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秘史》·方回凭吊舜坟 二女化作湘神

且说帝舜南巡之后,女英、登北氏及宵明、烛光等非常记念,所幸帝舜沿途发信,报告平安,略可放心。自从到了零陵,闻象死信之后,心绪不佳,信遂少写,后来竟不写信,以此大家又忧虑起来。一日,数首那边忽然有人来请女英等过去,说道有事要谈。数首是病久了,女英等以为是商酌医药之事。哪知不然,只听敤首说道:“我昨梦见二哥,不像个天子模样,坐着一座瑶车、玉敤,有霓旌羽盖拥护着,自天空降下来,向我说道已经不在人世间了,叫我和二嫂及侄女等说不要悲伤,人生在世,总有一日分散的。并且劝我,久在尘世,受病魔的缠绕,亦属无谓,不如同到天上去逍遥快乐吧。我问二哥现在天上做什么?他说道:‘上理紫微,下镇衡岳。’说完之后,又向我说道:“明日良辰,我来接你吧。’我还要问时,二哥已升空而去,我亦就醒了。照这个梦看来,二哥有点不妙呢!

不知道近日有信来吗?三哥之病亦不知怎样?那个宝露之味恐怕是无效的。我吃了许多,毫无好处,明日恐怕要不起了。”

女英等听了这番话非常焦灼,惦念帝舜,但是口中只有宽慰敤首,说道:“妖梦是不足为凭,只怕是你平日挂念极了,做的是心记梦。你放心吧,静心养养。”敤首听了,亦不言语。

哪知到了次日,敤首果然呜呼。呜呼的时候,空中仿佛有音乐之声,女英等更加着急起来,既痛悼敤首,益发忧虑帝舜。后来想想,只有遣人到南方去探听消息,但是往返总须数月,哪个能有如飞的捷足呢?

忽然想到大章、竖亥是有名能神行的,便饬人到蒲坂和伯禹商量,要他叫大章、竖亥二人。前去探望帝舜。哪知大章、竖亥两个刚刚被伯禹差遣出去,一个从东到西、一个从南到北去实地测验四方的步数去了。女英等没法,终日焦闷,宵明、烛光二女更是不住垂泪。深悔当日不硬要同去。如此愁苦的生活,足足过了三十多日。

忽然随从帝舜南巡的人有两个回到蒲坂,将帝舜升仙之事报告伯禹,并将几个遗嘱呈上。一时朝堂震惊,疑骇非常。伯禹的猜度,以为帝舜被有苗人所害,如从前三苗狐功毒帝尧的法子。这个飞升上仙是假造的。但是从这几个遗嘱看来,那笔迹的的确确是帝舜所写,丝毫不错。而且给伯禹的遗嘱上面写着“真泠”二字,就是遗命的意思,下面写着几句道: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劳。

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照这意思看来,与帝舜平日之议论颇合。又看到另外的遗嘱,是训诲商均兄弟和处分家事的话,亦绝合帝的口气,决非他人之所能伪为。像煞升仙之事,的确是真的了。大家看了一会,觉得这事颇难措置,只得跑到鸣条来和女英等商议。

哪时女英等已知到这个消息了,大家都哭得死去活来。宵明、烛光二女口口声声要到南方去考察一番:“究竟父亲此刻在不在世界上了?如不在世界上,或是死去,或是升仙;如果死去,必有尸骸,尸骸在哪里?如果真个升仙而去,必有灵验,我们至诚祷告,必求父亲给我们一个实信,或者降凡一走,或者托梦相告,那么我们才可以放心,似此无凭无据的究竟人到何处去呢?我们不哭死,也要闷死了。”伯禹等到了鸣条之后,朝见女英,女英就将二女之意告诉一番。伯禹道:“二位帝女年纪太轻,恐有危险,还请慎重,或者由朝中派人去吧。”女英道:“这话极是,妾身亦如此想。”说罢,就去和宵明、烛光商量。

哪知二女去志甚坚,说道:“危险这一层女儿等早虑到,不过因为父亲年老远出,一去不归,虽则说是升仙去了,但究竟是不是真个升仙呢?这种消息,必须亲身到了那边,细细考察,才能明白,才能放心。朝廷中另派人去,无论如何,我们总不能消释这个疑虑。所以母亲请允许我们去吧。讲到危险,大不了如从前帝喾高辛氏的女儿一样,但是女儿等早有防备。

