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风流》·真梅干公堂不认 假潘安荒冢受辱
世途倚伏都无定,
尘网牵缠卒未休。
祸福回还车转毂,
荣枯反覆手藏钩。
龟灵未免刳肠患,
马失应无折足忧。
不信君看奕棋者,
输赢须待局终头。
说这梅公子,平日未尝在外行走,又改了姓名,料无人认得。不期投宿饭店,说了木荣二字,忽被公人捉住,吓得魂飞魄散,摸不着头路,不知被谁觑破,连假姓名多晓得了。只得随着公人扯扯拽拽,捉到县前来。却说那县官姓马,名骥,表字有德,就是[梅挺庵]的门生。居官清正的。堂上灯烛辉煌,正在比较条银。公人把梅公子带进,禀道:“这人名唤慕荣,特拿到案下,候老爷究审。”梅公子不敢抬头,俯伏阶前。县官马有德早巳瞧见面貌,先有几分惊疑。问道:“你可是叫幕荣么?”梅公子战战兢兢答道:“小的是唤木荣”。马有德又问道:“你的父亲可是姓韩么?”梅公子答道:“小的父亲不姓韩。”马有德又问道:“想是你父亲莫非姓梅么?”梅公子加上一吓答道:“小的父亲并不姓梅。”马有德听了声音,愈觉惊疑道:“那姓梅表字挺庵,官居国子祭酒,有一子取字傲雪。莫非挺庵就是你的父亲,傲雪就是你么?”梅公子愈加慌张,口打寒噤道:“小的父亲并不叫梅挺庵,并非官居祭酒,小的并非取字效雪,求老爷超豁则个。”马有德道:“你果是叫慕荣么?”梅公子答道;“小的果是姓木名荣。父亲也是姓木了。”马有德道‘“你父亲叫甚么名字儿?”梅公子未曾打点,一时答不出。马有德道:“你近前来,抬起头来,待我认一认,你可认得我么?”梅公子不肯抬头。马有德叫皂快扶起。梅公子瞧着县官,甚是面熟,心里一时想不起。马有德把梅公子仔细一看,大惊道:“奇怪!我说原来正是梅傲雪年兄。”梅公子也顿然猛省道:“呀!老爷莫非就是马有德年兄么?”马有德连忙双手扶起道:“年兄何不早赐明白,莫非故意[戏]弄小弟?弟即负[荆]登请,不能偿此罪戾也。”吓得捉梅公子来的两个公人,连忙跪倒,叩头如捣蒜。马有德要抽签责罚。梅公子到底心虚,怀着鬼胎,错认道:“贵差奉年兄之命,年兄奉朝廷之命,弟实为负冤逃罪之人犯,犹幸被擒于贵县,得见故人,希图稍开一面,或可周全宽缓,不即解戮,则叨年兄无穷之惠矣。何年兄深自致罪,又罪及贵差?莫非势处两难,公私不能两尽,徇情有碍前程,执法有伤友道,故作此多方开罪之词乎?我梅干不是这样人。这是我愚父子自作之孽,应当自受,何忍遗累年兄,请年兄按法行之可也。”马有德不禁愕然道:“年兄何出此言?容到私署,自当谢罪。”梅公子道:“弟系逋逃钦犯,漏网二。三年,今日一旦擒获,即按法有余辜。倘有见教,正当领命于公堂之上,岂可再入私署口商,上司不无耳目,恐有累于年兄。”马有德分付掩门,众役暂退。对梅公子道:“弟奉上捕缉慕荣,不期皂快误认,得罪于年兄。年兄又不见谅,含糊戏弄小弟,俯伏阶前。则弟之获罪于年兄,即获罪于先老师矣。但今不必多费辩论,只消一言,便就明白。慕荣自幕荣,梅兄自梅兄,岂可李代桃僵,年兄何必认定自是幕荣。”梅公子只是心虚错认,冷笑一声道:“年兄果是真个不明白,还是碍着情面不好明言耶?”马有德道:“小弟没有什么不明白,亦没有什么碍着情面,不好明言处。”梅公子道:“小弟为兄明言之。前年奉旨提梅公了一名,幸亏义仆代去。弟即改姓名为木荣,逋逃在外,今不知被谁觑破出首。前所获者,假梅公子。今之木荣者,乃真我也。故上边行文书下来,不说捕获梅公子,竟说捕获木荣。木荣乃真梅公子也。年兄不可当面错过,后悔无及矣。”马有德惊讶道:“嗄!原来年兄半晌争论,都是错认,却不丢在空里。今奉旨捕捉的是幕荣,乃韩侂胄之嫡子,即年兄之仇人也。”