孝廉送了少傅,复责少游道:“你是孩提,妄斥宋代真儒正学,非平日论习正论,可不是骇妄么?”少游躬身道:“孩儿不敢,不敢。常闻少傅姨爷酷慕东坡,近又信王、陆之论云故。孩儿故为此讶论,俯仰姨爷的,非敢背驰程、朱之正学,甘为误见义理呢。伏愿爷爷勿疑罢。”孝廉微哂道:“虽然一时之论,后不可再道罢。”少游道几个“是”,道:“如命,如命。”
语休絮烦。再说倏忽之顷,又过一岁,正是县府试之年。
少游趁期赴考,次第连点了案道。孝廉夫妻,不胜奇喜。少游自得县府两考魁擢,尤为得意,十分着意讲好,只俟宗师来到。
按下不题。
话说时神宗皇帝登宝位多年,天下升平,文治灿明。又当岁科取士之时,分遣诸省宗师、学宪。天子召至龙榻前,谕道:“朕以菲躬凉德,获居民上,实是幸致,才为国宝。国制,素重科甲,每以词赋词章为准。文章岂独在科臼,必采奇才秀士,不负朕眷眷至意。倘者其人,常为不次之赏。如其怠玩,循私忌公,遗珠,罪又不赦。”
圣旨一下,宗师、学宪诸臣各各叩头,领旨谢恩,不敢怠慢。因是年底,就在家过了年新正,不敢久延,不日辞朝廷,各自赴任去了。
不说诸省学宪、学政分往赴任。单说湖广宗师王衮,别了家人,出了都门。一路上旆旆悠悠,行了几天,上到湖广任所。
邻近管下知府、知县,满城文武官员,迎接礼拜,自不必说。
及至开场期日,一省各坊青襟,纷纷应点。杨少游随便考点,进场随题,着意尽吾所有,纳卷回归。
且说王宗师,就将诸生卷文次第批阅。圣谕在心,便加意细览,指望一两个奇才高品,逢迎天子之旨。不期考来考去,总是肩上肩下的文,并不见一卷出类超众之才,心下忧闷不平。
一日,按武昌府知县胡文卿进见,乃呈上一封书说道:吏部张尚书托他代送的,要将他公子张善考出崇阳县案首。王宗师看毕递与一个门子,道:“填案上,禀我说完。”乃打发胡知府出去,心下想道:“别个书不听,也不多紧。一个吏部,自己升荐荣辱,都在他手里,这些小小事,难道不听听?”又想道:“圣谕谆谆,要得真才。张善这厮若是真才,固是两得。
他是纨中养得的,又有此私托,当可谅其所抱。若取了这些人情货儿,又如何缴旨呢?且待考过,再处不妨。”更将一府考完,闭门阅卷。
看到一卷,真是珠玑满前,锦心绣口,脱乎窠臼,十分奇特。王宗师拍案称赏道:“今日方遇着一个奇才。”便提起笔来,写了一等一名。
写完,只见门子禀道:“张尚书有书在此,老爷前日吩咐,叫填案时禀的。小人不敢不禀。”宗师道:“是也。这却不是,如之奈何?你便再查出张秀才卷子来。”门子答应了,就将一个卷文在前,道:“此便是了。”王宗师一看,却又甚不通,心下没法,只得勉强填出第二名罢。一面挂出牌来,限了日期,当面发放。
至期,王宗师自坐在上,两边列了各学教官,诸生都立在下面。考填的卷子,都发出来,当面开拆唱名。先拆完府学,拆到咸宁县第一名杨少游,只见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秀才。宗师定睛细看,那秀才生得:垂髫初敛正青年,弱不胜冠长及肩。
凝眸山水皆添色,倚笑花枝不敢妍。
王宗师见他仪容清秀,年纪又轻,万心欢喜,乃问道:“尊衔就是杨少游吗?”杨公子道:“解元正是。”王衮又问道:“今年十几岁了?”少游应道:“十三岁。”王衮又道:“本院只认各府甲科之才,固自不乏。又奉圣谕,必也求得拔萃之才。今见尊卷,果然是天姿高旷,奇想不群,墨迹纵横,如神龙不可拘束,真高才也。老师宿儒尚患不克,不意尊庾如是青年,尤可喜贺。本院且可应承圣谕,窃自幸甚。”
杨少游便起身再坐,恭敬答道:“学生庸陋不儒,素浅才识,侥幸得中,诚出望外。今又蒙大人谕奖,多恐有负所举。”
王衮道:“无自过谦。本院非是过诩,诚恐不能道其真才呢。”
复唱到第二名,是张善。只见走出一个矮黑秀才,肥头胖肩,一脸麻黑,到了面前坐下。宗师问道:“贤是张善么?”
张善答道:“现任吏部尚书修河,便是吾家大人呢。”
王衮见他出口不雅,全无文字气,便不再问。连唱第三名,次第发落,毕了考试,别了知府,回京复命去了。不题。
且说杨少游一连魁了解元,送了主考,便自起身还家。报喜的已先到家。孝廉、庾夫人满心喜悦,多给他赏钱,打发去了。及至少游还第,亲戚乡邻都来贺喜。孝廉一一款接贺膳,忙乱了几日,自不必细述。
渐次秋围将近,孝廉喻少游道:“你是略解词章诗赋,幸擢入泮,会围三场,天下人才都会之期,非同小可,不可比诸一省乡塾中考卷。且你又年轻,胜冠的年尚不及,一来不可独自远游,二则虽有再得侥幸,古人有戒,少年登科一不幸,难道自蹈不幸之戒么?”
庾夫人不待少游仰对爷爷之言,先自接口道:“相公之意,虽然正经的话,争奈相公与妾身俱是五十上年纪。今幸孩儿解元,如得更进一步,耀宗荣邻,岂不你我暮年光华吗?”少游敛衽仰告道:“娘娘之言,正是孩儿之愿。愿爷爷谅豚儿至诚罢。”孝廉默然沉吟半晌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