”说着,两人就从袖底各抽出一柄利刃来,其锋如雪,说道:“如遇着危险的时候,女儿等就以此毕命,决不含忍受辱,请母亲放心。人生世上,无过一死,死了之后,万事全体。与其听见父亲在外生死不明,含糊苟且以生;还不如冒险而死的好,请母亲准女儿等去吧。”

女英听了,益发伤心,便再出来和伯禹等商议。伯禹道:“照这样情形看起来,只能让二位帝女去了。好在朝廷中百官亦正在商议派人到那边去探听实信,二位帝女同去亦使得,只要多派几个侍卫就是。不过仅仅二位帝女去呢?还是帝妃亦同去呢?仍请示下,以便某等预备。”女英道:“此层妾等尚未讨论过,容少停再相告。”说罢,又转入后宫,与登北氏商量。

宵明、烛光是登北氏亲生的女儿,登北氏哪里肯让她们万里独行?当然要和他们同去,庶几有个照顾。二则如果得到帝舜确耗,并不是升仙,而是其他意外的不测,二女至性激烈,难保不有身殉之事,到那时,亦可以有个劝慰,所以登北氏决定同去。

女英呢,本来亦要同去的。因年老多病,悲哀之后,身体更觉不支,大家劝阻,只好不去了。此外同去的,还有帝舜的四个少子,其余诸子除商均在他国中,已专人去通知外,尚有四子,留侍女英。

过了几日,一切行李备好,登北氏带了二女四子,随着所派遣的人径向南方而行。过了云梦大泽,有苗国君民竞并不为难,让他们一路过去。原来苗人已知道帝舜升仙之事,苗民迷信本是极深,现在眼见帝舜升仙,那种仰慕佩服已不消说!对于帝妃。帝女等当然十二分的崇拜,哪里还敢有其他之想?所以大家得安然前进。

一路湖湘水而上,过了零陵,到了帝舜升仙的山下。那些留下的帝舜从者早已望眼欲穿,日日在山下探望。忽然看见大批人来,料想是朝廷人到,慌忙上前迎接。帝妃等至此,忍不住双泪直流,便问那些从人道:“先帝在哪里升仙呢?”从人用手遥指道:“就在这山里。”于是引着众人,曲曲弯弯,径向山腹而行。遥见何侯的数间草屋已觉不远。那从人就指与帝妃等看道:“这数间草屋就是姓何的住宅,先帝上升,就在此屋之外。”帝妃等听了,个个向那草屋凝视,恨不得立刻即到。

后来相隔不过十几步路,那留下的从人尽数上前迎接。忽然之间,只见那间茅屋四边烟云骤起,仿佛那茅屋渐渐升高,转眼已在半空。但听得鸡鸣天上,犬吠云中。隔了一会,茅屋愈高愈小,渐至不见,再回看原处,只见茅屋全无,但余一片平地。帝舜从人支帐露宿的物件,却一切尚在,众人至此,都看呆了。帝女等至此,方才相信升仙之事是实。但转念一想,父亲虽是升仙,而做子女的从此不能依依膝下,并见面而无从,这种终天之恨如何消释?想到这里,不禁号陶大哭起来。左右的人劝道:“帝已升仙,哭亦无益。现在既到此间,不如再走过去看看吧!”帝女等听了有理,遂止住泪,再往前行。

到得茅屋旧基所在,只见百物全无,但有衣冠一堆遗弃在地上。衣冠之中,还裹着一个白玉琯,是西王母所赐,帝舜常带在身边的。这堆衣冠,据从人说就是升仙的这日所换。从人等不敢轻去动它,以致犹委在地上。这时帝女等睹物思人,登时又大哭起来。这番哭,却哭得凄惨极了,足足哭了一个时辰。

二位帝女泪尽继之以血,连鼻涕都是猩红的,有时挥在地上,有时挥在竹上,那挥在竹上的,竹的颜色就因之大变,后来别成一种,斑痕点点,大家就叫它湘妃竹,亦叫斑皮竹,就是这个出典,亦可见得是至诚能感物了。闲话不提。

且说众人将帝女等苦苦劝住,就商量归计。因为二位帝女之目的已达到了,但是二女仍旧不肯,说道:“从前历史上所载,黄帝乘龙上升之后,其臣左彻,取其衣冠,葬之桥山,而庙祖之,留一个纪念于后人。现在我父亲亦上升仙去,所留下的衣冠等物明明在此,我们也应该做一个坟,将衣冠等葬下,留个纪念,方才回去。”那伯禹所派遣来的人说道:“夏伯诸位本有这个议论,要想在鸣条山附近给先帝造一个坟呢。”