梅公子惊问道:“既系韩侂胄之子,为何姓起木来?”马有德道:“其年此子方产,适报荣升官爵,就取欣幕思荣之意,讨个吉兆耳。”马有德一边说,梅公子一边把右手指在左手掌上乱画。把脚也一跌,头也一口道:“啐,啐!原来这个‘慕’字,不是‘木’字。”哈哈笑个不住,只少在地下打滚。道:“年兄是这等,慕荣乃当今第一个有势耀的了,为何捉他?”马有德说:“原来年兄还不知朝中的喜信么?韩侂胄被史先生围到玉津园侧,殛杀了。”梅公子大骇道:“嗄!韩侂胄这奸贼,被史先生殛杀了,是真的?”马有德道:“怎么不真。”梅公子道:“果然?”马有德道:“怎么不果然。”梅公子睁着两眼,将牙齿来咬两咬道:“快哉,快哉!”马有德道:“如今不消请命公堂之上了,请私署中去送朝报与年兄看罢。”梅公子也不用揖逊,向前就走,到后堂重新作揖。马有德将朝报递与梅公子,梅公子接着,把眼睛拭了两拭。揭开。看道:
吏部侍郎史弥远,力陈危迫之势,请诛韩f尼胄,以安邦国。皇后素怒牦胄奸佞,力赞之,帝始允可。翌日,侂胄入朝。史弥远以兵拥侂胄至玉津园侧,殛杀之。
外有移文一道云:
奸佞韩旄胄,杀有余辜,家产籍没,妻孥处斩。侂胄子慕荣,同家人顾保,潜逃在外,着地方官严行缉获,审确处斩。回缴。
梅公子看了又看,逐字朗诵。喜得拍掌大叫道:“不信朝纲忽有今日之清正,奸贼也有今日之伏辜,我父之冤愤,也有今日之表白。即我仆之捐躯,也不枉了他一段侠义,岂不大快人心!虽恨我不能手刃此贼,以快父志,以谢天下,然我今日目击此贼之全家受戮,则不共之仇,已假手于他人,我亦不为虚生矣。”马有德道:“年兄满腔夙愤一朝顿雪,但为何又有木荣之称?彼此误认,使弟抱惭无地,却是何故?”梅公子把父亲触怒韩侂胄,尽忠而死,潜往家中,又被回禄,寄寓万寿庵读书,拒见程松起祸,徐魁挺身救主,赵汝愚荐与冯乐天处,改易姓名,叫做木荣,遁迹灌园,不期冯公身故,夫人打发出来,细细述了一遍。说道:“一路惊惶,投宿饭店,作意要到赵年伯处去。不意忽被盘诘,以为假名本荣,必保无虞,不料贵差认错,被传到此。弟此时以含冤复仇之微躯,悉听命于足下矣。孰知惊中得喜,死里逢生。我梅干为不共之仇,辱身贱行,困苦几载,今日复得昂然立于天地之间,实出万幸。”马有德又惊又喜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兄错认。前老师之尽忠为国,弟闻之痛割五内,因苦于冗务羁身,未得躬趋拜奠,此弟之抱罪不遑者也。至于年兄回府,更遭回禄,僧舍读书,拒绝匪人,实弟所未闻。后忽闻年兄有缧绁之厄,弟惊疑莫信,苦为五斗米所缚,不得亲身趋候。至于救主潜藏,变姓守拙,又弟所未闻。年兄今日言之,方知有如许隐情,曲曲折折,奇奇变变。年兄真天地间一奇人,可作千秋佳话矣。”梅公子复挥泪道:“追念当日,徐魁奋不顾身,实是难得。一则不忍梅氏覆宗绝嗣,二则留我为报复之人。今日得与年兄相对,非[此)人之力不至此,一时念及彼之存亡未卜,真正忧心如焚。”马有德道:“请年兄勿忧。当日一闻年兄被陷,弟即有一手札,遣人往候。孰知彼僮却命不恭,草率而回,仅口复云,梅相公未曾受刑,即发收狱。彼时弟以不得回翰为恨。后来凡遇亲友从都中来,即询及年兄,俱云在狱无恙。前日一接朝报,惊喜年兄必然冤白恩释,故适才一见台颜,即不胜雀跃。孰知在狱者另有义仆为代,年兄正系口意斡旋也。谅贵仆朝廷自然释放恩荣旌奖的。”梅公了道:“果如兄言,则徐魁不死,全义复能全身,喜出望外了。”说话间,早已排上酒被,二人聚谈快饮。梅公子道:“阔别五、六载,意兄必端笏朝廷,授黼黻之任矣,:何尚俯膺簿书钱觳之琐事耶?”马有德把眉—蹙,摇首道:“今日之仕途滥觞极矣,若望迁升,非贿赂不能。弟素性清介,何忍取百姓之脂膏,以斡一己之功名,所以无功可升,无罪可责。株守此邑,倏忽五载。总之,弟之宦兴最薄,视之浮云。”二人互相谈论,直饮至鸡鸣三唱方寝。正是:
知己饮千盅,
投机话正浓。
三年怀隐恨,
今始快心胸。
次日,马有德正到书房,与梅公子闲话。只闻外边传梆,马有德出堂。只见公差拿着一个少年,名唤幕荣,解到案前。马有德立刻审确,中文解府去了。又分付公差到饭店取梅相公行李来,说罢,即退堂来见梅公子道;“只有个喜信报与年兄得知。真慕荣巳获着了,弟已申文解府了。”梅公子大喜道:“奸贼,奸贼!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只讨得个遗臭万年!”说罢,要收拾担子[即]去。马有德惊讶道:“阔别五,六载,遭如许风波,今日得与兄聚首,深慰渴怀,忽有去志,何见怪至此?”梅公子道:“承兄雅意,不胜感激。但向蒙赵年伯照拂周全,恩同再造,当亲往谢耳。”正说话间,只见排饭出来,两人坐定对饮,不题。
且说公差走到饭店,对店主人道;“老人家,昨晚那客人的行李,交付我采。”店主人看着就是昨晚捉人的公人;忙道:“呀,大叔,我正要问你,昨日那小官儿,你捉去怎样了?我也担着鬼胎,一夜睡不着。”公差道:“嗳;不要说起,几乎吓杀!”店主道:“我也不晓得你为甚捉他。大叔,—你且坐着。”忙向食笼内搬四个包子,排到台上,取一壶茶,让公差坐。公差就坐着,对门夹壁并那店里几个客人,多走拢来听着。公差道:“大爷派簿子登记人名,原密啁我们,只为得一个人,伙计中都暗记着要捉什么慕荣。我昨晚听得他说慕荣,我便像拾着宝贝,捉了去。初然间捉到,原是跪伏倒的,大爷盘问得一个不耐烦,我也记不起。落后来,真正笑倒,活像个串戏。叫抬起头来,你可认得我么?两边一相认了,大爷忙走下双手扶起。这里也叫年兄,那里也叫年兄,你道可像个串戏么?那时大爷扯着一把签,竟要把我们两个拔横起来,你道可不要吓杀么?喜得就是他说分上免了。”店主人道;“如今哩?”公差道:“如今留在私衙里哩。叫做什么梅相公,故此请学生来取行李哩。”店主道:“这等谅没甚事。”公差道;“列位不晓得,今早不知那里又捉一个慕荣,也是少年。这个慕荣不同,大爷立刻申文解府了:我适才亲眼见的。”听者无不哈哈大笑。内中一人道:“如今不知可还有?”又一人道,“事不过三,毕竟还有一个慕荣哩。”众人又哈哈大笑一阵。公差道:“如今簿子且不派了。”店主拍掌笑道:“谢天地。我们明日烧个太平利市,大叔你来,大家吃坏快活酒儿。”公差道:“多谢,明日我来。但是今日讲话忙,没工夫吃包子,且先乾折了哩。”一头说,一头袖而藏之。那店主把被囊子交付出来道;“大叔这是他的行李,大约几本破书在里头,动也没人动。”交付明白,公差扯到手道:“还有双把红鞋子在里头哩。”大家笑笑,谢了一声去了。那些闲听的笑道:正所谓“戏场一日假公堂,公堂千古真戏场。”
话说马有德,正与梅公子饮酒闲话,听得又是传梆送什么报进来,又送的梅相公的行李。马有德叫人接着。将报来看道:
奉旨,吏部尚书赵汝愚,精忠为国,前因误听匪言,革职罢去。今奸恶伏辜,愿得忠良共勤国政。赵汝愚仍复原职,着本处府县,催赴来京,无得迟误。钦此。
马有德道:“赵年伯口奉荣召,自然星夜往都中矣,年兄此去,岂非空劳跋涉。依弟愚见,莫若下榻于此,秋闱已近,正年兄奋翮之日也。”梅公子道:“夙愤已雪,平生之愿足矣,功名又何敢妄想。但赵年伯既已钦召,即去亦未必遇,只得且依尊命,但留此叨扰不安耳。”于是梅公子住下,不题。