宵明一听,就不以为然,说道:“先帝升仙之地在此,纪念应留在此,为什么要留到鸣条去?”烛光道:“姊姊随他去吧,他们造他们的,我们造我们的,何必去管他。”登北氏听了,颇以为然,于是就叫从人在附近选择一块地造起坟来。虽是衣冠之葬,一切仍与真者无异,因为帝舜微时善制陶器,即位之后,各物以陶器为上,就是棺椁亦是用瓦制的。所以这次用的是瓦棺,衣冠之外,并西王母的白玉琯亦殉葬其中。帝妃和二女等就住宿在附近之地,监造坟工。

说也奇怪,那坟工开始之时,忽然有大群飞鸟从空而来,其状如雀,各各衔了沙土,来帮助作坟。顷刻之间,成为丘垅,众人都看诧异极了。而且还有奇怪的,那些鸟儿能吐五色之气,又能够变其形状,在树木是飞禽,一到地上就化为走兽。它们所衔来的沙,其色青,其形圆,粒粒都像珠子,积成丘垅,因此大家就给此地取一个名字叫珠丘。这种沙珠又轻又细,往往因大风一起,它即随风飘荡,飞散如尘,因此大家又叫它作珠尘。的确是个宝物,服食了可以不死,佩带了可使身轻。可惜当时没有人知道这种妙处,就是那种鸟儿,亦没有人能知道它的名字。

直待坟工完毕之后,众人星散,过了多时,才有一个人跑到坟上来凭吊。这人姓方,名回,是帝舜微时的老朋友。从前皇、英下嫁,是他做的媒人。帝舜贵了,他与灵甫、洛陶、续牙、伯阳、秦不虚、东不訾等避匿不见,到此刻八九十年,灵甫等六人已逐渐死尽了,只有他是服食云母粉之人,依然尚在。

听说帝舜升仙,在此地造坟,他就跑来凭吊一回。

可巧这时,那些蛮苗慕帝舜的德,仰帝舜的升仙,大家都到坟上来朝拜。看见那种鸟儿,都觉得诧异,议论纷纷不一。

方回就告诉他们道:“这鸟名叫凭霄雀,是一种神鸟。”那些蛮苗看见方回野服黄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都似应非应,似信非信的,不甚去理他。方回亦不再言。后来看见风起尘飞,他深知道这是宝物,随即掏了许多,大嚼一饱,并且作了两句七言的赞,叫作:珠上圆洁轻且明,有道服者得长生。

赞罢之后,徜徉面去。那些人看他如此举动,嚼沙啗尘,疯疯癫癫,以为他是有神经病的人,亦不去理他。哪知方回后来竞成仙人了,可是仍旧游戏人间,不到天上去。直到夏后启的时候,他又出来做宦士。大家知道他是个神仙,有一日,诱他到一间空屋中闭他起来,又用泥四面封塞,没得给他向外走,要想要求他传授仙道。哪知转眼之间,方回已不知去向,那门上之泥中却留有一颗方回的印子,无论如何,弄它不开。所以当时人有两句话,叫作“方回一丸泥,门户不可开。”但是方回从此竟不知去向了。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帝妃、帝女等在那监造坟工之时,眼见凭霄雀这等灵异,益信帝舜升仙之事是不假。但是照古人制字的意思看起来,人在山上曰仙,那么虽则上升,或者仍旧在这山上,亦未可知,不过肉眼看不见吧。看到这座大山有九个峰头,峰峰相似,究竟在哪一个峰头呢?姊妹互相猜度,疑心不已。后人因此给此山取名叫九疑山。等到坟工造完,姊妹两个秉着虔诚,向坟前祝告一番,一定要请帝舜下凡相会,或者示以梦兆。祝毕之后,又要求登北氏许她们遍历九个峰头,寻访父亲踪迹,登北氏也答应了。

哪知历逾九个峰头,并无影响,夜间也无梦兆,二女不觉又悲哀欲绝。登北氏恐怕她们哭坏身体,只好自己止住悲伤,劝她们不要再痴心妄想了,赶快回去吧。二女无法,只得遥向九疑山及帝舜坟墓痛哭一场,就和众人起身。