却说程松虽依附韩侂胄,不过谄媚取荣,贪爵慕禄,不至十分奸恶,故奸党败露,他独弥缝无恙。初见韩侂胄受诛,恐移祸及身,惊惶无措,星夜打发家书,分付夫人公子搬运内囊细软,潜避维扬。扬州有一富户,姓范,号云臣,是程松的妹丈。范云臣一日接着了程松的夫人与公子,虽知他避难而来,也有几分着急。然向来倚他的势,亏程松遮护,得以安然在扬州做个财主的。今虽惊惶,尚未必就败,怎好就怠慢,倘保无虞,日后愈好亲近依赖。故此连忙打扫空房,安顿住下。那公子表字幕安,以取入之慕我如潘安的意思,果然生得美丽。但是个风流恶少。父亲要与他讨亲,他自恃是个才子,必要亲自择个才貌兼全的佳人,一时那里得有。父母见他这样痴狂,只得由他,所以年长十八尚未受室。今避维扬,渐渐闻得都中事妥,父亲官职无恙,不胜欢喜道:“扬州乃美色所产,吾正可乘此访求一访求。因此日日穿着整齐了,在东街西巷摇摆起来。结识一个朋友,叫做石秀甫。那人乃是嫖赌中的班头,花柳中的牵引,所以程慕安一见如故,情投意合。引到花柳丛中撞过几次,公子眼高,且不爱烟花,没一个看得入眼。一日对石秀甫道:“贵府乃繁华之地,人都说偏多美色,弟来此已久,并不曾遇个美的可像我意,想是弟之缘分浅薄哩。弟不日将作归计,这样好天气约兄明日钞关外一游何如?”石秀甫道:“绝妙的了。尊相要去,晚生焉敢不奉陪。或者学起张君瑞,佛殿奇逢的故事来,也未可知。”说得程慕安轻狂跳跃,约定明日游玩,不题。
却说闺英小姐,因父亲亡期百日,在家做些佛事追荐一番,又备些祭礼同夫人到墓上去祭扫。装了两乘轿子,奶娘与待月先走,畏天唤几个家人跟随在后,迤逞而来。
这里程慕安随着两个小厮,正与石秀甫撞东撞西,说说笑笑。忽见两乘轿子,前面一个老妪,又一个俊俏丫环。后面跟着四五个兴头家人,知是官家宅眷。又见后面挑着口锭祭礼。程慕安、石秀甫两人道;“嗄!原来是扫墓的。”二人道;“我们尾其后而去,好歹瞧瞧有何不可。”于是一路随着轿子,行不几里,早见一个簇新的坟茔,歇下轿子了。两人飞也似挨挤上去,见夫人出了轿,然后见小姐出轿,果然生得标致。两人看着了。但见:
浑身素缟,疑是嫦娥降世,一抹浅装,好如仙子临凡。神色惊人,光华骇目。欲认作花,而牡丹芍药终含红艳之差;将称为鸟,而舞凤飞鸾未免纷靡之丽。何如此,脂无粉而亭亭弱质,仿佛雪口梅蕊,不娘不娜而瑟瑟愁颜,依稀露湿兰花。步步白莲,轻盈可爱,纤纤玉笋,柔润堪怜。眉蹙蹙而举体蹁跹,佛子难禁魄散,泪淋淋而周身妩媚,呆郎也要魂消。
程慕安白瞪着眼,呆呆立着,竟看出了神。石秀甫把他衣服一扯道:“放雅道些。”只是不动。石秀甫又扯一扯道:“相公,出了神了,太着相哩。”程慕安吃惊的回转身来。拍掌大赞道;“天下有这样绝色女子,岂非天姿国色。小生何幸今日遇见,这相思病只怕要害杀我也。”石秀甫笑道;“程相公,这里是孤魂冢,休猜做离恨天。”程公子也笑道:“我颠不刺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两人轻狂戏谑。那知冯衙里这些家人,个个摸拳擦掌,要把这两个人送个饱拳,两人那里晓得。程公子只管摇摇摆摆,卖弄风情,百般丑态。夫人小姐痛切伤心,影儿也不睬。两个家人火心直冒,就要动手。内有个老成的道,“罢了,我们就去了,何苦惹祸招非。”二人只是不去,好像热石头上蚂蚁,跑前跑后,左顾右盼。家人一个个都怒起来,一把扯来正是程公子,乱踢乱打。到底石秀甫乖觉,一溜儿走了。两个小厮,也吓散不知去向。单单丢着一个公子,真正打得可怜。只见:
一把扯来,好像鹞鹰捉小鸡。一甩一跌,好像狮子滚绣球。一连十数个巴掌,顿时面青鼻肿,分明天王庙里个小鬼;接连三二十脚尖,立刻腰[驼]背曲,何异十字街头个乞丐。这个是看妇女的犒赏,爱风流的榜样。