一日,到得潇水与湘水相会之处,从人已预备船只,大家舍车登舟。二女上船之后,那思亲之念,仍不能已。

这时适值九月望后,秋高气爽,一轮明月荡漾中天,与水中的月影相辉映。二女晚餐之后,不能安寝,正在与登北氏闲谈,忽听得空中一片音乐之声。宵明疑心道:“不要是父亲下凡来与我们相会吗?”烛光道:“是呀!我们到船头上去望望吧。”说着,姊妹两个就起身携手,径向船头,登北氏和侍女等亦随后跟来。哪知二女到得船头,不知如何立足不稳,向水中双双跌了下去,只听得“扑通”一声,浪花四溅。登北氏大吃一惊,狂呼救命。那时夜色深了,船中人都已熟睡,听见登北氏狂叫,大家从梦中惊醒转来,问明原故,才纷纷各找器械,前来捞救。

正在扰壤之际,登北氏忽然看见二女自江中冉冉而出,装束与前大不相同,一齐向登北氏裣衽,说道:“女儿等本来是此水之神,偶然滴堕尘世,现在蒙父亲救度,已经复归原位了。

父亲现为天上上仙,上理紫微,下镇南岳,凡所经游,必有天乐导从。刚才所听见的音乐,就是父亲的钧天韶乐。父亲在天上甚安乐,女儿等此后或在天上,或在湘水中,亦必甚为安乐,请母亲万万勿念。女儿等不孝,中途睽离,不能侍奉母亲,尚请原谅!此刻父亲在上面等着呢,女儿等不能久留,今去矣!”说罢,再一裣衽,倏忽不见。

登北氏这时如梦如醉,耳有所闻,目有所见,但是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直到二女上升之后,方才醒悟转来,不禁大哭道:“汝等都去了,叫我一人怎样!何妨就同了我同去呢!”

说着,就要向船外扑去。左右之人慌忙拦住,一齐劝道:“帝妃请勿着急,小人们一定用心的打捞,特恐时候过久,捞着之后,能不能救治,那就难说了。”登北氏道:“还要打捞她做什么?刚才两位帝女,不是已经上天去了吗?你们难道没有看见!”大家听了登北氏的话,莫名其妙,互相请问,都说没有这回事,反疑心登北氏悲惊过度,神经错乱了。登北氏知道又是神仙变幻的作用,也不再说,走到舱内,自去悲伤。

这里众人仍旧打捞,直到天明,绝无踪迹。有几个识水性的,没到水内去探察一转,亦一无所见,大家都诧异之极。登北氏方才将夜间帝女现形情事说了一遍,众人都说道:“原来和先帝一样的成仙去了,叫我们从哪里去寻视尸首呢。”于是各自休息一会,整棹归去。这一场往返,可算是专苦了登北氏一个,既然寻不见帝舜,又失去二女,那种愁苦,自不消说,然而亦无可如何。

后来伯禹即位之后,将帝舜的少子封他在此处,做一个诸侯。登北氏就随她少子来此就国,与她女儿成神之处相离不远,时常可以去流连凭吊。那荆州南部的人民景仰二女的孝行,又在湘水旁边给她立了一个庙,叫作黄陵庙,春秋祭扫。后来又给官明上一个尊号,叫作湘君;给烛光上一个尊号,叫作湘夫人。从前夏禹治水到洞庭之山,曾经遇见两个女神,常游于江、渊。沅、澧之间,交潇湘之渊,出入必以飘风暴雨,宵明、烛光是否就是她们转生,不得而知。

后来的人都以为湘君、湘夫人就是尧的女儿娥皇、女英,那竟是大错而特错了!莫说帝舜三十年,葬后育于渭,娥皇早经去世,就使不死,这个时候,年纪已在百岁以上。白发老妪,哭其夫婿,血泪斑竹,至以身殉,于人情上亦不大说得过去。

考湘君、湘夫人就是尧二女的这句话出于秦始皇的博士口中。

秦始皇渡洞庭湖,大风,舟几覆,便问群臣:“湘水之神是什么?”博士以为就是尧的二女、舜的二妃。后世之人根据他的话,都信以为真。岂不知秦始皇是烧《诗》、《书》,愚黔首的人,那种博士胸中所读之书有限,随口捏造,哪里可算数呢?

有人又疑心帝舜并非南巡而死,是死在鸣条的。所以《孟子》上说:“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他的原理,以为舜已传政于禹,不应再亲自南巡。这句话,从表面上看来亦不错,但是《札记》上有舜“勤众事而野死”的一句,果然卒于鸣条,那么并不是野死了。况且天子出行,统叫作巡守。

不必一定是正式朝会省方问俗之事才算巡守。那时禹虽摄政,一切大典固然应由禹恭代,帝舜不必躬亲。但是象的封国,实在有庳,帝舜是友爱之人,记念其弟,到有庳去探望,是情理中所有之事。史上尊重帝舜,所以仍旧说他是南巡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